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会在这?”他将目光转向石壁,问。 “这话怕该我问你。”她在身边坐下,素绢上很快便沾染上点点土屑,“这里是盘云山禁地,专门劈出来给我洗浴的。你怎么会在这呢?” 奔了这么久,原来都在绕着盘云山转。林翼然自嘲地笑笑,勉力起身,“抱歉打扰了洛寨主,林某这就告退。” “喂!”她闪身拦在他面前,素绢只裹到胸以下,光滑的肩和藕色手臂毫无顾忌地暴露在空气中。 “你有心事?”她问。 林翼然别过头去,不答。 洛云霞凑近了看他,低声调笑,“你今日不杀我,算我欠你一个人情。既然你心里不高兴,我便安慰安慰你,当是还了你这人情如何?” “洛寨主言重了。你我虽有过节,却还未到性命相博的地步……你……”林翼然抓过洛云霞的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是洛云霞已然弃了长绢,贴身过来。 “洛寨主,请自重!”林翼然冷声低喝。 洛云霞默然看他,眸中似有什么东西渐渐黯然下去。轻笑一声,她的神态恢复妩媚,方才的黯然神伤恍若幻觉,“叫林大侠见笑了,我就只会这一种安慰人的法子。不过,”她用尚且自由的另一只手轻轻勾勒他的身体,“试过的男人都说很有效哦!” “哼!”林翼然狠狠甩开她的手,好似甩开什么脏东西一般。越过她,他头也不回地往洞口走。 “林翼然!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洛云霞再也受不了了,失声吼道。 心中的某根弦被莫名挑起,偏脑中影影绰绰怎么也辨不分明。林翼然转身看她,那张脸艳丽张扬,媚态流转,确实不曾在脑中出现过。可那轮廓,却不知为何叫他生出几分熟识亲切来。 苦思间不提防她已然再度贴到身上,唇舌轻挑着替他解去束缚。 “你……”想再次推开,却不小心触到一片温润莹玉,不由愣住。 “为什么不试试?”她抬眸看他,没有他惯见的轻佻,隐约可见的哀愁,却更多魅惑。 “我可以让你,忘了一切。”她的舌在他肌理分明的肌肤上流连,轻声惑道。 忘了一切。忘了所有与爱有关与痛有关的点滴往事,只有欲望,和放纵…… 林翼然自床上坐起。 窗外晨曦微露,太阳正努力冲出云层,将白日带到人间。 他默然起身,就着床边架上的冷水净了净脸,纷乱的思绪因为脸上的冰冷微微平复,一颗心,却依旧茫然。 推门出去,正好遇到早起干活的店小二,见了他殷勤笑道,“客官起得真早,可要我准备早饭?” “谢谢,不用了。”林翼然温言谢过,出了客栈。 往北走上二里路,就到了皇宫南门。 愣愣地望着那巍峨的宫门发呆,不觉已到晌午。 守门的侍卫早看不下去了,朝他喝道,“闲杂人等,不要再宫门前流连!你都呆了一上午了,再不走我就叫人抓你进天牢!” “这位小哥,”林翼然回了回神,“可否代为通传,我想见一见……万方。” 那侍卫撇他一眼,“你是什么人?居然想见统领大人?” 林翼然朝他拱拱手,“在下是万统领的故人。告诉他我是林翼然,他便会出来见我了。” 那侍卫本想赶人,看他言之凿凿的样子,有些犹豫。正好看见张坤从宫门走过,他急忙跑过去讨主意,“张大人,这里有个人说他叫林翼然,是万统领的故人,想见万统领。” 张坤打量林翼然一阵,见他长相不凡,气度过人,怕真是万统领的朋友也说不准。万统领自年前接任禁军统领以来,一直是皇上跟前的红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对象。 这么想着,张坤客气地对林翼然道,“这本于礼不合。不过我正好要到万统领处禀报些事务,可以顺道帮你问问,你先等着吧。” 林翼然点点头,“有劳张大人了。” 万方到凤仪宫的时候林婉儿刚刚起身,洗漱完毕,正掐着指头痛心疾首地算着日子。 危险日,真糟糕! 哀怨地叹了口气,就听宫女来报说万方求见。 林翼然想见她,早在她的预料中。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还知道通过万方来找她。 内廷不能接待男宾,林婉儿命人摆驾太液池边的泰和亭。 远远地便看见林翼然在亭内候着,风姿依旧,却难免有些憔悴了。 “林大哥。”林婉儿挥退仆从,步入亭中。 林翼然朝她笑笑,默然看她。 虽是秋日,今日却阳光和暖,平添了几分未退的夏意。她却择了件高领的绣云锦衫,月白绸裙,步履间有些几不可察的滞怠。 “林大哥找我何事?”林婉儿轻笑开口。 林翼然默默将目光移开,垂了眸看向别处,“替我传句话给她,说我……会娶她。” “林大哥,喜欢她吗?”林婉儿敛了笑,认真问。 林翼然不语。 “如果林大哥是因为想负责任,所以想娶洛姐姐的话,她是不会答应嫁给你的。” “我不会让自己的孩子缺了爹或是少了娘,你告诉她,我会一直等到她答应为止。”林翼然低声轻回,却也十分坚决。 “可是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考虑过洛姐姐的感受。”林婉儿正色道。 林翼然沉默,目光克制地在她身上流连一会,轻道,“感情的事终究不能勉强。但责任,我却一定要负起来。” “你……”林婉儿无奈地看他一阵,有些气急,“为什么林大哥每每一碰感情,就变得拖沓婆妈,一点都不痛快?” 她说罢转过身去,扭身时有点点红痕自高领的刻意遮蔽中跳脱出来。丝丝痛楚袭上心头,林翼然急忙强迫自己将目光调开。 “林大哥还记得,出云山上,我叫你丢开烦恼,你却说,你放不开吗?”理了理思绪,林婉儿转过身来,正视他。 林翼然轻轻点头。 “你自己的心结,只有你自己能解,我说什么也没用。可是有一句话我却不得不说,”林婉儿顿了顿,正声道,“不敢面对过去,是懦夫的行径!这一点上洛姐姐实在比你勇敢多了。因为她总是直面过去,活在当下!” 林翼然心头微震,在她清澈的眸光中竟有些张惶。 “话我会传到。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好说什么。但是能帮的,我一定尽力。”林婉儿缓下音调说完,就要告辞。 “不问我,怎么回事吗?”林翼然收了收拳,艰难地问。 林婉儿却只笑笑,不答反问,“林大哥相不相信,缘分天定?” 林翼然不解,茫然地看着她。 “对了!”林婉儿已经走出几步,却又回过了头,眸光闪耀仿佛正在宣布什么大秘密,“你儿子的名字,叫林忆昔。” ********** 见过林翼然,林婉儿便往琼华院走。 甫入琼华院便觉有异,守卫琼华院的侍卫全都不见踪影了。 “怎么回事?”林婉儿招过一个小宫娥,问。 “启秉皇后娘娘,方才皇上来过,将侍卫都撤了。” 安寿无缘无故来搅什么局?林婉儿满心疑虑,隐隐觉得不妙,却依旧信步踏入琼华院主卧。 洛云霞正在屋里,抱着儿子轻哄。 连孩子都送回来了!林婉儿压下疑虑和不满,绽开笑容,唤了声,“洛姐姐!” “妹妹来了!”洛云霞抬起头来,笑意盈然,“不用客气,随便坐吧。” 有问题。林婉儿暗自思忖一阵,决定速战速决,以抢先机,“刚刚见过林大哥,他要我传话给你,说他会娶你。并且,”林婉儿加重语调,“就算你不答应,他也会一直等到你愿意嫁他为止。” “是吗?”洛云霞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那就让他等着好了。” “还有一事,”林婉儿提高音调,宣布道,“为了能让眼下无依无靠的你能去投靠林大哥,我决定现在就把你赶出皇宫。” 洛云霞望着她,嫣然一笑,而后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这样呀。” 林婉儿千算万算,算不到她竟是这种反应,不由愣住了。 “我好像叫皇后娘娘失望了。”洛云霞媚眼轻挑,软声侬语,“方才皇上已经许了我留在宫中小住,说不管我想住多久,他都非常欢迎呢!” 好你个安寿,胳膊肘往外拐,居然跑来拆她的台!林婉儿心中暗自计较,尽量不在洛云霞面前低了气势。 “哦,他还给了我这个!”洛云霞笑着从胸前将一块令牌取出。 林婉儿定眼一看,竟是她的出宫牌! 令牌在手中打个旋,洛云霞满意地看着面色微变的林婉儿,“他说,只要有了这块令牌,我便能在宫中的任何地方自由出入。” “今日终于见着当今皇上了,果然是人间极品呀!又这般体贴温柔,知情知趣,也怨不得当日在盘云山,妹妹连个面,都不肯让他露了。”洛云霞媚声赞道。 林婉儿压着脾气回她一笑,“多谢姐姐夸奖!” “哪里,哪里!”洛云霞一副莫太客气的样子,“我说的可是实话!这样的好男人,妹妹也能一个人独占那么久,足见妹妹手段亦是非凡,叫姐姐我好生羡慕呀!只是……”洛云霞站起来,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了她的胸前,一脸的心疼,“这样干瘪的身段,真真委屈了皇上!” “洛云霞!”林婉儿咬牙低喝。 “瞧我瞧我!”洛云霞一脸懊恼,“怎么拿壶不开提哪壶,偏挑妹妹的痛处戳呢?”说罢望望窗外,笑得好不惬意,“今日天气真好,我还要带昔儿散散步,就不陪妹妹了。” 说完抱着孩子,袅袅挪挪,大摇大摆地从林婉儿身边走过。 “娘娘……”银环轻唤一声。那女人到底怎么了,前几日还总被娘娘气得失态大吼,今日居然比皇后还嚣张,气焰将皇后都压了下去,叫她们这些奴婢在一旁都不敢吱声。 林婉儿不语,深吸一口气,转身出了琼华院。 步回凤仪宫,林婉儿甩袖坐下,张口便问,“皇上现在何处?” 立刻有小太监上来回禀,“回皇后娘娘,皇上正在御书房跟军机处的几位大臣议事。” “找人看着,什么时候皇上议事完毕,过来回禀。” “是。”小太监领了命,径自去了。 接过金铃奉上的茶,林婉儿狠狠灌了一口,余怒未消。 两次路过盘云山,都吃了洛云霞不少亏。而今她好容易到了她的地盘,落在了她手上,她自然要连本带利地尽数讨回来!可气的是安寿居然拖她后腿,害得她冷不防地又吃一记闷亏! 候了半个多时辰,派出去的人终于回报说安寿得了空,林婉儿摆了驾便往御书房走。 “皇上!”林婉儿见着安寿,微微福身,抬眼看他。 “皇后多礼了。”安寿敷衍一句,对上林婉儿怒意盈然的眸,不由感慨洛云霞真是个人才,竟能将林婉儿气成这样。 “听说皇上今天去了琼华院,一呆便是一个时辰,不知在跟洛姐姐说些什么趣事,臣妾不才,也想知晓一二。” 安寿将手中朱笔放到一旁,微笑看她,暗想不知她是否发觉她这话说得有些泛酸,“不瞒皇后,”他一边说,一边细细观察林婉儿面上神色,“朕自上次盘云山与洛姑娘相遇却憾而未见后,便已十分仰慕,今日终于可以一睹芳容,一高兴,便忘了时辰。” 林婉儿深吸口气,她还没有气到连他故意激她吃醋都听不出来,“安寿!”她不想再跟他拐弯子,“我想知道,你到底跟洛云霞说了什么!”如果不是他泄她的底,洛云霞绝不可能在她面前如此嚣张!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安寿笑笑,拍拍底下黄金雕筑的龙椅,“不若你坐下来,我慢慢与你说。” 林婉儿看看他,再看看他手指处那张象征着王者无上权利的龙椅,默了一会见他似乎没有说笑的意思,便慢步踱了过去,优雅大方地坐下了,挑眼看他。 安寿笑着将她拢进怀里。所以他才会对这个女人如此着迷,不管他给她什么,她都敢要。而且,一定要拿得漂漂亮亮! “我跟她说,你很喜欢她。出动军队是为了替她报仇,非剿灭盘云寨不可是为了让她以后能摆脱山贼的身份。我叫她不要担心,你向来惜命如金,盘云寨里的其他人等,你早安排了去处。我还说,你强将她留下,不仅仅是为了欺负她,也为了能让她和林翼然见上一面,把事情说清楚。我说,你为了他们的事,一定不遗余力。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就等上一会,你见完林翼然一定会马上赶她出宫。” “我说完了。”安寿轻声道。 心中怒气在他轻缓的语调中一点一点消散,不过依旧有些可惜,她要提前退出游戏了。 “我的出宫牌!”一桩是一桩,林婉儿可是算得清楚,“你什么时候偷走的?” “反正你也不需要了,”他也不允许她“需要”了,“不如送给她,往后她还可以入宫看你,岂不是一举两得?”还有一得是终于可以将这块该死的令牌处理掉了。 不过一块令牌,她真想要,再叫人打一块不就好了!林婉儿不以为然。 “安寿!你说实话,你插手进来,到底想干什么?”这才是林婉儿最关心的问题。 安寿斜眼看她,“怎么,你竟猜不到?” 林婉儿抬眼望天。恩,现在她不需要答案了。 “从今以后,他们俩的事他们自己解决,你不许再掺和!”安寿搂紧她,沉声下令。 林婉儿不甚满意地噘噘嘴,埋怨道,“安寿,你在剥夺我生活的乐趣。” “是吗?”安寿沉声低笑,一把将她抱起,扫开案上物什,将她放在案上,魅声道,“不若我替你的生活增添些情趣?” 林婉儿仰头看天,避开他的唇,扶着腰道,“皇上,臣妾的腰还疼着呢。”恩,非常委婉的拒绝。 “那朕替你揉揉?”安寿笑得温情款款,双手已经不容拒绝地探进她的里衣,沿着她的脊骨拿捏着力道上推下移。 “恩……”林婉儿被他捏得全身发酥,不得不倚着他,隔着意料轻噌他的胸膛以压制泛及全身的麻痒。 安寿坏心地在她耳边吹气,低沉的嗓音若最香醇的美酒,“舒服吗,皇后娘娘?” 林婉儿被他撩拨得情动,嘴上依旧不肯讨饶,“恩,身为皇后,臣妾有义务提醒皇上,恩,纵欲伤身。” “皇后说得有理。”安寿低笑着应了句,“那就听皇后的吧。”说罢竟真的放开了林婉儿。 林婉儿急忙将他拉回来,“皇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林忆昔,忆昔…… 临近东临,竟有些激动。 离家半年,开始想念家门前比他还老的石头狮子,想念那扇朱红沉重的大门,想念院子里巍峨的老树,娘亲手熬的热汤,甚至爹威严的训斥。 弃了大道,施展轻功,盏茶时间便在自家院中落下。给娘一个惊喜,顺道让爹看看他更为精进的武艺。 可为什么家里如此安静? 打扫的丫头呢?奔忙的小厮呢?怎么听不见爹在前厅招呼客人的声音?看不见娘指挥下人操持家务的身影? 不祥的感觉一寸一寸地浸入心底。 落脚处竟长出了寸许的杂草,一向细致能干的娘怎么没有发现?扶栏而过,层层尘埃飞扬而起,事事讲究的爹怎么能容忍? 脚下步履不知怎的竟乱了,喉咙被沉甸甸的担忧和惊恐压着,发不出一丝声音。纷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里显得嘈杂,却怎么也打不破压在周围浓浓的沉寂。 客厅是空的,厨房是空的,书房是空的,爹娘的房间……手顿在门前,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不会有事!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却提不起推门进去的勇气。 “呀??”地一声,门竟自己开了。 心头一喜,却在见到那人的脸时又沉重下去。 “师父?” 师父静静看着他,“回来了?” 他有些无措地点头。 回过神来师父已经越过了他,“跟我去见你爹娘吧。” 默默地跟在师父后面。天越发地沉了,脚下的山路渐渐崎岖起来,他有一脚没一脚地走着,不敢问话。 空气仿佛也滞懈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酝酿着,只怕一个问话也能将它刺破,无可挽回。 “到了。”师父停下了脚步,轻声道。 他抬眼看去,只看见漫山起伏的土丘,静静地蛰伏在微暗的天色中。 不会的。他后退一步。 不要告诉他,这些起伏的土丘唤作坟!不要告诉他,里面埋着的尸骨,曾经是他的亲人和他至亲至爱的爹娘! “定的是逆谋罪,满门抄斩。半个月前行的刑。因林家三代为官,政绩卓然,特许归葬故里,但不许立碑。” “不可能!”他失声大吼,“我爹向来耿直,绝不可能谋反!” 师父转过身来,叹了声,“翼然,朝堂上的事,说不清楚……” “我爹是冤枉的!”他像只受伤的猛兽一般扑向他的师父,“我爹被人冤枉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捎信给我?为什么不救我爹?为什么眼睁睁看着我爹被斩?为什么?为什么?” “翼然,你冷静一点!” 叫他怎么冷静怎么冷静?狠狠地甩开师父的手,拔剑出鞘。 “翼然,你要去哪?” “我现在就去杀了狗皇帝,杀了所有冤枉我爹的人,我要替我爹报仇!” “翼然,你回来……林翼然!你给我站住!” 他猛然顿住,转过身来看师父一脸厉色。 “跪下!”他厉声喝道。 他攥紧了手中的剑,在父母的坟前,在林家上上下下的坟前,轰然跪下。 颤抖,漫及全身。回不来了,回不来了。不管他再杀多少人,他的爹娘,他的亲人,全都回不来了…… “瞒着你,是你爹的意思。他本来,就没打算活着。他有句遗言,叫我务必带给你。还说,如果你不肯照做,便不是他林皓之的儿子。” 他沉默,抬头看他。 “他说,好好活着,不许报仇。” “不许报仇……”为什么不许报仇!为什么连赎罪的机会都不肯给他!为什么? 剑,没进土里。凄冷的晚风吹过,坟头寂静,没有人给他答案。 “啊??”痛苦的悲鸣根本不足以宣泄心中的悲痛。 拳头,一下一下地砸进土里。 他有一身的武艺,有绝顶的轻功,有万夫不敌之勇,可是没用!全都没用! 泪水模糊了双眼,尘土混淆了泪珠,鲜血自掌间溢出,染红足下土地。 爹,娘…… 林翼然咬紧了牙,手覆在眼上,却已拦不住溢出的泪。 握紧了拳,一下一下地击着床板。 “嘭!嘭!嘭!”一声一声,手疼到麻木。原来,原来心中苦痛从来就不曾因为封存的记忆减弱半分。 林宛说得对,他是个懦夫,一个不敢面对过去的懦夫。 他害怕,害怕那些苦痛的过往,害怕心中狂妄的自责和愧疚会将他活下去的勇气吞噬殆尽! 如果,如果当初他肯听娘的话,每个月都往家里寄家书;如果,如果当初他肯听爹的话呆在家里;如果,如果当初的他没有离家这么久这么远……至少,至少他不会连父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至少,至少,他不会在父母罹难时,还在外面逍遥快活,乐不思归! 与其说他恨安寿,恨宁王,还不如说他恨自己! 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错过,恨家族尽灭自己却苟且存活,恨自己不曾尽过一日身为人子应尽的责任…… ######## 天亮了。 起身,洗脸,出门。 一路走来,街上冷冷清清,行人寥落。 到达皇宫正南门时,城门刚开。早巡的张坤一眼便认出了他,走过来殷勤笑道,“林公子好早!又找万大人吗?” 林翼然看看他,扫一眼眼前高耸的宫墙,摇摇头,“在等人。” “等人?等什么人?”张坤口快,脱口问道。 等什么人?林翼然微微愣住。他希望能等到什么人呢?林宛?还是……洛云霞? 见他不答,张坤自以为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急忙赔笑改口,“那公子便在这等着,我不打扰了。” “哦,谢谢。”林翼然应了声谢,之后便如昨日一般立在宫门口发呆。 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太阳从山的那头缓缓浮起,爬上枝头,影子在脚下长了又短,短了又长。热意滋长,树影班驳地落在身上,隐隐间仿佛听到了几声蝉鸣。 蝉鸣?他犯迷糊了?正值秋日,哪里来的蝉鸣? “翼儿!翼儿!”迷糊间娘的声音的声音若远若近地传来。 夏蝉歇斯底里地叫着,嘈杂的声响却不知怎的渐渐模糊起来,像是被谁兜了起来,隔了层纱隔了片雾,怎么也辨不分明。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微风轻扶,树叶沙沙轻响,像轻柔的催眠曲。好不容易爬上树摘下的蝉锐缓缓地自手中滑落,却不想捡。脑袋昏昏沉沉,好想睡…… “怎么就在树上睡着了?林平,快把少爷抱下来!” 身体被人抱起,有些晃荡地浮沉了几下,他不悦地皱皱眉,神智却很快又被瞌睡虫勾走了。 脸上有丝帕轻轻滑过,娘温雅的声音柔柔响起,“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 “找到翼儿了?”三分威严七分尔雅,正是爹的声音。 恍惚间听到娘有些担忧的声音,“翼儿又跑到树上去了,叫我好找。你瞧,居然就在树上睡着了,这要是不小心摔下来可怎么办?” “唉……”爹的轻叹声传来,“翼儿确乎好动了些……我来吧。” 身体又被提起,一会儿被放在了一片宽阔结实的温暖之上。爹的声音像从那片温暖之下传出来,“好久不曾背过翼儿了。一眨眼就这么大了,好像昨天他还在我怀里咿咿呀呀地叫爹,今天就长到八岁,会满府地跑叫我们找得人仰马翻。” 娘柔柔地笑,接道,“可不是吗?他小时这么乖,怎料到越大越栓不住。” “夫人,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沉默一会,爹开口道,“鸿门门主是我的好友。前几日他见过翼儿,说翼儿根骨极佳,想收了他做徒弟。” “老爷,”娘的声音有些惊讶,“您不打算让翼儿考取功名,入仕为官了吗?” “我林家三代为官。官场如何,我比谁都清楚。翼儿这性子,太感情用事,实在不适合为官。颜兄不仅武艺高强,为人也正直可靠,将翼儿交给他,我放心。” “那……岂不是要将翼儿送到充州?翼儿还这么小,我只有他这么个儿子……”娘顿了顿后,有些委屈地继续道,“我舍不得!” “我何尝不是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爹的声音带了分严肃,“可是他不学些东西,将来何以傍身?我可不希望我林皓之的儿子将来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可是……”娘弱弱地回了句,竟带了哭腔。 “你……这……”爹似乎有些急了,“我话没说完你哭什么哭?我是这么打算,一年里翼儿在鸿门呆半年,随颜兄学武。还有半年呆在家里读书。总是我林家的孩子,怎么也不能把学问荒废了。” “真的?” “真的。” “那我这就去挑几个伶俐的丫头让翼儿带去,好随身照顾翼儿。” “夫人,不用给他配什么丫头侍从,翼儿该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了。” “老爷你怎么这么狠心,翼儿还这么小……” “你……你怎么又哭了……” “啪!” 一声脆响,张坤手中的茶碗碎了一地。 “抱歉,张大人。”林翼然替定住的张坤将穴道解开。刚才他正沉思,猛然察觉有人靠近,身体下意识地做出了反应,没想到却是张坤给自己送水来了。 没料到张坤不仅没生气,反而见到宝一般兴奋地看着他,“万大人的朋友果然不一般!林公子方才那一手,”他一边说一边比划,一脸崇拜,“真是漂亮!” 林翼然不觉笑笑,回道,“张大人过奖。” 看看天色,他朝他点点头,“天色不早了,在下也该回去了。多谢张大人照料。” “没事没事。”张坤摆了摆手,随后停下询问他的意见,“林公子明日还呆到这个时辰吗?我替你准备午饭怎么样?” 张坤这么一说,林翼然这才想起一日来水米未进,“不敢麻烦张大人……” 拒绝地话还没说出口,那厢张坤已经自顾自地问开了,“林公子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口忌吗?城南有家醉乡茶楼,饭菜便宜味道又好,那里的醉鸡最正宗,林公子想不想试试……” 好不容易摆脱热情得有些过分的张坤,林翼然松口气,信步回到客栈。 叫了酒菜送到房里,他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酒色光转,映在净白光洁的壶身上,像是刻了朵朵浮云。 “啪!” 玉瓷破碎。 望着碎作一地的瓷器碎片,他惊慌失措。 一时失手,竟然将爹最喜欢的雕浮云白玉瓷瓶打破了。脑子里立刻出现爹震怒的脸,他紧张地四处看看,四周无人。 慌张地将碎瓷片扫进桌底,他做贼一般摸出了爹的书房。 傍晚的时候还是被人叫到了书房。 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去,只见爹端坐椅上,被他扫进桌底的碎瓷片此刻正躺在案面上。 “爹。”他心虚地轻唤一声,紧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我听丫鬟说你今日进过书房。”爹的声音从头顶压下,听不出怒意,却十分威严。 “是。”他小声地应了声,不敢多话。 “那么,你可知是谁将我的白玉瓷瓶打碎了?” “孩儿……”他咽了咽口水,头埋得更低,“孩儿不知。” 突然“啪!”地一声,他吓得慌忙抬头,却是爹已经一脸怒色地拍案而起。 “我再问一遍,到底是谁,将我的白玉瓷瓶打碎了?” 他已然六神无主,在父亲勃然的怒意中根本提不起勇气承认错误。 “孩儿……孩儿……不……不知道……” “你给我跪下!”爹怒喝一声。 他双腿一软,便在父亲面前跪下了。 “林平!请家法!” 他咬紧了唇,泪水夺眶而出,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啪!”竹鞭打在背上,灼灼地疼。 “我叫你不说实话!” “啪!”“啪!”“啪!”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 他握紧了拳,忍住泪水哽咽道,“爹,孩儿……孩儿知错……” “那你说,你错在哪了?”爹怒声吼着,手上依旧不停。 “我不该,打碎您的花瓶。” “还有呢!” 他咬牙忍着疼,继续道,“我不该,对您说谎。” “还有呢!” 还有,还有……“孩儿,不知……” “你不知道,我便告诉你,你给我好好记一辈子!我今日打你,不是因为你打碎的花瓶,而是因为你做错了事,却企图逃避责任!做我林皓之的儿子,就要行得正坐得直,无愧于天地!是个男子汉大丈夫,就该负起责任,把自己做错的事抗起来!你记清楚了吗?” “孩儿,记清楚了,爹。”林翼然将手中酒杯凌空举了举,仰头喝下。 用过晚饭,稍事洗漱后,他折身上床。 夜里入梦,又回到了过往。 他又要出远门了,正牵着马向爹娘辞行。 送到门口,娘还在絮絮叨叨地交待些有的没的,爹静静看他,等娘终于说完,他依旧如往地以那句“莫让家门蒙羞”作结。 他转身走了。他的目光定在通往远方的路上,他的心被远方的新奇与未知吸引,所以,所以一旦启程,他从不回头。那时的他如此笃定地以为,任何时候,只要他想回家,家就会一直在那里为他守侯。 半梦半醒间的他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次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家了。 回头看看!他努力地对梦中的自己说。 梦中的他顿了良久,终于如他所愿地回过头来。 远远地,还看见爹娘立在门口为他送行。是否每一次,爹娘都这么远远地看着他离开,直到再看不到为止? 娘见他回了头,微笑着对他说了什么。可是隔了太远,他根本听不分明! 娘笑了,转而望向爹,爹启唇说了句什么,他依旧听不清,却知道他跟娘说的是同一句话。 爹!娘!你们想对我说什么?他发足狂奔,想回到爹娘身边。可是不管他怎么焦急,他们之间的距离却怎么也拉不近。 爹!娘!他绝望地跪在地上,失声大吼。 “翼儿!”他猛然抬头,看见爹娘正朝他微笑,齐声共语,却只有一句话,“好好活着,翼儿。” “爹,娘,对不起。”林翼然缓缓醒来。 推开窗,清晨清冷的空气涌进房间,沁心入骨的凉爽。窗外的景物一点一点地在眼前清晰,街面渐渐活络起来,人们交谈问候的声音传入耳边。又是一日了。 纠结于父亲那一句“不许报仇”这么多年,直至今日才想明白,原来父亲真正想对他说的,是那句“好好活着”!愚笨如他,竟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亲的心意! “对不起……”对不起。从此以后再不会叫你们担心了。你们的儿子会好好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替林家屈死的上百条冤魂,好好活着! 用过早饭,依旧来到正南门。 轻叹一声,终究是未了的责任。 远远地就看见张坤迎了出来,“林公子今日来得晚了些,不过刚好,酒菜正热。”说着便不容拒绝地拉着林翼然进了城门右侧供守门侍卫休息的小班房。 “张大人,这……”这般热情,实在叫林翼然有些招架不住。 “林公子别跟我客气!如果不嫌弃,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单名一个坤字,乾坤的坤。” “张……”林翼然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张坤虽是官场中人,但性格爽直,倒也不失为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于是改口应道,“如此林某便愈矩了。你我年纪相仿,不若以兄弟相称?” 张坤一听,受宠若惊,“林……林兄果然豪爽,来,我敬你一杯!”说着便给林翼然倒酒。 林翼然接过,举杯回敬,“多谢张兄了。” 美酒下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张坤向来人来熟,好处得很,没几句话功夫就一副老熟人的样子拍起了林翼然的肩,“我看林兄近来似乎有些抑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说来给兄弟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林翼然沉吟一阵,着实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逼出一句,“怎样,才能让女人嫁给你?” 张坤乍听此言,一时没忍住,拍着桌子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又忍不住惊疑,“林兄如此人才,难道还有姑娘家不愿嫁给你?” 林翼然哑然苦笑,“这可多了。” 张坤疑心自己这话是正触着了林翼然伤心处,急忙安抚,“林兄莫沮丧,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林兄这样的人物,还愁找不到媳妇?” 林翼然幽然轻叹,“我若不娶她,孩子怎么办?” 张坤一口酒呛在喉头差点出不来,“咳……咳,林兄不是一般人,果然不行一般事,呵呵!”他憋红了脸接道。 林翼然再叹一声,“她为避我,已经在皇宫里躲了数日,我又不好强逼。” “原来你等的是宫里新来的洛美人呀!”张坤恍然大悟。 林翼然愣了愣,微显疑惑地望着张坤。 “这事在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听说那洛美人容颜绝美,皇上很是喜欢,日日找她闲叙。皇后那边目前还没有什么动静。”将林翼然困惑的神情解读为担忧,张坤忙靠近了他,低声道,“不过你放心,当今皇后可不简单,皇上就是想纳她为妃,皇后那关肯定是过不了的。这两年皇上一个妃子都没再纳过,去年的选秀也给推了。就是以前服侍过皇上的妃子,也都被皇后一齐打发到皇城外的甘露殿去了,可见皇后的手段。那洛美人光凭容貌,哪里可能斗得过皇后?她若够聪明,就不会动皇上的念头。” 林翼然垂眸凝想,这般狠绝,却也像是她的作风。当断则断,才能永绝后患。安寿能容她至此,也可见用情非假了。 “其实呀,女人嘛,就爱使性子,听好话。既然她愿意替你……咳……生孩子,绝不可能对你一点感情也没有。我想只要你肯说些好话,她一感动,就会回到你身边了。” 林翼然听罢只觉为难,“这好话,该如何说?” “这……”张坤看自己一张嘴,林翼然果真异常诚恳地侧耳倾听,不由大为感慨,这可不正印证了那句“人有所长,必有所短。”这林翼然人才风流,武功绝世,却连一句哄女人的话都不会说,也怪不得娶不到老婆了。 “恩……”张坤有些没辙地挠挠头,突然灵光一闪,“你不会说,可以写呀!写好了托万大人送进宫中,不就成了吗?” “那我……试试。”林翼然沉吟片刻后,道。 亲自将林翼然送出城门,张坤一回来,就被底下一个小侍卫好奇地拦住了。 “大人你怎么对那林公子这般殷勤?难道他也是大人物吗?”比如说皇上的密探? 张坤挺挺胸,居高临下地看他,“你没听过林兄的大名?” 小侍卫皱着眉想了想,“那日他好像说,他叫林翼然,这名字确实有些熟。” 张坤得意地笑了笑,“天下第一剑,‘玉面游龙’林翼然,你都不知道,真没见识!” “天下第一剑?”小侍卫惊讶过后,难掩失望,“可是我看他……名震天下的天下第一剑,怎么会……会是这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呢?” “这就叫做为情所困,懂不懂?”张坤说罢,开始学人摇头晃脑地吟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呀!人家可是敢跟皇上抢女人呢……” “洛云霞……”笺纸上游走的笔头顿了许久,终于被放到一边。 “唉……”林翼然无奈地长叹一声,到底从何说起? 毫无头绪的林翼然开始望着窗前的烛火发呆。火光摇曳,幻化成某个夏日苍翠古树下漏下的点点光斑。 “翼哥哥,”衣袖被人扯住,回过身去,那个小女孩正抱着布偶,眨着一双水灵双眸看他,尖尖的小下巴在脸上勾出些许妖娆的味道,“陪我玩过家家。”她对他道。 “不要!”他甩开她的手,“女孩子才玩过家家,我要去隔壁找小七比爬树。” “可是表姨夫叫你陪我玩!”她不依不饶地再度扯起他的袖子。 又拿爹来压他!他好生气愤,不满道,“我不要玩女孩子的过家家!” “那……那我跟你比爬树,你要是输了,就陪我玩过家家!” 认真考虑了一阵,他对她道,“那如果我赢了,你就放我走。” “好!”小女孩一口应下。小心地将手中布偶放到一边,她与他一起来到树下。 “开始!”他大喝一声,猴儿一般溜上了树,估计差不多了,他得意地回头看她。 却没想到她一点一点地往上爬着,居然紧紧地跟在他后面。 他满心不服,扭过头去继续往上。 枝杈越来越细,微风一吹,仿佛整个人都随枝条一起摇动起来。这个高度,以前从未爬上来过,他不由有些怯了。往下看时,她已经追上了他,并且爬上他所在的这条枝杈。 身体在往下沉,他意识到什么,急忙喊,“不要再过来了!” 可是她根本充耳未闻。很快她越过他,一脸兴奋地笑道,“我超过翼哥哥了……” 话未说完,只听“咯”的一声,支撑他们的枝条猛然下坠。 半空中他急忙将她搂住,转个身让自己处在下位。 这两年修习的武功让身体自动调整状态以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树下爹特意叫人铺下的厚沙缓去了大部分的下坠力。 “你没事吧?”他放开她,小声问。 她摇了摇头,从他身上起来,“翼哥哥呢?翼哥哥疼不疼?” 他从地上爬起,动了动筋骨,大大地松了口气,幸好没受伤,要不然会被爹骂死。 转过身她已经将那布偶抱到身边,“翼哥哥输了,要陪我玩过家家!” “我……”正想辩解,立刻被她一口截断,“表姨夫说男子汉大丈夫要言而有信,翼哥哥不能食言!” “哼!”他大大地哼了声,“玩就玩!” 她高兴地笑了,指着他,“你是孩子他爹,我是孩子他娘,这是我们的孩子。” 他不满地看着那个歪眼斜口的旧布偶,“为什么我们的孩子那么丑?” 她委屈地嘟起唇,水灵的眸里开始泛水,“翼哥哥怎么可以说我们的孩子丑?” 怕她哭,他急忙改口,“好啦!不丑不丑!” 她眨眨眼睛,收回泪,“现在我要给翼哥哥做饭,翼哥哥先抱着孩子。” 真无聊!他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将布偶接过来。 “呀!”她突然尖叫一声,吓他一跳,“怎么了?” “翼哥哥!”她大声埋怨,“你怎么照顾孩子的,你看孩子都哭成这样了!” 哭?谁哭了? “孩子不是这么抱的。”她恢复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拉过他的手,循循教导,“你要一手托着他的脖子,一手托着他的臀,轻轻地拍他,身子也要摇起来,要慢慢的哟。” 他翻翻白眼,无奈地照着她的话做。 这回她高兴了,跑到一边就着沙瓦青草做起“饭”来。 一会儿她用瓦片盛着一小堆沙和草的混合物跑了回来,“看,相公,我给你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蛋炒饭。” 他什么时候说他最喜欢吃蛋炒饭了?她不会真要他吃沙子吧?他正戚戚然地认真担忧着,却见她一脸笑意地拍了拍布偶的脸,“孩子睡得好香呀!翼哥哥你好会照顾小孩。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翼哥哥为夫!” 他彻底怒了,她这是在践踏他身为“男人”的尊严,“洛云霞你有没有常识!就算要娶,也是我娶你才对!” 林翼然猛然从梦中惊醒。 洛云霞!洛云霞! 怪不得第一次在盘云山见面时她惊喜不定,怪不得在他问她姓名时她立刻变脸,怪不得他对她的名字毫无反应她会勃然大怒……他居然将她忘得如此彻底! 推开窗,他施展轻功,朝皇宫飞去。 黎明将至。 从梦中醒来,洛云霞已无睡意。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她倚在走廊上发呆。 一阵轻响,身边多了个人。 洛云霞对他笑笑,并不说话。 林翼然张了张嘴,好半晌终于开了口,“云霞妹妹。” “翼哥哥终于想起我来了。”她轻声回道。 “对不起……” “孩子在里面。”她未等他说完,“你带他走吧。他确实是你的骨肉,没有其他男人!” 他却不动,“我说过,要娶你的。” “不过是儿时的戏言罢了。翼哥哥不要当真。”她说着,转过身去打了个哈欠,“我回去补个觉。” “云霞!”手把被紧紧拉住,她心中一酸,咬牙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这些年我们都经历了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我不敢保证心里还有你,可是既然我们能有缘再相遇,何不给你我一个机会,让我们重新来过?” “重新来过?”她冷笑一声,却掩不住心中凄楚,“你是名人侠士,我是强盗头子。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重新来过。” “我不介意……” “你不介意?”洛云霞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讽道,“林大侠好肚量!那林大侠一定也不介意我嫁过人失过身还有过很多男人咯?” 林翼然愣了愣,失语半晌,最后道,“我不喜欢轻浮的女人,你以后别这样了。” “我以后要怎样,恐怕轮不到林大侠来管!”洛云霞冷声说完,转身回屋。 林翼然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的称呼早从翼哥哥变成了林大侠,匆忙中急忙再次将她拉住,“你在生气?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洛云霞折身看他,他说错了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说错。只是过去永远无法抹杀,经历过了便是经历过了,怎么也不可能回去了。没有人比她更想念当初那个纯真善良的她。可而今的她,早记不得到底尝过多少凌辱,受过多少伤,染过多少血……这样的她,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可她偏就不甘,不甘心只能得到他施舍给她的感情。 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呀!小小的决定长大后一定要嫁给他的她,家败后一心想投靠他的她,失身后想到不可能嫁给他寻死的她,重遇他后患得患失喜怒难定的她……其实上天待她不薄,上天将昔儿赐给了她,那是她和他的骨血呀! 可人心为何会贪,重新遇到他,有了昔儿,为何反而越来越贪,为何不满于他的施舍与同情,甚至,甚至还去奢望能得到他完整的心? “翼哥哥。”她轻声唤他,徐徐将手收回,“不用为我委屈自己。我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我……”林翼然听得明白,她是误会自己看低她了,忙解释道,“云霞,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我是怕你委屈。我……我其实有过喜欢的人,直到现在,依旧不敢肯定是不是真能将她忘掉。可是,如果你肯给我机会,我一定会试着喜欢上你的。我……我并不是对你毫无……毫无感情。”林翼然说到最后,只觉尴尬,于是稍稍将头转向了窗外。 一阵沉默,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已经换了衣服正要出门。 “你要去哪?”林翼然急忙问,她还没给他答案呢。 “出宫。”她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 林翼然想跟上,马上想起孩子还没带上,立刻折身回去将孩子抱上。 刚把孩子抱起来,孩子恰好醒了,大哭起来。好在平日洛云霞总将宫人遣得远远的,所以即便孩子闹得紧,倒也没人马上闯进来。 林翼然替孩子换过尿布,估摸着这时他也该饿了,见桌上一直煨着一小锅米糊,便盛了些,小心地试过温度后,喂进孩子嘴里。 林翼然一边仔细喂着,一边想,以他的轻功,等孩子吃饱了,还是能追上洛云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