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鞭炮不时的炸响中,我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清晨起来时,涛子看到我的脸色,笑着说:“这两天就别想睡好了,一直会有人放鞭炮。” “大家都不用睡吗?” “春节是一年中最闲的时候,农村里娱乐活动不多,亲朋好友聚会时都会搓麻将,常玩通宵。搓得手气顺了,跑出去放一挂鞭炮庆祝;搓得手气不顺了,也会跑出去放一挂鞭炮转运。” 我笑,“这个搓麻将的方式好!” “你打麻将吗?” “会一点儿,但是完全感受不到麻将的乐趣。我更喜欢打扑克牌,大学毕业的时候,打得昏天黑地,整个楼道放眼望去全是一个个牌局。” “那我们今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溜出去,外婆喜欢看春节晚会,所以昨天晚上我妈和大舅他们就没开麻将局,今天晚上肯定要打了,你若在,他们一定会要你打。” 说着话,晶晶和苗苗也都起来了,跑到我身边鞠躬拜年,“阿姨,新年好。” 我拿出早已备好的红包一人给了一个,“祝你们快快长大,学习好,身体好。” 晶晶撇嘴,“我才不要快快长大呢!当小孩子才好玩,看我妈和我姑整天多辛苦,又要做饭,又要下地干活儿。”说完一溜烟地跑去找小朋友,比谁的压岁钱多。 我对着涛子目瞪口呆,“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精明吗?我小时候好像一直盼着快快长大,以为长大是解决一切烦恼的法宝。” 涛子挠了挠脑袋,“我和她也有代沟,她老骂我很土,说学校里肯定没女生喜欢我。” “不可能!”我难以置信,怎么可能没有? 他摇头,眼中有淡淡的惆怅,“没有。我不会收拾自己,又只喜欢在图书馆和试验田里待着,女孩子喜欢的玩意儿我都不会。” 正值花样年华,哪个少年不怀春?我叹息:“又是和氏璧的故事,不过,总会有真正的识玉之人,她会敬你、重你、爱你。” 涛子的脸通红,过了半晌,他低声说:“谢谢!” 我笑了,他突然问:“你敬小舅、重小舅、爱小舅吗?” 我温柔地说:“我说了我们是普通朋友。” 他真正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同情地看着我,眼中流露出沉重的惋惜。我笑了笑,拿着剩下的一个红包,在他眼前晃,“乖外甥,还没拜年呢。” 他笑着站起来,对着我鞠躬,“祝苏阿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我大笑,把压岁钱给他,“你应该祝我青春永葆,美貌长驻。” 涛子问:“要不要去看看我种的药材?” “好。” 他扛了把锄头、提了袋东西,我装模作样地拿着把小锄头跟在他身后。行到山坡的田地边,他开始下地干活,我以为他在施化肥,看仔细了,才发觉他埋到植物根部的竟然是白糖。 他见我如看疯子一样地看他,笑起来,“我的小偏方。天麻喜甜,往它的根部埋一点点白糖,种出来的天麻又大又好。” 我不能明白原因,却知道他是一个市场竞争中的胜利者。他在地里负责挖坑,我把白糖袋子挂在锄杆上,扮黛玉葬花,一边唱着《葬花吟》,一边哀怨地把白糖撒进“花冢”,再埋起来。 他拄着锄头,笑得直不起腰来。 陆励成穿着长靴子,背着箩筐,拿着镰刀,从树林间走出来。我正拿着一把白糖,扮天女散花,看到他,立即站好,把白糖扔进坑里,迅速埋好。 涛子看到陆励成,揉着肚子问:“小舅,苏阿姨在办公室也这样吗?”话刚出口,就发现我见到陆励成的反应,立马明白了答案。他同情地看着我,却看到我对他做鬼脸,模仿着陆励成的打柴樵夫样,他又立即大笑起来。陆励成完全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没理会我们,从箩筐里拿出一个热水袋递给我。我在外面待久了,正觉得有些冷,忙接过来捧在怀里,“你打算去终南山做樵夫吗?” 他不答反问:“你去吗?” 我想了想,没电脑,没网络,屋子里会有人打麻将,我不和他厮混,还能干什么? “好。” 涛子跑到田埂边,探头向箩筐里看了一眼,笑眯眯地说:“我也去。” 三个人上山,他们两个都是有备而来,我却穿着一双完全不适合爬山的皮鞋,刚开始还不肯让陆励成帮我,后来摔了两跤,乖乖地抓住了他的手。 涛子爬着山,还有余力收集木材,我却只有精力照顾好自己不摔跤。陆励成平时看着和我一样,但是到了大山里,他作为大山儿子的一面立即显露出来,我爬得气喘吁吁,他却连脸色都没变一下。 “我们去哪里?” 涛子似乎已经知道陆励成想去哪里,“到了你就知道了。” 我看了看天色,担心地说:“还有多远呀?这个样子,我们下山的时候,只怕天都要黑了。” 涛子笑着说:“天肯定要黑的,不过你不用怕,大不了就叫小舅背你下去。” 又爬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爬到山顶,我找了一块平整点儿的石头,立即坐倒,嗓子都冒烟了,没抱什么希望地问:“你们有水吗?” 陆励成走到崖檐下,叫我:“苏蔓,过来。” 我拖着脚步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惊奇地看到他脚边竟是一汪井口大小的清泉。他拿出半截竹筒,舀满了水递给我。我摇头,虽然看着干净,但是我可没胆随便喝,他自己拿过去,一口喝干净。涛子也过来舀了一筒,咕噜咕噜灌下去。陆励成又舀了一筒给我,我看他们都喝了,自己也实在渴得不行,只能接过来喝。入口竟是异样的冷冽甘甜,正好爬山出了一身汗,一口气喝下去,真是痛快! 喝完水,我上下打量这个地方,整个山壁如一个倾倒的“凹”字,而且恰是背风处,如同一个天然的屋宇,“凹”字里有一汪清泉,“凹”字外是群山起伏,简直是风水宝地。 涛子捡石头,陆励成生篝火,两人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干。 “这是你们的秘密据点吗?” 涛子指着陆励成,“我小舅的后花园。” 不一会儿,熊熊大火就生起来。我看看左边的篝火,看看右边的清泉,再看看脚下的起伏山岭、白云青霭,只觉得一切太不真实。 “如果火上再有只山鸡在烤着,我简直觉得我们穿越时空了。” 陆励成笑着从箩筐里拿出一只鸡,“山鸡没有,家鸡有一只。” 我吃惊地瞪着他,他又变戏法一样从箩筐里拿出几个红薯、土豆放到火堆边,最后是一坛高粱酒。 “陆励成,我太崇拜你了。” 涛子叹气,“我舅的能耐还多着呢!就这点儿,你就要崇拜了,再露几招,你该怎么办?” 陆励成负责烤鸡,涛子负责烤红薯和土豆,我负责……等着吃! 三个人一人一个破竹桶,对火举杯,酒下肚,整个身子都是暖的,我忍不住笑了,举着杯子说:“我觉得我们像古代的三个侠客,我们应该指天为盟,对火结拜,就叫‘山顶三侠’。” 涛子额头满是黑线,问陆励成:“她已经喝醉了?” 陆励成摇头,“还需要几杯。” 涛子立即又给我加了一杯酒,我正想和他说他也要喝,林忆莲的歌声突然响起,“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有些惊奇,这里竟然有信号,不过一想,这里是山顶,有信号也正常。 陆励成皱了皱眉头,我以为他是不想听到这首歌,忙说:“我回头就换铃声。” “喂?” “是我,你在干什么,忙吗?” 我看看陆励成和涛子,“不忙,等着吃饭就行了。” 麻辣烫踌躇着,半晌都不说话。我安静地等着,好一会儿之后她迟疑地问:“你和陆励成吵架吗?” 我瞟了一眼陆励成,“怎么了?你和宋翊吵架了?” “没有!没有!可就是因为没有吵架,所以我觉得好奇怪。”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现在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我不明白宋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麻辣烫,你怎么了?” “我和陆励成约会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他对我也很好,可是我知道他的底线。比如,他如果要见重要的客户,就不会因为我想见他,而突然和客户改期。可宋翊不是,他对我没有底线,我说晚上要和他吃饭,他不管安排了什么活动,都会取消。你觉得是陆励成的好正常,还是宋翊的好正常?” 我的手机漏音,山顶又静,麻辣烫的话几乎听得一清二楚。陆励成的脸色有些尴尬,涛子一副想听又不好意思听的样子。 我问麻辣烫:“你喝酒了吗?” “喝了,但是我很清醒。你告诉我,究竟哪个正常?” 醉酒的人都说自己清醒,不过不醉酒,麻辣烫应该根本不敢说出这些话。“先不管谁正常,你先告诉我,难道你希望宋翊对你坏?”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宋翊对我太好了,好得……你明白吗?好得我已经要崩溃了!从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不’字,不管我多无理的要求,他都会答应。我觉得自己这几天就像一个疯子,我不停地试探他的底线,让他穿着衣服跳进海里;让他当街对我说‘我爱你’;凌晨三点,我让他出去给我买小馄饨,等他找遍街头给我买回来,我却一口都不吃,说自己根本不饿;我今天甚至在大街上像个泼妇一样地和他吵架,他却一句话不说,也一点儿都没生气。”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茫然不解,他对你好,你喜欢他,难道你们两个不该是快乐的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蔓蔓,你懂吗?他对我如同臣子对女王,我觉得我就是拿把刀要捅死他,他也不会反对。我只是希望他能生气,能对我说一个‘不’字。他是和我谈恋爱,不是做我的奴隶。他有权利表示生气和不开心,有权利对我说‘不’字。爱不是赎罪,他上辈子没有欠我的,我们是平等的……你明白吗?你明白吗?”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麻辣烫忽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叫:“不,你不明白!他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一直向老天祈求让我再次遇见他,老天终于实现了我的梦想,还让他对我那么好。可我做了什么?你知道吗?我听到他说‘我爱你’的时候,虽然有一点儿开心,可更觉得难过,我觉得我是个疯子!我恨我自己!” 我严厉地说:“麻辣烫,你不是疯子!” 麻辣烫的哭声小了一些,呜咽着问:“我真的不是疯子?” “你当然不是。” “一开始,我就是好玩,只是尝试着做一些怪异的事情,想故意逗他生气。慢慢地,我就越来越恐慌,做的事情越来越过分,可他不生气,无论我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如果我告诉别人,人家肯定要骂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对你这么好,还想怎么样?每次事情过后,我都会很痛苦,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宋翊,也告诉自己绝不可以这样做,可是等看到他对我无限制的好时,我又会忍不住地爆发,我觉得自己是个神经病。蔓蔓,我该怎么办?” “你听好,你没有疯,你也不是神经病。不过你必须停止试图‘激怒’宋翊的行为,等自己冷静一点儿时,再平心静气地和他谈一下。如果你现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就先不要和他住一个酒店,自己一个人去海边走走,去海底潜水,去海外钓鱼,大海会让你的心情平静下来。” 麻辣烫擤了下鼻子,“嗯,好!” “乖!没事的,去好好吃顿饭,洗个热水澡,找个人给做次按摩,放松一下,睡个好觉,一切都会有解决的办法。” “嗯。”麻辣烫迟疑了一会儿,问,“蔓蔓,你和宋翊是同事,你觉得他是那种没脾气的烂好人吗?” 他把篮球狠狠地砸出去,他乌青的眼睛、肿着的脸…… 我尽量声音平稳地说:“他在办公室里从来没生过气,陆励成还经常训斥下属,宋翊却从来没有。” “哦。”麻辣烫似乎好过了一点儿,“那我这几天就不见他了,自己一个人静一静,然后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一下。” 麻辣烫挂断了电话,我却心烦意乱。宋翊不该是这样的,他的爱不管再浓烈,也会充满阳刚味。他爱的女人,是他的女人,他会保护她、宠爱她,但她永不会是他的女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苏阿姨,苏阿姨!”涛子在我眼前晃手。 “啊,怎么了?” 涛子好脾气地说:“不要因为你朋友的事情放弃了属于自己的晚上。” 我愣了愣,说:“你说得对。” 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 涛子说了好几个笑话,想恢复先前的气氛,可都没有成功,他忽然一拍脑袋,从竹筐里拿出一支旧竹笛,笑着说:“这东西竟然好像还能吹。”凑到唇边,试了试音,滴溜溜地吹起来。这我是没听过的曲调,估计就是当地小儿放牛的时候吹奏的曲子,简单活泼。 他吹完了,我刻意地大声叫好,表示自己很投入。 涛子笑着对陆励成说:“小舅,帮我奏个曲子。”陆励成接过竹笛吹了起来,夜色中一连串的花音,连火光都好像在随着音符跳舞,涛子轻轻咳嗽了一声,唱起来,“山歌不唱冷秋秋,芝麻不打不出油,芝麻打油换菜籽,菜籽打油姐梳头,郎不风流姐风流。山歌调子吼一声,顺风传到北京城,皇上听到离了位,娘娘听到动了心,唱歌的不是凡间人……” 涛子唱山歌,声色俱全,我被他逗得差点儿笑趴到地上去,难怪古代男女要用山歌传情,涛子这么个老实人,一唱山歌也完全变了样。 笛音转缓,涛子望着我,歌声也变得慢下来,“唱歌要有两个人,犁头要有两根绳,绳子断了棕丝缠,枷档断了进老林,歌声断了难交情。” 我连忙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我不会唱山歌,从来就没唱过,也就听过刘三姐的。” 涛子说:“随便唱,没人规定要唱山歌,唱歌的本义只是娱己娱人。” 我皱眉苦想,陆励成的笛音又开始响起来,曲调竟然无比熟悉,涛子立即鼓掌叫道:“就唱这首了!” 我暗合了几个曲调,随着陆励成的伴奏开始歌唱: 椰风挑动银浪 夕阳躲云偷看 看见金色的沙滩上 独坐一位美丽的姑娘 眼睛星样灿烂 眉似星月弯弯 穿着一件红色的纱笼 红得像她嘴上的槟榔 她在轻叹 叹那无情郎 想到泪汪汪 湿了红色纱笼白衣裳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 旧梦逝去有新旅做伴。 唱到这儿,我才明白了陆励成的用意,抬头看向他,他垂眸凝视着篝火,专注地吹着笛子,似感觉到我看着他,他也抬眸看向我。火光跳跃,隔火相望,我们都看不清彼此眼底的情绪,只看到黑眸中映照出的篝火。 啊…… 南海姑娘 何必太过悲伤 年纪轻轻只十六半 旧梦逝去有新旅做伴。 歌声渐低,笛音也缓缓消逝。涛子想鼓掌,可看我们两个都一言不发,也不敢说话。我对陆励成说:“谢谢!” 他淡淡一笑,把鸡取下来,用一片湿粽叶包着,将一个鸡翅膀撕下来,“谁想尝第一块?” 我对他的厨艺信心很足,立即伸手去拿,没想到涛子也去拿,恰好两人各抓住了一边。 涛子解释:“我喜欢吃鸡翅膀。” “废话!谁不爱吃?” “我是晚辈,你要让着我点儿。” “我还是长辈呢,你要孝敬我一点儿。” 涛子看向陆励成,我也看向陆励成。陆励成无奈,“两位的幼稚行为让我很荣幸。两只鸡翅膀,你们一人一只,女士优先。” 涛子松手,我大获全胜,得意扬扬地拿走了鸡翅。这是一只家养的鸡,又是用松柏枯枝烤出来的,味道果然没有让人失望,皮焦脆,里面的肉却鲜嫩,口齿间盈满了松香。很快,我就把一只鸡翅吃完了,又抢了一个鸡腿,一边喝酒一边吃。 高粱酒的后劲儿上来,我觉得身上有些燥热,走出了山洞,外面的风竟然很大,吹得人摇摇欲坠。一天繁星,触手可及,难怪李白会生出“手可摘星辰”的想法。我向着天空伸出双手,可惜仍然摘不到。 陆励成在我身后说:“不要再往悬崖边走了,有的石头看着牢固,实际上已经被风雨侵蚀得松动了。” 我回头看向他,指着自己心脏说:“就像人的心,这里看着好好的,实际上已经碎裂了。” 他不说话,只一双眼睛比苍穹上的寒星还亮。 我跑回篝火旁和涛子喝酒,涛子一首歌、一筒酒,要我也一首歌、一筒酒,否则什么都别想吃,什么都别想喝。其实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在用他的方式让我快乐。 他唱山歌,我唱流行歌,两人土洋混杂,把酒当水一样灌下去。 外面的山风呼呼地吹着,就像是要把人心都掏空,那些事、那些人无处不在…… 一坛酒还没喝完,我已经醉趴在地上,把陆励成当枕头靠。涛子和陆励成仍喝着酒、聊着天。陆励成说话的时候,时不时低头看一眼,随着我的姿势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我的手总是不老实地想去动篝火里的红薯,我一动,火星就乱溅,他阻止了几次没成功,索性直接握住了我的手。 我只能老老实实地听他们说话,刚开始还能跟上他们的思路,听到涛子给陆励成讲他的毕业计划,征询意见。他打算抓住国家现在对大学毕业生自主创业的优惠政策,注册一个品牌,专门做盆花,初期资金他打算自己拿一部分,在村里公开融资一部分。后来他们的话语逐渐细碎模糊,我只看到两个投在山壁上的身影在篝火中跳跃。 迷迷糊糊中,听到林忆莲的歌声。 “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痛苦,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我刚开始还傻傻地跟着音乐声哼唱,“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隔世与你相逢,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我的手机在响。我紧紧地捂住耳朵,我不要接听!我不要听宋翊的事情! “苏阿姨,你的电话。” 我更用力地堵住耳朵,我听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陆励成从我的羽绒服衣袋里拿出电话,替我接听,“是,是她。苏蔓喝醉了,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 陆励成向山洞外走去,一会儿之后,他挂断电话,回头对涛子说:“把篝火灭了,我们下山。” 我看到涛子在灭火,松开捂着耳朵的手,不解地嚷嚷:“酒还没喝完,你们怎么不喝了?” 陆励成弯着腰把我背起来,柔声说:“我们都困了,先回去睡觉,明天再来玩。” 我也是真醉了,趴在他背上,闭着眼睛说:“嗯,明天再来玩。” 似睡似醒间,我并不确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陆励成似乎一直在打电话。后来他终于不打电话了,就坐在我床边,一直看着我。天还全黑着时,他叫醒了我,我闭着眼睛,不耐烦地说:“你难得早起一天,起来就发神经,这才几点?” “凌晨四点多,快点儿起来吃早饭,下午的飞机回北京。” “什么?!”我瞪着他,“为什么?” “我有急事要回北京处理,你若不想走,那我就自己回去。”说完他转身就出去了。 我赶紧穿衣服,咚咚咚跑下楼,陆励成的嫂子已经准备好早饭。我洗漱完毕,和陆励成、涛子三个人一起吃了顿丰盛的早餐。 我边吃饭边抱怨:“你有没有搞错呀?春节,股市都不开!” 他淡淡地说:“纽约和伦敦都在正常工作,我们的很多客户也都在正常工作。” 一句话堵死了我所有的抱怨,只能埋头吃饭。 等吃完早餐,陆励成看着我说:“大件的行李我已经收拾好了,你把随身的物品收拾一下。” 我问:“你妈妈起来了吗?要和你妈妈去说声再见吗?” “以后还有机会,这次就算了。” 装好东西,下楼来,涛子已经把车开到院子中,陆励成的妈妈和哥哥竟然都起来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只能对他妈妈一遍遍地说:“再见!谢谢!” 他妈妈拽着我的手和我说话,还特意把陆励成叫过来,她说一句,陆励成翻译一句。 “这次没招待好你,下一次一定还要来玩。” “我们家励成脾气不好,但心是很好的,有时候你稍微让他一下,他心里其实就知道自己错了。” “他若让你受了委屈,你来和我说,我帮你骂他。” 我本来听得很不好意思,但看到陆励成翻译时的脸色,差点儿笑倒,趾高气扬地看着他,对他妈妈说:“我会的。” 都上车了,他妈妈还走到窗户边叮嘱我“一定要再来”,我只能一遍遍地点头,“会的,会的。” 车开出去后,我留恋地望着逐渐缩小的农家院落,没好气地问:“究竟又是你哪个超级客户的什么破事?” 陆励成说:“我的超级客户难道就不是你的超级客户?争取在旅途中再好好休息一下,到了北京,你会没时间睡觉。” 宿醉仍未解,我也的确觉得头仍有些晕,遂闭上眼睛,开始打盹儿,嘴里却小声嘟囔:“我过完年就辞职,你的超级客户就不是我的超级客户了。” 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回北京,已经是晚上了。我拖着行李要出飞机场,陆励成却说:“现在Helen在你家的保安处,你给保安打电话,让他带她去你家,把你的护照取出来。” “为什么?难道我们要飞纽约、伦敦?” “你先打电话,打完了我和你慢慢说。” 我打完电话后说:“现在你说吧!我们究竟要飞哪里?” 他凝视着我说:“我们去越南河内。” 我呆呆地盯了他三秒钟,立即发疯般地打开手袋找手机,手却一直在抖,手袋掉到地上,东西散落了一地,我跪在地上捡手机,手机却滑得拿都拿不住。 陆励成蹲下来,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发生了车祸,你父母现在在医院,仍在昏迷中。你不能乱,你若乱了,他们还能依靠谁?” 我的身子抖着,只知道点头,“我不能乱,不能乱!”眼泪无声无息地涌了出来,我仰头看着他,“他们绝对不会有事,对吗?” 他抱住了我,“不会有事!” 他的胳膊充满了力量,我的心稍稍安稳下来。 机场的大厅内,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向跪在地上的脸色苍白的我和陆励成,他却丝毫未关心,只是用肩膀挡住了他们探究我的视线。 Chapter 18 噩耗 飞机上,我不停地喝水,一瓶又一瓶,陆励成一直沉默地坐在我身边。 我们刚出河内机场,立即有人迎上来和陆励成握手,向我作自我介绍:“叫我Ken好了。” 我还以为是旅行社的人,不想竟然是MG在河内分公司的一个经理。 Ken已经知道我们到此的原因,汽车直接开向医院。他对我说,安排的是越南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我忙谢谢他。他又和陆励成说,出事后旅行社推卸责任,说我的父母未听从导游的统一安排,在街上乱逛时出的事,和旅行社无关。 陆励成阻止了他继续深谈,“这件事情不用和他们纠缠,让律师找他们谈话。” 快到医院时,Ken打了个电话,我们一下车,就有个医生走上来和他打招呼。Ken和我们介绍说,他叫Rio,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就在这家医院工作,我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到帮忙。我立即问他我父母的病情。Rio没有直接回答,只说带我们去见主治医生,由他告诉我们比较好。 主治医生带我们先去看我父亲。父亲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医生介绍说只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所以他仍在昏睡,没有什么大伤。看样子母亲应该也不会有事,我的心终于安稳了一半,“我妈妈呢?” 主治医生示意我们跟他走出病房,“根据警察的说法,醉酒的司机开车撞向你父母时,本来你父亲的侧面朝着车,但是你母亲应该是先发现了车,在最后关头推开了你父亲,挡在他身前,所以你父亲只是轻微脑震荡,而你母亲重伤。非常抱歉,我们已经尽了全力抢救,但是抢救无效,已经逝世。”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前天还和妈妈打过电话,他说的不是真的! “我要见我妈妈,我要见我妈妈!” 主治医生为难地看向陆励成,“我建议等她情绪平稳些再见遗体。” “不!我要见我妈妈!” 陆励成伸手扶我,我一把推开他的手。 主治医生对陆励成说:“等她好一些时,请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还有些话想和你们说,非常抱歉!”医生说完就走了。 我往一间间的病房里查看,寻找着妈妈,陆励成一直跟在我身后。我打开一间病房的门,一看不是妈妈,又立即走开,他就跟在我身后,对病房里恼怒的人说着“对不起”。 后来,当我猛地推开一间病房,把一个小孩儿吓哭时,他一把拽住了我,“苏蔓!” 我努力要挣脱他的手,“我要见我妈妈!” 他沉默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同情。我去掐他的手,“放开我!放开我!” 他对一直陪着我们的Rio说:“带我们去停尸房吧!” 陆励成拽着我进电梯。 “不,我不去,我要去找我妈妈。” 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我牢牢地固定在他的臂弯中,无论我如何拳打脚踢地想逃出电梯,他一点都没松手。 一进入停尸房,冰冷安静得如同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工作人员把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安静地退到一边。 看到妈妈的一瞬间,我安静了下来。 母亲的脸安详宁静,如同正在做着一个好梦。我轻轻的走到她身边,如同小时候星期天的早晨,我早起了,蹑手蹑脚地走到父母床前,查看他们有没有醒来。有时候,母亲会等我脸都凑到她的脸前时,突然睁开眼睛,我吓得啊的一声尖叫,转身就跑向父亲,父亲就大笑着把我从床下捞起来,放在他们中间。 我弯下身子去看她,妈妈,你吓我一下,吓我一下! 母亲安详地睡着,我伸手轻轻摇她的肩,“妈妈,妈妈!”她仍是沉沉而睡。我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冰冷的感觉从指尖渗透到血管,又迅速弥漫到全身。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爸爸要上夜班,我白天回家时他仍在睡觉,我就跑去叫他,妈妈总会把我轻轻拉出屋子,告诉我:“你爸爸很累,他想睡觉,你不可以吵他。” 有时候,我会很听话,一个人去看电视;有时候,我会很不听话,立即扯着嗓门大叫:“爸爸,你的宝贝小公主驾到!” 妈妈气得瞪我,爸爸的笑声从屋子里传来:“我的宝贝小公主在哪里?” “在这里!”我朝妈妈做个鬼脸,立即冲进屋子,跳到爸爸身边。 妈妈,你累了吗?你要睡觉了吗?那好吧!现在我已经懂事了,不会吵你的,我会照顾好爸爸,你安心睡觉吧! 我最后看了妈妈一眼,转过身子,对工作人员鞠躬,“谢谢您。” 他轻声说了一句话,Rio翻译给我听:“节哀顺变。” “谢谢!” 我走出停尸房,陆励成不放心地盯着我,“你如果想哭就哭,不要强忍着。” 我摇头,“我没事,我还有爸爸要照顾,我没事的。” 签署了妈妈的遗体火化单,我又去找主治医生办出院手续,我想尽快带爸爸妈妈返回北京,他们会想在自己家里休息。 主治医生听到我要出院,没有立即签字,而是带着我进入一间暗房。他打开墙壁上的灯,几幅X光片显示出来,他指着X光片上的几个黑点说:“这是你父亲住院后,我们给他做检查时的片子。” 那些噩梦般的记忆涌现在脑海里,他下面要说的话,我四年多前已经听过一遍。不!我一步步向后退着,直到撞到站在我身后的陆励成,他两手扶着我的肩膀,“苏蔓!”他的声音有太多的哀悯和怜惜。 医生问:“你父亲以前做过癌症手术?” 我木然地点头。 医生的眼中也有同情,“非常抱歉,我们发现他的癌细胞扩散了。” “我们每半年都会体检,一直很好,会不会是误诊?” 医生对我对他能力的藐视丝毫没有在意,解释道:“癌细胞仍是医学上的难题,它可以二十年不扩散,也可以短短三个月就长满人的大脑。我的建议是,尽快联系之前的医生,制定治疗计划。”他把一个厚厚的档案袋交给我,“这是所有相关的资料,以及我的想法意见。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随时联系我。”我接过档案袋时,医生竟然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坚强!” 我捏着档案袋,平静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走入了电梯,陆励成叫我:“苏蔓!” 我侧过头看他,“什么?” 他动了动嘴唇,却没出声,一会儿后,他说:“我已经订好明天下午的机票,你觉得时间需要更改吗?” 我说:“不用了,早上我去领骨灰盒,麻烦你帮我照顾一下我爸爸,中午回来办出院手续,下午就可以走了。” 他说:“好的。” 走出电梯,快要进病房时,我突然停住脚步,眼睛盯着父亲的病房门说:“如果明天早上,我爸爸醒了问起妈妈,你就说她……说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北京的医疗条件比较好,所以我找人先送她回北京了。” “好的。” 去购买骨灰盒时,我才知道原来这东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丽。他们叫它“宝宫”,我喜欢这个名字,也感谢这世上有人肯花费心血做出这些美丽的宝宫。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极限,给妈妈买了一个手工做的红木雕花大银丝报布宝宫,我想这样,妈妈会休息的更舒适一些。 中午回到医院时,爸爸已经醒了,我悄悄问陆励成:“我爸爸问起妈妈了吗?” “没有,他醒来后一句话都没说。” 陆励成推着轮椅上的爸爸,我怀里抱着妈妈,走上了飞机。 爸爸没有问我为什么妈妈没和我们一起坐飞机,他的神思很恍惚,总是看着一个地方出神,可是目光却全无焦点,我蹲在他身边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过一会儿才能认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头发,手上的力气却很微弱。我也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这双手曾经充满力量,曾把我高高的举过头顶,带我飞翔。 小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出行时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车、汽车。别的同学去旅游时已坐过飞机,我却从来没有坐过飞机,我觉得很丢人,所以总是回家后很不高兴地嚷:“要坐飞机,我要坐飞机。”爸爸就把我高高地举起来,一边跑一边说:“飞机起飞了!”然后猛地一个拐弯,他就叫“飞机转弯了”,还会剧烈晃荡,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风暴,遇到风暴,请求紧急支援,请求紧急支援”,我一边尖叫,一边哈哈大笑。 我握着爸爸的手,对他笑着说:“等‘五一’,我们去九寨沟玩吧。我请客,买头等舱的票。” 爸爸微笑着点头。 回到北京,我立即联系爸爸以前的主治医生张医生。他本来在休假,听到爸爸的情况后,答应第一时间给他做检查。 他见到我时问:“你妈妈呢?” 我低下了头,陆励成低声告诉了他情况,张医生十分吃惊,一再对我说:“你放心吧,我会找最好的医生和我一起会诊,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又拉过陆励成,低声对他嘱咐,“注意稳定病人的情绪,医生固然重要,但最终战胜病魔还是要靠病人自己。” 我给爸爸办了住院手续,又给他单位的人打电话,询问医保的事情。打完电话,陆励成拖着我去吃饭,虽然没有胃口,但现在不是放纵自己的时候,我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饭,硬是把一份饭全吃了下去。陆励成一直看着我,我对他说:“这几天谢谢你了,你不用一直陪着我,以后的事情我都很熟悉,这里又是北京,是我的地头。” 他说:“现在还在过春节,整个公司都在休假,难道你让我去上班吗?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我有车,大家就是不算朋友,还是同事,帮点儿忙也是应该的。” “ 抱歉,你本来应该在家里过节休息的。” “你太啰嗦了!”他说着话站了起来,“我们去你家里给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节期间,路上的车很少,“牧马人”一路狂飙,两个多小时就到了房山。打开门的刹那,我习惯性地叫:“爸,妈,我回来了。”话出口的瞬间,我有一种天旋地转、站都站不稳的感觉,靠着墙壁,紧紧抱着妈妈休憩的宝宫,默默地站着。陆励成也沉默地站在门口。 好一会儿之后,我才能举步,将宝宫放到卧室的柜子上,轻声说:“妈妈,我们到家了。” 拉开大衣柜,我开始收拾父亲的衣物,陆励成站在门口说:“收拾好东西后,你就冲个澡,睡一觉,我们明天一大早回市里。” “我想待会儿就走。” “苏蔓,你自己想一想有多久没睡过觉了?现在是深夜,叔叔在熟睡,又有看护照顾,你折腾自己算什么事?是你自己说你还要照顾父亲,你觉得你这个样子能照顾他多久?” 我捏着父亲的一件厚夹克,轻声说:“这件衣服是妈妈上个月刚给爸爸买的。” 陆励成的语气立即软下来:“你休息一下,明天我们一早就走,我向你保证,等叔叔醒来时你肯定在他身边。” 我说:“我知道了,你说得对!我收拾好东西就休息。” 收拾完东西,我去洗澡,出来时,陆励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可是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一个新闻主持人不停地说着话,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 我去厨房里热了两袋他带来的牛奶,“喝点儿……”却发现他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这几天,他刻意地隐瞒消息,我至少还在他家里、在车上、飞机上好好睡过觉,他却自从那天晚上接到消息起就一直在连轴转,订机票、安排行程、联系和内的朋友、安排医院、督促旅行社支付保险赔偿…… 我把牛奶轻轻地放到茶几上,拿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又关上灯,缩坐在沙发一角,边喝牛奶边看电视。 虽然没有声音,也完全不知道在演什么,可是眼睛盯着一幅幅闪过的画面,大脑就可以不用思考。 很久之后,他仍然没有醒,虽然不忍打扰他,可是若这么坐着睡一晚,明天肯定全身都疼。 “陆励成,去冲个澡再睡吧!” 他睁开了眼睛,恍惚地看着我。 我正低着头看他,仍有湿意的头发垂在他脸侧,他伸手替我将头发挽到耳后,温柔地说:“你不是孤单一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种同情,还是一种安慰? 他站起来,没什么表情地说:“我去冲澡。”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浴室,告诉他洗头的、洗身子的都在哪里,然后又拿了一套我当年买给父亲的睡衣给他,买的时候大了,此时他穿倒正好合适。 关上了门,他在里面洗澡,我在门口和他说话:“家里就两个卧室,我爸妈的卧室……” 他立即说:“我睡沙发就可以了。” “抱歉!” “没事,我经常在公司的沙发上水,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我拿了条干净的床单铺在沙发上,又放好枕头、棉被,然后回自己的卧室。刚开始一直无法入睡,我努力收敛心神,让自己的大脑保持一片空白状态,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清晨五点,闹钟响,我立即起来,洗漱完毕后叫陆励成起来洗漱。等他洗漱完,我的早饭已经做好了,两个刚煎的玉米鸡蛋饼,两杯热牛奶,一碟泡菜,有白菜、胡萝卜、豇豆、颜色煞是好看。 陆励成努力让一切显得正常,笑着说:“好丰盛。” 我也笑,“泡菜是妈妈腌好的,想吃的时候随时捞。牛奶放进微波炉一热就好,我唯一的功劳就是这两个玉米鸡蛋饼。” 陆励成尝了口玉米鸡蛋饼,“很好吃。” 我说:“本来觉得冰箱里的食物大概都过期了,只想煮点儿玉米粥的,结果看了一下鸡蛋的日期,竟然还没过期……”我的声音哽在喉咙中,原来生离死别的时间只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前,妈妈还在这间房里忙碌。 我低下头,沉默地吃着饭,陆励成也没有再说话。 沉默地吃晚饭,两个人赶往医院。 等父亲醒了,我推着他去外面散步,陪着他聊天。 吃过中饭没一会儿,护士就来赶我们走,说探视时间已过,该让病人休息了。 我请陆励成送我回自己的小公寓,快到我家楼下时,我让他停车。 我走进一家地产中介公司,一个男的看到我和陆励成一前一后的进来,以为是夫妻,立即热情的招待我们,“二位是买房?” 我坐到他对面,“不是,卖房。” “哦,哪里的房子?” “就是距离你们不远的XX花园。” 男子赶紧找单子给我填,“那里地段很好,紧挨着地铁口,你的房子大吗?如果不打,比较容易出手,很多刚工作的年轻白领都愿意买这个地段的小公寓。” 我正要低头填资料,陆励成的手盖在了纸上,“你什么意思?” 我侧头看他,“我要卖房子。” “我耳朵没聋!为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没有太大关系吧?” 陆励成盯着我,“如果你担心你父亲的医药费,还有别的解决方法。” 我淡笑着说:“怎么解决?你不会真以为医保能全额报销吧?你应该知道治病就是一个花钱如流水的过程。我父亲上次病了一年,手术加住院化疗,我们家总共花了十六万!还不包括零碎的费用。很多进口的好药,根本不在医保的报销范围之内。上一次,我爸为了省钱,宁可自己多受罪,坚持不用进口药。你知道化疗有多痛苦吗?这一次,我不想让他再经受这一切,我要给他用最好的药,给他请最好的看护……”我说不下去,转过了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请你不要发表意见。” “我有钱,可以……” 我猛地转过头盯着他,他把没有说完的话立即吞了回去。看到他眼睛中闪过的受伤,我有一点儿歉然,带着几分疲惫地说:“我自己有能力照顾好父亲,我也想自己照顾他,你明白吗?” 陆励成没有说话,我努力地笑了笑,“再说了,你借给我钱,我不是还要还的吗?早一点儿、晚一点儿又有什么区别?” 陆励成拿开了手,我开始填单子,将房屋的地址、面积、新旧程度都详细填好,又和中介签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没有请他进去,站在门口说:“这段日子你的帮忙,‘谢谢’两字难以表述,以后你若有用得着我苏蔓的一天,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假期快要结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准备上班吧!不用再来看我,这里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铁都很方便。” 他想说什么,却隐忍了下来,“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说完转身离去。 我定了闹钟,两个小时候叫醒自己。我倒在床上,衣服没脱,鞋子也没脱,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躺着,脑子里还琢磨着要给大姐发一封电子邮件,请她帮我推荐一份高薪的工作。我要给父亲做晚饭,煲骨头汤,记得去医院的时候带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几盘,明天早起去菜市场买条活鱼,还要写辞职申请…… 休息!苏蔓,你需要休息,才能应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 19章 往事 早晨,我走进父亲的病房时,听见里面一阵阵的说笑声,推门看见宋翔和麻辣烫竟然都在。麻辣烫紧张地看着我,怯生生地叫:“蔓蔓。” 我笑着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早?这不是成心在我爸面前衬托我的懒惰吗?” 麻辣烫神色一松,可眉眼间的尴尬仍是未去。 爸爸看我戴着口罩,担心地问:“你感冒了?” 我忙说:“没有。”正为难地慢吞吞地摘下口罩,病房门被推开,一盘娇姿艳态的杏花映入眼帘。花开得很繁密,花后的人都看不清楚,只看见一片“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的繁华丽色,让人惊觉春天已到。 病房里有了这么一大盘生机勃勃的花,消毒水的味道都不知不觉地淡去。陆励成一边擦手,一边和爸爸打招呼,又自然而然地问我:“脸上的划伤还疼吗?挑了半天,结果还没要那盘,倒弄得自己像被人打了一样。” 麻辣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我立即摇头,“不疼了,看着吓人,实际划得很浅。” 爸爸心疼地说:“这丫头,挑个花也能弄伤自己!” 我笑,“很快就能好。” 服侍爸爸吃完早饭,护士来推爸爸去做治疗,他们一走,屋子里立即安静下来。 麻辣烫走到我身边,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家的事情。我这段时间就和疯子一样,看到宋翔的留言说有急事先回北京,让我也尽快赶回北京,我没有思考究竟是什么急事,反倒觉得好似自己被人抛弃了,在飞机上喝了些酒,所以看到你们……” 我打断了她的花:“是我错在先,如果……”如果我没有刻意回避你,早应该给你打电话,那就不会有后来的误会。可是我又怎么可能不回避你?我没有办法同时面对你和宋翔,这是一个不知道如何解开的死结。我苦笑着,握了握麻辣烫的手,“没有关系的。” 麻辣烫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也握了握我的手,算是冰释前嫌。但是,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鸿沟正在越来越大。如果她仍是我的麻辣烫,她应该指着我的鼻子质问我为什么发生这么多的事情竟然不告诉她?她会板着脸问我究竟有没有当她是姐妹?她会嬉皮笑脸地拿着我的手让我打回她一巴掌。她会臭骂我,然后再陪着我一块儿哭泣。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礼貌地说:“我已经和妈妈说过了,她说会帮我联系北京最好的癌症专家。” “谢谢。” 病房里的气氛安静得古怪,我小心地说:“我爸的治疗时间会很长,你们去忙自己的事情吧,我一会儿说不定也要出去一趟。” 宋翔和麻辣烫起身告辞。麻辣烫站在门口看着我,一直不走,却也一直不说话。我心里难受得想哭,很想抱着她说:“我们和以前一样,好不好?我宁愿被你骂、被你训。”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只能默默地看着她。终于,她笑了笑说:“我明天再来看你和叔叔。” 宋翔看着我和陆励成,眸中的黑色越来越重,低下了头,随着麻辣烫一块儿离去。 陆励成看他们走远了,问我:“你需要办什么事?需要我送你吗?” “早上接到中介的电话,有人来看房,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所以不麻烦你了。” 他点点头,没说话。 我指指他的花,“谢谢你了。” 他笑,“别说谢谢,我惦记着你说的‘以后为我赴汤蹈火’呢!” 我被他一嘲笑,弄得怪不好意思的,刚说过这句话没多久,昨晚上就冲着他大发雷霆。 他看我面红耳赤的,就没再打趣我,“那我就先回去了。” “嗯。” 我帮爸爸把病房收拾干净,给护士打了招呼,回家带人去看房子。 来看房的人是一个中年妇女,好像是帮女儿买房子,我不知道她是真看不上房子,还是为 了压价,一直不停地说着房子的缺点。 当年怎么装修的?房子本来就很小,为什么还把卫生间搞那么大?为什么装这么大的浴缸?为什么不直接弄成淋浴?浴缸颜色和式样也很难看。 我保持着一张木然的脸,沉默地听着。这个浴缸是我和爸爸一块儿去挑的,两妇女几乎跑遍北京城,才寻到这款喜欢的浴缸。劳累一天后,在这里面泡个热水澡,舒服得让人不愿意起来。虽然因为这个,让房间面积变小了,可我认为大大地值得。 她又开始批评我的墙纸,怎么只有一面墙贴了墙纸?怎么就黑白二色?这到底画的什么东西?不伦不类!如果买了房子,她得把整面墙都重新弄过…… 中介都不安起来,朝我抱歉地笑,我却只是木然地听着。想起来很早很早以前,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我和妈妈在这里刷墙壁、贴墙纸,两个人头上戴着一顶报纸做的小帽子,我在梯子上高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刷了房顶又刷墙……” 门口突然响起冷冰冰的声音:“中国水墨画就是黑白二色,求的是神,而非形,您若不会欣赏,趁早走人。” 妇人勃然大怒,瞪向门口的人,可看门口的女子一身香奈儿女装,手中提着路易斯威登的最新款皮包,气质冰冷,眼神锐利,她只能把脾气撒向我,“你究竟卖不卖房子,卖房子还容不得人批评吗?” 我还没说话,大姐就笑着说:“卖是要卖,不过不打算卖给你。请走!”大姐在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妇人想发火,可每次和大姐的眼神一碰触,又立即蔫下来,最后一边嘴里嘟囔着一边走了。 我只能对中介说“对不起”,中介小声安慰我:“我下次一定介绍个好的买家。安抚完我,又赶忙去追中年妇人,安抚另一个顾客。 大姐砰的一声摔上门,“非卖房子不可吗?“ “嗯,我大概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工作。” “也是,做我们这行,忙的时候一天做足十二个小时,你若上了班,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不够,更别说跑医院了。卖就卖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再买好的。可你卖了房子,住哪儿?” “我正在租房子。” 大姐做到我的电脑椅上,“苏蔓,我和你商量个事。我的房子你也看到了,房间有的是,就我一个人住,你搬过来和我合住。” “不用,真的不用了。” 大姐没好气地说:“你别忙着拒绝,你听我说完,一个月租金一千五。你别觉得租金便宜,我条件还没说完。你只要在家里做饭,就要也给我做一份。我真是吃腻了饭店的饭,请保姆又不放心,谁知道她会不会给菜里吐口水。”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大姐又说:“苏蔓,搬过来吧!也许我的确有帮你的意思,可你也会帮到我,我们算是互利互助。有时候下班回家,屋子空旷安静得能听见我走路的会因。我很早以前就考虑过找个人一起住,至少回家的时候能说几句话,可我的身份在那儿摆着,若去找人合租,那不是成了整个公司的笑话?何况我也不敢随便找个人来住,请神容易,送神难!我的书房里又有很多文件是绝对不能外泄的。你搬过来住,我这些担忧都没有了,解决了自己的问题,还落个帮助他人的美名声,我这也算一箭N雕。” 我被大姐说得心动起来,毕竟卖房子是必须做的事情,租房子也成了必须做的事情,可合租一套合心意的房子却非常难。 大姐有几分生气,“苏蔓,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在那里装什么呢?到底同意不同意?” “好!我做饭的时候,给你顺带做一份没问题,不过,我要把这个屋子里的家具都搬过去。” 大姐皱着眉头打量了一圈我的屋子,面色沉痛地说:“行!” 可是墙纸、浴缸、洗脸池这些东西是不能搬走的了,不过,关于它们的记忆,我会永远带在心里。 和大姐商定搬家的事宜后,她说让我安心照顾父亲,搬家的事情,她来负责,保证把我的一针一线全都安稳地运到她家。 第二天,我正在医院里陪父亲,陆励成突然出现,把我抓到一边,气急败坏地问:“我刚去你家,看到一堆人在搬东西,你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你现在住哪里?” 我说:“还没卖掉。我搬到大姐……就是林清,我以前的老板家去住。我上次带人看了一次房子,发现自己的心脏实在不够坚强,而且也太花费时间,所以索性眼不见为净,决定等我搬出去后,直接把钥匙交给中介,随他们看,回头我直接签合同就行了。” 陆励成还没说话,刚到的宋翔失声惊问:“你要卖房子?” 我忙对他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让我父亲知道,“你们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大惊小怪?那间房子那么小,我现在不卖,将来也会卖。” 陆励成对宋翔说:“我没本事劝住她,看看你的本事了。”说完他扔下我和宋翔,走过去陪我父亲说话,我也想立即走,宋翔却拽住我,“蔓蔓。” 我轻声说:“以后请叫我苏小姐,或者苏蔓。” 他的手一僵,松开了我。我立即跑向父亲,爸爸看看远处的宋翔,再看看近处的陆励成,眼中有担忧。 我们三个人陪着父亲玩弹子棋,麻辣烫的公司已经开始上班,所以下班后才过来,来了后也加入战局。 下这种棋的关键就是自己尽量快走,让别人尽量慢走。五个人下,棋盘上乱成一团,几乎堆满了棋子,走都走不动。爸爸和以前一样,自己尽量快,但是也不会害我,有时候自己跳完后还会给我搭一下路,让我也走几步。 宋翔明显地在给麻辣烫让路,看着要堵死麻辣烫的棋,他总是宁可自己少走几步,都要留下活路,可他也不会堵我的路,有时候明明可以害我一把,让我走得最慢,可他会避开,装作没看见那一步棋。 我不想领他的情,他让的路我装作没发现,一概不走,宁可自己重新搭路。 陆励成最是心无牵挂,利用我们这些人的顾忌,给自己铺桥搭路,见空跳棋,见人害人,数他走得最快。 五个人纠缠了很久,最后才分出胜负——陆励成第一,父亲第二,麻辣烫第三,我第四,宋翔第五。 下完棋,父亲面上已有倦色,他们都陆续告辞。我安顿父亲睡下,本以为他已经睡着,没想到他突然问:“宋翔是许怜霜的男朋友吗?” “嗯。” “多久了?” “我在美国的时候。” 我想要多解释两句,却又实在不知道该解释什么。 父亲再没说话,我又坐了很久,见他真的睡着了,才收拾东西回大姐那边。 宋翔和陆励成都已经开始上班,我本以为日子会清静一些,不想早晨一起来就接到一个电话。 “请问是苏蔓小姐吗?” “我是。” “我姓王,是许怜霜的妈妈,你可以叫我王阿姨。” 我立即说:“王阿姨,您好。” “冒昧给你打电话。是这样的,怜霜告诉我你的事情了,本来早该和你联系,可这方面最好的专家陈教授在国外开会,所以一直等到今天。过一会儿陈教授会和几个专家一块儿去医院,去看看你爸爸,你看方便吗?” “方便!方便!只是……”我开始犹豫,该如何对张医生说?我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尊敬他? “你不用担心,陈教授算是张医生的师叔,他不会介意陈教授去诊断你爸爸的。我的朋友已经和院长打过电话,他非常欢迎。对他们而言,这是一次难得的医术交流机会,毕竟这一次去的几个专家恨少一起会诊的。” 麻辣烫的母亲竟然是如此玲珑剔透的一位女士,我的担忧尽去,只余感激,“阿姨,谢谢您!” “不用客气,我们过一会儿在医院见。” 我匆匆吃了些东西,赶往医院。没多久,一位中年女子陪着一个头发已白的教授走进病房。早已经等在病房的院长和张医生都站起来,我看气氛融洽,一颗心放下来,这才有功夫和旁边的女子打招呼:“是王阿姨吗?” “是的。苏蔓?” “我是” “我们出去坐坐吧,医生和护士会照顾好你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