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警察的提问中觉察出,他们的进展并不大,还停留在“那个竹篮到底是从9楼放下来的还是从10楼放下来的”上面。虽然他被领导领了回来,正常上班了,但是,他明显发现,单位里的人都有点疏远他,看他的眼神也都有些不对头,飘飘忽忽的。很少有人到他的办公室来玩闹了。这一天,那个摄像师又来了。他穿着一件褐色的马甲,上面都是口袋,装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他歪戴着帽子,嘴里永远嚼着一块口香糖。他的第二个版本的《美人计》对歌华也讲过。他似乎只会讲这一个故事,他好像就靠这个故事在电视台的各个部门间钻来钻去,融洽和每个人的关系。他笑笑地坐在一张办公桌上。歌华忽然对他有点反感。都怪他的乌鸦嘴,翻来覆去讲什么《美人计》,就像他嘴里的口香糖,都没味儿了,还在没完没了地嚼。现在,终于出事了。“我还会讲一个《美人计》,你听不听?”歌华不耐烦地说:“你讲什么呀?前几天,你讲完就出事了,你不知道?”摄像师又咧嘴笑了:“也许我再讲一个,对破案有好处。”“你给警察讲去,我烦。”“这是第三个版本,我自己编的,不听就算了。”他一边说一边跳下桌子。歌华突然说:“你说。”那个摄像师又咧嘴笑了,重新坐在桌子上。这一次,他讲的故事是这样的:某大学宿舍里。一个炎热的周末,住在3楼的一个男生在寝室里闭目养神。偶尔睁开眼,他看见窗外有一只竹篮悠来晃去。楼上住着女生,竹篮无疑是她们放下来的。竹篮里有一张硬纸,上面画着一个女孩,那漫画女孩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下端,还有一行字:生活太平淡了,制造点故事吧。你去买一些水果来,晚上陪你去散步。学校后门,七点见。%%Ŷ楼女生。男生很兴奋,立即跑出去买水果了……可是,晚上,这个男生在学校后门空空等了一晚上,却不见那个女孩的踪影,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寝室。过了一周,这个男生又一个人留在了寝室,等待故事发生,果然,那只竹篮又从楼上伸下来……那张硬纸散发着女孩子特有的淡淡芬芳,还是上次那个字体,一看就是出自女孩子之手,笔画像花苞一样紧紧收拢,很放不开的样子:实在抱歉,上次遇到了一个突发事件,走不开。再买一些水果来,晚上不见不散。学校后门,七点见。4楼女生。结果,那天晚上男生又白白等了一场。又过一个星期,那个爱撒谎的竹篮又晃晃悠悠地放了下来:再一再二不再三,不过,对待女生可是例外哟!4楼女生。这个男生把水果买来,放在竹篮里,它刚刚提上去,他就走出宿舍,上了5楼。现在他已经断定是5楼的男生干的了。他进了门,果然看见5楼那个男生像老鼠一样在吃他的水果。3楼男生说:“你小子真有口福啊!”5楼男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啪”地扔过来一个橙子,说:“羡慕吧?”他泰然的表情让3楼男生产生怀疑了,他问:“这水果是谁买的?”5楼男生很神秘地小声说:“女生……”女生?4楼的女生不会把水果给他送来吧?“4楼的?”美人计(5)5楼男生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楼上:“6楼。”3楼男生憋不住笑了:“真绝!”那只散发着香气的竹篮就是女生的,不过是6楼的女生!那竹篮高高地伸下来,冒充4楼的女生,骗来3楼的他的水果,然后,给5楼的男生吃……歌华听着听着,身上就起鸡皮疙瘩了。9死去的前一任新闻主播摄像师的故事里第一次出现了“6楼”。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深深地刺进了歌华的大脑。他似乎在顺着一条漆黑的管道朝前爬,越来越黑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深邃……这栋公寓总共11层。8楼住着歌华,9楼住着方里,10楼住着吴禀,11楼……他怎么从来没想过11楼!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因为11楼空着,常年空着,没有人。这一点公寓里的人都知道。那个房间常年挡着窗帘,里面黑糊糊的,应该布满灰尘。过去,那房子曾经住过一个女孩,她是电视台前一任新闻节目主播。但是,她死了,死一年半了。听说,她也是服毒,不过不是老鼠药,而是一种叫氰化钠的剧毒化学品,0.1克就可以让人丧命。她为什么死?至今没有人知晓,甚至她是不是自杀都值得怀疑。10小可爱爱情这个东西经常出人意料。吴禀对方里的秋波并不敏感,这说明他不爱她。吴禀喜欢的是一个梳短发的女孩,她叫崔浅浅,她像她的名字一样单纯,每天总是笑嘻嘻的样子,阳光灿烂。崔浅浅在公寓管理部工作,一天晚上,她跟她的部门负责人走访公寓的租户,来到了吴禀的房间。那个部门负责人也是一个女的,中年人。她们是例行公事,问问租户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对公寓的工作还有什么意见和要求等等。崔浅浅不说话,她只是坐在那个负责人的身后做记录。吴禀一直在敷衍:“挺好的,不错,没什么问题……”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崔浅浅的身上。他发现,崔浅浅也不认真,她的眼睛一直在房间里东张西望。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放在房间一角的一个挂饰上。那是一个可爱的小猪的脸谱,围着一条红色的丝巾,叼着一根粗大的雪茄。那红色的丝巾上有一行字:NOSMOKING。她们离开的时候,那个崔浅浅还在恋恋不舍地看那个小猪。吴禀送她们出门,到了门口,崔浅浅终于忍不住小声问他:“那个小猪你是在哪里买的?”吴禀差点笑出来:“那是一个朋友从国外给我带回来的。”“噢。”她有点失望。“你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崔浅浅紧张地瞟了那个负责人一眼,急忙说:“谢谢,我不要……”从那以后,吴禀有事没事经常去公寓管理部转一转,可是,他很少看见崔浅浅,她也很少上班。后来,吴禀听说,崔浅浅是公寓管理部经理的千金。她只有十八岁。正像他对方里没有电一样,崔浅浅对他也是心无灵犀,她感兴趣的仅仅是他的小猪挂饰。11Fans歌华认识崔浅浅。估计吴禀想不到,他喜欢的崔浅浅,单纯似水的崔浅浅,竟然是歌华的狂热追星族。她闻听娱乐节目的主持人歌华在这栋公寓里居住,就辞掉了原来的工作,逼着爸爸把她安排到了公寓管理部。她原来在幼儿园当老师,很不错的工作,可是,她先斩后奏,已经辞掉了,爸爸没办法,只好让她进了管理部。像所有的追星族一样,她对歌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他的年龄,生日,喜欢吃什么食品。她甚至知道他每天几点钟出门,几点钟回来。前面我说过,有一群女孩追歌华,这个崔浅浅就是这群女孩中的一个。崔浅浅知道歌华的电子信箱,最初,她给他写信,每封信都很短,她担心他看烦了,但是每封信都很热烈,就像秋天里一串串的红辣椒。这种信歌华见多了,根本不在意。后来,她就给歌华打电话。“我是你的一个热心观众,我叫甲虫花草花。”她说。她给歌华写电子邮件的时候,落款一直都是“甲虫花草花”。歌华问她:“你有什么事吗?”她支支吾吾地说:“我想约你……”“对不起,我没有时间。”她很执著,一次次打电话来。后来,歌华只要一听到是“甲虫花草花”,立即就把电话挂掉。他觉得这些小孩很不懂礼貌。他不想跟她们纠缠,不想跟她们浪费电话费。这些追星族不知道,电视台每个月给他报销的电话费,少得可怜。他越是不接电话,崔浅浅打得越疯狂。终于有一次,崔浅浅现身了,她拦住了歌华的车。歌华摇下窗子,问她:“你干什么?”“我是甲虫花草花……”歌华很烦躁地把头转向另一边,又转回来:“你想签名吗?把本子拿来!”“我想跟你聊一聊……”“聊什么?”他问。“在这里不方便,我请你去酒吧,好吗?”美人计(6)“我现在去录节目,没时间!”“我可以等你录完节目。”“录完节目我还有别的事。”“那我就等你办完事,反正你得答应我!”歌华直直地看着她,说了一句:“有病!”然后,他猛地一踩油门,走了。崔浅浅在反光镜里呆呆地看着他的车尾……12两滴雨在那个摄像师给歌华讲第三个版本的《美人计》时,警察已经搜查了11楼的房间。那里面极其幽暗,空气长久不流通,有一种很古怪的味道。整个房间像一个坟墓。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清晰地印着一些杂乱的脚印。警察开始调查公寓管理部。这个房间的门上没有被撬的痕迹,只有公寓管理部的人才能打开它。一周之后,也就是吴禀在外地拍片回来的那天,崔浅浅被抓。她对自己的偶像太了解了,她当然知道歌华喜欢的人是谁,她绝不能放过她。于是,她在11楼缓缓放下那只浪漫竹篮,冒充9楼的方里,欺骗了8楼的歌华……她也知道歌华喜欢的人喜欢的人是谁。于是,接着她在那间黑暗的房子里,颤颤写下了:带你去黑夜……最后,她把那只死神竹篮缓缓放下,冒充10楼的吴禀,伸向9楼的方里……就这样,这个女孩用十分幼稚的办法,害死了无辜的方里,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崔浅浅被带上警车的时候,歌华正在公寓的院子里徘徊。她走过歌华的身旁,停了下来,咄咄逼人地盯着歌华,低低地说:“有一天,你还会看到一只竹篮降临在你的窗前。它不是从9楼伸出来的,也不是从10楼伸出来的,更不是从11楼伸出来的……你猜,它从哪儿伸出来的?”警察把她推走了。她一直被推搡着,一直倔犟地扭过头来,看歌华的眼睛,直到上了警车。歌华仰头望天。两滴雨,从他的腮边滚落下来。《所有人都在撒谎》PART3度假(1)壹“五一”放长假,7天。我们四个外地打工仔,相约一起出去玩。姜梦颖,李串,车刚,我。离通海市30公里,有个百望山森林公园。姜梦颖提议到那里去。我们坐出租车到了那个森林公园,在里面转了一圈,都觉得没什么意思。“那个宾馆太潮了。餐厅也脏兮兮的,让人没食欲。”我说。“我倒觉得不错。”车刚说。“反正我不想在这里玩。”李串说。“我也是。”姜梦颖附和说。“那我们总不能再打车回去吧?”车刚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向我:“余晓冬,你说怎么办?”姜梦颖抢先说:“我倒有一个浪漫的主意。”我们都来了兴趣:“什么主意?”“咱们到附近大山里,找一户农民家住下来,过几天农家日子。最后,给户主一些食宿费,又省钱又好玩。”这个建议大家一致赞同。四个人来到森林公园的大门外,看到几个骑摩托车的当地人,他们在等客。车刚走上前,向一个车主打听附近有没有村子,还有把我们四个人拉过去得花多少钱。车刚长得又高又大,体重180斤,在这个生僻的地方,他最适合出面与人谈判。那个车主说,从公园东侧绕过去,走大约十五里山路,有一个百望村。两辆摩托车送我们,车费总共20元。他知道了我们的意图之后,还为我们推荐了一户人家,只有一个孤寡老太太,姓彭。她家在村头,房子挺宽敞。而且,彭老太做的菜很好吃。车刚太胖了,他和身材细弱的姜梦颖坐一辆摩托车,我和李串坐一辆。这条乡间山路坑坑洼洼,摩托车司机倒是轻车熟路,开得飞快,摩托车像发疯的奔马不停地尥蹶子。姜梦颖一声声尖叫。第一次见到姜梦颖,我的心就波动了一下,她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牵扯我魂魄的东西。其实,到百望村没有司机说的那么远,顶多十里。他们把我们送到了彭老太家大门钱,彭老太正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晒太阳。她是一个干瘦的老人。一个摩托车司机走进院子,对她大声喊道:“彭老太,你家来客人啦!”彭老太站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显然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她耳聋,摩托车司机又喊又比画,终于把事情说明白了。她大声对我们说:“你们像住几天就住几天,钱呢,给多少都行。”就这样,我们在彭老太家住了下来。这是一幢东北农村常见的砖面土坯房,三间,正中是走廊和灶台。墙上挂着金黄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堆放着柴草。有一个鸡架,四五只鸡在闲闲地觅食。还有一个高大的狗窝,不过没看见狗的影子。大门外有一条小河,哗啦啦地流着,很清澈。河上有一个吊桥,很老旧了,铁链粗壮,锈迹斑斑,铺着长短不齐的木板,看颜色已经朽了。河这边的岸上是菜地,种着韭菜之类,绿油油的。河那边的岸上,是一个小土山,山坡上长满了青草和低矮的灌木,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山顶。进了院子之后,我和车刚、李串都很兴奋,李串东瞧瞧西看看,叫嚷着:“我要在这里留下来,再也不走啦!”听了这话,姜梦颖的神情有点异常。我还注意到,她自从走进这个院子,脸色好像就变得十分阴郁。“姜梦颖,你怎么了?”我问她。“没怎么呀。”她说。“你好像不喜欢这里?”“反正已经来了……”她望着大门外河对岸的那个小山,三心二意地说。彭老太住东屋,我们住在西屋。西屋有一铺大炕,我们四个只能睡在一起。两个女孩睡炕头,我和车刚睡炕梢。车刚拎了拎被子,很干净,也很单薄。“要是半夜冷了怎么办?”他问道。他的神态很认真,但是我察觉出了他的某种怀意,立即说:“男女插开睡!”李串推了我一把,说:“流氓!”姜梦颖是个腼腆的女孩,很少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开玩笑,我以为她的脸会红,可是转头看了看,她好像没听见一样,正望着窗外发怔。收拾完房子,已经是黄昏。彭老太把饭菜做好,端了上来。鸡蛋炒韭菜。鸡蛋是家里柴鸡下的,韭菜是家吃饭时候里菜地种的,别提多新鲜了。还有一条草根鱼,也是刚刚从河里捞出来的。除了姜梦颖,大家都吃得很香。姜梦颖只吃了一点就不吃了,一个人走出了屋子。我们三个吃完之后,也来到了院子里。姜梦颖还坐在竹椅上望着河对岸那个小山发呆。现在,那个小山呈暗淡的苍青色。“你在看什么?”李串问。姜梦颖说:“没看什么。”李串转身对我说:“小余,咱们到对岸转转吧?”我说:“万一撞上狗熊怎么办?”李串指了指车刚说:“有他啊,我们还怕什么狗熊!”我点点头,说:“狗熊的饭量撑死也就是180斤左右。”车刚对我挥了挥拳头,说:“你再咒我,我把你扔到河里去!”度假(2)姜梦颖突然转过头来,对李串说:“你刚才说什么?”李串看了看她说:“我说到对岸转转啊。”姜梦颖说:“不,我是问你,我们刚进这个院子时你说了什么?”李串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怎么了?”“哦,我随便问问。”“你好像中邪了!”姜梦颖古怪地笑了笑,说:“是吗?”车刚说:“咱们进屋休息吧,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过河去玩。”四个人回了屋,天色已经黑下来。车刚四处摸灯绳。我突然转头对姜梦颖说:“我想起李串刚进院时说的话了,她说,我要留在这里,再也不走了。”姜梦颖好像抖了一下。贰车刚终于打开了灯。灯绳原来在炕头,灯泡的度数很小,它高高地挂在光秃秃的棚上,光线昏黄。棚上和墙上都糊着旧报纸,多是《黑龙江农村报》和《通海日报》。墙角的木桌上,放着一台很小的电视机。我伸手想打开它,姜梦颖却碰了碰我,说:“别看了。”我把手缩了回来。姜梦颖轻轻笑了笑,说:“你看,这里的夜晚多宁静啊。”四个人上了炕,姜梦颖关了灯,大家摸黑脱衣服。山里果然静极了,河边的青蛙叫得很响:“呱!——呱!——呱!——”我靠墙,又高又大的车刚躺在我旁边。中间的炕空着,我不知道那两个女孩谁靠墙。我希望是李串,我希望姜梦颖离我近一些。车刚有点兴奋,他在黑暗中说:“咱们讲恐怖故事吧?”李串说:“我不怕。”我感觉到她的声音很近,靠墙的应该是姜梦颖。姜梦颖没有表态。我说:“我先讲。”外面没有月亮,屋子里特别黑。没有人再说话了。我说:“有四个人,在山里一户农家借宿,这户农家的主人是个耳聋的老太太。她住在东屋,那四个人住在西屋。这天半夜,四个人中的三个人都睡着了,只有一个人醒了,他爬起来出去撒尿。回来时,他刚要摸黑上炕,忽然感觉不对头,借着月光仔细一看,那三个同伴都不见了,只有那个耳聋的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炕上,对他笑。他傻了,颤巍巍地问那个老太太,那三个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他们和我换房了,在东屋。这个人急忙跑到东屋,看到那个耳聋老太太端端正正地坐在东屋的炕上朝他笑……”李串说:“你再讲,我半夜都不敢出去解手了!”我说:“我陪你。”李串扔过一个枕头来,说:“你去陪那个老太太吧!”车刚严肃地说:“万一让人家听见多不好!”我说:“她耳聋,要是听见就怪了!”车刚说:“哎,你们最怕什么?”我说:“坟地。”李串说:“我也是。”车刚说:“坟地有什么可怕的?不就是埋着一堆骨头吗?”“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我坐起来说:“咱们打个赌,现在你一个人到坟地里走一趟,你敢吗?”“我没事到坟地里走什么!”车刚见我来真格的,立即缩回去了。他又问姜梦颖:“小姜,你最怕什么?”一直没说话的姜梦颖在最远的炕头低低地说:“我?怕梦游。”梦游两个字好像在这个黑夜里刺中了大家最脆弱的神经,谁都没有接茬。梦游的人,去的地方往往是他平时最害怕的地方。我想,假如我梦游,一定会去坟地。深更半夜,一个人轻飘飘地走出门,踽踽独行,一直来到荒郊野外,走劲杂草齐腰的乱坟岗,在每个墓碑上摸一摸……到目前为止,科学还不能解释梦游症。到底是什么神秘力量控制和支配梦游症患者的诡异行为呢?是潜意识?处于梦游状态的人,身手出奇敏捷,即使睡钱设置重重障碍——比如满地的玻璃瓶子,比如捆绑一条条绳索,比如一道道明锁暗锁……在光天化日之下,清醒的人都难以跨越和解脱,梦游症患者却可以一一化解,他不会碰倒一只瓶子,他可以麻利地解开身上的一道道绳索的活扣和死扣,可以成功地打开所有的锁……梦游症患者像影子一样不可阻挡。“咱们几个没有人梦游吧?”车刚好像开玩笑地问。“即使有,自己也不知道。”李串说。“我不怕自己梦游,反正也不知道,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我最怕看到别人梦游。”车刚说。停了停,我说:“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个厨师梦游,他经常半夜起来,拿着明晃晃的菜刀在石头上磨,磨很长很长时间,又轻轻来到同宿舍的几个人脑袋上,一个挨一个地比画。他的刀法很准,每一次菜刀剁下去,刀锋都只是落在那些人的头皮上,那些人也毫无察觉。有一天,宿舍里有个人半夜醒来,看到了这个恐怖的场景,大喝一声,你在干什么?那个厨师含含糊糊地——我在切倭瓜。”李串怯怯地说:“车刚,你半夜可不要梦游啊!”车刚说:“李串,你放心吧,就算我梦游,也找不到这户人家的菜刀。”车刚在一家川菜馆当厨师,李串是服务员。我在他们对面的药厂打工,跑推销,经常在他们那里吃饭,时间一长就熟了。度假(3)姜梦颖在一家很小的文化公司当打字员,她和车刚是老乡。我和她,是最近通过车刚认识的。我之所以对她如此在意,仔细想来,是她性格中那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打动了我。尽管我平时笑哈哈的,甚至是个幽默的人,其实我本质上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时候,大院里突然传来了狗叫,声音很粗,一听就是一条高大的狗。它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得很凶。我说:“这家的狗回来了。”李串说:“半夜出去解手怎么办呀?”车刚说:“有它守在院子里更好,万一咱们谁梦游,肯定走不出这个大院,就被它咬回来。”“你别总提梦游好不好?”李串说。“不说了不说了。”男女同居一铺炕上,肯定兴奋。大家说话一直到半夜。我的注意力一直系在姜梦颖身上,她始终很少说话,不过,我相信她没有睡着。车刚好像是第一个睡着的,他发出很重的鼾声之后,我和李串也都不说话了。月亮爬上窗子,屋子里亮堂起来。过了很长时间,两个女孩似乎都睡着了,我也迷糊了。不过,我身体里有一根神经始终紧绷着,我猜想车刚趁大家睡着之后,说不定会偷偷摸摸钻进李串的被窝。车刚的鼾声一直打得很响,不像是伪装。那两个女孩的鼻息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些一个轻些,重的一定是李串。我一动不动地聆听。四个人就这样奢侈地浪费着这千金一刻的良宵。后来,天好像悄悄阴了,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了,房子里一片漆黑。突然,我听到一阵洗扑克牌的声音,“哗啦哗啦”,很响,在东屋!深更半夜,彭老太在跟谁玩牌?东屋只有她一个人啊。我竖起耳朵听,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孤独的洗牌声。我身上的鸡皮疙瘩一下就起来了。我碰了碰车刚,他像死尸一样重,没有醒。“哗哗”的洗牌声终于不见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是风吹窗子的声音?是狗嚼玉米棒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着了。我隐隐约约梦见车刚轻轻轻轻爬起来,像狗一样爬向了李串……叁次早醒来,是个很好的晴天。太阳红红的,刚刚露头。其他人还睡着,我爬起来,悄悄穿好衣服,刚刚走出屋,就看见一条大黑狗狂叫着扑上来。我赶紧缩回来。彭老太正在做早饭,她颠着碎步跑出去,把狗吆喝跑了,它跑出了院子。我这才心有余悸地走出来。夜里下雨了,肯定是急促的阵雨,很快就过去了,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中间的石板甬道被雨水冲洗得更加洁净,从大门望出去,草丛鲜绿,河水似乎丰满了许多,流得更欢了。我想起来,夜里那声音可能不是什么洗牌,而是下雨的声音。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刚才我在屋里看到了一行泥脚印!我转身进屋,果然找到了那行泥脚印,它从走廊一直伸进西屋,最后停在了炕下,位置正在四个人正中间的空挡。这让我无比惊异。有个人夜里出了门!这个人的鞋子上沾回了那么多的泥,说明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他在炕的正中间爬上来,让我无法知道到底是谁。这泥印很模糊,无法看清鞋底的花纹,连男鞋和女鞋都无法辨别。另外三个人还睡着。我拎起车刚的鞋,鞋底干干净净。我又拎起李串的鞋,鞋底也干干净净。最后,我拎起姜梦颖的鞋。她穿的是一双白色旅游鞋,鞋底也是干干净净!我一下想到了那个彭老太!当我们大家都睡熟之后,她来过!她在炕的正中间站了一会儿,看看这边的两颗脑袋,又看看另一边的两颗脑袋……可是,怎么没有她走出去的脚印呢?我的脑袋一下就大了,蓦地想到了自己!我慢慢地低下头,慢慢抬起脚看了看,也没有泥印记,仅仅是有些湿,这是我刚才出去在石板甬道上踩的。他们三个陆续起来,在大院里洗漱时,我问他们:“你们夜里有人出去解手吗?”车刚一边刷牙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我没有。”李串说:“都是你,讲什么鬼故事,谁敢出来呀?”我又把头转向姜梦颖。姜梦颖警觉地看了看我,说:“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你也没出来?”我追问。她摇摇头。我没有说明真相,只是说:“我可能是做梦了。”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已经被某种黑暗淹没——我们四个人中,有人梦游!肆早饭吃的是小米粥,葱花饼,煮咸鸭蛋,还有蒜茄子。太阳很好。地面晒干之后,我们一起出去玩了。我们决定从那个吊桥上走过,到对面小山上去。姜梦颖说:“我恐高,怕水。”李串说:“没事,我们大家拉着你。”“不,不,还是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我笑着说:“要不,你把眼睛闭上,我背你过去。”度假(4)姜梦颖想了想,说:“还是我自己走吧。”李串“噔噔噔”地跑过了吊桥,然后,我和车刚一前一后地拉着姜梦颖,慢慢过桥。吊桥左右摇晃,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好像要断开似的。姜梦颖紧闭双眼,脸色苍白,我能感觉到她的胳膊十分僵硬,她的双手死死抓着我的手,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她的手冰凉。终于过了吊桥,她的脚踩在实地上,一下就瘫软了,坐在草地上,抚摸狂跳的心。车刚和李串顺着山坡爬上去了,留下我和姜梦颖。也许是因为昨夜相邻而睡的经历,我发现,车刚和李串今天有了某种默契,好像拉近了许多。我陪着姜梦颖坐了一会儿,她渐渐恢复过来,和我一起朝前走。我故意走得很慢,不想干扰车刚和李串,也想和姜梦颖单独呆一会儿。“你不太喜欢农村?”我问她。“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所以你对这户农家也不感兴趣。”“我走进那户农家,就感到很熟悉,那个院子似乎跟一段悲伤的经历有关,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具体的情形。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恍若前生来世……”“也许,它碰巧勾起了你一段淡忘了的回忆。”“我看那个耳聋的老太太也面熟,她的面相让我十分恐惧……”说到这里,她突然不再说了。我抬头看了看,车刚和姜梦颖停在了小山顶上,紧张地朝我们招手,好像小山的那一边有什么东西。我快步朝山顶跑去。“你们看见了什么?”我喊道。车刚对我大声说:“你快来自己看吧!”我跑到顶端,朝下看去,看到这面朝阳的山坡上密密匝匝都是坟。看起来,这地方很少有人来,荒草丛生,齐腰那么高,绿得都发黑了。没见到一朵花,只飘飞着苍白的纸钱。墓碑高高低低歪歪斜斜,都背朝着我们。远处还是馒头一样的小山,生满了难看的灌木。我愣在了那里。姜梦颖爬了上来。我以为她会更害怕,没想到,她朝下看了看,惊诧地问我们:“怎么不走了?”车刚说:“你没看见呀,下面都是坟!”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死人都在那里面躺着呢,怕什么?”一边说一边朝下走去。我们三个互相看看,也跟着走下去。李串走在最后面,好像还拉着车刚的手,至少是袖子。我想起来,昨夜大家议论过这个话题,我们三个似乎都怕坟地,只有姜梦颖说她怕梦游。走着走着,前面的姜梦颖说了一句让我们终生都毛骨悚然的话:“我看得见他们。”车刚一下就停下了,低声问:“姜梦颖,你说什么?你看得见谁?”姜梦颖回过头来,眼神已变得飘飘忽忽:“我说我看得见他们——那些坟里的人。”李串打了个激灵。我当时忽然想到,这个柔弱的女孩是不是疯了?“别在坟地里胡说。”车刚不满地说。实际上,这时候我们还没有走进坟地,距离大约十几米的样子。姜梦颖转过身,指指最近的一个坟丘,说:“那里躺着一个老头,叫……韩山庭。”我和车刚对视了一眼。我跑过去,转到那个坟丘前,看看了墓碑的正面,瞪大了眼——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韩山庭之墓”。姜梦颖又指了指另一个坟,说:“那个坟里躺的是一个女的,三十多岁,长头发,红衣绿裤。她叫赵秀女。”我走过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爱妻赵秀女之墓”!姜梦颖的眼神越来越古怪,软软的,虚虚的,像一缕香炉里飘起来的清烟。她盯住一个坟丘,低低地说:“那个坟里躺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叫程立,女的叫李媛媛。”我又去看了看,那墓碑上果然刻着“先父程立先母曲媛媛合墓”!姜梦颖打量着一座座坟墓,像梦呓一样,描述着坟墓里死尸的姓名、性别和体貌特征,并告诉我们,哪些已经变成骨头了,哪些正在腐烂,哪些还完好……从墓碑上的日期看,她说的一点都不错!我无言地走了上去,车刚和李串紧紧盯着我,他们急切地想通过我证实一些什么。我压低声音说:“墓碑上确实是她说的名字……”他们蓦地又把眼光投向了姜梦颖。姜梦颖正盯着最远的一座坟——那座坟没有墓碑。她不说话了。天地间一片寂静。似乎有一个毛烘烘的东西在灌木丛里窜过,但是没有一个人转头看。那也许是一只狐狸,或者是一条黄鼠狼。这些凡间的生灵即使老成了精怪,也是阳性的。大家都怕鬼,鬼是阴性的。过了好半天,姜梦颖才低低地说:“那座坟没有人,是空的。”我干咳了一下,然后问:“姜梦颖,你……怎么能看见坟里的人呢?”“我也不知道。”接着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还看见一个老太太在棺材里朝我挤眉弄眼地笑……”“可是,你怎么能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又问。姜梦颖站在高处,下面所有的墓碑都背对她,她的视线不可能穿透墓碑那厚厚的石板。度假(5)她冷冷地看了看我,说:“这个你别问。”“为什么?”我不甘心。她压低了声音:“我要是说出来,你会害怕……”伍“我们回去吧。”李串说。“回去睡觉?”我把头转向她。“不,我是说回通海!”“已经出来了,回去干什么?我们继续朝前走!”我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说得如此坚定。车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姜梦颖,最后说:“那就……走吧。”我们穿过那片坟地,继续前行。其实我也愿意回去,可是姜梦颖在坟地里的诡异表现,给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阴暗的疙瘩,我必须找机会把它解开,要不然,回去之后它一定会越来越大。另外,我非常不愿意姜梦颖是这样一个神神叨叨的女孩。她的柔弱和忧郁如果都源于她的神经质,我将很失望。我希望她的悲伤是诗意的。我要继续和她相处,期待改变我对她的印象……车刚和李串还是走在前面,他们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显然是不想让我们听到。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终于手拉手了。姜梦颖的话还是很少。我几次想追问刚才是怎么回事,她都把话题引开了。四个人在山野里转了一阵子,没看到什么奇妙的风景,就回了。这时候已是午后,太阳软柔柔软软,晒在身上很舒服。我们绕过了那片坟地,来到河边,顺河岸走了半个钟头才来到吊桥前。姜梦颖还是不敢过桥,和来时一样,我和车刚把她拽了过去。到了对岸,她的脸色又变得煞白,双腿抖个不停。李串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她。晚饭很丰盛,彭老太炖了一只母鸡,这让我们很过意不去。这时候的母鸡正在下蛋。那条黑狗是山里狗,没什么见识,见我们就扑上来咬。彭老太把它赶出去,把大门关上了。我们让彭老太跟我们一起吃,她说:“我老了,啃不动鸡。”就这样,我们吃,她坐在一旁看着。偏西的太阳照在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几分慈祥,并没有姜梦颖感觉到的那种凶恶。吃着吃着,车刚大声问:“大娘,你家孩子都在这个村吗?”彭老太很费力地听清了,她说:“我没有孩子!原来,有个女儿,死了,死23年了。”车刚又问:“她怎么死的?”彭老太似乎不愿意提起那段往事,停了一会儿才说:“跳河。”车刚指了指院门外的那条河,问:“……就是那条河?”“呃,是的。”“为什么?她为什么死?”“她找了一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店员,家里穷得叮当响,我不同意,她就死了。不争气啊。”我、车刚还有李串都停止了咀嚼。我忽然问:“她是不是埋在前边那个山坡上?”“就是。”“是不是没有墓碑的那个坟?”彭老太似乎没听清,但是我却觉得这次她是伪装的。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犹豫了一下,才说:“对。”“为什么不立个墓碑?”老太太叹口气,说:“她走不久,她那个对象也自杀了,他留下遗嘱,要他家里人把他的尸骨跟我女儿埋在一起。他们不是夫妻,埋在一起算什么?为了不让他家人找到我女儿的坟,我找人把墓碑拔掉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姜梦颖,她一直低着头,垂着眼帘吃鸡。她手里的鸡脖子似乎没有煮烂,还有一丝丝的血。那吃相看上去有几分凶残。她啃完了那截鸡脖子,用纸巾擦了擦手,说:“我吃完了,先进屋了。”说完,她就起身走了。彭老太也站起来,进屋去泡茶了。李串低声说:“车刚,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了?”“谁?”李串朝屋里指了指。“半年了。”“你们到底是不是老乡?”“是啊!”“你们两家离多远?”“我家在县城,她家在农村。我听都没听过她家那个村名。”接着,车刚问李串:“你问这个干什么?”“我感觉她……鬼里鬼气的。”“你不要疑神疑鬼。”说着,车刚瞪了她一眼,那语气就像是她的男人一样,可见今天他俩的关系又拉近了许多。过了一会儿,李串突然问车刚:“她今年多大?”“比我小一岁。”“23?”“23。”“昨天,她一走进这个院子,就变得不对头。而且,她那么害怕那条河……”李串嘟囔道。“你的意思是……”车刚瞪大了眼睛。“你想想,她对那片坟地太熟悉了,那些死尸好像都是她的邻居……”李串的话让我打了个冷战。李串说:“你再想想,到百望山森林公园是她提议的,后来又鼓动咱们来了这个村子,我们是被她一步步牵来的!”车刚说:“不许胡说啊。”“反正,今晚上我不敢跟她睡一起了……”李串说。车刚趁机说:“那你跟我睡。余晓冬,你跟姜梦颖睡。”“滚。”李串说,但是她并不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