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关了,仍亮,月亮照进来,月亮寂寞,喜看新房景。 文秀穿着一身睡衣躺在床上,海光穿着短裤背心,躺在文秀身边,躺着,不住翻身,睡不着。 文秀扭亮床头灯,看着海光,海光一头一身汗。 “想什么呢?”文秀问。 “没想什么,就是睡不着。”海光说,转身,看文秀。 文秀拿过毛巾,给海光擦汗:“你怎么光出汗?不习惯?” “有点,你呢?”海光憨憨地笑。 “我吗?不告诉你。”文秀痴痴地笑。 “你还是睡一会儿吧,天要亮了。”海光说。 “你睡吧,你累一天了。”文秀说。 “我不累,我睡不着。”海光说。 “啊,我都忘了,你那边挤吗?往我这边靠靠吧。”文秀说。 “不挤。不挤。”海光仍憨憨的。 文秀把他的枕头拉一拉,拉得近了。 海光的头往这边靠一靠,靠得近了。 屋里暗了,月亮走了。 公园里,兰兰和天歌在水边玩。 海光和文秀坐在草地上,看兰兰和天歌玩,看一个小男孩放风筝。 “你看孩子们玩得多开心。”文秀说,她比孩子们更开心。 “孩子就是孩子,他们很快就可以忘掉痛苦。”海光说。 “你喜欢孩子吗?”文秀问。 “喜欢。”海光说。 “要是我不能要孩子呢?”文秀看着海光。 “你还嫌少呀。”海光指指兰兰和天歌。 文秀便看着海光笑。 海光便把笑着的文秀搂进怀里。 街道变了,建筑变了。唐山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都有脚手架,到处都有打桩机,无数楼房同庄稼一齐生长。 文燕穿一身发白的军装,背着军用挎包,手里还提一个旅行包,走在街上,两只眼睛不够用,最后连路都不认识了。 “同志,这是哪儿啊?”文燕向行人问路。 “这是花园街啊。”行人说。 “这儿就是以前的花园街?都不认识了。”文燕惊讶。 “你是外地养伤刚回来的吧?”行人问。 文燕点头。 “别说你了,就是没离开唐山的人也不认识唐山了,你看看建得多漂亮。”行人说着走了。 文燕想,与其自己在这里瞎摸,还不如先去何大妈家,何大妈家就在花园街呀,往何大妈家走。 唐山医院的门口,郭朝东慢吞吞地走来,没精打彩。 一个女人在门口等他,就是他床上的那个女人,叫小娟,见他来了,小娟问:“你怎么这么慢呢?”第八章陌生的家园(13) “你到底真的还是假的?”郭朝东问。 “我哪儿知道啊,那得看医生怎么说。”小娟说。 郭朝东脸色很难看,看着小娟,不说话。 “走啊,愣着干什么?”小娟说。 “我大小也是个干部,要是……”郭朝东说半截话,那半截不好说。 “这会儿你要脸了,床上的时候……”小娟也说半截话,那半截也不好说。 “你喊什么呀?啊?我的眼睛不舒服,我去看看眼睛,你自己去吧,我一会儿去找你。”郭朝东生气。 “你要不来,我就找你们单位去。”小娟也生气。 “你赶紧的吧。”郭朝东倒满不在乎。 医生正给小冰检查眼睛,黑子和颜静在旁边看。 检查完,医生说:“小姑娘,等做了这次手术,你的眼睛就能看见了。” 小冰点头。 医生说:“我们早就接到吕大夫的电话,手术我们都安排好了,就等你们来呢。” 正说着,郭朝东走进来:“老董,我的眼睛不舒服。” 董医生说:“你先等等。” 郭朝东扭头,看见小冰,浑身便冷。 “董大夫,那小冰今天……”颜静问。 “孩子今天要住到医院里,晚上我们安排医生给她做必要的检查。要是没什么问题,明天就可以手术了。”董医生说。 郭朝东盯着小冰看。 “董大夫,手术后多长时间小冰可以看见了?”颜静问。 “大概十多天吧。” 董医生说完,黑子和颜静带着小冰走了。 郭朝东的眉毛扭成绳子,看着他们走。 文燕走进小巷子,小巷子也面目全非:都是简易房,房顶是油毡,压着大量砖头。她向人打听何大妈,人们告诉她一直往前走,到前边再打听,这房子没有门排号码,没法告诉得太详细。走一段,碰到兰兰,没等文燕开口,兰兰就站住,看她,看得她奇怪:“小姑娘,你怎么这样看着阿姨啊?”文燕问。 “阿姨,你是医生吗?”兰兰也问。 “阿姨是医生,你怎么知道?”文燕更奇怪。 “阿姨,我看到你救过很多人,那天我背着弟弟在医院,你看了看弟弟,说,弟弟死了。”兰兰的小眼睛直盯着兰兰。 文燕想起这个小姑娘,心里不禁一阵难过:“阿姨还记着那个小姑娘呢,没想到就是你啊。” “阿姨,我叫兰兰,你到这儿来找谁呀?” “阿姨来找何大妈。” “阿姨,何大妈就是我奶奶,我带你去。”兰兰拉着文燕的手,一蹦一跳地走。 何大妈坐在床上缝衣服,床上还摞着厚厚一摞崭新的衣服。 海光说:“妈,你歇一会儿吧。” 何大妈说:“这些衣裳孤儿院的孩子们等着穿呢,明天一定要送去,现在全市各行各业的人们都在为孤儿院的孩子捐衣捐物,妈也要出上点力啊。” 海光笑着说:“你天天赶着做,我是怕你累坏了身子。” “妈哪儿那么娇气啊。”何大妈笑。 海光要去外面提水,外面传来兰兰的喊声:“奶奶,有人找你。” 海光提着水桶出门,看到眼前的文燕,惊呆,手里的水桶落在地上,乱滚。 文燕看到海光也愣住。 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盯着对方看。 “你……你是……”海光的声音颤抖。 “我是文燕呀……”文燕的眼泪横流。 “你……你是……你真的是……是……你不是……”海光的嘴唇颤,说不出完整的话。 “是我……是我呀……海光……”文燕哭着叫。 “你……不是……死了吗……”海光像是傻了,眼直。 “海光,真的是我,我没有死。”文燕的脸上,惊喜与悲哀一色。哭着,扑上去,扑进海光的怀里。 海光把她紧紧搂住。 脸贴在一起,泪水交流,分不出是谁的。 “海光你好吗?我好想你,我好想你呀。”文燕放声大哭。 海光无声,只是落泪,只是紧搂着她。 兰兰傻了,看着他们,扭头朝屋里跑。 兰兰进屋,何大妈问:“兰兰谁找我?怎么不让他进来。”^T^X^T^小^说^共^享^论^坛^ “奶奶,我听海光叔叔叫她文燕。”兰兰说。 “你说什么?”何大妈一听就从床上跳下来,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凝固不动。吓得兰兰问:“奶奶你怎么了?” 海光扶着文燕走进来,何大妈一见果真是文燕,一下又坐在床上,两个眼球也凝固了。 “妈,是文燕回来了,她是文燕呀。”海光说。第八章陌生的家园(14) “大妈,是我呀,我就是文燕。”文燕也说。 何大妈无话,依旧痴呆地看着文燕。 “我是从死人堆里被救出来的,他们看我还活着,就把我送到了飞机场,当天就送我到了南京的医院里。”文燕流着泪说。 “妈,她真的是文燕,她真的是文燕。”海光也流着泪说。 文秀本来在屋里休息,听到外面的声音,醒了,醒了,就跑出来,见到文燕,目瞪口呆,定在地上。 “文秀……”文燕见到文秀,叫。 文秀吓得扑到海光怀里,紧抓着海光的胳膊。 “文秀,是我,我是文燕,我是姐姐呀。”文燕见文秀这个样子,伤心。 “文秀,她是文燕,她没死,还活着。”海光也说。 何大妈愕然地点头。 文秀愕然地看。 “姐……姐……”文秀喃喃地叫。 “文秀……”文燕大声地叫。 “真的是你吗……姐……真的是你吗……”文秀的眼泪流下来。 “是我,真的是我……”文燕声音哽噎。 “姐……我的姐姐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喊,文秀扑过去,把文燕抱住,大哭。 海光在一旁也落泪。 何大妈终于能说话了:“文燕,文秀,你们姐俩别哭了,文燕能活着回来这是个喜事啊。” 姐俩抱着,谁也不说话,互相看。 兰兰和天歌站在旁边,也傻看。 “你们两个怎么都傻站着啊,快叫文燕阿姨啊。”何大妈对孩子们说。 两孩子叫了文燕,何大妈便让他们到外面玩,她也跟着出去。 到了外面,孩子们跑了,何大妈险些站不住,靠在树上:“老天爷呀,文燕回来了……这……这可怎么办呀。” 文秀拉着文燕进到自己的房间,海光也跟进去,坐下,文燕问:“何刚呢?” 文秀低头,不说话。 海光说:“何刚……走了。” 文燕禁不住落泪,扬手为文秀擦去泪水,然后说:“我们去看看爸爸。” 文秀放声大哭:“咱爸也走了。” 文燕受不住,抱着文秀哭。 姐俩哭,海光站在一边,不知道怎么办好。 哭了好一会儿,稍停,文燕抬头,看见墙上大红的喜字,还有文秀和海光的结婚照,呆了,只看,不说话。 文秀和海光也看着墙,不说话。 海光缓缓走到文燕身边:“文燕……我……我……” 文燕不说话,只看着墙上的喜字微笑。 文秀和海光也不说话。 静极。 “海光,这是谁的新房啊?”文燕微笑着问。 周海光垂头,坐在床上,双手搓裤子,半天,抬头:“是我和文秀的……” “真漂亮,真漂亮……”文燕反复地说。 文秀扎到姐姐的怀里:“姐……” “举行婚礼了吗?”文燕问,笑。 海光点头:“是市里举行的集体婚礼……” 文燕突然头晕,身子晃,险些栽到地上。 文秀抱住她的肩膀。 海光攥住她的胳膊。 好一会儿,文燕醒过神来,突然甩开海光和文秀的手,哭着往外跑。 海光在后面追。 文秀趴在床上大哭。 天黑了,黑得沉重,连黑夜都惊骇,连路灯都颤栗。 文燕仍在跑,在黑暗中跑,跌跌绊绊,如在粘稠的液体中跑。 海光在后面追,追着喊:“文燕……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不停,也不听,捂着耳朵跑,拽着头发跑,跑得比走还慢。 海光拉住文燕的手:“文燕,你听我说。” 文燕不跑,但步子没停:“不用说了,挺好的。”语气冰冷。 “文燕,你听我把话说完好吗?”海光仍追着说。 “你什么也不用说了,像以前一样,就当我死了。” “文燕,你听我说呀。” “我不想听。” “文燕,你看我。你看我。” “我不看……”说不看,却站住了。 “文燕,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海光低头说。 “去哪里是我自己的事情。” 说完,继续走。没有目的,没有方向,不知道家在何处,亲人在何方,只是走。 海光在后面跟着,边走边说:“何刚死后,文秀整个人都变了,而且她在地震中伤得很重,前些日子昏倒了,我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文秀是颈椎开裂,可能有瘫痪的危险。” 文燕惊愕,站下。 “你父亲临终时把文秀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她,我和文秀就在大伙的撮合下走到了一起。如果说我和文秀之间有感情,这感情里更多的是责任。”海光也站下,说。第八章陌生的家园(15) “我给你们写的信,都没收到吗?”文燕的话语多了幽怨,少了冷。 “信?什么信?我们没收到过你的信啊,如果知道你还活着,你想想,我怎么能……”海光大惊。 “别说了。别说了。”文燕流泪。 海光扶住文燕的肩膀。 文燕扑进他的怀,马上一惊,挣脱,扶住一棵树。 孩子心里没事,早早睡了。何大妈和文秀睡不着,守着两个孩子枯坐,无话。 文燕和海光走进来,文燕看上去已平静,文秀心里还好些,下床,叫一声姐,便也无话,文燕拉住她的手,也无话,文秀的泪又下来。 “大妈,还没睡呢?打扰您休息了。”文燕说。 文燕一句话,何大妈也放了心,忙说:“你这是说的啥话,回来了就好,文秀也放心了。” “姐,咱到屋里去吧。”文秀擦着泪,拉文燕向自己的房间走,海光在地上傻站着,不知道应不应该跟进去。转一圈,走出去,在门外站,看天,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文秀的屋里,墙上没有了喜字,也没有了结婚照,空如旷野。 文燕拉着文秀坐在床上,轻声问:“听海光说你身体不大好?” “姐……”文秀叫一声,抱住文燕。 周海光站在门外,屋里的谈话听得很清楚:“其实,我和海光都是何大妈他们撮合的,其实我们在一起就是个伴儿。姐,我知道你非常爱他,而且他的心也是永远属于你的,就像我永远属于何刚。” 文秀的声音。 “文秀,海光会好好待你的,和他在一起你会幸福的。” 文燕的声音。 “可我不想让你和海光两个人都痛苦。”文秀的声音。 “姐能看到你和海光都活着,就有说不出的高兴,怎么会痛苦呢?答应姐,好好和他过日子……好吗?”文燕的声音。 屋子里,是姐俩儿的哭泣声。 只有哭声说得全面。 海光双手抱头,蹲下,蹲下,又站起。走,走得远远的,扶着一棵树,看天,天上仍是一片浓黑,没有一星亮光。 他又蹲下,双手抱头,哭,如海沸。第九章向蓝天放飞灵魂(1) 小冰动手术,黑子和颜静在病房等,小冰让护士推回来,俩人都迎上去:“小冰手术疼吗?”黑子问。 “不疼。”小冰说。 “手术时想我了没有?”颜静把小冰抱到床上问。 “想了。”小冰说。 董医生走进来说:“小冰这孩子真懂事,配合得非常好。” 谁也没注意,郭朝东来到门口,朝里看。 颜静问董医生小冰要注意什么,忌什么口,董医生说:“吃的方面没有什么忌口的,主要是不能哭,不要叫她受惊吓。要是哭了或是受了惊吓,可能会导致失明。” 颜静便嘱咐:“小冰可要记住啊,不能哭一定不能哭啊。” 小冰答应:“我一定不哭。” 郭朝东看一眼房间号,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