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的解放军和群众也向废墟跑。 向国华和周海光由产妇的棚子里出来,也跑上废墟。 人们迅速把洞口扒开,陈医生第一个钻进去,洞小,容不下更多的人,向国华和周海光只得守在洞口等。 天上浓云聚集,浓云的背后,有隐隐的雷声。 陈医生抱着文燕走出来,人们围过来,叫着文燕,文燕不应。 向国华接过文燕,叫,文燕不应。 周海光扑过来,叫,文燕不应。 于医生摸摸文燕的脉搏,摇摇头。 几个护士当场轮流为她做人工呼吸,无效。 打了强心针,无效。 军人们都摘下军帽,默立。 一片静默。 一片静默中,一声拖长的哭号:“老天爷呀,你睁开眼看一看呀,这么好的姑娘你都不放过呀……”是那个产妇,也拄着棍子赶来了。 她一哭,人们都哭,哭声如海潮在废墟上澎湃。 周海光愣了,似乎还未醒悟眼前发生着什么,只是看天,看天上的乌云堆积,乌云的背后,闪电发狠地把乌云撕裂。 有人捅一捅他,他才低下头,由向国华的怀里接过文燕,抱着,走,不知道向哪里走,跟着人们走。 走进帐篷里,护士们为文燕洗去脸上的灰尘,文燕很安详,像是正做着一个甜美的梦,嘴角有一丝微笑凝固。 向国华蹲在文燕身边,为她掸军装上的灰土,拉着她的手:“文燕,你是一个好孩子,更是一名好军人,爸爸有你这样的女儿非常骄傲……非常……骄傲……” 苍老的泪滴滴下来,滴在文燕的脸上,脸便如露润芙蓉一般鲜艳。 向国华缓缓站起,一名干部悄悄拉他到一边,悄悄说:“市长,我去找辆车,把文燕送到外边火化吧。” 向国华缓缓地说:“她是军人,她应该和死去的唐山人民和牺牲的战士们在一起。” 几个战士无声地走来,抬起文燕,向汽车上抬,这时,周海光才醒,才知道眼前发生着什么,他喊:“文燕……文燕……”向文燕扑去,战士们把他拽住,他甩开战士,扑到文燕面前,抱住文燕,大哭:“燕……我的燕子啊……你醒一醒啊……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啊……我的文燕啊……” 战士们再把他拽开,拽住他,抬文燕上汽车,汽车开动,海光甩开战士们,拼命地追,挥洒泪雨。 向国华叫一声周海光,没说出什么,头一低,吐出一口血。 风来了,吹起废墟上的灰尘。 雨,倾盆落下,洗去飞扬的灰尘。 雷声隆隆,电光闪闪。 天地之间是一片浓黑,浓黑中只有电光闪动,只有雨注晶亮。 空间太小了,空气太少了,还有难耐的闷热,出不来气。 文秀依偎着何刚,睡了,或者说,昏睡。昏睡中还不住舔嘴唇,她渴。 何刚也处于半昏迷中,半昏迷中看着文秀,看她干渴得皲裂的唇,把自己的手指放进口里,咬,血便流出来,悄悄地,把流血的手指放进文秀口里,文秀便吮吸,如婴儿。 何刚看着,手不疼,心疼。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我们还能支持多久?” “我们要坚持,我们一定能活着出去。”何刚说。 “何刚,如果出不去,那我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和你在一起。”文秀说。 “如果只有一个人出去呢?”何刚笑,笑得勉强。 “死的那个,就在奈何桥上等,一直等到那一个追上来,再一起走。”文秀仍迷迷糊糊。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7) 何刚搂着文秀,哭,已无泪,体内的液体几近干涸。 暴雨如注,暴雨洗着广大的废墟上遍地的血痕与泪痕。 拉着文燕尸体的卡车在暴雨中行驶。 文燕躺在卡车里,暴雨抽打她的脸,她的身躯,她的口里如呕吐一样,吐着泥汤。 暴雨把天空也洗得洁净,把星星也洗得洁净,洁净的天空中,洁净的星星闪烁清新的光芒。 周海光坐在离指挥部不远的一片废墟上,四周无人,看天,看星星,泪光与星光一齐闪烁。 星星是苍天的脸颊上凝固的泪滴。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哭声苍老,苍凉,在广漠的夜空中,在广漠的废墟上,缓缓地游走。 周海光仔细听,是向国华,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找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自己在哭。 他没有动。 同一个星空之下,何大妈仍和战士们一起在废墟上扒着。 “文秀。”何刚喘,喘着叫:“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你说吧。”文秀应着,也喘。 “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何刚说。 “不会的,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文秀哭,有声,无泪,声音亦沙哑。 “文秀,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地生活。”何刚仍说。 “何刚,你不会有事的。你不会有事的。你……要坚强……”轮到文秀来鼓励何刚了。 何刚深情地看文秀,抚摸她的的头发,眼睛,鼻子,唇,文秀温驯如小猫。 “何刚我爱你……”文秀的脸贴在何刚的手上,唇贴在何刚的手上。 “我也爱你……”何刚说。 文秀抬起手,抚他的脸,他的头发,眼睛,鼻子,唇。 “不要说话了,空气不够两个人用了。”何刚轻轻说。 文秀听话地伏在他身上,很快昏睡过去,其实她压根没有真正清醒。 何刚看着昏睡的文秀,把唇凑上去,吻,轻轻的,吻她的眉,腮,唇。 然后,拿起一根钢筋,用尽力气,戳进自己的肚子。 “秀,等你,一起到来世。”说了最后一句话。 粘稠的血缓缓地淌,淌在碎石上,碎石如脂。 阳光走进来,走到文秀的脸上,抚摸,文秀不觉,仍在睡。 一个战士趴在刚刚扒开的洞口,朝里看:“里边有人。我看见了,有人,好像还活着。” 战士们全都欢呼起来。 “快扒!用手扒!用手!”乱嚷。 楼板掀开,文秀和何刚全部裸露在阳光之下:何刚半躺着,靠在身后的楼板上,身上压着碎石和楼板,文秀偎着他,浑身是血。 两人的脸紧贴在一起,如新房里,熟睡的新郎和新娘。 战士们一瞬间很静,谁也不说话,看。 怕惊醒他们。 何大妈挤上来,看,颤。 医生们跑来,战士们分开何刚和文秀,抬出来,抬到担架上,给文秀输上液,朝废墟下跑。 再搬开何刚身上的水泥板,他的身子几乎被拦腰砸成两截。 何大妈看着何刚,一句话没说,昏倒在废墟上。 尽管居民们都搭起了防震的棚子,指挥部还在那辆公交车上办公,指挥部没有功夫搞自身建设。 周海光正向向国华汇报情况:“向市长,送孩子的时间定在月底。” “太好了,把孩子们送出去,我的心里就踏实了。”正在看材料的向国华抬头。 “石家庄用八天就改建好了一所育红学校,能容纳一千名孩子,学校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问我们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周海光说。 “生活方面我并不担心,要嘱咐学校这些孩子最需要的就是爱。我希望孩子们到了那里,就像回到家一样,等咱唐山的情况好了,咱们就把孩子们接回来。”向国华说。 一名部队的通信兵跑上来说:“首长,文秀和何刚救出来了,现在送到上海第二医疗队去了。” “向市长,快去看看吧。”海光说。 向国华匆匆下车。 文秀在帐篷里静静地躺着,向国华悄悄走近,坐在凳子上,拉住文秀的手。 “她很顽强,在废墟下整整坚持了七天。”医生介绍。 向国华颤抖着伸出手,摸文秀的脸。 文秀慢慢睁开眼睛,看陌生的四周,看向国华。 “文秀……文秀……我是爸爸……”向国华轻声喊。 文秀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向国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是真实。 捏一捏向国华的手,向国华也捏一捏她的手。 是真的。仍疑惑。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8) “爸,是你吗?”轻声问。 “文秀,是我,是爸爸。”向国华轻声说。 “妈和姐呢?她们都好吗?”轻声问。 “你妈和你姐都……走了。” 向国华的眼里转着泪花。 文秀的眼里转着泪花。 两双眼睛对看,越看,越模糊。 文秀抱住向国华的胳膊,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一声:“爸爸……” 大哭。 帐篷的外面,何大妈给何刚擦净身体,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了干净衣服的何刚静静地躺在担架上。 何大妈坐在他身边,守着他,眼泪静静地流。 向国华来到何大妈身边,蹲下,抚着何刚的头,无语。然后,拉住何大妈的手:“您老要挺住啊。” 何大妈无语,只有泪,眼珠不动,眼珠一直盯着何刚的脸。 突然帐篷里传出文秀的哭叫:“何刚……何刚……你在哪儿啊……我要何刚……我要何刚……” 半晌,文秀走出帐篷,反而很安静,在护士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地挪,一名护士在身边举着输液的瓶子。 文秀走到何刚身边,蹲下,仔细看何刚的脸,脸上有一丝毛巾留下的线头,她轻轻摘去。 轻轻地抚摸,脸,眼睛,眉毛,鼻子,唇。 何刚的眼睛向着天空。 文秀也抬眼向天空望,天空如经水洗,碧蓝,碧蓝的天上有几朵白云飘移。 俯下身,脸,贴在何刚的脸上,不动。 向国华和何大妈在一边站着,静静地看,无语亦不动。 文秀抬起头,看何刚似熟睡的面容。低头,把唇送上,吻,额头,眼睛,唇,直至脖颈。然后抬头,露出一丝微笑,看着何刚:“我陪你一起走,我们坐火车看海去……” 她突然拔掉身上的输液针管,趴在何刚的身上紧紧抱住,脸贴在一起,就如在废墟中。 “爸,妈,就把我们埋在一起吧。”她抬头对向国华和何大妈说。 说完,闭眼,唇边有一丝微笑。 旁边的人都呆了。 向国华流着泪,挥手。 几个战士走过去,硬把文秀和何刚分开,文秀抱住何刚不放,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不要把我们分开。我要和何刚在一起。我要和何刚在一起。” 几个护士过来紧紧抱住她,战士抬起担架。 文秀挣开护士,扑向何刚,拉住何刚的手不放。哭,如山崩海啸。 她发现何刚的拳紧攥着,紧攥的拳中握着那一张火车票,露出半截。她揪住那半截火车票:“何刚,把车票给我……把车票给我吧……” 何大妈看着,一下坐到地上,仰天长叫:“我那苦命的儿啊……” 向国华再也看不下去,扭头,再挥手。 护士扭住文秀,战士们抬起何刚飞跑。 文秀的手里撕下半截火车票。 紧攥着半截车票,眼一黑,昏死过去。 “唐山站”三个字倒了,仍然倒在废墟里面,但是唐山火车站没倒,地震后,唐山火车站仅用了几天时间就在纵横交错的中国铁路网线上站立起来。 唐山火车站今天格外热闹,今天是唐山地震孤儿大转移的日子。 很早,许多唐山市民就来到车站广场,等着送这些孩子。 孩子们也早早来到广场。 广场上挂着醒目的横幅,上面写着:祖国处处有亲人,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 几百名年龄不等的孩子,在民政部门干部和特意配备的老师带领下,在广场上排成整齐的队伍,等待出发。 服装都是唐山市统一做的,男孩子是蓝上衣黄裤子,女孩子是花格子上衣蓝裤子。每个孩子都背着新书包,书包里是洗漱用具和水果,最显眼的,是每个孩子的胸前都挂着白色的布条,上面写着姓名、年龄、籍贯。 丁汉在废墟的高处拍着照片。 何大妈和文秀也来送孩子们,因为兰兰几个孩子也要走。 何大妈看着孩子们,不住流泪,兰兰拉着天歌跑过来,拉着她们的手哭,不走:“奶奶,文秀阿姨,我们不走,把我们留下吧。” 何大妈和文秀看着两个孩子,不知说什么好,见她们不说话,兰兰竟然跪在她们面前,哭着说:“奶奶,你就把我们留下吧,求求你奶奶。” 何大妈赶紧拉起她,说:“你们不想走,就留下来给奶奶当孙子孙女吧。” 听何大妈说了话,兰兰和天歌抱着何大妈跳。然后跑去,找到姚平和姚雯,把书包里的鸡蛋水果掏出来,往他们的书包里装,还一本正经地嘱咐姐姐:“姚雯,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千万别忘了我们,我和天歌还有奶奶、文秀阿姨一定会去看你们。”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9) 姚平和姚雯便哭了。 她们一哭,很多孩子都哭了。 一个六岁的小哥哥拉着一个四岁的小弟弟。弟弟哭,哥哥不会哄,也哭。 一个八九岁的小姐姐带着一个五岁的小弟弟,姐姐在哭,弟弟却笑,边笑边刮脸皮,羞姐姐。 一个男孩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缝纫机机头,压得直咧嘴,但不放,那是他家留下的唯一值钱的东西。 周海光走来,看着这孩子连鞋带都没系,拖在脚下,蹲下,给他系好。拍拍他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汉拍着照片,也在哭。因为他看到好多孩子都手端一个镜框,里面是全家照,他们长大后,所有的亲人都要到照片里去认了。 何大妈流着泪说:“多可怜的孩子啊。” 旁边一位老者说:“比起那几千家绝户的家庭,他们好歹还剩下棵苗啊。” 姚平老远地跑过来,拉住文秀,只为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一些孩子胳膊上戴着两块手表,文秀告诉他:“一块是他妈妈的,一块是他爸爸的。” “那我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没留给我和姐姐表呢?”姚平仰头问。 文秀没说话,摘下自己的手表,给他戴上。 哭声越来越大。 一辆吉普车在一片哭声中开到广场,在广场一侧停下,车上下来的是向国华和梁恒。向国华明显变老了,头发也白了很多,下车,见到这样多的孩子,这样大的哭声,就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亏梁恒扶住他。 丁汉和许多记者急急地围上来拍照。 向国华走到孩子们中间,蹲下,抱起一个小女孩,看她胸前的布条,问身边民政部门的干部:“这个孩子是谁家的?” 干部说:“她家只活了她一个,不知道她姓什么。” 向国华没再说话,站起来环顾四周,四周是一片孩子的哭声。 他走出人群,走到放着麦克风的桌子前,双手撑在桌上,低头,不语,他不想让孩子们看到他的眼泪。 文秀、何大妈、周海光站在一起,看着他。 他慢慢抬起头,叹一口气,扬手,手在颤,苍老的泪滴还是不住落下来,落到胸前,扑扑噜噜地往下滚。 “孩子们,你们是不幸中的万幸,你们今天就要到新学校去了,我来送送你们,说几句心里话。”向国华开始讲话,声音也如手臂,在颤。 说不下去,停顿。 “孩子们,不要伤心,咱们唐山是震不垮的,你们是唐山的孩子,是唐山的未来,唐山的父老乡亲永远都会想念你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啊。孩子们,眼下我们这里条件差,没办法好好照顾你们,等度过这个困难时期,我向国华亲自接你们回家。孩子们,唐山永远是你们的家啊,不管你们走到哪里,一定要回家啊!” 又说不下去,停顿。 广场上孩子们哭声很大,大人的哭声更大,每一个大人都哭,看着孩子们哭。 向国华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再也说不出什么。颤抖着伸出手,朝孩子们挥动:“孩子们……上车吧……唐山送你们……” 孩子们排着队朝站里走。 向国华没动@T@X@T@小@说@共@享@论@坛@,看着孩子们,身子猛地一晃,一口鲜血狂喷出来,栽倒在地上。 梁恒和周海光跑过去把他扶起。 文秀喊着爸爸,扑过来。 救护车在大街上疾驰。 车里,文秀紧抱着向国华。 向国华慢慢睁开眼,拉着文秀的手,抚摸她的脸:“文秀,听爸的话,好好生活下去,妈妈、姐姐我们都非常爱你,你一定要好好生活,这样我们才能放心。” 文秀说不出话,含泪点头。 向国华拉住周海光:“海光,求你一件事好么?” “向市长,你说吧,什么我都答应。”周海光说。 “以后,你要好好照顾文秀。”向国华说完,周海光的眼泪便流下来:“您放心,我会的。” 向国华又对文秀说:“文秀,爸爸把你托付给海光,这样爸爸妈妈还有你姐姐也就放心了。” 文秀搂着向国华哭。 向国华的手松开,滑落。 “爸爸……爸爸……”文秀喊。 “向市长……向市长……”周海光喊。 “爸爸……爸爸呀……”文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唐山大地震后的第十个月。 新学校第一天开学,兰兰和天歌坐在教室里,只有十七个学生,每一个空位上都放着一朵小白花。 小学生们表情严肃。 新的女教师走进教室,兰兰喊起立,全体起立。 女教师对大家鞠一躬,大家坐下,女教师低头,见讲桌上也放着一朵小白花。拈起来,看,轻轻放下,对大家说:“小霞老师不在了,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老师。”第七章重写的不仅是城市(10) 学生们倒背手坐得笔直,眼泪在小脸上流,谁也不擦。 “现在我们开始点名。”女教师说完,拿起花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