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励成淡笑着说:“我只记得某人说过,不言谢,只赴汤蹈火。” 宋翔凝视着我,没说话。 在他们三个和大姐的帮助下,父亲和母亲的葬礼简单而隆重。 等安葬好爸爸和妈妈,我的存折里竟然还剩五万多块钱。大姐怕我一个人闲着会伤心过度,所以建议我立即去工作,承诺帮我找一个好职位,我拒绝了她饿好意。大姐劝我,可看着我的消瘦,又说:“是该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恢复一下元气。” 我告诉大姐,因为暂时不打算工作,住在城里没有必要,所以准备搬回我和爸爸妈妈在房山的老房子,大姐怕我睹物思人,麻辣烫却没有反对。麻辣烫对大姐说:“我会天天去骚扰她,让她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做了决定,我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看着不多,实际收拾起来却不少,我又舍不得扔东西,一个花瓶,一从干花,都总是有我买这个东西的故事,所以一件件东西打包,挺耗时间的。不过,我现在时间很多,所以慢慢作,边做边回忆每件东西的来历,也很有意思。 收拾到一个脚底按摩器,我想起来这是麻辣烫给我买的。我有一段时间日日加班,忙得连走路的时间都没有,麻辣烫就给我买了这个按摩器,让我趴在桌子前工作的时候,放在脚底下,可以一边按摩,一边工作,强身健体和工作两不误。 我正一边回忆,一边收拾东西,砰砰砰的敲门声响起。显然,敲门的人很着急,我立即去开门,看到宋翔神色焦急地站在门口。 “怜霜来找过你吗?” “昨天来看过我,今天还没来,怎么了?” “怜霜盗用了我的密码查看了我的网上私人相册。” 我呆了呆,才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心刹那冰凉,“有你和许秋的照片?” 他眼中全是痛苦和自责,“全是我和许秋的照片。许秋去世后,我车也失眠,所以把所有她和我的照片全部整理了一遍,放在这个相册中。” 我只觉得寒气一股股地从心底升腾起来,如果是别的女人,麻辣烫顶多难受一下,可许秋……我无法想象她看到宋翔和许秋一张张亲密的照片时是什么感受。旧时的噩梦和现在的噩梦叠加,她会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溃。原来不管她多努力快乐,即使许秋死了,她仍无法逃脱许秋的诅咒。 我立即返回屋子拿手袋和手机,边往外走边给麻辣烫打电话,她手机关机。 “你和她父母联系过吗?” “我给她妈妈打电话,她不接,全部摁掉了。” “她妈在下的电话号码是多少?” 宋翔找出号码给我看,我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王阿姨吗?阿姨好,我是苏蔓,怜霜回家了吗?” “她已经很久没回家了,她爸爸和她现在一句话都不说,父女俩一直在冷战。我要相见她,只能去她住的公寓。我一支想联系你,拜托你多去看看她,可又不好意思,毕竟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心里肯定也不好过。怎么,你联系不到她吗?” 王阿姨的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憔悴,我把本来想说的话吞回去,“估计她手机没电了,也许过一会儿她就会来找我,她经常晚上来看我的。” “那好,你见到她,多和她说说话,她爸爸不想打她的……” 我吃惊地问:“伯父打她?” 王阿姨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和她爸爸为宋翔大吵了一架,父女俩都把话说得过了,怜霜说了一些很伤人的话,她爸一气之下就打了她一耳光。自从那天起,怜霜就再没回过家。” 我挂了电话,看向宋翔。因为手机漏音,宋翔已经半听半猜地知道了电话内容,他脸色苍白地说:“我不知道,她没有告诉过我。” 我自责地说:“我一心全在爸爸身上,也没留意到她的异样。坐计程车找人太不方便了,我们得找个司机。” 我给大姐打电话,她说正在和客户吃饭,我只能又给陆励成打电话,“你在做正经事吗?” “一个人在吃饭。” “回头我请你吃饭。现在能麻烦你做一下司机吗?麻辣烫失踪了,我们必须要找到她。” “宋翔难道不是她的磁铁吗?你把宋翔往人海里一立,她就会和铁块一样,不管遗落在哪个角落,都会立即飞向磁铁。” “事情很复杂,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你究竟帮不帮忙?” 他说:“我立即过来,你在哪里?” “林清家楼下。” 二十分钟后,陆励成的“牧马人”咆哮着停在我们面前,我和宋翔立即上车。 “去哪里找?” 我想了想,“先去趟她的家。” 家里没有人。 宋翔一直不停地打她的手机,却一直关机。我打了所有和她关系较好的朋友的电话,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去她常去的餐厅,侍者说没见过。 去她和宋翔常去的场所,没有人。 去我和她常去的那家酒吧,老板说没来过。 无奈之下,我把所有她爱去的酒吧和夜店的名单列出来,准备一家家去找。 酒吧里灯光迷离、人山人海,人人都在声嘶力竭地放纵着,阴暗的角落里红男绿女肢体纠缠,充斥着末世狂欢的味道。我们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大胆的女孩儿们借机用身体摩擦着陆励成和宋翔,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吃谁的豆腐。陆励成笑笑地享受着她们的挑逗,既不拒绝,也不主动,只不过步子绝不停留。宋翔却脸色铁青,近乎粗鲁地用胳膊挡开每一个人。 后来我们还去了一家同性恋酒吧,陆励成绝倒,“你和许怜霜的生活可真丰富。” “我们俩很好奇,来过几次,麻辣烫喜欢喝这里的一款鸡尾酒,所以我们偶尔会来。” 以前我和麻辣烫来时无人搭理,可这次所有人都对我们行注目礼,只是不知道他们看上的是陆励成还是宋翔。有男子端着酒杯想过来搭讪,可看清楚宋翔的神色后,又立即离开。 等我们从酒吧里出来,已是深夜两点。我累得实在不行了,腿痛得在也走不动了,直接坐到马路沿上。 陆励成说:“这么找不是个办法,北京城里到处是酒吧、酒店,她若随便钻到哪家不知名的店里,我们找到明年也找不到。” 宋翔又在给麻辣烫打电话,仍然是关机。他却仍然在不停地打,不停地打。我看不下去了,说,“别打了!” 他猛地将手机扔出去,手机碰到墙上,裂成几片掉到地上,机器人般的女声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陆励成走过去,跺了一脚,声音嘎然而止。 夜色变得宁静,却宁静得令人窒息。 宋翔抱着头,也坐到了马路沿上,我看着远处的高楼发呆。麻辣烫,你究竟在哪里? 一弯月牙浮在几座高楼间,周围的灯光太明亮,不注意看都不会发现。 我跳起来,“陆励成,开车!” 宋翔仍抱头坐在地上,我和陆励成一左一右,把他拽上车。 “去哪里?” “去我家,我以前的家。” 陆励成很是诧异,却没有多问,只是把车子开得风驰电掣。大街上的车辆已经很少,不一会儿就可以看到我住过的大楼。 已是深夜,大多数人已经入睡。高楼将长街切割得空旷冷清,只有零零落落的几扇窗户仍亮着灯,越发衬得夜色寂寞。 寂寞冷清的底色上,一个乌黑长发、红色风衣的女子靠着一根黑色雕花灯柱,抬头望着天空。迷离忧伤的灯光下,夜风轻轻撩起她的头发和衣角。 我示意陆励成远远地就停下车,宋翔呆呆地盯着那幅孤单忧伤的画面。 “麻辣烫告诉我,她第一次见到你时,你就站在那根灯柱下。她告诉我你就想油画中的寂寞王子,你的忧伤让她都有断肠的感觉。我想她应该一直在好奇你为什么忧伤。她一直努力地闯入你的心中,不管是她乱发脾气,还是盗用密码偷看你的相册,她所做的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麻辣烫的父母反对你们在一起,说心底话,我也反对。” 陆励成深深地盯了我一眼。 “我反对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你对麻辣烫太不公平。她不是你赎罪的工具,更不是许秋的替代品。你知道吗?麻辣烫恨许秋!” 宋翔震惊地看向我,陆励成则一脸茫然。 我说:“她在你面前是不是从来没有提过许秋?当然,你也不敢提,所以她不提正好合你心意。可你想过吗?以你和她的亲密关系,她怎么从来不谈论自己的姐姐?许秋在你心中是完美无缺的恋人,可在麻辣烫心中,她并不是一个好姐姐,甚至根本不是她姐姐。” 宋翔想说什么,我赶在他开口前说:“你有爱许秋的权利,麻辣烫也有恨许秋的权利。我不管你多爱许秋,你记住,如果你因为麻辣烫恨许秋而说任何伤害她的话,我会找你拼命!” 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寂静得能听见我们彼此的心跳声。 很久之后,陆励成问:“我们就在这里坐着吗?” 宋翔的声音干涩:“怜霜是不是还不知道她的肾脏来自许秋?” “我想是的。许伯伯应该刻意隐瞒了她,否则以她的性格,宁死也不会要。” “她就这么恨许秋?许秋顶多偶尔有些急躁,不管是同事还是朋友都喜欢她……” 我的声音突地变得尖锐:“我说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你怎么爱她是你的事情,麻辣烫如何恨她也是麻辣烫的自由!” 我跳下了车,向麻辣烫走去。 走到她身边时,她才发现我。她丝毫没有惊讶于看加我,平静地说:“蔓蔓,如果我没有看见他多好,他永远是我的美梦,不会变成噩梦。” “很晚了,我们回家好吗?” “家里有很多镜子,我不想回去。”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今天一直在照镜子,才发现原来我和许秋长得还是有点儿像的,我们的额头和眼睛都像爸爸。蔓蔓,真惨!是不是?这个人我永生永世都不想见,可竟然天天要见。” 我想了半响,才说:“没事的,现在科技发达,正好你的眼睛也不够漂亮,我们可以去做整容手术。” 麻辣烫微笑,发丝在忧伤地飘着。 “可是它怎么办?”麻辣烫指着自己的肾脏部位。 我悚然变色。 她笑着说:“你一个外人都能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怎么可能才不出来?我今天一直在回忆宋翔的一切,突然间就想明白了一起。我在医院里听到他的痛哭失声是为了许秋,他的哭声让我心动,可他哭泣的对象却是我恨的人。多么讽刺!妈妈告诉我的许秋的死亡日期是假的,难怪这个肾脏这么适合我,因为它流着和我一样的血。“ 麻辣烫握住了我的手,“我还想明白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碰见宋翔,不是因为你的苹果,而是因为你。他站在楼下,哀伤的是许秋,想念的却是你。” “不是的,我……”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地沸腾,整个人似乎都被拧着疼。可麻辣烫的表情仍然是这样平静,就好似一切都是别人的故事。 “对不起,蔓蔓!原来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在你流血的心上肆无忌惮地快乐起舞,还要逼着你和我一块儿笑。”麻辣烫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起伏,眼中泪珠盈盈,“我很开心,因为你自始至终选择的是我,即使那个人是你暗恋多年的宋翔。可我却对不起你,其实,我后来已经察觉你和陆励成不是什么男女朋友,你和宋翔相处尴尬,可我假装不知道,甚至可以逃避,只想去抓住我的梦想。我以为我和许秋是不一样的人,现在才发现我们的确是姐妹,我们都自私虚伪,都善于利用他人的善良,达到自己的目的,都从来没把姐妹亲情当一回事情。蔓蔓,原谅我,原谅我……” 麻辣烫的脸色越来越青,突然之间身子就软了,向地上滑去。我一把抱住她,自己却被她拖得也向地上倒去,两个人全摔在了地上。 我惊恐地大叫:“陆励成,陆励成……” 陆励成和宋翔冲过来,一个扶我,一个抱麻辣烫。我推开陆励成的手,“车,车,医院……”我全身都在发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励成立即去开车,宋翔把麻辣烫抱到车上,陆励成开足马力向医院冲去。 还没到医院,我们已经被警车盯上,两辆警车在我们后面追,大喇叭叫着,命令我们停车,一辆警车从辅路并上来,想在前面拦截我们。 陆励成询问宋翔:“你想怎么样?” 宋翔盯着麻辣烫,头都未抬地说:“我想最快赶到医院。” 陆励成微微一笑,把油门踩到底,直接向前面的警车冲去。警车吓坏了,“牧马人”是越野吉普,相当于两个它的分量,它完全没有胆子和“牧马人”相撞,立即猛打方向盘,避开了我们。 陆励成把“牧马人”开得像烈火在奔腾,三辆警车在我们身后狂追,前面的车听到警笛,再看到我们的速度,老远就让到了一边,往常要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今天竟然十多分钟就到了。 陆励成将车稳稳地停在医院门口,“你们送许怜霜进去,我在这里应付警察。” 宋翔抱着麻辣烫冲下来,等我们进入大楼,才看到警车呼啸着包围了陆励成的车。 麻辣烫被送进急救室,宋翔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脸色煞白,整个人如被抽去了魂魄,不管我和他说什么,他好像都听不到。 我给麻辣烫的妈妈打电话,深夜三点多,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人接,老年男子的声音,略微急促地问:“你是苏蔓?小怜出了什么事?” 我无暇惊讶于他的智慧,快速地说:“她现在在医院的急救室,我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此时,对方的声音倒平静了,“哪家医院?” 我报上医院地址,他说:“我们立即到。” 不到半个小时,一位面容方正的男子和王阿姨匆匆而来。王阿姨看到宋翔,满面泪痕地冲过来:“我就知道你会害她!” “阿云。”许仲晋拉住王阿姨,完全无视宋翔,只和我打招呼,“苏蔓?小怜给你添麻烦了。” “伯父不用客气,我和麻辣烫……怜霜是好朋友。” 不一会儿,有几个医生赶来,这家医院的院长也赶了过来,整个楼道里人来人往,乱成一团。院长请许伯伯到一间屋子里休息,从屋子的大玻璃窗可以直接看到急救室里的情况。 宋翔仍然坐在急救室门口,不语也不动地等着。我陪他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有人来叫我,说王阿姨想和我说话。 我进去后,发现王阿姨一直在哭,能说话的显然只有许伯伯,他问我:“小怜手术后身体恢复得很好,从来没有任何问题,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 我觉得只能实话实说:“她发现了宋翔是许秋的男朋友,又发现了她的肾脏是许秋的。” 王阿姨听到后眼泪落得更急,一边哭一边骂宋翔。 许伯伯盯着急救室里忙碌的医生,脸色很难看。 我突然想起陆励成,这人这么久都没上来,看来是被警察抓走了。 “许伯伯,刚才怜霜……” “我听到你叫小怜麻辣烫,是她的外号吗?你就叫她麻辣烫吧!” “好!刚才麻辣烫突然昏倒,我们为了尽快送她到医院,闯了无数红灯,还差点儿撞翻了一辆警车。是陆励成开的车,他被警察抓走了。” 许伯伯看向坐在屋子角落里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子,他立即站起来向外走去。 许伯伯没做什么承诺,所以我也就不能说谢谢,只能当刚才什么话也没说过。 很久之后,我看到急救室里的医生往外走,我立即冲出去,和宋翔一起围住医生。医生根本不理会我和宋翔,直接走向屋子,和许伯伯讲话。 我和宋翔只能站在门口偷听。 有一个医生应该是麻辣烫的老医生,和许伯伯很熟,没太多修饰说:“情况不太乐观,她体内的肾脏和身体出现了排斥。” 王阿姨叫:“怎么会,已经六年了,这么久都没有事,怎么突然就排斥了!” 一堆专家彼此看着,表情都很尴尬,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医生解释说:“这种现象在医学上的确很罕见,一般来说排斥反应最强烈的应该是移植手术后的头一年,时间越长越适应,不过也不是没有先例,英国曾有心脏移植十年以后出现排斥反应的病例。目前您女儿出现排斥的具体原因,我们还没有办法给出解释,只能根据病体现象判断本体和移植体产生了排斥。” 王阿姨还想说话,许伯伯制止了她:“现在不是去探究科学解释的时候。”他问医生,“排斥严重吗?” 年轻医生接着说:“我们人类的身体有非常完善的防御机制,对外来物如细菌、病毒、异物等异己成分有天然的防御方法,这些方法包括攻击、破坏、清除。正常情况下,这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所谓排斥反应就是肾移植后,供肾作为一种异物被身体识别,大脑发出指令,并动员身体的免疫系统发起针对移植物的攻击、破坏和清除。一旦发生排斥反应,移植肾将会受到损伤,严重时会导致移植肾功能的丧失,甚至危机生命安全。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排斥反应将会进行到何种程度,这要取决于病人大脑对移植肾的判断和接纳。” 我只觉得如同被人用一把大铁榔头猛地砸到头上,疼痛来得太过剧烈和以外,整个身子都发木,反倒觉不出疼。我身旁的宋翔身体摇摇欲坠。王阿姨猛地向外冲出来,如一只被抢去幼崽的母猫般扑向宋翔,劈头盖脸地打他。 “我们许家究竟欠了你什么?你害死一个还不够,又要害死另一个,如果怜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众人拉的拉,劝的劝。 我麻木地看着一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时热一时冷。 麻辣烫是多么精神的人呀!从我认识她起,她喜笑怒骂、神采飞扬,从来没有吃瘪的时候,整个儿一混世女魔王!她怎么可能会死呢? 不会地,一定不会的! 他们仍然又哭又骂又嚷又叫。我安静地走进了隔离病房,揪着麻辣烫的耳朵,对她很用力地说:“你听着,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你如果真觉得我是你姐们儿,就醒过来补偿我!我要真金白银、看得见摸得着的补偿,你丫的别用什么‘对不起’、‘原谅我’这种鬼话糊弄人!他母亲的,这种话说起来又不费力气,让我说一千遍也不结巴的,你可听好了,你姐姐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不接受!” 护士冲进来,把我往外推,“你神经病啊,没看到病人昏迷着吗?赶紧出去,出去!” 我朝着病房大叫:“麻辣烫,我不接受!我不接受……” 我被两个护士架着往外拖。她们把我强塞进电梯,按了一层。电梯门被关上,我被锁在了徐徐下降的电梯里,拍着门嚷,“麻辣烫,我不接受,不接受……” 电梯门缓缓打开,我跌在了地上,突然觉得好累好累,身子软得一丝力气都没有。 值班的保安看见我,忙过来扶我,安慰我说:“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我一把排掉他的手,揪着他的衣领子,朝他怒吼:“你说谁死了?你说谁死了?麻辣烫不会死……” 保安吓得连连说:“没死,没死。” 一个人一边把我悬空抱起来,一边向保安道歉:“对不起,她受了点儿刺激。” 他就这样把我抱出了医院,我用力向后踢,“陆励成,你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把我带到僻静处,才放下我,我转身就去打他,谁要你多管闲事?她把我向他怀里拽去,用两只胳膊牢牢地圈住了我,我胳膊虽然动不了,可仍然在又踢又掐。他一手紧紧抱着我,一手轻拍着我的背。我打着打着,突然就没了力气,头埋在他的胸膛上,失声痛哭。 妈妈走了,爸爸走了,我实在承受不了再一次的死亡。 不公平!死者可以无声无息地睡去,生者却要承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陆励成一直轻拍着我的背,低声说:“乖,不哭了,不哭了。”他就如同哄小孩子,可也许正因为这个动作来自童年深处的记忆,曾带着父母的爱,抚慰了我们无数次的伤心,竟有奇异的魔力,我的情绪在慢慢地平静。 等我哭累了,不好意思抬起头时,才发现他半边脸红肿,好像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 “警察打你了?他们暴力执法!你找律师了吗?” 他不在意地笑,“我差点儿把人家撞翻车,他冲下来打我一拳算扯平了。” 已经凌晨六点,东边的天空泛起橙红,医院大楼的玻璃窗反射出一片片的暖光,空气却是分外冷清,不知道是冷,还是怕,我的身子瑟瑟发抖。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我们找个地方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会儿。” 折腾了一晚上,陆励成脸上的胡渣都冒出来,衣服皱皱地贴在身上,再加上脸上的伤,说多落魄就有多落魄。我想摇头,可看他形容憔悴,于是说:“外面有一个早点铺子,我们去喝碗豆浆吧。” 我点了三份早点,吩咐一份打包,对陆励成解释:“一份给宋翔。” 陆励成一边喝豆浆一边问:“你能和我说一下究竟怎么回事吗?否则我想帮忙也帮不上。许怜霜的肾脏为什么会突然衰竭?” 我胃里堵得难受,可现在肩头的担子很重,麻辣烫已经躺在病床上,我不能再躺倒,于是逼着自己小口小口地喝豆浆,“麻辣烫有一个姐姐叫许秋,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反正在我认识麻辣烫之前,她就车祸身亡了,开车的司机是许秋的男朋友宋翔。许秋死后,肾脏移植给麻辣烫,麻辣烫的父母隐瞒了这个事实。宋翔真正爱的人是许秋,麻辣烫昨天发现了这个秘密,同时发现自己的肾脏是许秋的。她不是肾脏衰竭,她知识达到对身体发出指令,排斥、消灭侵入她身体的异物。” 陆励成听得呆住,“像连续剧。” “在电视剧里,这是狗血剧情;在现实生活中,这叫痛苦。” 陆励成叹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宋翔。他在工作上总是宠辱不惊、波澜不兴,我以为他是故作姿态,原来他是不在乎,难怪他到北京都一年了,却一直没买车,完全不像是国外回来的人,肯定是车祸后不能再开车了。” 我像吃药一样吃完了早点,把打包的那份递给他,“麻烦你送给宋翔。” “你不去?” 我摇头。 陆励成回来后问我:“宋翔一直守在麻辣烫病房前,打都打不走,他的样子很糟糕,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我疲惫地说:“我暂时不想见他,我们先去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 他说:“算了,一点儿小伤折腾两三个小时,有那时间还不如回家睡觉。” 因为是周末,看病的人特别多,不管是挂号的窗口还是取药的窗口都排满了人,光排队都累死人。 我问:“你家里有酒精什么的吗?” 他愣了愣,“有。” “那就成。” 已经走出医院,他却说:“你先去车那边等我,我去趟洗手间。” 我点点头,一会儿之后,他才回来,“走吧!” 周末的早晨不堵车,去他在市中心的家只需三十分钟左右,可因为他一夜没睡,竟然开错路,我们多绕了将近二十分钟才到他家。 他让我现在客厅里坐一坐,进去找了一会儿,拿出个特奢华的急救箱,我当场看傻了眼,“你抗地震?” 他呵呵笑着没说话,打开箱子,一应俱全,我歪了歪脑袋,示意他坐下。我用棉球蘸着究竟先给他消毒,他低眉顺眼地坐着,安静的异样,完全不像陆励成,搞得我觉得心里怪怪的,“你怎么不说话?” 他笑了笑,没说。我把药膏挤到无名指上,尽量轻柔地涂到他的伤口上。 “OK!一切搞定。”我直起身子向后退,却忘了急救箱放在身侧,脚被急救箱的带子绊住,身子失衡,他忙伸手拉住我,我借着他的力量,把缠在脚上的带子解开。 已经站稳,我笑着抽出手:“谢谢你。” 他好像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用了点儿力,他才赶忙松开。他凝视着我,似乎想说什么,我一边收拾急救箱,一边疑惑地等着。最后,他只是朝我笑了笑。 我把急救箱放到桌上,去提自己的手袋,“我回去了。” 他去拿钥匙,“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车回去。你一整天没睡,你敢开车,我还不敢坐。” 他没多说,陪着我下楼,送我上了计程车。 第22章 回到家,我吃了两片安神药,一头扎在床上,昏死一般地睡去。 醒来时,我的头很重,身体很累,不明白自己为何大白天的睡在床上。过了一会儿,才记起前因后果,突然间很想再去吃两粒药,我已经太疲惫,可终是不能放纵自己。 我爬起来,洗完澡,赶去医院。刚出电梯,就看到宋翔和陆励成并肩站在窗户前,没有交谈,只一人夹着一根烟在吸。阳光本来很明亮,可缭绕的烟雾嚷一切都灰暗了。 听到脚步声,陆励成转头看向我,我问:“麻辣烫醒了吗?” “醒了,不过她不肯见我们。” 我点了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刚推开病房门,在上打盹儿的王阿姨立即警觉地直起身子,看是我,才放松了表情,又靠回上。 我走向病床,麻辣烫听到声音,侧头问:“妈妈?” 我呆住了,疑问地看向王阿姨,王阿姨眼里含着泪水说:“是苏蔓来看你了。” 此时,我已经走到她的病床前,麻辣烫笑着说:“哦,我看出来了。” 我俯下身子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很好。” 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我想大哭,又想怒叫。很好?这就是很好吗?可一切的一切只能化作沉默。 麻辣烫说:“妈,我想和蔓蔓单独呆一会儿。” 王阿姨立即站起来,“好,你们说话,我下去转转。” “妈……” “什么?”王阿姨的手搭在门上问。 “不要再骂宋翔了。” 王阿姨勉强地说:“不会的。” 等王阿姨关上门,麻辣烫笑着摇摇我的手,“屋子里就剩我们两个了吗?” “嗯。你能看见我吗?” “能。就是远处看不清楚,近处能看到。”她笑,“你躺到我身边,好不好?” 我脱下鞋子,挤到她身侧躺下。 她问:“宋翔还在外面?” “嗯。” “其实我不恨他,待会儿你出去和他说一声,让他回去吧!” “要说你自己说。” 麻辣烫掐我的耳朵,“我知道你心里再生气。可是你想呀,我六年前就这个样子,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老天莫名其妙地给了我六年时间,让我认识你,我们一起玩过那么多的地方,值了!” “值得个鬼!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 麻辣烫一味地笑着,我却眼角有泪,偷偷地将泪痕拭去。 她问我:“蔓蔓,你还喜欢宋翔吗?”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喜欢,不过现在有些讨厌他。你呢?” 麻辣烫的表情很困惑,“我不知道。我刚知道他是许秋的男朋友时,觉得他和我爸一样可恶。你说你要做情痴,没人拦着你,可你不该再出来祸害人。我一前途大好的女青年,北京城里烟视媚行的主儿,怎么就稀里糊涂地陪他演了这么狗血的一出剧情。当时他若在我身边,我肯定得狠狠的帅他几个大耳刮子。” 我听得哭笑不得,问:“现在呢?” “现在没什么感觉了。觉得像做了场梦,我看不见的时候,急切地想知道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然后上帝让我知道了,然后我就又看不见了。”麻辣烫咯咯地笑起来,“宋翔可真惨!本来是个香饽饽,突然之间,我们都不待见他了。” 我也笑,“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我喜欢宋翔。” “没有关系的。事情过后,每个人都是诸葛亮,可在当时当地,我和你都只能做当时当地认为最好的选择。” 我握住她的手,“麻辣烫,你在我爸面前答应过陪伴我一辈子的。” 她的眼睛里有点点泪光,“你人好,会有很多人喜欢和你做朋友,喜欢和你玩。” “她们不会在凌晨四点被我吵醒后,不但不生气,还陪我说话。也不会在我重感冒的时候帮我吹头发、涂指甲油。” 麻辣烫不说话,我轻声说:“麻辣烫,不要离开我!” 她眼中有泪,面上却带着笑,“你以为老娘想离开这花花世界呀?虽然宋翔把我当作许秋的替身,我怪受伤的,可我没打算为了他们去寻死,不值得!这两个人一个是我讨厌的人,一个压根不喜欢我,我凭什么为了他们去寻死?只是我的理智再明白,却无法控制潜意识深处的指令,我就是讨厌许秋这贱人,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别担心,我爸是谁?许仲晋呀!跺跺脚,北京城也得冒个响。他虽然不喜欢我,可我已经是他唯一的女儿了,他总会有办法的。不过你先别和宋翔那祸水说,让他好好愧疚一下,反省反省!” 我的心安定下来,笑着去掐她的嘴,“你这张嘴呀!” 她笑,把头往我的方向挪了挪,紧紧地挨着我。两个人头挨着头的躺着,有一种有人依靠的心安的感觉。 白日里靠药物本来就睡不好,此时我和麻辣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发现病房中坐着许伯伯和王阿姨,我大窘,赶忙下床穿鞋,麻辣烫被我吵醒,迷迷糊糊地叫我:“蔓蔓?” “在。” 她笑,“我做了个梦,梦见我俩去夜店玩,看到一个男的,长得怪正点……”我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对着许伯伯干笑:“许伯伯好!” 许伯伯微笑着说:“你也好。” 麻辣烫的笑容却立即消失,板着脸闭上了眼睛。 我对麻辣烫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又和许伯伯、王阿姨道再见。 走出病房,我看到陆励成和宋翔仍然在病房外。陆励成看到我,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表,“你知道你在里面待了多久?” 我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又打开,许伯伯走出来,陆励成和宋翔立即都站起来,陆励成叫了声“许叔叔”,宋翔低着头没说话。 许伯伯朝陆励成点了下头,对我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可以吗?” 我当然说“可以”。 许伯伯领着我走进病房旁边的一个小会议室,他关上门,给我倒了杯水,“刚才看到你和小怜头挨头地躺在床上,给我一种错觉,好像是我自己的一双女儿。可实际上,小秋和小怜从没有这么亲密过。” 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低着头喝水。 “小怜给你讲过她和她姐姐的一点儿事情吧?” 我谨慎地说:“讲过一点点。” 许伯伯似看透我心中的顾虑,淡笑着说:“我以前喜欢叫小怜‘怜霜’,她手术后,我就再没叫过她‘怜霜’,可她整天忙着和我斗气,竟从没留意过这个变化。” 我心里隐隐明白些什么,期待地问:“隐瞒麻辣烫移植的肾脏来自许秋是伯伯的主意吗?” 他点头,“小怜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排斥反应很强烈。六年前,她肾脏衰竭时,半年多视力才退化到看不见。可现在,从昨天发病到今天,只一天时间,她就已经半失明。医生已经在全国找寻合适的肾脏,可那毕竟是人的肾脏,不是什么说买就能买到的商品,我怕即使我有办法,也来不及了。” 刚燃起的希望破灭,我的水杯掉到地上,鞋子全被打湿了,却连移动脚的力量都没有。 许伯伯的表情也很悲恸,“我今天坐在家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管医学上怎么解释这件事情,我觉得原因归根结底在小怜自己身上,也许她也不想这样,可她的大脑忠实地执行了她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意愿——她痛恨、抗拒来自小秋的肾脏。” 对于父亲而言,最痛心疾首的莫过于子女反目、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已经全部遇到,我想说些话,可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 他将一本日记本放到我面前,“这是小秋的日记,日记本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她从能写字起,就习惯于对着日记本倾吐喜怒哀乐,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她出车祸前。” 我心中的疑点终于全部弄清楚了,“许伯伯知道许秋小时候对麻辣烫所做的事情?” 许伯伯沉默地点了点头,眼中满是哀恸和自责。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日记本给我?是要我告诉麻辣烫你知道她所承受的一切吗?你为什么不亲口告诉她?” “我已经失去一个女儿,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女儿,特别是今日所有的‘恶果’都是我当年植下的‘孽因’。如果我能在娶阿云前先和小秋商量,先征询她的同意,注意保护她的心理,也许她不会那么恨小怜;如果我能早点儿发现小秋是什么样的孩子,早点儿教育她,也许根本不会有后来的车祸;如果我能对小怜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她的精神不会长年压抑,也许她的肾脏根本不会生病。我很想解开小怜的心结,可我无能为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和小怜将近三十年的隔阂,不是说我努力就能立即化解的。我把这本日记给你,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请你留住她!” 坐在我面前的男人脱去了一切世俗的华衣,他只是一个早生华发、悲伤无助的父亲。我把日记本抱到怀里,坚定地说:“我会的,因为我也不能再承受一次亲人的死亡。” 我和许伯伯一前一后地出来,许伯伯和陆励成打过招呼后返回了病房。我坐到宋翔身边,“宋翔,麻辣烫肾脏衰竭的速度非常快,她已经半失明,照这样的速度下去,她恐怕根本等不到合适的肾脏。” 宋翔木然地看着我,曾经朝气蓬勃的眸子泛着死气沉沉的灰色。刹那间,我因为麻辣烫而对他的怨气烟消云散。如麻辣烫所说,我们都不是事前诸葛亮,我们只能在当下作选择,也许错误,可我们都只是遵循了自己的心。 “她不怪你。” 宋翔的手痛苦的蜷缩成拳头,指节发白。 我想了很久之后,说,“我刚知道你和麻辣烫在一起的时候,痛苦得恨不得自己立即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可不管我心里怎么难过、怎么痛苦,从来没怪过你。我一直耿耿于怀的是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是自始至终没爱过,只是被我感动了,还是曾经爱过一点儿,碰见麻辣烫就忘记了。其实,我不在乎答案是什么,可我想要一个答案,请你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苏蔓,你怎么可以现在还纠缠这些?”陆励成眼中有难掩的失望和苦涩。 我没理会他,仍对着宋翔说:“我想请你好好想想你和麻辣烫之间的事情,她的好究竟是因为她有和许秋相似的眼眸,她体内有许秋的肾脏,还是有一点点她是麻辣烫?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明白了自己的心。宋翔,你知道我们的确爱你,如果失去你,我们会痛苦、会哭泣,可这石阶上美好的不仅仅是爱情,痛苦、哭泣过后,我们仍会鼓足勇气继续下面的旅程,但我们需要对过去、自己曾真心付出的一切做一个交代。答案就像一个句号,让我们可以结束这个段落,开始下一个段落。” 我站了起来,头也未回地大步离去。陆励成大步跑着从后面追上来,“回家吗?” “我要先去买几罐咖啡。” “做什么?” “研究治疗心病的资料。” 他看了一眼我怀中抱着的袋子,没说话。 回到家里,我坐到桌前,扭亮台灯,左边是小饼干,右边是咖啡,拿出日记本刚想翻开,却又胆怯了。 我走到床前,俯瞰着这个繁华迷离的都市。 这个日记本里,我不仅仅会看到麻辣烫,还会看到宋翔——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他在我生命中缺失了七年。 看到他眼底压抑的伤痛时,看到他温和却没有温度的微笑时,看到他礼貌却疏离的举止时,我无数次想知道那七年的岁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想知道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可是答案真放在眼前时,我却畏惧了。 很久之后,我转身去客厅,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也许我会用到它。 锁上门,坐到桌前,我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全是一个女子一寸、两寸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女子五官并不出色,可贵在气质、意态轩昂,颇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态。照片下的纸张泛着褐黄色,有的照片如被水打湿过,皱皱的。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女孩儿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一边看着照片,一边默默地掉眼泪,泪水滴落在照片上。 思慕爱恋的母亲呀!你怎么舍得离开你的小宝贝?不管父爱多么丰厚,永远弥补不了缺失的母爱,而且爸爸马上就要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他要迎娶另一个女人,他要和另一个女人生孩子,他会爱她们。 我翻向了下一页。 为什么我要叫那个女人妈妈?不,我只有一个妈妈!难道爸爸已经忘记妈妈了吗?他们说这个女人长得比妈妈漂亮,不可能!妈妈才是最美丽的。妈妈,即使全世界都忘记你了,我也永不会忘记你! 放学回家,发现妈在下的椅子不见了,那个女人说椅子太旧,正好有个收破烂的来收旧家具,就卖了。爸爸听到了,没什么反映。我恨他们!那把椅子是妈妈买的,是妈妈坐过的,难道爸爸忘记了吗? 爸爸买了两件相同款式的衣服,大的给我,小的给小丫头。小丫头很开心,穿好后过来叫我也传。她叫我“姐姐”,我是她姐姐吗?不是!我警告她不许叫我“姐姐”,她听不懂,傻子一样地说“可你就是我姐姐呀”。我不理她,等她走了,我故意把墨水打翻,把自己的裙子弄坏,我妈妈只有我一个女儿!小丫头竟然和爸爸说,把她的裙子然给我。笨蛋!白字!和她妈妈一样没文化的女人!难道看不出来我比她大吗? 小丫头上楼梯的时候走不稳,我骂她笨蛋,她还朝着我笑,真是个可怜愚蠢的家伙!我这个年龄,已经能背出至少三百首唐诗了。 昨天晚上,我去上厕所的时候,经过爸爸的房间,听到里面有声音,突然就想听他们在干什么。我贴到门上,听到了那个女人又是笑又是喘气,他们在干什么?肯定不是好事情!真是坏女人!回去时,我偷偷把胶水倒到小丫头的头发上,早上她的头发全部粘住了,她痛得直哭。 我看到那个女人抱着爸爸,我好难过,想哭却哭不出来。我跑下楼,小丫头在地上画画,看到我叫“姐姐”,我走过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上,警告她再叫我“姐姐”,就打死她。她哭了,我飞快地跑掉,一边跑却一边哭。 那个女人见到我的老师竟然自称是我的妈妈,我想说她不是,可我说不出来,还要乖乖地站在她身边。我怕别人说我没家教,爸爸说妈妈是世界上最有气质和风度的女子,我怎么可以被人说没有家教呢? 小丫头学算数了,她来问我问题,我笑眯眯地告诉她:“你很笨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简单到是个人就会做。”她撅着嘴好像就要哭了,我把自己得奖的画给她看,又指着她的画告诉她:“很难看,不要挂在我的旁边,我觉得很丢人。”她掉着眼泪地把自己的画撕掉了,把蜡笔也扔了,告诉那个女人她不喜欢画画。 我喜欢当着所有人的面叫小丫头“妹妹”,他们总喜欢对自己的小孩儿说:“看人家许秋,多像姐姐。”小丫头却不再叫我“姐姐”了。我高兴吗?我不高兴!为什么?不知道。我应该高兴的,对,我要高兴! 爸爸和那个女人出去吃饭,家里只有我和小丫头,小丫头吃完饭就在看电视,她以前喜欢画画,还喜欢过跳舞,都放弃了,现在她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只知道窝在上看电视。我在房间里画画,不知道为什么就画了这幅画,竟然是小丫头。 日记里夹着一幅素描图,一个小姑娘低着头在画画,画角是许秋的签名,不管是画还是签名都能让人感受到画者的才华横溢。 自从我上次当着小丫头同学的面嘲笑了她,小丫头就开始躲着我。真没趣!我决定变换一个游戏。 我买了两个草娃娃,告诉小丫头我们一人一个,她眼睛亮晶晶的,很开心,胆怯地问我:“真的吗?”我很和善的说:“真的,以后我们一起浇水,等娃娃长草,看谁的头发长。”她很开心。 我把自己的糖果分了一半给小丫头,那个女人和小丫头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看她们如此可悲,一点点糖果就能收买她们的心。 我告诉小丫头可以叫我“姐姐”,她很开心,一再问我:“真的可以吗?”我说“真的”,她就立即叫了,我答应了,我和她都笑了。 学校诗歌朗诵比赛,我鼓动小丫头去参加,她说自己不行,我说:“可以的,你的声音好听,一定可以的。”小丫头去报名了。 我的计划成功了。诗歌朗诵比赛上,小丫头当着全校人的面出了大丑,底下的人都在笑,我也在台侧校。我以为她会哭,可她知识盯着我,我有些笑不出来了,却觉得没道理,所以仍然在笑。她把草娃娃扔了,我把自己的草娃娃也扔了,本来就是鱼饵,只是用来引她上钩。 …… 许秋的日记都很间断,也不是每天都记,有时候大半年才写一点儿。能感受到她并不是一个习惯倾吐心事的人。不过只这些点滴文字,已经能大概看出许秋和麻辣烫成长变化的心路历程。我看到许秋从自己的小聪明中尝到甜头,把小聪明逐渐发扬光大;我看到麻辣烫越来越自卑,越来越胆小,她用越来越沉重的壳包裹住自己,包裹得恨不得自己隐形。随着她们父亲的官职越做越大,实际上在家里陪伴她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是两姐妹和一个老保姆在一起生活。有一段时间许伯伯被派驻外省,大概考虑到北京的教育环境更好,所以把两姐妹仍留在北京,某种程度上来说,两姐妹是对方唯一的家人,可她们没有相依做伴,反而彼此仇视。 我一页页看下去,对许秋竟是有厌有怜,在她看似才华横溢、五彩纷呈的背后,是一个寂寞、孤独、扭曲的灵魂。她时时刻刻关注着自己身边的影子——麻辣烫。她的游戏就是接近、伤害、远离、再接近,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究竟是讨厌麻辣烫才伤害她,还是为了引起麻辣烫的注意才故意伤害她。 日记的时间逐渐接近许秋出国,我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这个时候,麻辣烫和许秋已经誓不两立,可许秋已不屑于将心机用在麻辣烫身上,她在日记中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对麻辣烫的蔑视,以及骄傲地宣布:两人一个优秀一个平庸的原因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一个优秀的女子,而麻辣烫的母亲是一个没文化、没教养的女子。 出国后的许秋,凭借自己的聪慧和才华无往不利,她享受着周围男子的追逐,却在日记里对他们极尽嘲讽和蔑视。 她在一次中国学生会的聚会上认识了宋翔。其实她自始至终没有提起宋翔的名字,但是我确信这个“他”就是宋翔。 我从没见过人可以笑得这么阳光干净,可是阳光的背后仍然是阳光吗?每个人都有阴暗面,他的阴暗面是什么? 真好玩,我把电话给了他,他却没有给我打电话,生活正好太贫乏,我喜欢动脑筋。 朋友在海滩聚会,听闻他也会去,所以我也去了。我穿了一件很美丽的裙子,带上我的小提琴。吃完烧烤,大家点起烛灯,围坐在沙滩上聊天。朋友请我拉一首曲子,我欣然同意,故意站得距离他们远一些,给他一个大海边的侧影。我选择了《梁祝》,因为满天星子映照下的大海让人寂寞,听闻他会写古体诗,那么我相信他会懂。一曲完毕,连远处的外国人都在鼓掌,我匆匆回去,只想看清楚他的眼底。可他的眼中有欣赏,却无异样。 我的琴给他拉过了,我的素描给他看过了,虽然还没到给他跳芭蕾舞的地步,但也巧妙地让他邀请我跳过舞。那么热烈的拉丁舞,我若蝴蝶般飘舞在他的臂弯,可是他仍然没有动心!真震撼,从小到大,对于男生,有时候一张画着他们沉思的素描,边上一个我的签名,就足以让他们死心塌地。他追寻的是什么? 我打算收留一只流浪狗,给他打电话,说自己的车坏了,可已经和慈善机构约好去接流浪狗,问他是否送我一程,他同意了。我从网上捡了一只最丑的狗,估计别人都不会要它,他看到狗也吃了一惊,说我很特别。我是很特别。 他来给狗狗送过几次狗粮,我巧妙的让他邀请我和狗狗去散步。其实,男生都不难操控,只要你有足够的微笑和温柔,他们会很容易执行你的暗示,却以为是自己主动。 我给他看我给希望工程的捐款,把小孩子写给我的信给他看。他和我联名资助了贵州的两个小孩儿读书。他经常过来给狗狗送狗粮。我经常去看他打篮球,在篮球场边画素描。真奇怪!我画素描不再是为了给别人看,我只是想画下他。我甚至不再重视表现形式以及是否美丽,只是努力抓住霎那间的感觉,可他反而对这些素描爱不释手,他的眼睛中已不仅仅是心上。 带狗狗出去玩,我用小提琴学者狗狗的叫声拉琴,和狗狗一唱一和,我不优雅,也不美丽,他却望着我大笑。 情人节,他给我打电话,约我出去。我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说知道。我同意了。我真的开心,从没有想到我会因为一个男孩子能约我出去而开心,这种感觉让我惶恐,可它多么甜蜜。 快乐吗?这种感觉是快乐吗?我觉得自己不是自己。我习惯于将自己藏在黑暗中,窥伺、分析他人,而他却带着我在阳光下奔跑。加州的阳光太灿烂了,而他比加州的阳光更灿烂。 我停下来,放下手中的咖啡,换上酒,喝了几口后才能继续。 和他告别,我已经走到检票口,他又突然把我拽回去,吻我。我不习惯于把自己的内心暴露在人前,只让他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唇,就推开了他。他就像一个太阳,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自己,我被他的飞扬和光明所吸引,却不习惯于他的直白与飞扬。我也飞扬,但是我的飞扬是可以营造的,只是给外人看的一道风景线。他的飞扬确实自然而然的,是他最真实的内心。他不明白我们的差异,我却一清二楚。 纽约大概才是真正的国际都市,在曼哈顿岛上,汇集着世界上最有钱的一群人,也汇集着世界上最落魄的一群人,白日里众人公享着所有的接到,夜晚每一条街道却都属于不同国家的流浪者。世界上还有光明和阴暗对比如此强烈的都市吗?我喜欢纽约,我觉得它更像我。 他在昏醉中衣衫不整地掉到我的面前,摔碎的花瓶把我的裙子溅湿。他随手捡起地上的花递给我,笑着说:“小姐,如果我摔倒了,只是因为你过分的美丽。”所有人都在大笑惊叫,只有我和他的眸子冰冷。上一个瞬间,他和一个女人在楼梯上激情;下一个瞬间,他邀请我与他跳舞,说我和他有相同颜色的眼眸。 今天,我尝试了大麻。 他推荐我把大麻和烈酒一块儿用,我尝试了。 他给我白粉,我觉绝了。他笑,胆小了?我告诉他,我被地狱吸引了,但是还没打算坠入地狱。他吸了一点儿,然后吻我。阴暗中,只有我和他,我没有拒绝。 如果说他是光明,那么他就是黑暗。当他给我打电话时,我觉得我渴望光明;可是当我看到他优雅地端起酒杯,向我发出邀请时,我觉得我渴望和他共醉。 我喝了几口酒,理了一下思路,许秋习惯于把自己藏起来,所以她的日记短小而模糊,这里面有两个他——一个是宋翔,一个应该是她在纽约新认识的人,一个掉到她面前的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那个亲吻我手背的男子。我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感觉,心口痛得厉害,休息了一会儿,才敢继续往下看。 我们分享一支大麻,我问他为什么不用白粉,他说“因为我也不想坠入地狱”。他会吸,但是严格控制次数,不会上瘾。他吻我,我告诉他我有男朋友,他不在乎地笑。 我们发生了关系,他用了强迫,但是我不想说自己是无辜的被强奸者。女人骨子里也许都渴望被政府,他只不过满足了我潜藏的欲望。他惊讶于我是处女,我的回答是给了他两耳光。我和他在电话里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我长吐了一口气,这段文字的前半段应该是许秋和那个人,最后一句才是她和宋翔。 和客户吃饭,碰到他,我们都没有想到有一日会在光明处相遇,我们都惊讶于彼此的身份,装作第一次遇见,像正常人一样握手。晚饭结束时,接到他的电话。我和他说话时,他也走进了电梯,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把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我的男朋友正在电话里对我说着情话,而我在另一个男人手下喘息。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享受操纵、愚弄他人,偏偏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和他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都是我挑衅、激怒他。而我可悲地发现,我挑衅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愧疚!我竟然会愧疚?我以为这种情感已经从我的生命力小时了。如果说我从他身上试图寻找到阴暗,却失望了的话,那么我也许会成为他生命中最大的阴暗。难道我是寻找不到,就制造? 我告诉他我男朋友要来纽约工作了。他大笑,“你还没把小弟弟扔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机场看到他的瞬间,我的心奇异的柔软,简直不像是我的心。我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碟,晚上他亲吻完我的额头就回自己的住处。他待我如最纯洁的公主,却不知道我是黑夜的舞者。 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我和他的关系就此为止。他笑着说:“等你厌倦了和你的小弟弟玩王子公主的游戏时,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我也笑,告诉她:“我会知道我们的结婚请帖如何寄给你。” 我的两个傻同事被调走,他们直到走都不知道是谁让他们栽了大跟头。我帮他们收拾东西,送他们下楼,他们对我感激,我在微笑下冷笑。他来接我吃饭,我却突然烦躁。和他大吵一架。我不是天使,可他们喜欢我是天使,我觉得寂寞。 曼哈顿岛毕竟很小,半年不见,平安夜,我们终于在时代广场见面,隔着人山人海,我依然感觉到我的灵魂渴望奔向他,我早已经灵魂离体,而我的男朋友仍然牵着我的手,兴高采烈地与人群还清新年。他牵着女伴的手穿过人群向我们走来,我想逃,却又渴望,只能看着他一步步走近。他和我打招呼,和我的男朋友握手,一见如故的亲切,这个人又来愚弄他人!我悲哀怜悯地看着身旁一无所知的人。我突然憎恨他的善良无知,无法控制自己,在平安夜里和他吵架。我说出来的话严重伤害了他,可我竟然是想保护他,让他不要受到我的伤害! 我使用了一点儿小计策,让他出身尊贵的女朋友看到了一点儿不该看的东西,她给了他一耳光。他知道是我做的,也知道我是报复他平安夜对我男朋友的愚弄。他没在意,只是把我逼向角落,狠狠地吻住了我。而我挣扎了几下后,竟然抱住了他,比他更激烈地吻他。原来,我是一朵只在阴暗中绽放的花。 我现在越来越懒惰,很多时候,对冒犯了我的人,已经懒得花费心力去追究。可是,我竟然不能容忍他人冒犯我的男朋友。我问他介意吗?他说他会用自己的能力让谣言小时。可我讨厌别人将他与那些阴暗龌龊的事情联系在一起,所以我燃起了熊熊烈火。最初散布谣言的人彻底和华尔街说了再见,他的妻子席卷了他所有的财产。可我的男朋友一无所知,仍用他自己的方式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反倒是旁观的他一清二楚。他对着我的眼睛说:“知道吗?你有一个邪恶的灵魂。” 我发现许秋越来越强调“我的男朋友”几个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她写这几个字时,常常力气大得能划破纸面,她是不是用这种方式在警告自己记得宋翔的存在? 我们的吵架越来越频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我冲动时提出分手,可是他真正转身离开时,我却害怕。我不想一辈子在黑暗中起舞,我喜欢他令我的心柔软的感觉,我喜欢他对着我欢笑的样子。我抱住他,对他一遍遍地说“对不起”。他骄如阳光的笑容,已经被我黯淡了光芒,我所喜欢的东西,正在被我摧毁。我该放手?我该放手? 小丫头肾脏衰竭,父亲很焦虑,那个没用的女人在哭泣。我没有悲哀的感觉,只有荒谬的感觉,这个世界很混乱,上帝说他会奖励善者,惩罚恶者,那么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小丫头? 我终于尝试了白粉,那是以坠入地狱为代价尝试天堂的感觉。连他都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警告我不许主动去寻找白粉。我搂着他的脖子问:“你怕什么?”他说:“我怕你真的坠入地狱。”我问:“难道不是你替我打开地狱的大门,邀请我进入的吗?”他摸着我的脸颊不吭声,最后说:“你和那个小弟弟分手吧!”我嘲笑他:“让你损失了上千万的人不能用‘小弟弟’来称呼。”他生气了,惩罚我的方式是把我呀在了身下。我的身体在沉沦,我的灵魂却在上升;我的身体在欢笑,我的灵魂却在哭泣。 我们又吵架了,我骂他,又抱住他,乞求他原谅我。我的男朋友第一次没有吭声,也没有回抱着我,他只是目光沉郁悲伤地凝视着我,好似要看到我的灵魂深处。我恐惧,紧紧地抓住他,似乎想把自己塞进他的心里。如果在那里,我是不是就可以没有阴暗,只有光明?是不是我就不会有寂寞的感觉? 小丫头正在失明,父亲问我要不要回去看她,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我没精力去演姐妹温情,她如果要怨怪就去怨怪上帝是瞎子。 自从上次吵架后,一个星期了,我的男朋友没有联系我,也没有接我的电话。他给我打电话时,我正在跳舞。他问我可不可以请一个星期的假,他想和我单独出去一趟。我的舞步慢下来,我的黑暗舞伴却不乐意了,要扔我的电话,我只能搂住她,用我的身体平复着他的怒气。我的男朋友在电话里问“可以吗?”我说“好”,挂掉了电话。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将失去他——我的光明。从此以后,我将永远与黑暗共舞。 这是日记的最后一段,看来许秋没有把日记本带去黄石。 我捧着酒杯一口气喝完剩下的酒,仍觉得心中压抑,又去倒了一杯,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朝霞初露,整个城市沐浴在清新的晨光中。 楼下的小花园中,逐渐有晨练的人聚拢起来,打拳的打拳,舞剑的舞剑。我放下酒杯,跑下楼,跟在一群老头老太太身后打着太极拳。一套拳法打完,他们朝着我笑,我也朝着他们笑。 抬头处,阳光洒满树丫,微风吹拂下,树叶颤动,点点金光,若揉碎的金子,闪耀着美丽的光芒。 我眯着眼睛,对着太阳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这个世界,黑暗总是与光明共存,我们无法逃避黑暗,但是我们永远可以选择拥抱光明。 第23章 曲终 我到医院时,麻辣烫在急救室。 因为肾功能衰竭,影响到其他器官,导致她突然窒息。 王阿姨哭倒在许伯伯怀里,求医生允许她卷捐献自己的一个肾脏。宋翔盯着急救室的门,脸色青白,如将死之人。 终于,医生走出来,对许伯伯说:“病人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但是肾脏的衰竭速度太快,如果不立即进行移植手术,只怕下一次……” 他的话语被王阿姨的突然晕倒打断了,刚走出急救室的医生、护士又都再次进入急救室,忙着抢救王阿姨。 妻女接连进急救室,许伯伯终于再难支撑,身子摇晃欲倒,我立即扶着他坐到椅子上,他问我:“你看完了吗?” “已经看完了,我想和麻辣烫单独呆一会儿,日记本我待会儿就还您。” 许伯伯无力地点头。 我走进病房,反锁上门,坐到麻辣烫床前。 她没有睁开眼睛,虚弱地问:“蔓蔓?” 我说:“是啊。” 她说:“对不起,我已经尽力了,可身体里的细胞不听我的话。” “你没有尽力!你只是没主动寻找死亡,可是你也没主动寻找生机。你内心深处肯定觉得自己怎么逃都逃不出许秋的阴影,所以你压根就放弃了。你从小到大就自卑、懦弱、逃避。你明明是因为觉得自己画得很丑,才不想画画的,可你不承认,你说你不喜欢画画了;你明明是因为自己跳不好舞才放弃的,可你说是因为你不喜欢那个老师。你每一次放弃都要由一个借口,你从不肯承认原因只是你自己。” 麻辣烫大叫起来:“不是的,是因为许秋!” “对啊!许秋又成了你一切失败的借口。你不会画画可以说是许秋害的,你不会跳舞是许秋害的,你考不上大学是许秋害的,你不快乐是许秋害的,宋翔不爱你,也是许秋害的。许秋怎么害你的?她亲手把画笔从你的手里夺走了吗?她亲口要求你的舞蹈老师不教你了吗?她亲自要求你上课不听讲了吗?她归根结底只是外因,你才是内因!一切的选择都是你自己作的。外因能影响内因,可永不能替内因作决定。现在你累了,你失望了,你疲倦了,你又打算放弃了,原因又是许秋!” 麻辣烫哭着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你出去!” 我不理会她,翻开日记本,开始朗读,从许秋参加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婚礼开始。 “那个女人的肚子微微地凸着,姑姑说因为她肚子里住着一个人,还说因为这个人爸爸才不得不娶那个女人,我不明白……” 麻辣烫的哭泣声渐渐低了,许秋的日记将她带回了她的童年,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自己,以及许秋。 当她听到许秋推倒她后跑掉时,她在地上哇哇哭,许秋却在迎着风,默默地掉眼泪,她不能置信地皱着眉头。 当她听到许秋在全校人面前捉弄她后的不快乐与焦灼,她困惑不解,喃喃自问:“我以为她很得以,她很快乐。既然她并不快乐,为什么要捉弄我?” 当她听到每一次放弃,都是她自己主动地说出来时,她沉默不语。 …… 日记一页页往后翻,逐渐到许秋出国,我说:“许秋之后的日记和你关系不大,但是我想读给你听一下,并不是因为宋翔,而是因为许秋。” 麻辣烫沉默着,我开始读给她听。为了方便她理解,我把日记本中含糊不清的“他”用宋翔和K代替。 “……舞步飞翔中,我的眼泪潸然而下,我知道我即将失去宋翔——我的光明。从此以后,我将永远与黑暗共舞。” 房间外,天色已经全黑。有很多人来敲过门,我全都没有回应。 麻辣烫沉默地躺着,我低头看着许秋的日记说:“许秋活得很清醒,虽然她轻描淡写,但我们都可以想象K对她做了很多事情,不仅仅是替她打开地狱的大门,他还握着她的手,连推带拉,连哄带骗,领她进入。但自始至终,她没觉得一切需要K负责,因为她知道K只是外因,她自己才是一切行为的内因。当然,她是成年人,可以为自己负责,可有时候年纪小不能解释为原因,就如有的孩子家境良好,父母用心为他创造学习条件他却不好好学习,有的孩子父母整天打麻将,他却能在麻将声中把功课坐到第一。许秋的存在迫使了你的早熟,你在很多时候都有别的选择,可你作的选择都是放弃!我们都听过爱因斯坦的小板凳的故事,他面对全班人的嘲笑,可以坦然说出‘我现在做得已经比上一个好’,你为什么不能对许秋说‘我的确现在做得不好,可是我下一次会比现在好’。也许我这样说太苛刻,但是我想你明白,许秋永远都是外因,你自己才是内因,是你选择放弃了一切!” 麻辣烫突然说:“你说她给我画过一张素描,我想看。” 我把台灯扭到最亮,把画放到她眼前,她聚精会神地看着。画中的小女孩儿穿着小碎花裙,拿着蜡笔在画画,画板上是一个正在画画的任务,只不过小女孩儿的技法还很粗糙,所以人物面容很卡通。 许秋当年画这幅素描时,肯定异乎寻常地仔细,裙子上的小碎花、小女孩儿正在画的人,她都一笔笔勾勒出来,甚至可以模仿小女孩儿的笔法来绘制画板中的任务。 麻辣烫低声说:“我正在画她,我以为她不知道,原来她知道的。” “她有一个异常寂寞的灵魂,她渴望温暖,却又伤害着每一个带给她温暖的人。” 又有人在敲病房的们,我没管,对麻辣烫说:“这本日记是你爸爸给我的,他在许秋死后就已经知道你所经历的一切,这么多年你留意到他的变化了吗?留意到他对你的关心了吗?你没有!” 麻辣烫很茫然地看着我。 我蹲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很用力地说:“你妈妈因为你也进了急救室,我无法想象如果你……你死了,她会怎么样?也许还不如把她的肾脏移植给你,让她直接死掉好。你爸爸看着还很坚强,那是因为他相信你,他相信许仲晋的女儿不是置亲人于不顾、轻言放弃的人。可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向他……他会崩溃的,坚强的人倒塌时摔得更痛。” 麻辣烫眼中有了泪光,我说:“我没有办法置评许秋和你之间的恩怨,也不能说让你原谅她,可是,你知道吗?她死前清醒的时候,是主动对你们的爸爸说‘把我的肾脏给小丫头’,我向她不是出于赎罪,,也不是后悔自己所为。她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很简单,却必须不得不承认你是她的妹妹,她是你的姐姐。” 麻辣烫的眼泪滚落,滴在画上;我的眼泪也滚落,滴在她的受伤。 “麻辣烫,如果你死了,我永不会原谅宋翔!可这世上,我最不想恨的人就是他。如果你真把我视作姐妹,请不要让我痛苦!” 我站起来,向外走去。门外,许伯伯盯着我,眼中满是焦灼的希望,我把日记本还给他,“我已经尽力了,最后的选择要她自己来作。” 许伯伯还想说什么,我却已经没警力听,快速地跑出医院,拦住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房山。 老房子里总是有很多故事。每个抽屉、每个角落都有意外的发现,玩过的小皮球、断裂的发卡、小时候做的香包…… 我关掉了手机,拔掉了座机,断了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