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周海光答。 “打死他。打死他。”郭朝东喊。 “打死他。打死他。”人们喊。 “这么大的地震,你们一声不吭,把你们都枪毙了,也解不了唐山人的气。”一个老人喊。 青年愤怒地挥拳,打在周海光的脸上。 接着是一棍,打在他的后背。 周海光一头栽在地上,口袋里掉出一块女式手表。 郭朝东捡起来,仍在喊:“打死他。打死他。” 雨点似的砖头石块飞向倒在地上的周海光。 晨光小心翼翼地露出头,看唐山,由每一个缝隙钻进,看唐山的地下,埋着的人们。 向文燕蹲在桌下,已经成为土人,咳嗽不止。 边咳嗽边扒着散碎的砖石。 周海光慢慢爬起来,血糊住眼睛,耳朵、鼻子、嘴,都在流血。 脸已经看不清,脸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刚爬起来,一个青年举起一棍,打在他的头上。 他再次栽倒在地上,蜷成一团,不动。 愤怒的人们没有一丝怜悯,一个人上去又是一棍。 周海光在打击下又动起来,爬,眼前没有人影,只是一片血光,他面对一片血光跪下,喑哑的嗓子发出低微的声音:“打吧,你们应该打死我,是我对不起唐山人民,是我对不起唐山啊……” 一个小伙子举起铁棍,向他的头砸。 许多人也举起手中的工具,向周海光砸。 “住手。”人群中突然有一个人冲出来,扑到周海光的身上,用身躯护住他。 砸下的棍棒石块都落到那个人身上。 向文燕从碎石堆里钻出来,慢慢站起,眼前的景况使她惊骇,不由后退。 医院成为一个石堆,只有几个房间残存,残存的房间也掀去了大半,几面残墙兀立,房间里的病床、衣架、脸盆架清晰可见。 一个女患者大半个身子倾到外边,双腿被压着,黑色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 一个年轻的女兵高悬在半空,胸口血肉模糊,一根粗大的钢筋穿透胸膛。 文燕突然大喊:“海光……海光……”朝大门跑。 护住周海光的是向国华,向国华把周海光紧紧压在身下,自己的身躯承受着那些棍棒石块。 人们住手,一个青年指着向国华问:“你是谁?你为什么护着他?” 向国华慢慢坐起,擦嘴角的血,看着愤怒的人们。 青年又举起棍子,朝周海光砸。 “你们都给我住手。”向国华愤怒地大喝。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5) 青年被镇住,扬起的棍子滑落。 向国华扶周海光坐起,周海光擦眼前的血,睁眼,看向国华。 向国华站起:“同志们,唐山的父老兄弟们,我是市长向国华,这些都是我的错,与地震台无关,是我对不起唐山父老,你们不能打他,要打,你们打我……你们打我……”向国华大吼着,跪在大家面前。 人群静默,人们呆了。 一位老人上前,扶起向国华。向国华站起:“地震台的同志没有错,他们的亲人和大家一样,也在遭受地震的折磨,可他们不顾亲人的安危还在坚持工作,同志们,地震无情人有情,砸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难道还要杀死一个没有被地震砸死的人吗?难道还恨唐山人剩下的太多吗?” 人们无声地扔掉手里的棍棒石块。 向国华看到郭朝东:“郭朝东,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郭朝东低头。 “你马上回指挥部听候处理。”向国华说。 郭朝东低头离去。 “同志们,目前全市人民要团结起来,抓紧每一分钟时间,把埋在废墟下的同胞们都救出来。”向国华对着人群大声说。 人们无声地散去。 向国华扶起周海光,周海光的声音微弱:“让他们把我打死吧,我想死……好好的一座城市转眼就成了墓地,我还有什么脸活着?” “海光,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要振作起来。”向国华对着周海光的脸说。 “我没法振作,求求你别再管我了好不好?”周海光突然大叫。 向国华狠盯着他,突然扬手,打了他一个耳光,打得周海光呆呆地看他。 “周海光,我需要你,唐山需要你,有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有人去做,还有余震在威胁着我们,我命令你到抗震指挥部来,我们要尽最大的力量把死亡人数降到最低。” 周海光的眼里有了泪水。 文燕跑到大门,大门已经成为瓦砾堆,几步即可迈过,但是她发现出不去了,整个医院大楼前面的空地已被伤员占满。 光着脊梁的小伙子用自行车驮着年迈的母亲,母亲的半边脸吊下来。 赤脚的汉子背着腿折的媳妇,媳妇的腿骨支出来,白惨惨吓人。 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身上只披一件窗帘,胸前一片青山绿水。 年迈的大爷穿一件鲜艳的百折裙,抱着已经死去的孙子。 八路军、新四军和“国军”、“日军”在这里混为一体,这都是各级文艺宣传队的服装,被人们捡起穿在身上。 人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寻找医生,活下去。 看到向文燕,一个姑娘像见到亲人,趔趔趄趄走来:“医生……救救我……”说完,倒在地上。 拉伤员的汽车来了又去,鲜血顺着车厢流,流到路上,流出长长的血辙。 还有伤员朝这里爬,爬一段,歇一段,再爬。 国家地震总局的总机室里,梦琴坐在总机前要电话:“喂……给我接唐山地震台。” “我们一直在接,唐山接不通。”对方说。 “喂,你给我接唐山,随便哪个单位都行,你给我接……”梦琴急躁。 “我跟你说多少遍了,唐山接不通,哪个单位也接不通。”对方也急躁。 文燕呆呆地看眼前的惨状。 陈医生、丰兰和另外三名护士也由废墟里爬出来,走到文燕身边:“文燕姐,你还活着。”丰兰拉住文燕,要哭。 “丰兰,别哭,我们活下来就好。”文燕也拉住丰兰。 “向大夫,你看这么多受伤的,我们怎么办呀?”陈医生说。 陈医生的话被周围的人听见,听见的人大喊:“我们有救了,这里有大夫,有活着的大夫。” 人们如潮水般涌过来,把他们围住,数不清的口一齐说话,听不清谁说得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他们都在企望能够有人给他们医药,给他们治疗。 可是,他们只有几个人,没有器械,没有药品,连一张桌子都没有。 在众人的祈求声中,向文燕一时想不出任何办法,而陈医生和护士们又都看着她。 见她无语,人们不再挤,也不再嚷,人们静下来,静得出奇,不知是谁带头,人们静静地跪下,扶着、抱着他们奄奄一息的亲人,跪下。 “大夫,大夫,救救孩子吧,我们全家就这一根独苗啊……”一位老大爷抱着已死的孙子,跪着,哭着,叫着。 “救救啊……”众人也都哭起来,哭着叫。 向文燕的眼泪落下来。陈医生和护士们的眼泪也落下来。 “大伙都站起来呀,你们这样,我们的心都要碎了。你们站起来听我说,我们大家要振作起来,你们先把亲人放下,医院的药品器械库塌了,现在大家只有一起去挖,把药品器械挖出来,你们的亲人才有救。”向文燕大声说。第五章撕裂的大地(16) “大夫,我们去扒,我们去挖。”人们嚷。 “能出把力的,跟我走。”陈医生含泪一呼,很多年轻人随他去了。 文燕对丰兰说:“丰兰,你带人去找几张桌子,当手术台,看看其他还有能用的东西,也都搬过来。” “能动的跟我走。”丰兰也含泪叫,一群人跟着她走了。 “你去找一辆能拉水的车来。”文燕对一位护士说,护士答应,跑步走了。 “你跟我去选择场地。”文燕对一位护士说,护士跟着她走。 一辆唐山牌照的红色矿山救护车在北京长安大街上疾驰。 红灯。 闯。 又是红灯。 闯。 交警走下岗楼拦截。 闯。 交警驾车追。 警笛长鸣。 救护车在新华门前急刹车,交警的车也赶到,包围。 车上下来两个人,交警们愣了,两个男人,只穿短裤,周身是灰尘,是血迹。看不清脸,脸上也是灰尘,是血,只有眼睛是白的,牙是白的。 “我们是唐山的,我们来向中央首长汇报。”老李说,说着,便一趔趄靠在车头,老曹把他扶住。 中南海会议室里,几位中央首长焦急地在地上走,时而小声说几句话,工作人员全都不出一声,空气紧张。 一位军人领进老李、老曹和司机小崔,几位首长迎过去,把他们抱住:“唐山的同志,你们来得好啊。”一位首长说。 老李拉着首长大哭:“首长啊,唐山平了,唐山全平了。几十万人压在下边啊,快救唐山啊。快救唐山啊。” 几位首长震惊,眼圈也都红了。 一位首长问:“开滦井下有多少工人?” “两万多人。”老李哭着说。 “你们坐下,详细说说唐山的情况。”一位首长说。 国家地震局,一位工作人员匆匆走进张勇的办公室。 “确定了吗?在哪里?”张勇问。 “确定了。唐山。”工作人员说。 张勇走向地图,魏平等人也围过去。 “根据地震台网和我们的测定,震中在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震源在地下十六公里,震级是七点八级。”魏平说。 “立即向叶副主席汇报,向国务院汇报。”张勇的拳头砸在地图上。 魏平答应着出去。 梦琴捂住脸哭,哭着跑出去。 中南海会议室的外边,各种轿车排满,各部委、解放军各总部军兵种的首长都到这里待命。 会议室里,老李几个人已经洗了脸,换上崭新的军装,坐在沙发上。 几个首长围着他们坐。 一位首长说:“老李同志,你们都是从灾区来的,掌握第一手情况,我们听你们的,你们让我们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快派解放军到唐山救灾,不怕多,越多越好。”老李说。 话刚落音,一位穿军装的首长站起来:“命令。” 十几名解放军军官应声而进,站成一排,同时打开文件夹记录。 “命令某某军、某某军、某某军,立即向唐山开进,边开进,边收拢。” 十几名军官一齐合上文件夹,走出去。 “首长,要把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调往唐山。”老曹说。 一位首长站起来:“煤炭部到了没有?” “到了。”一位部长应声而进。 “立即调集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立即登机,赴唐山救灾。”首长大声说。 部长答应一声,快步走出。 “首长,要急派全国各省市的医疗队到唐山,唐山的伤员太多了。”小崔说。 一位首长站起来:“卫生部到了没有?” “到了。”一位部长快步走进来。 “马上组织全国各大省市医疗队,火速赴唐山抢险救灾。” “是。”部长快步走出。 枪炮齐鸣的演习场上,进攻与防御的双方交战正酣。 突然枪炮戛然而止,战士们火速登车,向唐山,前进。 部队营房里,炊事员把蒸得半熟的馒头掀到一边,一瓢水浇熄炉火,背起行军锅,登车。 通往唐山的各条道路烟尘滚滚,马达轰鸣。立刻被行进的解放军车队挤满,十万大军赶赴唐山。 天上无数飞机呼啸而过。 首长的声音:“我命令空军除战备飞机外,全部运输机飞往唐山救灾。” 看不到头的大货车车队,无数工人干部往车上抢装物资。 首长的声音:“国家物资总局立即调集物资,运往唐山。” 医院里,刚刚走下手术台的医生,把橡胶手套一甩,白大卦都来不及脱,马上登车。 飞机场上,穿着白色大褂,手提简单医疗器械的医生护士跑步登机。 首长的声音:“各省市医疗队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唐山。” 矿井里,全副装备的矿山救护队员匆匆撤离,向罐笼疾进。罐笼提升。 井口,罐笼刚停稳,救护队员跑步登车,卡车疾驰。 首长的声音:“全国各大煤矿的救护队全部飞赴唐山,救灾。”第六章消逝与永存(1) 监狱倒了,没死的犯人们站在废墟上,乱哄哄一片。 “呵呵,原子弹爆炸了。”一个犯人说。 “狗屁,是氢弹。”另一个犯人说。 “管他妈的什么弹,只要咱活着,叫他们死光才好。”又一个犯人说。 “你们他妈的傻蛋,啥弹也不是,这是地震。”黑子说。 大伙才明白,向四周看。 大墙都倒了,监狱与外面的废墟连为一体,监狱成为空白,一片空白中,只有一段天桥还在,天桥摇摇晃晃。 “黑老大,你说得对,那你说咱们怎么办?”一个犯人问黑子。 “怎么办?老天有眼,不叫咱们死,那咱就走。”黑子冷笑。 “咱敢走?”一个犯人有点怯。 “你他妈的是关傻了,有什么不敢的,天都塌了,地都陷了,该死的都死了,就剩下咱们这帮人了,你要是不想走就在这儿等死吧。”黑子表示轻蔑。 “弟兄们,走啦。”众犯人异口同声。 如一盆脏水泼下,向四处流。 枪声响。 黑子抬眼望,天桥上站着一名狱警,只穿短裤,手端冲锋枪,对着下面。 “不许动,谁动就打死谁。”狱警喊。 都不动。 黑子看狱警。 众犯人也看狱警。 他只一个人。他们是一群人。不怕。 “听我口令,都给我蹲下!”狱警喊。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把老子关得时间够长了,现在老子自由了,老子要回家看看。”一个犯人喊。 “蹲下!”狱警喊。 “我妈还在家呢,我要回去看看。”黑子喊。 黑子喊完要走,众犯人又乱。 枪又响。 “谁也不能走。”狱警喊。 都害怕了,都蹲下。 大地又摇晃起来,众犯人如蹲在船上,船在浪中。 天桥塌下来,狱警栽到地上,再也不动。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狱警,还没刮过胡子。 犯人们又乱。 黑子趁乱溜走。 一道手电光在废墟下扫。 素云被砸断的床板和碎石压住,往前爬,爬不动。喊:“小冰!小冰!” 边喊边用手电扫。 “妈妈……妈妈……你在哪儿……你快来呀……”小冰的声音。 素云用手电照,小冰压在桌子旁,横七竖八的楼板压在桌子上,桌子咯咯响。小冰大声哭。 “小冰别怕,妈妈在这儿,你能动吗?”素云喊。 “妈妈,我不能动,我疼,妈妈你快来呀。”小冰哭。 “小冰,你忍着点,妈妈这就过来。”素云听小冰哭,泪便下来。 素云使力气扒碎石,边扒边和小冰说话:“小冰,你和妈妈说话,和妈妈说话。” 一阵余震。 小冰的哭声没了。叫,也不应。 “小冰……小冰……”素云撕心裂肺地叫,边叫边扒。 何大妈带领着街坊们在废墟里扒人,都累了,没有饭吃,没有水喝,天又格外热,人们都有些疲,打不起精神。 一辆破烂的吉普车缓缓开来,车上站着一个年轻姑娘,手拿用硬纸板卷的话筒喊话:“同志们,唐山市委领导的市抗震救灾指挥部已经成立了,总指挥向国华同志呼吁全市人民振作起来,积极开展自救互救工作。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发扬互助友爱,互相帮助的精神……全市的共产党员们,更要冲锋在前,积极发挥党员的模范带头作用,把生的希望留给群众,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争分夺秒,把埋在废墟下的亲人们救出来……” 这是地震后唐山市抗震救灾指挥部派出的第一辆宣传车。 废墟上的人们听到这声音都抖擞起来。 何大妈说:“大伙儿都卖把力气,快点扒,早点把咱们的亲人救出来……” 人们继续在废墟上面活动起来。 二五五医院用木桩塑料薄膜搭起医疗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