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车子停下来,他都没有说过话,似乎今天晚上什么异样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们两个只不过恰好下班时相遇,他送我一程而已。 下车后,他要送我上楼,我说不用了,他直接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塞进电梯。等到我家,他却连电梯都没下,只是站在电梯门口看我进了门,对我说了声“晚安”后就走了。 我忘记了开灯,就直直地走进屋子,脚不知道被什么东西一绊,人重重地摔到地上,心灵上的疼痛早已经让全身麻木,所以一点儿没觉得疼。我蜷缩起身子,脸贴着冰冷的地板,眼泪无声无息地坠落。 没有光,没有人,只有黑暗。我任由自己在黑暗中沉沦,真想就这样睡过去,最好再不要醒来,那些旧日的光影却不肯放过我,一一在我面前闪过。 经过叼着烟斗的闻一多塑像,继续向前走,会看到一片小小的荷花池,据说这里才是朱自清《荷塘月色》的真实地点。不过这个小荷塘的荷花不多,和朱自清笔下的《荷塘月色》相去甚远,再加上清华还有个大荷塘,所以这里人迹较少。 宋翊也许就偏爱这里的宁静,所以常常捧着书本在这里的亭子里看书。我也常常拿着书到这里看,不过不是坐在亭子里,而是坐在池塘边的树丛中。荷花虽不多,可树木繁茂,池水清澈,有时候看书累了,就抬头远远地看看他,再赏赏周围的景色,方寸之间,却也有白云悠悠、绿水迢迢之感。 那个时候,宋翊应该在备考GMAT和TOEFL,每日里带着个随身听、一本红宝书,常常倚着栏杆,一坐就是半天,不知道的人以为他在发呆,实际上他不是在默背单词,就是在练习听力。左右无人的时候,他也会吟诵出声,在亭子里来回踱步。那个时候,我就会放下手中的书,静静地看着他。 整整半年的全心投入,考试结果出来时,他的成绩却远未达到他的期望值,那个时候GMAT还是笔考,他根本没有可能参加第二次考试。而距离申请,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更重要的是,明天就是他是否接受保研的最后时间。他的辅导员劝他暂时放弃出国,接受保研,给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一条是完全无风险的康庄大道,一条是已经快要看不到希望的荆棘小路,选择其实很明显。 我听到消息时,立即就往池塘跑,果然,他在那里。 正是晚饭时间,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闷热的风。他不是站在亭子里,而是高高地站在亭子的栏杆上,风吹得他的白衬衣如张起的风帆。乍一眼看去,只觉得古旧的红亭、繁茂的古树都成了他的底色,只为了衬托他这一刻的轩昂挺拔。 一阵风过,将四周的树木吹得哗哗作响,他忽地张开双臂,面朝着天空,朗声吟诵:“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在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然后,他跳下了栏杆,高高兴兴地向外跑去。我凝视着他的背影,轻声吟诵出了横联:“水清木华。” 那天夜晚,篮球场上,他和队友打得电子系惨败,他的笑容灿烂耀眼,没有人能想到他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也正面临着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抉择路口。 第二天,他告诉辅导员,他仍然决定放弃院里的保研名额。半年后,他用其他方面的优异成绩弥补了GMAT考试的失利,成功地拿到伯克利的入学通知书。 他就如同他当年鼓励我一样——不到最后,绝不轻言放弃;即使到了最后,也仍不会放弃。 从十七岁开始,我经历了无数次的失望、失败。伤痛或小或大,每一次我都能擦干眼泪,握一握拳头,再次出发,只因为篮球场上他眼底的阳光,荷塘边上他水清木华的身影。可是这一次,谁能告诉我,我该如何再次出发? 屋子的门突然开了,保安打开灯,“苏小姐,苏小姐……” 宋翊看到在地板上蜷缩成一团的我,一把推开保安,奔到我身前,低头看我。我猛地扭开头,用手遮住眼睛。 保安站在一旁,不安地解释:“宋先生说给你打电话一直没人接,他来敲门,也没有人开门,却听到手机的铃声在屋子里响,他不放心,所以请我们开门。我……我想着宋先生是苏小姐的男朋友,保险起见,还是开门看一眼……” 我捂着脸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没吃安眠药,我就是太累了。”想坐起来,手上却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宋翊把我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被子捂住我,又赶紧打开空调。我拉起被子蒙住头,听到他送保安离去。 感觉他坐在了床沿,我疲惫地说:“请你回去,我和怜霜是好姐妹,请不要陷我于不仁不义。” 长久的沉默。我感觉到他的手从我手边轻轻拂过,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在最后一瞬间缩了回去。好几次,我都感觉到他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一个带着疲倦的喑哑声音:“对不起!” 我感觉到床垫一松,关门的声音响起,屋子里再次彻底死寂。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漫延开来。原来,所有的男女关系不管在开始时多复杂,不管过程多么甜蜜,在结束时,都可以只用这三个字做告别。 Chapter 13 谎言 是不是人在心情低落的时候,抵抗力也分外弱? 我在雪地里等宋翊时,身体都冻僵了,也没感冒,可昨夜只是吹了一点儿冷风,睡了一会儿冷地板,我却感冒了。 我晕沉沉地起来,吃了两颗泰诺,爬回床上继续睡。说是睡,其实并没有睡着,而是一种接近假寐的状态,外面的事情似乎都知道,楼道里邻居的关门声都能隐隐约约地听到,可是大脑却很迷糊,好像一直在下雪,在模糊不清的大雪中,漂浮着一个又一个残碎的画面。 宋翊在前面走着,我用力地跑呀跑,马上就可以追上他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画面一换,他就不在走路了,他坐在车里,我拼命地叫他,拼命地追他,可是车都不停。 突然,麻辣烫出现在路前方,她双手张开,挡在飞奔的汽车前,车子猛地一个急刹车,差点儿将她撞飞。 她长发飞扬,鲜红的大衣在寒风中猎猎飞舞。宋翊下了车向她走去。我向他伸出手,想叫他,却怎么都发不出声音。他终于走到麻辣烫身边,将她揽在了怀里,我看见一黑一红的身影,依偎在寒风里。 麻辣烫在他肩头幸福地微笑,宋翊却抬头看着我,他的脸在飘舞的雪花中模糊不清,只有一双眼睛盛满了悲伤。那悲伤令人窒息,好似凝聚着世间一切的黑暗,让人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不管站在多明媚的阳光下,其实仍生活在地狱般的黑暗中。 不要这样!我在心里呐喊。你是属于阳光的,我可以不在乎你是否爱我,可是,请你快乐! 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他眼睛中的哀伤如此分明。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他的眼睛,希冀着能将阳光放回他的眼中。 我触碰到了他的眉眼,可他眼中的悲哀更加浓重,我将手指抵在他的眉心,“如果我将来还可以笑一万次,我愿意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都给你,我只留一次,我要用那一次,陪你一起笑一次。” 他握住了我的手指,他手掌的力量、掌心的温度如此真实,真实得不像做梦。 “蔓蔓,我们现在去医院。”他半抱半扶着我下床,用大衣和围巾把我裹严实。我四肢发软,头重脚轻,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境。 走出大楼,细细碎碎的雪花轻轻飘着,整个天地都混沌不清。我心里想,这的确是做梦。精神松懈下来,我用胳膊柔柔地圈住他的脖子,整个身体也彻底依靠在他的怀里。至少,在梦里,他可以属于我。 他的动作呆滞了一下,又恢复正常,任由我往他怀里缩,用自己的大衣将我裹起来。 宋翊招手拦计程车,我靠在他肩头笑,这真是一个幸福的梦! 在漫天轻卷细舞的雪花中,我看见陆励成的“牧马人”,他的车上已经积了一层雪花,车窗的玻璃半开着,里面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那个没有月亮的晚上,他一个人在黑暗中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宋翊扶我进计程车,车开出去时,我忍不住地回头张望,看见半截烟蒂飞进雪花中,那匹黑色骏马在雪地里猛地打了个转,咆哮着冲出去,将积雪溅得飞向半空。 宋翊摸着我的额头,眉间忧色很重,“在看什么?” 我微笑,“我的梦越来越奇怪了,梦到陆励成的‘牧马人’停在我家楼下,他坐在车里抽闷烟。” 宋翊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看向车窗外。我觉得身上发冷,往他怀里又缩了缩,他索性把大衣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我靠在他肩头,感觉全身忽冷忽热的,意识渐渐模糊,心里却难过地想着,醒来后他就要消失了,于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泪一点点地滴到他的肩头。 我清醒时,眼前一片素白,我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梦见自己醒了,还是真的醒了。一阵阵浓重的消毒水味道飘进鼻子,我手一动,觉得痛,才发现连着一根输液管。我的神志渐渐恢复,正在思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麻辣烫提着一个保温饭盒进来,看我盯着自己的手研究,几步跑过来,把我的手放回被子中,“你老实点儿。” “我记得我吃了两颗感冒药,怎么就吃进了医院?难道那个药是假药?” 麻辣烫的眼睛如熊猫眼,“看来是没事了,已经知道耍贫了。”她喝了口水,静了静,突然声音拔高,开始大骂我,“你多大了?知道不知道什么叫发高烧?泰诺可以治高烧?我看你脑子不用高烧,已经坏了!我告诉你,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回头老娘的人工费一分不能少……” 我盯着天花板,那些迷乱的梦在麻辣烫的声音中时隐时现,到底哪些是梦,哪些是真实? “谁送我来的医院?” 麻辣烫满脸的怒气一下子就消失了,微笑着说:“陆励成。宋翊看你一直没去上班,又没打电话请假,就给陆励成打了个电话。他觉得事情不对劲儿,就去你家找你。你知不知道医生说什么?幸亏他发现得早,否则你真的很危险……” 我茫然地想,原来真的是梦。 麻辣烫嘀咕:“蔓蔓,陆励成究竟对你怎么样?” “啊?” 我满脸的茫然,让麻辣烫极度不满,“我在问你,陆励成对你好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不能不回答,只能说:“我想见他。” 麻辣烫把手机递给我,脸凑到我跟前说:“苏蔓,你只是喜欢他,并不欠他一分一毫,在他面前有点儿骨气!” 我可怜兮兮地望着她,示意她给我点儿私人空间。 她不满地冷哼:“重色轻友!”走出病房。 “喂,我是苏蔓。” “什么事?” “听说是你送我到医院的,谢谢你了。” “不客气。” “你……你能不能来医院看我一下?” 电话里沉默着,沙沙的杂音中,能听到寂寞空旷的音乐声。 野地里风吹得凶,无视于人的苦痛,仿佛要把一切要全掏空。往事虽已尘封,然而那旧日烟花,恍如今夜霓虹。也许在某个时空,某一个陨落的梦,几世暗暗留在了心中。等一次心念转动,等一次情潮翻涌,隔世与你相逢。谁能够无动于衷,如那世世不变的苍穹……不想只怕是没有用,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轻易放过爱的影踪。如波涛之汹涌,似冰雪之消融,心只顾暗自蠢动,而前世已远,来生仍未见,情若深又有谁顾得了痛…… 我怔怔地听着,几欲落泪,不想只怕是没有用,情潮若是翻涌,谁又能够从容? “这是什么歌?” “一首很老的歌,林忆莲的《野风》。”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很具体的画面——他此时正坐在小木屋的窗前,在黑暗中吸着烟,静静地听着这首歌。天地寂寞,唯一相伴的就是手中的烟蒂。也许窗户还开着,任由寒风扑面。某些时候,人的身体需要自虐的刺激。 我忍不住问:“你在昌平?” “嗯。” “那不用了,我以为你在市内,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最后的两句话,我不仅仅只是客气地说说,而是真的觉得自己打扰了他。 我要挂电话,他突然说:“两个小时后见。” “不……”电话已经挂断,“用”字才刚吐到舌尖。 麻辣烫已在楼道里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趟,看我终于挂断电话,立即跑进来,“啧,啧,说什么呢?这么长时间。” 我凝视着她问:“你和陆励成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麻辣烫慌乱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可以不回答吗?” “我可以去问他。” 麻辣烫站在我面前,迎着我的视线说:“他就是那个我说的相亲认识的人,喜欢我的人。我……我当时不知道他就是你喜欢的人,我只是想着很巧,竟然和你一个公司,还想着等你从美国回来后吓你一跳。蔓蔓,对不起!” 我的确是吓了一跳,可不是因为他,“你……你和陆励成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我们就是牵了下手而已,晚上告别的时候,偶尔会拥抱一下,就是偶尔,次数非常少。”麻辣烫说着话,低下了头,“你还想知道什么?如果你一定要知道这些事情,我宁愿亲口告诉你,不想你从他口里听到。” “没什么了。”我疲惫地闭上眼睛。 麻辣烫坐到我身边,轻声地说:“我父母对陆励成很满意,尤其是我父亲,很喜欢他。所以在父母的推动下,我们的关系发展得比较快。他对我也很好,我当时在信里告诉你,每天都收到一束花,就是他送的。如果我不是再次遇见宋翊,也许再过两三个月,我们就会订婚。” “你爱他吗?”我有些艰难地吐出这句话,自己都不知道问这个的动机是什么。 麻辣烫苦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当时挺喜欢和他说话,他能令我笑,如果没有宋翊,他是一个让我不会拒绝走进婚姻的人。但是,有了宋翊,一切就不一样了。宋翊像我心中最美的梦,直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我竟然美梦成真了。”麻辣烫再次向我道歉,“对不起!” “你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一遍遍地和我道歉?” 麻辣烫如释重负,小心翼翼地绕过我的输液管,抱住我,“一生一世的朋友!” 我用一只手抱着她的背,“一生一世!”以前我们也会在争吵后抱着彼此,说出这句话。当时说的时候,是嘻嘻哈哈的轻松和满心幸福的愉悦,今日,我却是带着几分悲壮,许下我的承诺。 麻辣烫拿起桌上的保温饭盒,一口口地喂我喝汤,一边小心翼翼地问:“你和陆励成现在是……是什么情形?” 我在大脑里开始做这道复杂的逻辑推理题——陆励成喜欢麻辣烫,陆励成和麻辣烫交往过,麻辣烫抛弃了陆励成。我在这中间应该是个什么位置?哦!对,我喜欢陆励成。我边思索,边缓慢地回答:“他是个聪明的人,应该我进公司不久就明白了我对他的感情,但也许我的性格并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所以他一直装作不知道,还特意把我调到宋翊的部门。我去美国出差也是他安排的,我想大概是对我的一种补偿吧!感情上不能回应我,就帮助我的事业。我在纽约的时候,一直给他写信,他却一直不回复。我从美国回来后,他却对我比以前好,还亲自去机场接我。你请我去见宋翊的那天早上,他突然告诉我,他喜欢上了别人,但是那个人不喜欢他,他现在正重新考虑感情的问题。我特别难过,中饭都没吃,所以晚上见到你,会突然晕倒。后来,我在饭店里撞见他,没忍住就哭了,他把我带到他的私人洗手间,也许是我哭得太可怜,也许是我最终感动了他,他说愿意和我交往。然后,就是刚才,我知道了他和你交往过。” 作为专门打假的审计师,深谙以假乱真的道理,一番真假错杂的话,时间、地点、事件纹丝不乱,连我自己都要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何况麻辣烫?麻辣烫这一次彻底相信了我爱的是陆励成。 她脸上的表情很难受,似乎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我笑着拍拍她的手,很认真地说:“他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他会待我很好。这个年龄的人,谁没有个把前男朋友、前女朋友?关键是现在和未来。” 话说完,我一抬头,看见宋翊就站在门口,脸色有点儿苍白。麻辣烫紧张地跳起来,讷讷地问:“你来了?” 宋翊看着她,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温柔,“刚到。” 麻辣烫展颜而笑,如花般绽放,拉住他的手问:“外面冷吗?” 宋翊摇摇头,凝视着麻辣烫浮肿的眼睛,眸中满是心疼,“累吗?” 我闭上了眼睛,锁上了心门,拒绝看,拒绝听!这样的眼神,他是真的爱她! 麻辣烫在我耳边轻轻叫我,我紧闭着双眼,没有任何反应。 她压着声音对宋翊说:“蔓蔓说陆励成一会儿就到,我们在这里等他来了再走。我怕蔓蔓醒来后万一想做什么,身边没人照顾。” “好。” 麻辣烫低声问宋翊过会儿去哪里吃饭,听着像是她要宋翊作选择,却偏偏是她自己拿不定主意,一会儿想吃川菜,一会儿又想吃广东菜,一会儿觉得那家太远,一会儿又觉得这家的服务不够好。娇声细语中有撒娇的任性,那是女子在深爱自己的男子面前特有的任性,因为知道自己被宠溺,所以才放肆。 陆励成推开房门的一瞬间,我几乎想对他磕头谢恩。他和宋翊寒暄几句后,宋翊和麻辣烫离去。 “他们走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睁开双眼,看到陆励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唇边的笑满是讥嘲,“装睡有没有装成内伤?需要纸巾吗?” 我盯着他,“咱俩同病相怜,何必再相煎太急?” 他挑了挑眉,不在意地说:“许怜霜告诉你我和她约会过?” “是。” 他笑,斜睨着我说:“我今年三十三岁,是一个身体健康的正常男人,你不会认为我只约会过许怜霜一个女人吧?” 我淡淡地嘲笑他:“约会过的也许不少,不过要谈婚论嫁的应该不多吧?” 他的笑容一僵,有几分悻悻地说:“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在这里胡搅蛮缠。” 第一次在言语中占了他的上风,我也没觉得自己快乐一点儿,疲惫地说:“非常感谢你能过来,现在你可以回去了,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他淡淡地说:“你不是说我们同病相怜吗?一个人黯然神伤,不如两个人抱头痛哭,我请你吃饭,你想去哪里?” 我想了想,伸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他不但没有阻止,反倒递给我一团棉花止血。 我裹上大衣,陆励成看到衣帽架上还有帽子、围巾,便拿给我,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我不想戴。”他随手扔到病床上。我却又心疼,跑去捡起来,小心地放到包里。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溜到楼下,他让我在避风的角落里躲着,他去开车。等钻进他的车里,我才舒了口气。 “去哪里吃饭?” 我报了一家川菜馆的名字,等停车时,发现是一家淮阳菜系的饭馆。 我瞪着他,他拍拍我的头,笑眯眯地说:“这里的师傅手艺一流。”把我拽进饭馆。 他问都没问我,就自作主张地点好了菜,看我一直瞪着他,便说:“这个饭馆我比较熟,点的全是师傅最拿手的菜。” 这个师傅所有拿手的菜味道都很清淡,凭着我仍在感冒中的味觉,几乎吃不出每道菜的差异。我喝酒的提议被陆励成以要开车为由坚决地拒绝了,点了一壶菊花茶,配上冰糖,让我一杯一杯地饮,还告诉我:“以茶代酒,一样的。” 我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瞪着他,他根本看不见;骂他,我没力气,更没勇气。所以,我只能闷着头扒拉米饭。 想起那天他来机场接我的异样,我低着脑袋问:“你是不是在我下飞机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陆励成倒是很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是啊!就是因为知道你被许怜霜挖了墙脚,所以才去看看你。” 我突然就觉得饱了,把碗推到一边,“宋翊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在医院里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喜欢我,全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所以麻辣烫没有一点儿错,她唯一的错误就是对不起你,你尽管可以拿此去说她,但是少用我的事发泄你的不满!” 我最后一句话说得疾言厉色,陆励成却罕见地没有发作,反倒正色说:“好,我以后再不这么说。” 我愣住了,他这么好的态度?我一时不能适应,“抱歉!我刚才有些急了,别人说我不好都成,我就是不喜欢听别人在我面前说麻辣烫不好。” 陆励成温和地说:“我能理解。我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别人要在我面前说他们不好,我肯定也急。手足之情,血浓于水,我只是没想到你和许怜霜的感情有这么深厚。” “还不是被独生子女政策害的!不过我们和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也差不了多少。麻辣烫是个很好的人,她对感情也很认真,绝不是见异思迁的女子,这一次,真的是有特殊原因……” 陆励成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男未婚、女未嫁,谁都有选择的自由。她做事还算磊落,刚认识宋翊就打电话告诉我,她遇见了一个她梦想的人,请我原谅。” 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想了想,“你回国前三天。” 和我的猜测一样。麻辣烫和宋翊从认识到坠入爱河统共没几天,期间宋翊还去了新加坡,否则以麻辣烫的性格,宋翊不会到那天晚上才知道我。 我喝了口菊花茶,觉得怎么还这么苦,又往茶杯里加了两大勺冰糖。陆励成凝视着我的动作,平静地说:“我不太明白一见钟情的事情,有点儿意外,不过更多的是好奇,所以派人去打听了一下,没想到竟然是宋翊。他的八字似乎比较克我的八字,也许我该找个风水先生给我转一下运。”陆励成淡淡地自嘲,若有若无的微笑背后看不出隐藏的真实情绪。 茶足饭饱后,他问我:“送你回医院?” 我摇头,“烧早退了,还住什么院?” 他也点头,“本来就是心病,再住一下,被那两位再照顾下去,估计旧病未好,又要给气出新病来。” 在无边无际的悲伤里,我竟然也冒出了怒气,特别有扑上去掐死他的欲望,但是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我想回家。” “好!”他去拿钥匙。 “不是市里的家,是在郊区的家,我爸妈的家。” “好!”他拿着钥匙站起来。 “在房山,从这里开车过去至少要两个小时。” “好!”他向外走。 我跟在他后面提醒:“房山在北京的西南边,昌平在北京的东北边,你回头怎么回去?” 他倚着车门,等我上车,手指摇着钥匙圈,叮叮当当地响,“你管我呢!” 我被他噎得差点儿吐血,直接闭嘴、上车。我的确是突然很想回家,不想回到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可是这么晚了,已经没有班车,计程车也绝不愿意走那么远的路,我不怕,师傅还怕呢!所以,我只是一说而已,没想到他竟当真了。既然如此,那我也无须客气。 已晚上十点多,夜深天寒,街上显得空旷冷清,陆励成的油门踩得很足,“牧马人”在公路上风驰电掣。我看到商家的装饰,才意识到快要新年了,算了算自己银行里的钱,侧过头问陆励成:“如果我现在提出辞职,公司会要我赔多少钱?” 陆励成过了一会儿才说:“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你如果提出辞职,宋翊肯定会替你周旋,即使最后要赔偿违约金,应该也没多少钱。” 我心烦意乱,盯着窗外发呆。 “你觉得你现在辞职是个好主意吗?你在许怜霜面前装得这么辛苦,怎么对她解释你的离职?” “我去MG是为了你,你都已经被我追到了,我离开也正常。” 陆励成笑起来,“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陪你演戏?” “你那天不都陪我演了?我和你双赢,不是挺好?我可以骗过麻辣烫,你可以掩饰你受到的伤害……” “我没有受到伤害!” 我摆了摆手,由得他嘴硬,如果没受到伤害,那天何必要在麻辣烫面前装作是我男朋友? “好的,你压根就不喜欢许怜霜!那你可以证明你没有受到伤害。” 他笑着沉默了一会儿,慢悠悠地说:“你要辞职就辞职,我懒得掺和!不过许怜霜来问我的话,我就实话实说,苏蔓来MG的原因是想追宋翊,现在宋翊被你抢跑了,她离开也很正常。” “陆励成!” “我耳朵没聋,你不用这么大声。” 我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我的确没有资格要求他陪我演戏。我打开车窗,让寒风扑面,很想大叫,可是连大叫的力气都没有。 陆励成忽地把车窗关上。 我又打开。 陆励成又把车窗关上。我还想再开,他索性把车窗锁定。 我用力摁按钮,却怎么都打不开窗户,苦苦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猛地弯下身子,大哭起来,“你究竟想怎么样?你究竟想怎么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 宋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是麻辣烫?为什么? 陆励成吓了一跳,立即将车停到路边,刚开始还想安慰我,后来发现我胡言乱语的对象根本不是他,沉默下来,索性点了根烟,静静地抽着,由着我一个人痛哭失声。 “圣诞节的时候,工作那么忙,他却特意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到纽约来看我,只为了陪我过平安夜,第二天又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赶回北京。平安夜的晚上,我们在可以俯瞰曼哈顿的餐馆吃饭,我们一起在中央公园滑冰,他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冰上旋转,我们一起大笑,失衡的时候,他为了保护我,宁可自己摔倒。我不明白,我一点儿都不明白,难道真的是我会错了意?是我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陆励成将纸巾盒放在我手旁,我抽出纸巾又擦眼泪、又擤鼻涕,“他从没有亲口说过喜欢我,可是,我以为他的行动已经告诉我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说过我是他的女朋友,可我以为他已经把我当做他的女朋友。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我一张又一张地抽出纸巾擦着眼泪,“为什么会是麻辣烫?如果是别人,我可以去哭、去喊,我可以去争取、去质问,可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前我难受的时候,可以去找麻辣烫,她会听我唠叨,会陪我喝酒,会陪我难过,会帮我想主意,可现在我只能自己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盒纸巾全部被我用完,我一直压抑着的情绪也终于全部暴露。我没有风度,没有气量,其实,我很介意,我很不甘心,我很小气,我不是一个能理智平静、毫不失礼地处理事情的女人。 陆励成眉宇中有浓烈的不屑,“也许我能告诉你为什么。” 我用纸巾压着自己的眼睛,让自己平静下来。 “苏蔓,你究竟对许怜霜知道多少?” 我闭着眼睛说:“足够让我信任她、爱护她。” “你知道许怜霜的父亲是谁吗?” “就是许怜霜的爸爸。” 陆励成笑,“不错!还有幽默精神,希望能继续保持。许怜霜的父亲叫许仲晋。” 许仲晋?这名字听着可真耳熟,似乎在哪里看到过。 陆励成没有让我继续耗费脑细胞去思索,“我们现在一直在争取的超级大客户,中国能源垄断企业XX的第一把手,光员工就有一百六十七万人。” “那又如何?这是北京!掉一块招牌,砸死十个人,九个都是官。” 陆励成鄙夷地问:“你到底是不是在金融圈混的人?你究竟知不知道能源对中国意味着什么?我这样说吧,许仲晋的简历上,上一次的职位是XX省的省长,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他现任的职位比上一次的职位更有权力。” “什么?”我失声惊叫,虽然北京到处都是官,可省长级别的,全中国都没有多少。 陆励成唇边又浮现出熟悉的讥讽表情,“你现在还确定你真的了解许怜霜吗?” 我和麻辣烫认识的一幕幕在脑海里急速闪过。我们在网络里认识,我们非常聊得来,然后逐渐到现实,一块儿逛街,一块儿吃饭,一块儿旅游,一块儿做一切的事情。她常常逼我请客,说我的工资比她高。她和我一块儿在淘宝上购物,只为了能节省一两百块钱。我对她衣橱的了解和对自己衣橱的了解程度一样,她好看的衣服很多,但是大牌的衣服没有,最贵的一件是三千多块钱,还是在我的怂恿下买的,因为她穿上真好看。我只知道她在经济开发区的一家德资公司人力资源部门工作,可她也只知道我在会计事务所工作,她连我究竟是做审计还是做税务也不清楚,因为隔行如隔山,我懒得给她说,她也懒得听。反正这些不影响我们一块儿探讨哪个牌子的口红好用,哪家饭店的菜好吃。 我和麻辣烫都在市内租房住。前年,我爸爸劝我买了一个小单身公寓,麻辣烫说她不想做房奴,所以仍然继续租房住。后来北京的房价大涨,她就更不想买房了。我没有去过麻辣烫父母的家,不过她也没有去过我父母的家。只有一次,妈妈进市里看我,恰好麻辣烫也来找我,我们三个一块儿吃了顿饭。毕竟是我们两个交朋友,又不是和对方的父母交朋友,所以我们从来没有询问过彼此的家庭。我的态度是:对方愿意讲,我就听;不愿意讲,我也不会刻意去追问。麻辣烫的态度一样,这也正是我们可以如此投契,成为好朋友的原因。 从头回忆到尾,麻辣烫并没有欺骗过我,她只是没有说过她是高干子弟。当然,也是我迟钝,麻辣烫只比我大一岁,可是每次我有困难,都是她出手相助。我和她去西双版纳旅游,遇到黑导游,两人被讹诈,困在黑酒店内,我急得蹦蹦跳,她笑嘻嘻地完全没回事,后来也真的啥事没有,那家酒店的人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出来,我还以为是我打110起了作用;我相亲的时候碰到了无赖,被跟踪,被打骚扰电话,痛苦得差点儿想逃离北京,是她帮我搞定的,我只知道这个人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却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消失的,我以为是麻辣烫江湖上的朋友揍了对方一顿;我想进MG,她帮我捏造工作经历,不但工作单位具体,连证人都齐全,我以为是因为麻辣烫做人力资源,交友广阔…… 一桩桩或大或小的事情全都浮现在脑海里,我终于开始接受一个事实——麻辣烫的确不是普通人。 我不知道该怒该喜,喃喃地说:“我竟然也有幸和太子女交往。” 陆励成深吸了口烟,徐徐吐出烟圈,“这也许能回答你为什么宋翊会作这样的选择。” 我的心闷得厉害,胃如同被人用手大力地扭着,“能打开门吗?车厢里空气不好。” 他解了锁,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下车,俯在高速公路的栏杆前吐着。陆励成忙下车,一手替我把头发挽上去,一手帮我拉着大衣。 我们身后,一辆辆车急驰而过,车灯照得我们眼前一明一暗的。 翻江倒海地吐完,我却没觉得五脏好受,仍然像是被人从各个角度挤压着,整个大脑都在嗡嗡作响。 陆励成递给我一瓶水,我漱了一下口,他推我上车,“外面太冷。” 我不肯上车,他说:“我不抽烟了。” 我摇头,“和你没关系,给我一支烟。” 他递给我一根,打着火机,另一只手替我护着火。我哆嗦着手去点烟,点了两次都没点着。他拿过烟,含在嘴里,头凑在火机前深吸了一口,将烟点燃。 他把烟递给我。我捏着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着,身子打着哆嗦。他猛地把车门打开,一把把我推到车门前,把暖气调到最大,对着我吹。他站在我身旁,也点了根烟抽起来。 我把一根烟吸完,嗡嗡作响的脑袋总算安静了几分,尼古丁虽然有毒,但真是个好东西,“再给我一根。” 陆励成又拿了根烟,对着自己的烟帮我点燃,然后递给我,“我觉得我像是带坏好学生的坏学生。” 我吸着烟说:“不,你是拯救我的天使。” 他苦笑。 他没有穿外套就下了车,在寒风中站得久了,身子不自禁地也有些瑟缩。 “走吧!”我咳嗽了几声,跳上车。他替我关上门,将烟蒂弹出去,也上了车。 车厢里漆黑,外面的车灯映得我们忽明忽暗,他看着车上的表说:“你现在应该不想回家了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精神竟出奇的好,笑着说:“我们去跳舞,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的DJ打碟打得超好。” 陆励成没回应我的提议,从车后座提出个塑料袋,扭亮车顶灯,窸窸窣窣了一会儿,拿了一把药递给我,“先吃药。” 我接过药,拿过水,将药全部吃下,“你现在不像天使,像我老妈。” 他关掉车顶灯,发动了车子。他将暖气调到最适合的温度,打开音响,轻柔的小提琴乐流淌出来。在如泣如诉的音乐声中,他专注地驾驭着“牧马人”,速度越来越快,一直奔向夜色的尽头。 引擎声中,我觉得头越来越重,问:“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感冒药,宁神药。” “你……你什么时候拿的?” “离开医院的时候。” 我的眼皮有如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陆……陆励成,你太……太可怕了!” 说完这句话,我就沉入了梦乡。 Chapter 14 梦醒 我是被饭菜的香气给熏醒的。半梦半醒间,只觉得阵阵香气扑鼻,而我饿得百爪挠心,立即一个激灵坐起来,一边耸动着鼻子,一边犯晕,谁能告诉我这是哪里? 我拉开卧室的门,陆励成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挥铲舞刀,架势娴熟,看我披头散发地瞪着他发呆,说道:“你起来得正好,洗漱一下就可以吃饭了,卫生间的橱柜里有新的牙刷、毛巾。” 我扶着墙,摸进卫生间,满嘴泡沫的时候,终于想清楚自己为何在这里。 我擦干净脸走出去,一边理头发一边问:“有废旧不用的筷子吗?” “干什么?” “有就给我一根,没有就拉倒!” 陆励成扔给我一根新筷子,“就用这个吧!” 我用筷子把长发绾了个发髻,固定好,打量了一下自己,终于不再落魄得像个女鬼。 陆励成已经脱掉围裙,在布菜,他看见我,笑起来,“很仙风道骨。” 我想了想,可不是,身上是一件充当睡衣的肥大灰色T恤,头上是一个道士髻。没等着他盛饭,我先吃了一口酿茄子,嘴里不自禁地唔了一声,险些整个人被香倒,“陆励成,你何止十八般武艺,简直是二十四项全能。” 他把米饭递给我,假模假式地谦虚,“哪里,哪里!” 我笑着指着他的脑袋、眼睛和手,“这里,这里,这里……都很能干。” 陆励成大笑起来。我端着米饭碗,一阵风卷残云,他不停地说:“慢点儿,慢点儿,这次饭菜绝对足够,你不用和我抢。” 我顾不上说话,只是埋头苦吃,本来就饿,菜又实在美味,就连普通的素炒青菜,他都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吃完一大碗饭,才终于慢下来,“陆励成,你这样的人,古龙有一句话描绘得很贴切。” 陆励成颇有兴趣地问:“哪句话?” “有人甚至认为他除了生孩子外,什么都会。” 陆励成没好气地说:“吃你的饭吧!” 我非常有兴趣地问:“你的厨艺为什么这么好?难道你曾经有一个客户很喜欢美食?也不对啊!如果他喜欢美食,你搜罗好厨子就行了。难道有人喜欢做菜,所以你为了陪客户,练就一身好厨艺?如果真是这样,客户变态,你比他更变态!” 陆励成不理我,我的好奇心越发旺盛,“难道你不是为了客户,而是为了爱情?你曾经的女朋友很喜欢吃你煮的饭菜?”我啧啧感叹,“真看不出来呀!你竟然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我一副不得到答案绝不会罢休的姿态,陆励成有点儿招架不住,“你怎么这么八卦?” “八卦是女人的天职和义务。”我振振有词。 陆励成淡淡地说:“五年前,我爸爸得了重病,我接他到北京治病,在他治病的半年多时间里,我的厨艺从零飞跃到一百,做饭并不需要天赋,只需要有心。” 我不解地问:“五年前你已经算是有钱人了,为什么不请厨子?” 他放下了筷子,眼睛无意识地盯着桌上的菜,“我上大学的时候,为了省钱,利用假期打工,四年大学时间我只回过一趟家。大学毕业后,我为了尽快能赚到钱,五年时间只回去过两次,其中一次还是出差路过。我总觉得我现在拼命一些,是为了将来让父母过更好的生活,更好地孝顺他们。没想到没等到我尽孝道,父亲就重病了。我接他到北京治病,愿意花尽我所有的钱,可是再多的钱都留不住父亲,我用钱所能买到的东西都不是他需要的,所以我只能每天给他做饭,让他吃到儿子亲手做的菜,与其说我在尽孝道,不如说我在弥补自己的愧疚和自责。‘子欲养而亲不待’这种痛,没经历过的人很难体会。” 我觉得很抱歉,“对不起,我不该这么八卦的。” 陆励成笑了笑,拿起筷子,“没什么,吃饭吧。”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陆励成立即放下碗筷去接,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显然不多,一旦响起,就代表有事。 “是我,嗯,她在这里,嗯,好。”他转身叫我,“苏蔓,过来接电话。”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不明白找我的电话怎么会打到他的座机上。 “喂?” “是我,你要吓死我吗?你知不知道,我和宋翊差点儿把整个北京城翻了一遍。”麻辣烫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 我不解,“我不就是在这里嘛!” “我和宋翊吃完晚饭,回去看你,病床是空的。去问医院的人,他们一问三不知,反过来质问我们。给你打手机,关机;去你家里找你,保安说你没回来过;给你父母家打电话,你妈妈说你一早就说过这个周末不回家,让我打你手机,我还不敢多问,怕他们担心,只能含含糊糊地挂了电话;琢磨着你应该和陆励成在一起,给他打手机,也是关机。后来我们没有办法了,宋翊给MG的老头子打电话,说有急事,必须要找到陆励成,那个老头子还挺不乐意,磨蹭了半天,才给我们这个电话号码。你要过二人世界,也好歹给我留个言,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我嗓子发干,说不出话来,麻辣烫急得直叫:“苏蔓,你死了?你说句话呀!” “我没事,我昨天晚上住在陆励成这里。”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麻辣烫的声音有点儿紧绷:“蔓蔓,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我没有生你的气。” “是不是陆励成给你说了什么?” “没有,真的没有,我没有生气……” 陆励成把电话拿过去,“许小姐,我是陆励成。我和苏蔓正在吃饭,有什么事情,能不能等我们吃完饭再说?” 听不到麻辣烫说什么,只听到陆励成很客气地说:“好的,没问题,我会照顾好她。好的,好的,我会让她打开手机。好的,再见!” 他挂了电话,“还吃吗?” 我摇头,“其实早就吃饱了,只不过味道实在好,所以忍不住多吃了点儿。” 他没说话,开始收拾碗筷,我不好意思,“我来洗碗吧。” “不用,你去吃药,药在桌子上,那个绿瓶子里的不用吃。” 我倒了一把黄黄绿绿的药片,一口气吞下去。人的身体受伤了,可以吃药,人的心灵受伤了,该怎么医治呢? 我拿着陆励成的烟和火机,站到窗户边。 推开窗户,冷冽的空气让人精神一振。我点着了烟,在烟雾中打量着四周。 近处,陆励成大概故意没做任何修整,完全就是一片荒地,黑色的“牧马人”休憩在一片干枯的野草间;远处是成片的果林,灰黑的枝丫上还有一些未化的雪,黑白斑驳,更显得层林萧索。 我的一根烟快吸完时,厨房里一直哗啦啦响着的水龙头停了。过了一会儿,陆励成站在我身后问:“你打算把自己培养成瘾君子吗?” 我转身,与他几乎贴在了一起。我朝着他的脸吐了一口烟雾,他皱了下眉头,我仰着头,几乎贴着他的下巴,笑笑地问:“你昨天晚上已经知道一切你想知道的信息,你打算怎么做?” 他退后一步,也笑了,“我本来希望你能做些什么。” “那你要失望了。我不打算跑到麻辣烫面前去指控宋翊,因为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是真爱麻辣烫的,你若看到他看她的眼神就会明白。” “那他对你呢?我相信他对你所有的行动,由麻辣烫来判断,显示的也是一个‘爱’字。” “他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忽闪着大眼睛,迷惑地问。 陆励成盯着我不说话,我吸了口烟,手指夹着烟说:“制造谣言攻击竞争对手可不是陆励成这样身份的人该做的。” 陆励成摇着头笑,“苏蔓,你真不错!” “谢谢,我跟着最好的师傅在学习。”我向他眨了眨眼睛。 他苦笑,“谢谢夸赞。” 我靠着窗户,打量着他,“你似乎也不怎么失望,能和我交流一下吗,你打算如何拆散宋翊和麻辣烫?” “正在思索,还没有一个完美的计划。本来想利用你,结果你不配合。” 我捂着肚子笑,又点了一支烟,转过身子,趴在窗户上,望着远方,吸着烟。他站到我身旁,也点燃了一支烟,“宋翊究竟有什么好?你就一点儿都不恨他?” 我想了又想,“不恨!因为他绝不是你所想的原因而选择麻辣烫,他一定有他的原因,也许……他只是被我感动,真爱的却是麻辣烫。” 陆励成不屑地冷笑,“看来我真的老了,完全没办法理解他和许怜霜的一见钟情,我以为宋翊也早该过了这个年龄。除了许怜霜的出身,我想不出来任何原因能让一个年届三十的男人突然之间就爱上了一个陌生人,特别是……”我侧过头看他,他也侧过头看向我,凝视着我说,“特别是他还有你!” 我心里震了一下,猛地扭过了头,“多谢谬赞。” 他连吐了三个烟圈,“我一直不肯承认宋翊占优势,可是现在,我不得不考虑,离开MG之后,我该去哪里。结果似乎已经明朗。” 我笑起来,“真不像是陆励成的语气呢!” 他也笑,“事情真到了这一步,失败似乎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 我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我想事情不会像你所想的那样发展。以麻辣烫的性格,显然是很讨厌别人把她和她老爸联系在一起。宋翊是个非常骄傲也非常自信的人,我不觉得他会借重麻辣烫老爸的势力,那是对他能力的一种侮辱。所以,你大可不必把许仲晋这个超重筹码放在宋翊的一边,因为他根本不会用。” 陆励成瞟了我一眼,讥嘲地说:“你对宋翊的判断?”一副“你若能正确地判断宋翊,人怎么会在这里的表情”。 我忍着胸中翻涌的酸涩说:“不信我们打赌!只要你不说,宋翊肯定不会让MG的任何人知道他与许仲晋的女儿是男女朋友关系。” “好!赌约是什么?别说我陪不陪你做戏的事情,那事儿另谈。” 我想了半天,才终于想出来了一些事情,“你以后不许再吓唬我、欺负我、要挟我,还有把我的简历还给我!” “就这个?”他很是不屑,“你的那张假简历,我早已经丢进碎纸机,人力资源部那里压根就没有关于你过去工作经历的任何文件,等她们发现的时候,肯定以为是自己疏忽大意而弄丢了你的文件,顶多让你再补交一份。” “啊?”我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他嘲笑道:“我用你为我做事,难道还等着Linda这样的人去揭你的老底,拆我的台?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林清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个笨徒弟?” 原来我当时的焦急、担心都是多余。 他闲闲地说:“我告诉你,是不想讹你了,你重新想赌金。” 我气鼓鼓地嚷道:“你输了就给我做一辈子的饭!” 他怔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我知道他现在又在心里讥讽我是疯子,于是泄了气,“我想不出来赌金,你说吧!” 他淡淡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希望结果是我输。我输了,你可以任意提要求,我若赢了……”他想了一会儿,“我若赢了,你就陪我喝场酒吧,全当给我送行!”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心里却弥漫起了伤感,连我都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希望宋翊赢,还是陆励成赢。为什么不能赢就要输?为什么不是胜利就是失败?为什么聚会后是告别?为什么良辰美景总不长?为什么天长地久是奢望? 当天晚上,正当我坐在自己的大床上,思考我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时,有人咚咚地敲门,我跑去开门,“谁?” “我!” 打开门,麻辣烫提着个小行李包冲进来,“我今天晚上和你一起睡。” 浴室里,她的牙刷、毛巾、浴巾都有,所以我没有理会她,又爬回床上,不过思绪已经乱了。 麻辣烫冲洗完毕,跑到厨房里烧水,熟门熟路地找出我的茶具和玫瑰花,又从冰箱里拿出半个柠檬,切成片,在白瓷碟里摆好。水开后,她泡好玫瑰花,端着茶盘和柠檬片坐到我床前的地毯上,用手拍了拍她身边的位置,“过来。” 我抱着我的枕头乖乖地坐过去,她倒了两杯玫瑰花茶,又往里面挤了几滴柠檬汁,一杯端给我,一杯自己喝。 “说吧!陆励成都告诉了你些什么?” 我凝视着杯子里徐徐开放的玫瑰花,“也没说什么,就是介绍了你的父亲。” 麻辣烫放下茶杯,一边取下头上的浴巾擦头发,一边说:“我就猜到他说这个了。” 我把杯子放在手掌心里徐徐地转动着,既可以闻玫瑰花的香气,也可以暖手。 麻辣烫俯下身子看着我,“你说实话,生气了没?” “刚听到的时候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更多的是吃惊。现在没什么感觉了。” 麻辣烫抱住我,头靠在我的肩头,“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生我的气。” 我笑,“呸!是没力气生气,不是舍不得。” 麻辣烫咯咯地笑了一会儿,央求我:“帮我掏耳朵吧?” 麻辣烫最喜欢我帮她掏耳朵,有时候,我给她掏着掏着,她能晕乎乎地睡着。 我嗯了一声,她立即去卫生间里拿棉签。 她把茶盘推开一些,躺到我腿上,我先用柠檬水把两片化妆棉浸湿,放到她的眼睛上,然后打开台灯,细心地把她的头发分开,用卡子固定好,开始给她掏耳朵。她惬意地躺着,很是享受,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蔓蔓,我爸爸是我爸爸,我是我,我这辈子最恨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是我的名字,第二件是我的姓。我常常想,如果我不姓许,我不叫怜霜,这一生也许会幸福很多。我最庆幸的事情就是认识了你。你知道吗?我在遇见你之前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大笑,是你教会了我享受生活中平常的快乐。我们能坐在路边喝一瓶啤酒喝得哈哈大笑,还能吃小龙虾,辣得直笑。你带我去逛街,买一条漂亮的丝巾,你就能高兴老半天。我可以告诉你,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很纳闷老天究竟为什么让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现在我已经不关心这个问题。我们家的破事,我是巴不得永生永世不要想起。过去的事情,我想永远忘记,我只想向前看,我只想做麻辣烫,没心没肺、高高兴兴地生活,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以前不关心你家的事情,以后也没兴趣,所以你现在没必要这么啰唆。” 我让她转身,继续帮她掏另一只耳朵。她取下了一只眼睛上的化妆棉,眯着眼睛看我,嘴角不怀好意地笑着,“那我们讲些有意思的事情。你昨天晚上和陆励成都干了些什么?” 我笑,“做了一些坏事。” 麻辣烫立即大叫“住手”,一个骨碌坐起来,眼巴巴地盯着我,“疼吗?” “不疼。” “快乐吗?” “挺快乐!” “有多快乐,真的像书上说的‘欲仙欲死’?” 麻辣烫一脸的兴奋与好奇,我笑得抱着枕头在地毯上打滚,“喷云吐雾般的快乐。” 麻辣烫侧着头琢磨,满脸的困惑不解。我扑过去,捏着她的鼻子叫:“色女,色女!我和陆励成一起抽烟来着,你想入非非到哪里去了?” 麻辣烫脸上挂满了失望,伸手来打我,“你自己有意误导我,是你色,还是我色?” 两个人拳打脚踢地在地毯上扭成一团,打累了,都趴在垫子上大喘气,她喝了口茶说:“我有一句话,不过是忠言逆耳。” “你说吧!” “陆励成这人花花肠子有点儿多,心思又深得可以和我爸一比,我怕你降不住他,你对他稍微若即若离一点儿,别一股脑儿地就扎进去。” “你给我传授如何和男人打交道?”我鄙夷不屑地看着她,“我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活腻了吗!” 麻辣烫把一个垫子砸向我,成功地阻止了我的出言不逊。我的头埋在垫子里,心里麻木,语气轻快地说:“麻辣烫,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和陆励成的事你不要过问,我也不问你和宋翊的事,我们彼此保留一点儿私人空间。” 她用脚踹我,“我一直给你足够的私人空间,从你辞职开始,从头到尾我几时啰唆过?”她长长地吐了口气,幽幽地说,“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男女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己知道冷暖,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她的语气里有远超年龄的沧桑,房间里一时间也漫起一股荒凉。我坐起来,笑着说:“我饿了,要不要吃蛋炒饭?” 麻辣烫欣喜地点头,“我要里面放点儿虾仁,最好还能有一点点胡萝卜。” 麻辣烫十指不沾阳春水,我能下厨,但厨技一般,不过蛋炒饭做得很好,是麻辣烫的最爱。我边打鸡蛋边怀念陆励成的厨艺,这人要是不做投行了,去开家饭馆,肯定也能日进斗金。 两人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地闹完,麻辣烫的心事尽去,很快就睡着,而我却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躺得脊椎酸疼,只得爬起来,拿出陆励成帮我开的宁神药,吞了两颗,这才终于睡着。 我早上起来仍觉得累,一点儿不像是刚休息过的感觉,这就是吃药入睡的副作用。不过失眠更痛苦,两害相权,只能取其轻。 洗脸池只有一个,所以我不和麻辣烫去抢,她打仗一样洗漱完,一边抹口红,一边往楼下冲,“要迟到了,先走了。你要想睡就睡,我会打电话让宋翊再给你一天假。” 等她走了,我爬起来洗漱。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总归是要面对的。我细心绾好发髻,化上淡妆,挑了件很庄重的套装,看到首饰盒里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对藏银骷髅戒指,拿出来,一大一小,正好一个戴大拇指,一个戴食指。 Karen看到我的时候很意外,“Alex说你生病了。” “已经快好了。” 陆励成和宋翊一前一后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我都愣了一下,不过,紧接着陆励成就上下打量着我笑起来,宋翊却是脸色有些苍白,视线越过我,看向别处。 Karen拿着一堆文件走到宋翊身边给他看,两人低声说着话。 陆励成走到我的桌子旁,笑着说:“比我想象的有勇气,我还以为你至少要在家里再躲三天。” 我哼了一声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他看到我手上的骷髅戒指,笑着咳了一声,“你的青春叛逆期看来比别人晚来。” 我抬头看他,“你今天心情出奇的好?” 宋翊在办公室门口叫他:“Elliott,时间快到了。” 他笑着说:“是呀,我今天心情非常好。”说完就和宋翊一块儿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我埋着头工作,总觉得不对劲儿,一抬头,看见所有人都盯着我,“怎么了?” Peter一声怪叫:“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没看到Elliott刚才和你说话的表情吗?” 我的视线又回到显示屏上,“少见多怪!你不会天真到以为Elliott对着Mike和客户也是一张扑克牌脸吧?” 大家都笑,Karen说:“我作证,他和Alex说话的时候常笑容满面。” Peter嘴里仍嘟嘟囔囔的,众人都不去理会他。 屏幕上的字涣散不清,我努力了好几次,仍然不能集中精力,索性作罢。我对着电脑,手放在键盘上,摆了个认真工作的姿势,脑子里却不知所向。我并不坚强,虽然我在逼迫着自己坚强。人前还能把面具戴着,可只要没人注意了,那个面具立即就会破裂。 听到宋翊和Karen说话的声音,我猛地惊醒,一看电脑上的表,竟才过了一个小时,这度秒如年的煎熬实在难以承受。 我起身走出办公室,找了个无人的角落打电话,电话刚响,陆励成就接了,“怎么了?” “我中午想见你一面,成吗?” “好。”他想了想,“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咖啡厅吧。那里清静,方便说话。” 我挂了电话,低着头,拖着步子往回走。走进办公室真的需要勇气。 一个人从办公室里快步出来,两个人撞了个结实,我还在病中,本来就有些头重脚轻,此时又心神涣散,立即踉踉跄跄地向后倒去,来者抓住我的胳膊,想扶住我。 “对不……”一抬头,看见竟是宋翊,身子下意识地更用力地向后退去,一边用力地想挣脱他。 我的反应让他眼中闪过伤楚,身子猛地僵住,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我本来就在后退,此时又失去拉力,重心后倾,人重重地摔坐在地上。 他想伸手扶我,伸到一半,却又停住,只是看着我,黑眸中有挣扎和伤痛。我的心纠结着疼,却只能强迫自己视而不见,别过头,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地从他身边一瘸一拐地绕进了办公室。 中午,我到咖啡厅的时候,陆励成已经在那里了,坐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坐过的位子上。 看到一瘸一拐的我,他笑,“你这旧伤还未去,怎么又添了新伤?” 我坐到他对面,急切地说:“请你答应我一件事情。请你帮我换一个部门,去哪里都行。” 他喝了口咖啡,淡淡地说:“好,年底我这边正好缺人。” 我如释重负,“谢谢!谢谢!” 他沉默地喝着咖啡,吃着三明治,服务生过来问我需要什么,我指了指他所点的东西,心不在焉地说:“和他一样。”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窗外,却恰好看见那个最熟悉的人的身影,一袭黑色大衣,正从玻璃大门走出来,一直半垂着头,心事重重的样子,身影凝结着模糊不清的哀伤。 虽然我看到他就会觉得心痛,可视线却舍不得移开。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连看他都会成为一种奢望。不过,现在在这个无人知道的角落里,我仍然能够凝视他吧。 陆励成的声音突然响起来:“你上次来这里,是为了看他?” 我的心猛地一惊,下意识地就想否认,“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可又立即清醒。他已经看过我太多的丑行,知道我太多的秘密,否认在他面前只是多此一举。 服务生端来我的咖啡和三明治,我低着头开始吃东西,避免说话的尴尬。 陆励成沉默地看着我,我抬头看他,他的视线却猛地移开,竟好似在躲避我。我正吃惊,这不是他的性格,他却又看向我,目中含着几分嘲笑地说:“我会尽快调你过来。”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当初费尽心机地接近宋翊,如今却又含辛茹苦地想远离他——的确很讽刺。 “谢谢!” 我叫服务生结账,“我来埋单吧!” 陆励成没有和我争,对服务生指指我只咬了几口的三明治,“打包。” 我想出言反对,他没等我开口就说:“你现在不饿,不代表你过会儿不饿。” 无数次实践经验证明,我和陆励成争执的结果都是我输,所以,我决定默默接受他的决定。 陆励成的效率很高,第二天我就接到通知,被借调到他的部门。收拾办公桌的时候,Peter他们过来帮忙,和我告别,嘻嘻哈哈地说:“明天再见!”新年快到了,大家的心情都分外好。 从我收拾东西到离开,宋翊一直在办公室里,没有通常的告别,没有礼貌的再见,自始至终,他对这件事情没有说过一句话。 等我在新桌子前坐定,Young过来和我说话。想起几个月前,恍如做梦,兜了一大圈子,我竟然又回到原地。可当时是充满希望的憧憬,如今却是满心绝望的逃避。 我正在伤感,Helen进来通知我们去开会。 陆励成说缺人手。果然缺人手,等从会议室里出来,大家都面色严肃,没有了说笑的心思。如果不全力以赴,只怕今年的春节都过不舒坦,所以大家宁可现在苦一些,也要新年好好休息。 繁重的工作压得我没有时间伤感,每日的感觉就是忙、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