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骗我了,你说我们能出去,可出路在哪儿呢?咱们会被火烧死,烟呛死,渴死,饿死。”文秀嚷。 “文秀,你冷静点,咱们……”何刚很温柔。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们就这样被埋在地底下,可能就这样再也出不去了,我怎么能冷静?” “文秀,你一定要有信心,咱们……”何刚依旧温柔地哄。 “我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信心?” 何刚突然也大声喊起来:“文秀,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们就不能放弃。” 他一喊,文秀不喊,抓起一块砖头砸地:“我想活,可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呀。都怪你,都怪你呀。要不是你为你的弟弟,我们现在已经坐在海滩上了,现在可好,我们要被活埋在这里边。”边砸,边数落,最后又变成歇斯底里的狂叫。 “文秀,别说了,谁能想到会发生地震呢?”何刚的声调又低下来。 文秀看着何刚,哭起来。 余震又来了,何刚把她揽进怀里,护在身下。 一块楼板连同碎石砸下来。 烟尘笼罩了他们。 街道两旁已经搭起不少简易的防震棚,大片的防震棚中,有大片的帐篷,五颜六色,帐篷外面飘扬着旗子: 解放军总医院 海军总医院 空军总医院 上海医疗队 河南省医疗队 仍有军车在狭窄的街道上缓缓而入。 晨光大明,战士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废墟上面。他们浑身是泥,是血,是灰尘,双手血肉模糊,许多人的指甲全部脱落,来得太急,谁也没有带任何器械,战士们是用一双手和那些坚硬的水泥板,那些裸露的钢筋,那些碎砖烂瓦作战。 路边架着大锅,大锅热气腾腾,战士们在等待吃饭。 李国栋也和指导员坐在路边,部队的自救结束,增援的队伍上来,他的队伍也扩大了。 “没有机械,战士们的手都扒烂了。”指导员说。 “听团长说,机械很快就能调进唐山。”李国栋说。 炊事班长喊:“粥熟了,大伙来喝粥吧。” 战士们从挎包里拿出搪瓷缸子,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来,谁也不动。 炊事班长奇怪:“来吧,一夜没吃没喝了,每人都有,够吃。” 仍没有人动。 大家都看着炊事班长。 炊事班长奇怪,看李国栋。 李国栋也在看他。 他转身,他的大锅让一群孩子围住了,孩子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粥锅,盯着,不转眼珠。第六章消逝与永存(10) 个个尘灰蔽体,伤痕累累。 炊事班长的眼睛酸了:“孩子们……去,拿碗去。” 兰兰在这里面是最大的,她还拉着一个小男孩,他说他叫天歌,她对着炊事班长摇头,孩子们也摇头。 李国栋走过来,把自己的缸子递过来:“老班长快盛,快盛啊。” 盛满,李国栋把粥递给兰兰,兰兰接过来,递给天歌。 战士们都走过来,递过自己的缸子,粥,由战士的手里传到孩子们的手里。 “谢谢解放军叔叔。”兰兰说。 “谢谢解放军叔叔。”兰兰说,孩子们也说。 “别谢了,别谢了,孩子们快吃吧。”炊事班长抹着眼泪。 “老班长,咱还有几桶压缩饼干?”李国栋问。 “还有五桶。”老班长答。 “咱们留一桶,其余的给孩子们分分。”李国栋说。 老班长答应着去搬饼干。 “同志们,粥没有了,大家吃压缩饼干,十分钟之后上废墟。”李国栋对战士们说。 街两旁的死尸不见少,反而多起来,那是新被扒出来的。 黑子和颜静走在街道上,时不时要从尸体上面跨过去,踩着尸体间的空档走。 “黑子哥,咱们离开唐山吧,今天的警察好像多起来,我怕……”颜静说。 “走?去哪里?”黑子问。 “反正离开唐山,他们就抓不到你,去哪里都行。”颜静说。 “不管去哪里,都得找到我哥和文秀,要不我心里不踏实。”黑子说。 “那……”颜静没往下说。 “颜静,你放心,现在唐山大乱了,地下埋着的人还扒不过来呢,除了你和我妈,没人惦记我。”黑子施以安慰。 “我听你的,不过还是小心一点。”颜静说。 黑子点头。 颜静说到废墟上看一看何刚和文秀的下落,让黑子到防震棚里等她。 黑子点着头和她分手。 素云仍在二五五医院的护理棚里看着小冰,小冰说饿,想吃家里腌的鸡蛋,素云说到家里给她扒扒看,就把小冰托付给同室病友,走出护理棚。 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子晃过来,素云抬眼,是黑子。 黑子也看到了她,相距不过七、八米,都站住了。 黑子突然转身跑,素云大叫:“何斌,站住……站住……” 黑子钻进一所没有塌得十分彻底的废墟之中,素云想都没想,也追进去。 废墟里空间较大,塌下来的楼板和水泥梁乱七八糟地戳在地上,头顶有多块楼板悬挂着,晃来晃去,好像再过一分钟就会落下来。 一条六、七米长的水泥梁横在屋顶,大量阳光由残破的屋顶泄下来。 素云一边观察环境一边小心搜索。 黑子躲在几块交错的楼板后面,恶狠狠地盯着这个冤家路窄的女人,女警察。 “何斌,你出来,你跑不掉的。”素云边走边喊。 黑子抄起一根铁棍,悄悄逼近她。 废墟上面是动物世界。 动物园里的动物都跑出来,结成一个紧密的群体,小心地在废墟上巡行。 狮、虎、狼、熊、猴子、梅花鹿、豪猪。 没有了本能的吞噬搏杀,规避逃离。在强大的自然灾害面前,动物,知道了生命的相互依存。 废墟的下面,黑子站到素云面前,怒视。 素云也怒视着黑子:“何斌,你跑不了的。” “天堂有路你不走,这可怪不得我了。”黑子咬着牙说。 “你不要继续犯罪了,我必须把你送回监狱去。”素云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天塌了,地陷了,谁也别想管我。”黑子说。 “只要还有一个警察在,你就别想胡作非为。”素云说着,逼近一步。 黑子冷笑,举起铁棍,砸下。 素云迅速躲到水泥板后面。铁棍砸在水泥板上,碎屑飞溅。 又是一棍。 素云又躲到一块水泥板后面,铁棍砸在钢筋上,火星飞迸。 素云迅速由水泥板后面闪身而出,一脚踢在黑子的腰上,铁棍落地,黑子向前踉跄两步,扑倒。素云扑过去,压在黑子身上,反扭他一只胳膊,顺手向腰间摸,摸手铐。 但是没有手铐,黑子趁机翻身,一脚蹬在素云的肚子上。素云被蹬得直后退,被碎石绊倒,坐在地上。 黑子冲上来,不说话,恶狠狠地盯着素云,步步逼近。 素云坐着,亦盯着黑子,后退。 黑子捡起一块大石头,高举过头:“是你逼我的,今天你不死我就得死。” 素云绝望的眼睛盯着石头。第六章消逝与永存(11) 黑子凶狠的眼睛盯着素云的头。 “死去吧……”黑子大叫一声,石头照准素云的头,欲砸下。 余震来了,石头落地,落在素云身边,黑子被甩出很远。 但是头顶的水泥梁落下,直冲着黑子和素云砸下来。素云来不及动一动,看一眼下落的水泥梁,闭上眼睛。 水泥梁落下来,把素云和黑子都砸在下边,一边一个,但,都没死,幸亏黑子那一块大石头,担住水泥梁,留下生的空隙。 有空隙,但不大,水泥梁压在黑子和素云的胸上,他们都需双手托住水泥梁方能呼吸,水泥梁如跷跷板,这边劲大,那边受压,那边劲大,这边受压。 谁也不松手,谁也不能松手,谁也不愿松手。 “你活着?”素云看一眼黑子。 “你没死?”黑子看一眼素云。 黑子用力,水泥梁歪向素云,素云痛苦地支撑着。 黑子这边的空隙便大,想爬出来,稍微松手,素云用力,水泥梁歪向黑子,黑子又被压住,嘴角流出血,不得不再用力气托住。 水泥梁平衡,谁也压不住。谁也走不脱。 “你是女人,我看你能挺到啥时候。”黑子歪着头说。 “女人又怎样?我看你能挺到多久。”素云歪着头说。 谁也不说话,都用劲,水泥梁一会儿歪向这边,一会儿歪向那边。 头顶上,一块悬挂的水泥板摇晃,摇晃,欲坠。 废墟顶上的水泥板压下来,压缩空间,文秀与何刚的活动余地更小了。 文秀坐,头恰好顶着水泥板。 “何刚哥,你说,我们还能熬下去吗?”文秀问。 何刚舔舔嘴唇:“能,一定能。” “我好渴……”文秀有些迷离。 “文秀,你再忍忍,就快出去了,他们一定会来救咱们。”何刚也渴,但不说。 “四天了,他们会来吗?我……忍不下去了……”文秀的眼前晃动着大海的波涛,似乎要淹没一切。 何刚看一眼文秀,没说什么,向一个洞里钻。钻进去,往前爬,前面好像有什么声音呼唤他,呼唤他往前。 他推开一块水泥板,看到一根断裂的水管,水管里滴着水。 何刚用手接水,一滴,两滴,水比眼泪还吝啬,滴到手上,没了。 何刚用嘴接,一滴,两滴,极慢,他耐心等。 终于不再滴,他往回爬。 爬到文秀身边,文秀正焦急地等,听到声音,叫:“何刚哥,是你吗……” 何刚爬到他身边,把她搂进怀里,口对口。 一丝水气湿了文秀的唇,文秀吮吸着,像饥饿的孩子吮吸母亲干瘪的乳房。 “水……水……”水润出文秀一丝笑意。 文秀笑,何刚也笑,笑得干涩。 “你喝了吗?”文秀问。 “喝了。”何刚说。 这时传来重重的敲击声和人的说话声。 两人都不言语,静静地听,果真是有人在敲击,在说话。 “何刚,咱们有救了。”文秀说。 何刚点点头,拿起一根木棍,一下一下,敲击堵在面前的楼板。 月光走进废墟,不解地看着废墟下的一男一女。 素云和黑子仍在水泥梁下,看月亮,月亮被废墟切割,是破碎的。 两人都极度疲乏,都不敢松懈,都盼着对方垮下。 “天都黑了,你还能撑多久?”黑子看一眼素云说。 “你能撑多久,我就能撑多久。”素云看着黑子说。 黑子有些受不住,肩上的枪伤时时作痛:“这样撑下去咱们谁也别想活。”黑子看素云,素云不说话。 “我的肩膀让你打伤了,我快挺不住了,你呢?”黑子问,话里有妥协。 “和你一样。”素云说,话里有疲倦。 “反正你我谁也出不去,我看还是都别用力了,让它保持平衡?”黑子探寻。 “你是杀人犯,我是警察,我们之间没有平衡。”素云拒绝。 “现在还分什么杀人犯和警察。”黑子慨叹。 素云不说话。 黑子试探将胳膊放松。 他放松,素云也放松。 水泥梁微微一晃,然后平衡,平衡的水泥梁对谁都不构成威胁,但谁都在警惕,注意水泥梁微妙的重力变化。 “这根水泥梁有几吨重。”黑子说。 “它是咱们生死的平衡。”素云说。 黑子便笑:“好啊,有本事你就来抓我,反正只要一旦打破平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素云便怒:“何斌,你不要耍花招。” 这时头顶上轰然作响,有碎石滚落。第六章消逝与永存(12) 头上的水泥板在晃,滚下碎石。仅只一块碎石,小如拳,两人听着,却如山崩。 谁都在注意头顶,注意头顶上随时摇晃的水泥板,它一下来,谁也没命。 “要是那块板掉下来,咱俩谁也活不了。”黑子说。 黑子有恐惧便说,说了,减轻恐惧;素云有恐惧不说,她是女人,女警察,在男罪犯面前,要坚强。她只是盯着头上的水泥板。 二五五医院的护理棚里,小冰在哭:“妈妈……你快回来呀……我害怕……我不吃咸鸡蛋了……你快回来呀……” 一个女病友哄她:“小冰乖,别哭了,你妈妈去给你扒咸鸡蛋,这就回来了……” 小冰仍哭:“我要妈妈……我不吃咸鸡蛋了……我要妈妈呀……” 水泥板停止晃动,黑子和素云都松一口气。两人的手也放松,谁也不说话。 沉默如死亡一样沉重,黑子受不住,要说话:“想什么呢?” “想我女儿,你呢?”素云应答。 “想我妈和我哥。”黑子说。 “你挺孝顺的。”素云说。 “其实,我从监狱废墟爬出来时,就想到了你,我以为你死了。”黑子说。 “我和女儿的命是你妈妈救的。”素云说。 “我妈救你,不是叫你抓我的。”黑子斜一眼素云。 “可我是警察。”素云斜一眼黑子。 “我恨的就是你这样的警察,王军打了我妈,你们放了他,反而把我抓起来,他们抢钱,绑架颜静杀人灭口,我为民除害,你一枪打伤我……”黑子气愤。 “你杀了人,就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素云严厉。 “只要你死了就没人知道我还活着。”黑子威胁。 “你妄想,天一亮就会有人进来。”素云警告。 “那我就先压死你。”黑子说着身子欲动。 素云早就警惕,先动,水泥梁歪向黑子,黑子哇地一下又吐出血。 他咬牙托起水泥梁。素云也咬牙托着。 “警察怎么样?告诉你,要死,咱俩一起死。”黑子咬牙说。 平衡被紧张打破,又由紧张实现。 平衡是紧张的僵持。 废墟上,一名战士从一个半人高的洞口钻出来,李国栋问:“情况怎么样?” “是一个孕妇,肚子很大,里边空间非常小,孕妇双腿压在楼板下,疼得直叫,我已经给她打了强心针。”战士说。 “拿个千斤顶来。”李国栋想一想说。 “连长,里边的汽油味特别重,一定要小心呀。”战士提醒。 “连长,我进去。”小四川自告奋勇。 “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那是个孕妇。”李国栋说。 “孕妇谁没见过,我妈生我弟弟就是我送到医院的。”小四川竟见多识广。 一个战士站在洞口朝里喊:“大嫂你挺住,我们这就救你。” 里面传出孕妇的呻吟。 “连长,我个儿小,方便。”小四川再请战。 “一定要小心。”李国栋边嘱咐,边往他的腰上拴绳子。 小四川提上千斤顶,下洞。 月亮走了,太阳来。月亮和太阳换班,素云和黑子却没人换班,都精疲力竭,想用力都没有了,水泥梁重新在松弛中达到平衡。 两人都如泥般瘫在地上,都警惕地注视着对方。 “你说你一个妇道人家,非追着我赶尽杀绝的干嘛呀。”又是黑子先说话。 “不是我赶尽杀绝,你犯了法,就得接受制裁。谁叫我是警察呢?”他说,素云便应。 “警察?警察就是不把人送去挨枪子儿就不甘心的人?”黑子冷冷地笑。 “你怕死?”素云冷冷地问 “我不怕死,可是我想活着,你结过婚生过孩子,可我长这么大,连女人是啥滋味还不知道呢,就这么死了,冤。”黑子激动。 素云看一眼他,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