突然间,门开了,秦子默进来了。他一言不发地,径直看向我。我低头,再低头。妙因笑着站起来:“你怎么进来了?”他转过眼去,看向妙因,淡淡地:“菜已经送到了。”原来,他们叫了一桌饭菜。还是那个饭店,观澜阁的饭菜。大家坐下。我仍然低头。大家开始吃饭。我终于抬头,举筷。桌上的菜中,仍然有盐锔虾,有栗子鸡,有蚂蚁上树,有鲜蘑菜心,还有……朝鲜凉菜。我眼中微湿。妙因发现了:“林汐,怎么不吃,菜不合胃口吗?”我勉强一笑:“不是……”唐少麟神色自若地接口了:“她早上零食吃多了,现在可能还不饿。”说着,微笑着,夹了一筷凉菜到我碗中。他也知道我喜欢吃这个,想当初,他一看到我或沙沙紧张兮兮在那儿排队就取笑我们。然后,就陪我们站着,聊聊天,消磨时间。只是后来,他就不再出现了。妙因照例暧昧地冲我笑。大家吃饭。今天的秦子默很是沉默,他只是招呼了大家几声之后,就一直没有说话。几乎整个餐桌上,都是妙因笑意盈盈地劝大家多吃点,再多吃点。詹姆斯还是眼睛一直一直骨碌碌地,入神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一个多么值得研究的珍稀动物一般,几乎忘了吃饭。我狠狠瞪他一眼,看什么看,再看我回去就把针灸次数从每日三次提高到五次,务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你以后看到我不仅绕道走,而且求神拜佛从此不要再看见我。他可能真的被我吓坏了,连忙缩头,低眉敛目,嘴里不知道在嘟嘟囔囔着什么。到底是兄弟连心,雷尼尔发现了,他奇怪地看看我们俩:“你们,认识?”他用筷子指指我跟詹姆斯。经过快一年的磨练,他的筷子功明显进步匪浅。我飞快接口:“不认识。”绝对不认识,认识他就是飞来横祸。说完,又狠狠瞪他一眼。他有些委屈,又迫于我的淫威似的,嘟嘟囔囔地说:“不、认识……”死洋鬼子,还会玩我们中国人独创的文字游戏了!好在大家没有在意,这一顿饭吃得有惊无险。吃完饭,从餐厅又移坐客厅。四个男人在那闲闲喝茶,聊天。妙因忙着收拾,我在一旁帮忙。其实,以我从小到大一向远庖厨的光荣历史,也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因为,她做事很麻利,像敏捷的羚羊般在餐厅和厨房之间跳来跳去,不一会儿就整理好了。对于这样安宁的生活,她应该觉得很幸福吧。我的心中,又是微微一叹。一切忙妥当之后,妙因切好了餐后水果,我们一起端了过去。我们又坐在那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我们坐着,间或聊着天。我终于打量了一下秦子默,这个房子的男主人。他今天穿的是休闲的棕色套头毛衣,和深灰色休闲裤,很居家的感觉,看上去清爽而温润。而且,比起当年,更增添了一份成熟和优雅。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唔,可能茶水太烫了,眼前一阵湿气。很快,我就发现,今天的秦子默有点反常。他很少说话,几乎不说话。他偶尔,也会淡淡回应其他人的闲谈,也会和着大家的话声微笑。但是,他从头到尾,都有点心不在焉。而且,他不再是平日里那个虽然稍显淡漠,但有礼有节的秦律师。因为,他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茶杯,对詹姆斯光怪陆离的好奇发问完全置若罔闻。我想,大概大家都看出来了。因为,不光詹姆斯的眼睛就像胶在他脸上一样,连相对敦厚的雷尼尔都有些诧异地看了他好几眼,妙因,更是一言不发地,默默注视着他。只有唐少麟,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一般,轻松自若地,微笑地闲聊着。我仍旧,又低下头去。一时寂静。突然,震天响的手机铃声,这次,是那个洋鬼子詹姆斯的。他对着电话叽里哇啦说了一通洋文,不一会儿,挂断了,然后,对着秦子默说:“Richard,Peter问,上次那个case的丁先生,他的名片你还有没有?他还有一些事情,要找他再谈谈——”秦子默只是略略思忖,便指着离詹姆斯很近的,搭在沙发背上的外套,意兴阑珊地:“在我的钱夹里,可能会有,你自己找找看。”我看到妙因奇奇怪怪地看了他一眼。詹姆斯兴冲冲地去翻他的口袋,找到那个钱夹。我猛然间一阵晕眩。那个黑色钱夹,我太太太熟悉了。他过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送他的礼物。算不得贵重,甚至,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几乎没有什么款型可言。那是当年的我,下课后刨遍G大附近的特色小店,东挑西选之后,买下来送给他的。钱夹右下方还印着一个浅棕色的小狼头。没想到,他一直留着。但几乎是同时,我直觉不妙,非常不妙。但凡沾上这个叫詹姆斯的洋鬼子一丁点边,都会出事。他实在是比大富翁里的大衰神,还要衰得多得多。果然,他东翻西翻了一会儿,似乎无所收获,但是,他仍不死心,将钱夹又翻来覆去找了找,还不甘心地抖了抖。一张小小的照片轻轻地,滑了出来。我又是一阵晕眩。我清晰地看到,秦子默的脸色略略苍白。他朝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的眼中,仿佛燃烧着一簇火焰。灼热,而决绝。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想要拿回来。有人比他更快。詹姆斯把那张照片拣了起来,看了看,又看了看,终于忍不住了,迷惑不解地转过头来,对我说:“汐汐,你,到底,和Richard,在搞什么鬼?”他指指脸色苍白的秦子默,然后,把照片伸到我的面前,“明明是你,为什么,你,不承认,你是他的chinesedoll?”他用下巴点点出奇镇定,一言不发的秦子默。我眼前一片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的照片。我当年的照片。我当年的那张,笑得傻乎乎的照片。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但是,我仍然,下意识地,转过头,一个一个看过去。我看到了秦子默安静默然的脸。我看到了詹姆斯迷惑不解的脸。我看到了雷尼尔十分惊诧的脸。我看到了唐少麟冷峻异常的脸。最后,我看到了,妙因的,苍白的那张脸。她的唇,在微微颤动。我看到秦子默站起身来,朝妙因走了过去。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低沉,然而清晰:“对不起,妙因,”他看着她,缓缓地,“能不能,单独跟你……”但是,妙因恍若未闻。她慢慢地,有些摇晃地,向詹姆斯走过去,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拿过那张照片,看着,一直看着……她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长久的寂静。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来。她一瞬不瞬地,看着秦子默。她的脸上,有着深深的伤楚,还有着一丝丝,我分辨不出的宿命般的悲哀。“怪不得,怪不得……”过了一会儿,她苦涩的声音轻轻响起,“怪不得,你从来都不快乐,怪不得,你永远跟我保持距离,礼貌得近乎疏远,怪不得,你那阵子总是去学校接我,怪不得,你看林汐的眼神,总是跟别人不一样,怪不得,她会跟……那么像,我还一直以为是我的错觉……”“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我爸爸会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她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原来,自始至终,在你的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替代品,只是一个替代品而已……”“没想到,我自以为找到的真情,包括友情,到头来,依然只是执着而愚蠢的一场虚空。”“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是错的,错得离谱,错得可笑……”她手中的照片慢慢滑落。紧接着,她头也不回,转身向外拉开房门,飞奔而去。[44]第四十四章凝眸处从今更数几段新愁众人愣愣地,看着那扇被重重阖上的房门。须臾,唐少麟最先回过神来。他立刻起身来,看着秦子默,匆促而冷静地:“快点,快点去追,这样她会出事的――”几乎是在同时,秦子默即刻反应过来,他一言不发,外套也没穿,迅速地追了出去。唐少麟走过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轻轻地,牵起我的手。接着,他回头,对那个半天没说话的闯祸的詹姆斯,还有仍然状况外的雷尼尔交代了一声:“你们就在这儿等,有事我打电话找你们。”他几乎是半拉着已经有些发傻的我,快速地跑出去。在电梯里,他的脸色沉寂。他不看我,他也不说话。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地,盯着他。他还是不看我,他默默地,看向别处。半晌,电梯快到一楼的时候,他抬头看我,轻轻唤了一句:“林汐……”我一震,他的声音有点陌生,但是,仍旧带着我熟悉的那种安慰和支持,他看着我:“林汐,”片刻之后,他微微-笑,“不要想太多,你……”正在此时,电梯停下了,门也开了。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他后面说了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往外冲去。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不祥的宿命般的预感。唐少麟一直紧紧跟着我,我们冲到了大厦门口。但是,子默和妙因已经不见踪迹。我们左顾右盼了一下,还是没有他们的任何影踪,但是,隐隐看到左首的那个拐角处,簇拥着一群人。而且,越聚越多。不知道为什么,我和唐少麟对视了一下,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我俩下意识地,立刻朝那个方向奔过去。唐少麟抢在我身前拨开嘈杂的人群,拉着我,奋力向前挤去。终于,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我亲眼目睹了,生命原来,可以这么脆弱。同样地,我清晰认识到了,什么叫作撕心裂肺。仅仅在一刻钟前,还温文微笑着,蹙眉沉思着的那个人,现在,正静静地躺在包围圈的中心,躺在血泊中。他身下的血,慢慢地,大片大片地,洇了开来。可是,那个眼神,虽然渐渐涣散,却仍然朝我所在的方向看过来。他微微曲起了左手的食指。他的动作,轻微得几乎无法辨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得十分十分清楚。一时间,我心中大恸。我的泪,一滴一滴地无声落下。当年,我们经常在一起上自修的时候,我要是偶尔因为什么事闷闷不乐,总会有一个微微曲着的手指,有时,还画着一个委委屈屈的人脸,耍宝地葡匐着,一路爬到我面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脸色苍白,但他的眼神,竟然带着淡淡的满足的笑意。终而,越来越涣散,涣散……我完全不记得我是怎样和唐少麟一起,跟着救护车,一路到医院,再一路小跑,跟上三楼,然后,看到子默躺在担架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看到妙因躺在担架上,被医生带去检查……我整个人已经完全恍惚。我靠在墙边,无力地垂着头。但是,我仍然感觉到,有一支手臂一直在支撑着我。是唐少麟。办完了相关手续之后,他就一直镇定地站在我身边。长长的,一望无尽的走道里,就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触目皆是白色,和死一般的寂静,还有凄清。我一直垂着头。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抬起头,下意识看看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深秋的寒意一点一点,侵蚀着我的全身。可是,手术室的灯,依然亮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我们一怔,接着,立刻跑上前。医生摘下口罩,露出十分冷静的一张脸,他看着我们,面色恒常而例行公事地:“病人破裂的脾脏已经摘除,也输了血,但是,他头部伤势严重,需要在重症监护室进一步观察治疗。”他的脸上,除了疲惫之外,并没有太多表情。作为一名医生,这种场面,想必他已经见得太多。他又看了我们一眼,顿了片刻,缓缓地:“另外,他头部仍有淤血,可能会长时间昏迷不醒,也有可能……,所以,最好尽快通知他的父母家人,”他蹙了蹙眉,直截了当地,“而且,要有心理准备。”我怔住了。我看着他的唇一开一阖,但是,我几乎,抓不住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的头,仿佛被重锤敲击般,痛得欲裂。片刻之后,我听到少麟的声音,冷静而模模糊糊地,说着些什么。我低着头,朦朦胧胧看到,一双脚,渐渐远去。一瞬间,我的心中,清晰地掠过那个青翠崖边的孤单背影,还有那轻轻的一句――他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也不会回来。子默,子默,子默……你真的……也会这样吗?我的泪,终于崩溃。两个小时后,我们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外。我的左边,站着轻轻扶着我的唐少麟。我的右边,站着手臂上仍然包着纱布的妙因。透明的玻璃窗内,一个护士在病床前忙碌着。我默默地看着。我清楚地看到各种各样的仪器,围绕在病床前,指示灯不间断地闪烁着。但是,奇怪的是,无论我如何努力,我都看不清病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张脸。只要视线有一点点触及,我的眼前,立刻完全模糊。过了一会儿,少麟转向我们,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言简意赅:“站了这么久了,坐下来休息一下吧。”我跟妙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睛,完全红肿。我们三人默默地,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45]第四十五章我们就那样坐着,谁也没有说话。夜,越来越深,寒意,也越来越重。不知过了多久,有两个穿着病号服的人,略带蹒跚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清晰地听到她们的一声叹息,间杂着几句议论:“真可怜,进了重症监护室的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我拼命地咬着唇,好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几乎在她们的身体隐入拐角处黑暗的一瞬间,妙因一下子扑到我身上,号啕大哭:“林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哭得断断续续地,“我只是……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我听到他在后面叫我……我不想看到他,我不想听他把那句话说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有车过来……我不知道,他会跑过来救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的泪,热热的,浸湿了我的衣服,我的手臂。妙因的眼泪,扑簌簌地继续流着,她泣不成声地:“林汐,子默……说,这是他欠我的……,可是,我宁可是我救了他,我宁可躺在里面的人是我,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啊――”我闭了闭眼。无可遏制的泪水,从我的眼角,汹涌而下。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还有血的淡淡的腥味。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地:“妙因,不能怪你,”我忍着泪,“不应该……怪任何人。”这是命。上天注定的命运。突然,她抬起头,一把抓住我:“不是的,不是的,林汐,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他……”她喃喃地,“这些日子以来,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想对我说什么,他一直都想告诉我什么,但是,我害怕面对,我一直不肯面对,我一直在逃避……。如果,如果他真的走不出……”她哽咽着,没有继续说下去。我轻轻地,抱住她:“妙因,真的,不是你的错。”我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越过少麟安慰的目光,看向那扇门,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而且,你放心,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有,这个如果。若是没有人给我勇气。我自己给。半个月过去了,日子平静中,一直带着无言的压抑。秋的寒意,也越来越重了。其间,我、唐少麟、还有詹姆斯兄弟俩,陪着妙因去公安局办理了跟车祸相关的事宜,肇事司机一直对着我们诚惶诚恐地道歉,愿意承担一切责任。我们一直默默无言。其间,得知讯息的夏言和沙沙也赶来医院,夏言眼圈微红,闷头抽烟,而沙沙,则从头到尾,伏在我的肩头,痛哭失声,不能自已。我拍着她的背,我的眼睛涩涩的。但是,我已经流不出眼泪。陪着沙沙来的汪方,一直站在我们身旁,脸色戚然,沉默不语。而且,素来稳重,从大学时代开始,就从不喜欢依靠父辈庇荫的他,从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不惜动用了一切可能的关系,四处奔走请来了知名的专家,为昏迷中的子默会诊。到了最后,专家们大都只说了一句:“能不能闯过这一关,要看病人的意志力,还有求生本能。”我们只能等。不知不觉地,又过了一个星期。周末,我带着学生去企业参观实习,返校的途中,已经黄昏,我下了车,独自一人,又去了那家医院。平时,都有人陪着我。静静地来,再静静地走。但今天,唯有今天。子默,我想一个人,来看看你。进了熟悉的那间大楼,上了二楼,一转过拐角处,我愣了一下。两个身着警服的人,安静地坐在长廊的椅子上。他们的前面,一个高大而极其瘦削的身影,正站在重症监护室的门前,向里望去。一瞬间,我屏住了呼吸。我慢慢地,走了过去。那个人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转过头来。我的心,猛然间狂跳了起来。是当年的那张脸,酷似另一张年轻的脸,儒雅而沉默。但是,我面前的这个脸庞,早已被岁月的斑驳风霜碾过极其极其深刻的印迹。在额头,在嘴角,在……在脸上的每一处,每一个角落。他的穿着,十分十分的朴素,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只有那种沉稳的气度仍在。他看着我,仅仅几秒,重又转过头去。片刻之后,我听到一个平淡而疏离的声音:“他到底,还是找到了你……”我低头不语。突然间,他的声音,轻轻地:“子默,你记不记得,曾经答应过我什么?你亲口答应过我,要忘掉过去,要重新开始,好好生活,要开开心心地,建立自己的小家庭,结婚、生子,让我早点听到……有人叫我……爷爷……”突然间,他埋下头去。片刻之后,我听到他的低低恸哭声,带着重重的悲戚:“……子默,你为什么……要这么傻?”他呜咽着。这样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站在医院的长廊里,不管人来人往,如孩童般,毫无顾忌地痛哭着。我低着头。睽违已久的泪,慢慢流下。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止住呜咽,但是,他的目光仍然盯着那扇门,我听到他喃喃地:“……思岚,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七年前,我连累了他,七年后,还是我,逼得他……”他吸了一口气,伤感地,“子默,你没有错,错在我这个当爸爸的,错在我,错全在我……”他又埋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身后的两个人上前,低低地,跟他说了些什么。他伸出手去,拭了拭眼睛,点了点头。接着,又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片刻之后,他们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我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走到那扇门前。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到那面冰冷的,隔着生与死的玻璃。我一遍一遍,轻轻地抚摸着:“子默,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的手里,静静地攥着那枚小小的印章。七年前的今天,在百里之遥的那个静谧校园,你对我说――向莎翁致敬。向莎翁致敬……向莎翁致敬……我把头抵在那面冷得彻骨的玻璃上,无声痛哭。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然而陌生的声音:“别哭了。”我回身,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面孔,正充满忧虑和同情地看着我。接着,他用手指指身旁例行检查的护士,示意我让开。我忙忙拭泪,朝后退了一步。护士小姐看了我们一眼,推门进去了。那个人看着我:“你是林汐?”我微微诧异,也看向他。高高的个子,讲究而不张扬的穿着,带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斯文儒雅。但我确信,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他似乎看出我的疑虑,示意我在长廊的椅子上坐下,接着,坐在我身旁轻声解释道:“我叫楚翰伟,是秦子默的朋友,也是……”他略略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接下去说完。我的脸上仍然一片茫然。他深深而了然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子默没跟你说起过我?”我机械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他看着病房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浓浓的惆怅:“我刚刚回国,下了飞机,找到他的办公室,这才知道……”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我低下头,我的眼中,又泛起了泪光。一阵静默。又过了片刻,楚翰伟的目光,慢慢转向我,他的眼神,十分地温暖:“林汐,有些事,有关他,有关我,还有……,可能子默还没有来得及跟你说,也可能,他没有办法跟你说清楚,但是,他一定希望有一天,由自己亲口告诉你所有的一切,而且,他比你所能想像的,还要……”他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所以,你放心,他不会有事的。而且,林汐,你要相信,子默他,一定会挺过这一关……”“林汐,子默需要,你给他这样的勇气。”[46]第四十六章尘封世事长相锁忆轻梦飞夜已经很深了。我告别了楚翰伟,又在医院大楼前面的草坪上坐了一会儿,才慢慢走出医院。走到医院的拐角处,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心中顿时一暖。昏黄的路灯下,是少麟的身影,静静站在那儿。我走到他面前,他看着我:“大姐说你还没回去,我就知道你来这儿了。”他审视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伸出手来,牵着我的手,“林汐,不要着急,慢慢来,”他的声音,淡淡地熨贴着我的心,“他会没事的,别太担心。”我默默点头。少麟又看了一下我的脸色:“林汐,还没吃晚饭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我略带疲惫地摇摇头:“不,少麟,我想回去。”我吃不下任何东西。他了解地点点头。我又回头,看了看二楼走廊泻出的灯光,片刻之后,转过头来:“走吧。”我们正要向前走去,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叫道:“林汐,林汐,等一等――”我有些疑惑地转过身去。是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楚先生。他从大楼的方向朝我奔来:“林汐,林汐,子默他――”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以至于我根本没去看他的眼神,他的表情,我第一反应就是返身,飞快地沿着来时路一路冲了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撞到了多少人,我听不清后面匆促的一叠连声的喊叫,我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反覆在轰鸣――子默他――子默他――子默……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当时是多么狼狈不堪。曾经一度,我以为,经过了当年,生或死,都没有珍惜现在来得重要。我也一直劝说自己这么以为。可是现在,我真真切切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死亡的恐惧。窒息般的恐惧。我冲上了二楼。我冲到了那扇门前。里面那个人仍然静静地躺着。他还在。里面仍然很安静。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我愣愣地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非常复杂的仪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些没有生命的仪器,却决定着一个人的生,或死。现在,病房里,所有的仪器仍然在工作着,指示灯仍然一闪一闪地亮着。没有熄灭。没有熄灭。那么……后面,有一个人轻轻拍我。我转过头去。是那个我不知道姓名,但经常看到的清秀而温婉的值班小护士。她看着我。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充满同情,而是微笑地看着我:“医生刚才来检查过,说病人尽管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已经基本脱离了危险,所以从明天起,会转到普通病房继续观察治疗。”她继续微笑,“你应该高兴。”她的目光掠过我的脸,投向不知名的某一处,若有所思地:“车祸这么严重的病人,真的很少有……”她握住我的手,我的脑子里仍然一片混沌,但是,我清晰地看到她眼角薄薄的泪光,“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看到自己心底的那个人死里逃生的……”她转过眼去,将手插到白大褂的兜里,轻轻地:“我真的,很羡慕……”她静静走远。我慢慢地,瘫坐在那扇门前。我的手中,仍然紧紧地攥着那枚印章。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两道人影飞快地向我跑来。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道焦急的声音:“林汐,你先别着急,听我说完,子默他……”我淡淡一笑,慢慢站了起来,截断他的话:“他活过来了。”他终于,活过来了。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他已经,不完全是当年的那个秦子默了。七年后的他,不会那么脆弱。一个多月过去了。冬天已经提早来临。滚滚红尘中,生活仍然在忙碌中继续。我跟妙因继续上课,詹姆斯接过了子默手头的工作,少麟和雷尼尔天天加班,而自从那晚之后,略带神秘的楚翰伟,几乎消失不见。除了病床上安静睡着的那个人,每个人都依着自己原先的生活轨迹前行。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事实上,有些东西,有些属于内心的东西,已经回不去了。这段时间以来,不知不觉地,我瘦了很多。妙因比我瘦得更多。即便在教研室的例会中相遇,她也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离我最远的角落里,低头不语。每一次,都是最晚来,最早走。而且,去医院探视的时候,她总是能找到避开我的时间段,我几乎从没见到过她。偶尔,我的眼神与她相遇,她总是很快移开。而且,她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我看不懂,也从来没见过的深深的感伤。还有淡淡的复杂。至于少麟,他仍然很关心我,经常来看我,打电话问候我,或是陪我去医院。但是,在我们之间,总有些东西,是不能触及的。我与他,明明知晓,但无能为力。而且,这段时间以来,他作为骨干力量,一直在为国家重点实验室的申报而竭尽全力,我不忍心占用他已经所剩无几的空暇时间。所以,我依然经常一个人,去医院探视。直到有一天,在子默的病床前,我碰到一个人。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妙因的父亲。那是一个看上去充满威严的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势。他走进病房,先是默默地看着病床上安睡的子默,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转过身来,打量了我几眼:“我是妙因的爸爸,前阵子一直出差在外,这一次,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接着,不容拒绝地,“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十五分钟之后,我们面对面地,坐在医院对面一个幽静的茶座里。他燃上一支烟,沉吟了片刻之后,缓缓开口:“韩诫跟我说起过你。”他看着我,“所以,从头到尾,我都知道,只是,没有告诉小因。”我低头。他喝了一口茶:“我跟韩诫,思岚是大学同学。韩诫跟我上下铺,他是班长,我是团支书,思岚是文娱委员,我们仨经常在一起。当年的思岚,穿着长长的裙子,温柔大方,喜欢唱歌,爱跳孔雀舞,她跳舞的样子,真的很美很美。那个时候……”他的脸,半隐在烟雾中,看不真切,半晌之后,他重又开口,“后来,韩诫跟思岚开始谈恋爱,再后来,毕业的时候,思岚没有回杭州,想方设法跟韩诫一起,去了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听说韩诫工作后,还是跟念大学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敢说敢闯,讲义气,又碰上一个赏识他的领导,发展得很顺利,再后来,他们结婚,有了子默。我们都很忙,离得又远,很少见面,偶尔写写信,通通电话而已,直到有一天,思岚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已经跟韩诫离婚,搬回杭州。”“我是局外人,不好多过问他们之间的事,只是借去杭州出差的机会,去探望过思岚,那时候她的身体,因为长期辛劳,已经不太好。”“那个时候,我也见到了子默。我是真的很喜欢子默这个孩子。从样貌气质上,他更像思岚,再后来,韩诫出逃,没过多久,思岚病逝,我去奔丧。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丧礼上,子默没哭,反过来安慰他的姨妈。他在有些方面,实在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太多了。”“但是,即便这样,当年那样的打击,他恐怕也是承受不住的。”他看着我,“你跟子默的事,韩诫跟我谈起过,其实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件事,说到底,是造化弄人。”尘封多年的往事猝不及防被撕裂开来,我的心底,一阵一阵的疼痛。他观察了我片刻,沉吟了一下,突然转换了话题:“小因念大一的时候,跟同班的一个男孩朦朦胧胧的,感情不错,但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两人突然就疏远了。一年多以后,那个男孩子跟着爸妈出了国。”“后来,小因一直不肯谈恋爱,我跟她妈催过她,她总说不急不急。她表面上很温顺听话,但……,我们一直有点担心。”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闪,仿佛掠过什么,但是,又抓不住。“再后来,子默回来了,小因很喜欢他。子默很像当年那个男孩子,而且,更加温文尔雅品貌出众。”他喝了一口茶,“我很委婉地把那层意思和当年的事说了一遍。毕竟,我们就妙因一个女儿,只要她喜欢,只要她能开心,什么都好。子默那么聪明的孩子,又怎么会听不懂我的暗示。”“只是,我没有仔细去想,子默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话,‘童伯伯,我会尽力,但是,很多事,不会重来,没有如果。’”他淡淡一笑,“我一直觉得,感情的事,会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痊愈,没有人可以例外。”“我只是低估了子默的固执。”我的心中,微微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