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明吾说:“这哪行啊?饭还是得吃呀!” 朱怀镜笑道:“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饿的不行了,赶快下面条来吧。也不作古正经去餐厅拿开架子吃了,端到这里来吧。” 只一会儿功夫,面条就端上来了。大伙儿正稀里哗啦吃着,向云启回来了,满头大汗,气都没缓过来,赶紧说:“唉呀呀,吃面条呀!朱书记,我们工作没做好,我代表我们乡党委、乡政府先作个检讨,请首长批评。这个酒家年初发生过一起殴打顾客的事件,公安和工商部门对他们做了严肃处理。他们不吸取教训,屡教不改。我已把派出所长和工商所长叫去了,责成他们从严处理。” 朱怀镜淡淡地说:“依法办事,按章论处。不要因为是碰着了我,情节就显得严重了。” 向云启说:“情节已经很恶劣了。” 余明吾接过话头,“朱书记,事先不知道你下来视察,没有很好地准备汇报。 是不是先请云启同志汇报一下李家坪乡的情况,然后我再汇报,最后请你作指示?“ 朱怀镜放下碗筷,揩了揩嘴,微笑道:“我是做秘书工作出身的,那些汇报材料是你的秘书们怎么炮制出来的,我清楚得很。那种汇报材料就拿去应付大首长吧,显得严肃认真。我今天也不是来视察工作的,只想随机作些调查研究。不瞒你们说,我们原准备晚上随便找家农户住下,开个座谈会,最后再同明吾同志碰头,共同研究一些问题,哪知被你们搅了。这样吧,今天你们就不要作什么全面汇报了。我们就研究两个问题,一是农民负担问题。弄清楚现在农民实际负担到底是多少,收取办法都有嗜好几种。能不能把农民负担真正控制在国家政策规定的范围内,能否在收取方法上改正一下。咋天李家坪乡群众到地委上访,好在处置得当,没有酿成冲突。工作组到了没有地委是要求他们今天到位的。二是经济环境问题,当然不仅仅路边店坑蒙拐骗问题……” 余明吾说:“地委工作组今天一早就到了。他们提出先到群众中间作调查,再听我们汇报。云启同志,你先汇报吧。” 向云启忍不住抓着耳朵揉来揉去,显然心里没底,他喝了口茶,镇静了自己,才说:“我们李家坪乡,地处马山县最北端,靠近梅次地委、行署所在地梅阿市,可以说,既是县域经济的边缘,又是市场经济的前沿,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总人口……” 这分明又是个全面汇报的架势,而且是现成套路。朱怀镜就打断了他,问:“全乡农民负担总体水平怎样?能不能以一个村为例,一项项说说?” 向云启这个这个地支吾了起来,眼睛在会议室四处搜索。便有一位干部起身向外走。向云启脸马上红了,额上冒着汗珠子。朱怀镜知道他是说不出了,就说:“云启同志,你可是一把手啊!你说不详细,就说个大概吧。” 朱怀镜这话说得轻,落得重。大领导在小干部面前总是客气的,他们的严厉或粗暴往往只有身边工作人员才能领教。向云启更加大汗淋漓了,只好一句一个大概,一项一项汇报起来。这时,刚才出去的那位干部回来了,递给向云启一份材料。向云启翻翻材料,便直了直腰,语气也响亮些了。 朱怀镜却是不断插话,追根究底,总弄得向云启应答不上。余明吾看着,很是难堪,就不时批评两句。他抽空骂了人,自己还得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看上去是在做笔记,其实是在准备汇报提纲。他见今天这个阵势,也有些着急了。 朱怀镜对余明吾就客气多了。余明吾汇报时,他就悠悠然吸着烟,时不时点点头,或是低头记上几笔。气氛慢慢也缓和些了。朱怀镜既然坐在地委副书记的位置上,县委书记也就不太好得罪了。再说余明吾平时也有靠近他的意思。 听完余明吾的汇报,朱怀镜说:“明吾同志讲得思路是很清晰的,关键是下一步怎么落实。我看,结合这次地委工作组的调查,一定要把农民负担情况彻底搞清楚。该收的坚决要收,不该收的要坚决取缔。如有可能,近三年收过头了的,可以考虑清退,或抵减今年任务……我这里谈的只是个人看法,不代表地委意见,但你们可以在同工作组碰头时,考虑这些意见。我不可能听了几句情况汇报,就作出什么英明决策。我从不把自己当神仙。”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认真记录朱怀镜的重要指示。他们听了最后几句话,不由得抬起了头,望着朱怀镜。 谁都听出了朱怀镜的弦外之音,就是对今天的情况汇报不满意。 汇报会完了,晚饭时间就到了。向云启说:“朱书记,我们随便找家干净点儿的店子吃吧。这里条件不行,请朱书记见谅。” 朱怀镜笑道:“小向你真不会拍马屁。请我见谅,好像我专门贪吃似的。刚才来的时候,同一位老大爷聊天,他说我们干部,下乡坐着桑塔纳,隔着玻璃看庄稼。还有两句他没说,我早吸说了,就是百姓挨饿懒得管,哪里有酒哪里呷。 看来我朱某人也是这种形象?我说,哪里也不用去,就吃食堂。“向云启忙说:”哪里啊,食堂没准备。“ 朱怀镜说:“要准备什么?有什么吃什么!” 向云启说:“问题是什么都没有吃的。我们不同上级机关的干部,呆在办公室的时间不多。我们每天都在下面转,食堂的饭最不好做。我们就搞报餐制。今天我们没有报餐,就没有吃的。” 朱怀镜说:“我就不想念今天在你李家坪乡政府连口饭都吃不上。我不管那么多,反正就在乡政府吃!” 向云启还想说什么,余明吾朝他做了个眼色,他就说:“好吧,就在食堂吃吧。那就得麻烦朱书记稍等” 余明吾说:“云启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安排呀!” 向云启忙出去了,其他几位乡干部也都跟着走了。朱怀镜对舒天和杨冲说:“你们俩也出去一下吧。” 舒天和杨冲马上起身去了。朱怀镜侧过头,轻声道:“明吾同志,这次李家坪农民上访的事,地委非常重视,缪明同志做了重要指示。我看,不追究一下责任人是过不了关的” 余明吾明白他的意思,道:“向云启同志,工作魄力不错,组织能力也很强,也舍得吃苦。就是有时候方法简单,太过鲁莽。”显然是想替向云启说情。 朱怀镜说:“农村工作面临的形势变了,我们的用人观念也要转变。作风霸道不能等同于工作魄力,家长作风也不能等同于组织能力。工作方法的简单或复杂,都不是问题的本质。本质是什么,本质在于是不是依法行政。” 余明吾知道自己没法护着了,就点头道:“这位向云启同志,的确应该让人吸取些教训了。要不然,下次弄出个人命案来都不一定哩。” 朱怀镜说:“我们的目的不是要处理一个人,主要在于向体干部敲敲警钟。 有的干部根本就不管群众死活,有的地方甚至流传这样的顺口溜,什么:喝药不抢瓶、上吊不解绳,投河不拉人、告状不开门。像什么话?麻木不仁到了何种程度!“ 余明吾脸上马上冒汗,只知点头而已。他自己知道,这顺口溜就是从马山县传出去的,朱怀镜不明说,是给他面子了。“明吾啊,你是全区资格最老的县委书记,地委很看重你啊,千万不能在这种事情上跌跟头啊,万万小心啊。”朱怀镜语重心长。余明吾领会了朱怀镜的意思,心里很是感激。 这时,向云启推门进来,余明吾忙摇摇手。向云启说了声“准备用餐了”,就退出去了。 朱怀镜接着说:“你们县委慎重研究一下吧,我只说一条原则,要分清责任,严肃处理,不能应付交差。” 朱怀镜说:“教训,迟汲取,不如早汲取。马山将是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的参观现场,不能悬着这么个事放着。好吧,吃饭去吧。”朱怀镜始终不点出向云启的名字,却让余明吾明白,他的意图就是要处理一下这个人。 进食堂餐厅一看,只见满满一桌菜,早已摆好了。朱怀镜心想,要一下子变出这么多菜来,就是荆都有名的神功大师袁小奇也办不到。一定是他们早早就在餐馆里条好了,见这边不肯去,就叫人送了来。朱怀镜却不好点破了,欣然入座。 只说:“弄这么多菜干什么?吃不了的。”又见陪席的只余明吾和向云启,就说:“就我们五位,吃不了的。叫他们一块来吃吧。” 余明吾说:“他胶受拘束,不肯来的,我们吃吧。” 朱怀镜说:“那叫师傅来,一样分掉一半,让同志们在外面再坐一桌嘛。” 见朱怀镜执意如此,向云启便叫人拿了碗来,一样分了些去。余明吾一再感叹,“朱书记真是个实在人。” 向云启举了杯,准备敬酒。朱怀镜却不等他说话,就摇摇手说:“今天我喧宾夺主,改个规矩。你先别敬酒,由我先敬。你们工作在基层,非常辛苦,我代表地委感谢你们。来,一起干了这杯吧。” 朱怀镜敬了这杯,大家才按照惯常礼数,依次举杯。向云启喝了几杯,话就多了。“朱书记,我们在基层工作,难啊!不说别的,就说身体,真得像斯大林同志说的,要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几天几夜不睡觉,要熬得;挨着枕头打呼噜,要睡得;几餐吃不上一口饭,要饿得;酒桌上一坐不胆虚,要喝得;碰上横人蛮人不要怕,要硬得;有时也得和稀泥,要软得……” 余明吾忙叫住向云启,“小向你一喝酒嘴就没遮拦了。你这和稀泥的理论,同我说说也就成了,还向朱书记汇报。” 朱怀镜笑道:“我也是在基层工作的。云启同志说得其实也都是实话。” 向云启喝酒很上脸,早连脖子都红了。他见朱怀镜并不怪罪,就又要敬酒,豪爽地笑着,红脸就更红了。 余明吾喝酒不上脸的。望着向云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那略显苍白的脸看上去有些凝重。他也许要想,这欢快得像只猴子的向云启,马上就要挨处分了,却还在鼓里蒙着。 朱怀镜取消了原来的安排,不去县里了。吃完晚饭,便往梅次赶。朱怀镜和同志握手道别,余明吾却执意要送到县界,这都成定例了,朱怀镜怎么也说服不了余明吾,又不好批评人,就由他去了。 朱怀镜回到家已是深夜。香妹听见动静,便起床替他拿了衣服,侍奉他洗澡。 洗得一身清爽,穿好衣服,站在镜前照照,猛然觉得自己很陌生似的,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又想起自己今天真是稀里胡涂过去的。本想下去看看真实情况的,却弄得啼笑皆非。真是难啊,上次去马山,由着下面安排,却是处处被蒙,这次自己下去,又是处处碰壁。 朱怀镜从浴室出来,见香妹仍没去睡,坐在沙发里,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带琪琪看了医生,没看出什么毛病。”香妹说。 朱怀镜说:“没毛病就好呀,可这孩子是怎么回事呢?” 香妹说:“给琪琪看病的是位博士,还很年轻,也姓朱,说他委荣幸,是你的本家。他还说想来拜访你哩。” 朱怀镜听着就有气:“你这是怎么了呢?” 香妹说:“我哪是到处张扬的人?怪我局里那司机,同人家见面就说,这是地委朱书记的儿子,麻烦大夫好好看看。” 朱怀镜想想,倒笑了起来,“好吧。既然是位博士学问肯定不错的。这些人要是相投,交交也行。等于请了个家庭医生嘛。” 香妹却叹了一声,说:“向洁去了清云庵,问老尼姑讨了法。” 朱怀镜道:“是吗?” 香妹取出个红纸包,打开了,见里面包着几个小红纸包。朱怀镜伸手取拿,香妹忙捉住了他的手,说;、不能拆的。“ 朱怀镜也不好多问,生怕犯着了什么。香妹说:“这个法术,说来有些作孽。” 朱怀镜不解,“佛门法术,怎么会作孽?” 香妹说:“这是七个小红包,里面都包着些钱。半夜里出去,分七处丢在路上,让过路人捡了去。谁捡了,谁就沾了晦气,琪琪身上的晦气就没有了。” 这简直是邪术,哪是佛门所为?朱怀镜心里不以为然,却什么也不说。 香妹怪怪地望着他,好一会儿才说:“要不,你陪我出支一下?深更半夜的,我不敢一个人去。” 朱怀镜仍是什么也不说,就去换了衣服。两人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下楼了。 夜深了,院子里很安静。黑黝黝的树阴、旮旯,都像藏着什么怕人的东西。 香妹紧紧地挽着朱怀镜,手有些发抖。朱怀镜知道她很害怕,却仍不说话,只是拍拍她的手。 两人小偷一样出了机关大院,往前走了很远,香妹才掏出红包。她连一个扔的动作都不敢作,只是偷偷地松开手指,让红包自个儿从手里掉下去,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见香妹这个样子,朱怀镜也不由得胸口突突直响了。 丢完了红包,两人手挽着手回机关大院。香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牙齿敲得嘣嘣地响。朱怀镜抱紧了她,心想这女人到底还是太善良了,做不得亏心事的。 夜里,朱怀镜好几次醒来,都见香妹的眼睛睁得很大。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十章 次日,朱怀镜夫妇都留意儿子,看他有什么异样。琪琪仍然是蔫蔫的,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夫妇俩谁也不便点破,只当法术也没这么快就见效。 吃完早饭,忽然听得有人敲门。香妹望望朱怀镜,有些生气,轻声说:“谁呀,电话都不打一个,这么早就敲门了?”说着就起了身,伏在猫眼上看了看,回头说:“好像是个尼姑。”难道是青云庵来的?香妹示意着问朱怀镜开门还是不开门,朱怀镜点了点头。 门一开,忽就见一位中年尼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香妹问:“师父有什么事吗?” 尼姑从褡裢里拿出个本子,轻声道:“阿弥陀佛,我是荆山寺的,来化点儿缘,请施主大发慈悲,多少不论,都是功德。” 一听是荆山寺来的,朱怀镜也有了兴趣,起身问道:“你们圆真师父好吗?” 尼姑说:“圆真师父很好,多谢施主。他这次同我一路出来化缘,先回寺里去了。” 朱怀镜听了便觉得不对,想那圆真大师何等人物,怎么可能出来化缘?便问:“请问荆山寺的住持是谁?” 尼姑支吾一下,说:“贫山住持是达摩大师。” 朱怀镜一听就明白了几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还释迦牟尼哩!” 心想这假尼姑居然还知道达摩大师。 尼姑哪里想到朱怀镜同荆山寺住持圆真大师是朋友?她仍嘴硬,说:“你是不是怀疑我?你看你看,我这里有证明,盖着荆山寺的公章。” 朱怀镜不笑了,正色道:“你还是马上走算了!” 尼姑也生气了,但语气仍是软软的:“你看来还是个当官的,怎么这么岐视宗教人士?不施舍也行,不要随便怀疑我们嘛!” 朱怀镜便有火了,说:“像你们这种披着宗教外衣行骗的人,要严厉打击!” 尼姑就像立马还了俗,高声骂了起来,“你凭什么?凭什么说我是骗子?白纸黑字红印章,你自己看呀!” 这时,住在楼上的秘书长周克林闻声下来了,厉声喊道:“是谁在这里闹?” “这里有个行骗的尼姑,叫保卫科的人把她带走资派”朱怀镜说罢就关了门。 听得外面假尼姑叫骂了一阵,就没声响了。 过了半个小时左右,周克林敲门进来,说:“报告朱书记,那的确是个假尼姑,我们已经把她派出所去了。最近机关保卫工作有所松懈,我已经同张在强同志说了,要他今天上午马上召集保卫科研究一下,闲杂人员一律不能放进大院。 我想再在适当时候召开一次机关保卫工作会议,请院内所有单位分管安全保卫的负责同志和办公室主任参加。有可能的话,请朱书记到场作作指示。“ 朱怀镜说:“行,开个会吧。机关保卫工作是要抓一下了。我就不讲了吧,你去讲讲就行了。” 周克林忙回道:“行行,我去讲吧。我会尽快把这个会开了。” 周克林就势再谘些别的事情,就说不打搅,告辞了。 送走周克林,朱怀镜的感觉说不出的好。他放不半句话来,下面人就得尽量细化他的指示,几乎会弄出个系统工程来。这就是官场机制的魔力。可朱怀镜只飘飘然了片刻,就冷静下来了,甚至暗暗笑话自己小家子气。他想这兴许也是官场可怕的地方。中国历史上,越到底下酷吏越多,道理也就在这里。 因这假尼姑的事,朱怀镜就想起圆真来了,心血来潮,挂了电话。圆真道:“感谢朱书记,你这样做维护了我们荆山寺的形象啊。你现在也太忙了,好久没见着你了。欢迎你拨冗光临贫山,喝杯清茶。” 朱怀镜说:“好啊,下次来荆都,一定上山看望你,听你说说佛。” 朱怀镜今天不想出门了,就在家好好休息。没想到上午十点多,却接到于建阳电话。“朱书记吗?您好。跟您汇报呀,刘芸生病了,我已经把她送到医院住下了。” 朱怀镜听着很生气。刘芸病了他当然关心,可是于建阳专门打电话向他汇报,就真是混蛋了。这姓于的要么真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要么真以为他同刘芸是那么回事。他只怕还会很得意自己玉成了好事吧。朱怀镜心里不快,却也还得问道:“什么病?住在哪里?” 于建阳说:“也不是大病,重感冒。只是症状很重,烧得人都昏迷了。我给安排她住在地区人民医院的老干病房,那里条件好些。” “噢,知道了。”朱怀镜越发厌恶了。 于建阳居然把刘安排到老干病房,他以为这样就是拍着朱怀镜的马屁了。 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是想去看看,便叫了车。香妹知道他是去医院看人,也不多问。一会儿杨冲就到了,按了门铃、下了楼,朱怀镜才说:“去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朱怀镜说:“买些水果,买个花蓝吧。” 杨冲将朱怀镜送到病房,马上就出来了。是个单间,刘芸独自躺在病床上。 见了朱怀镜,刘芸眼睁得老大,半天说不出放。朱怀镜摸摸她的额头,说:“还发烧吗?” 刘芸摇摇头,眼泪就出来了。朱怀镜抓着她的手,拍着,说:“傻孩子,哭什么呢?重感冒,就是人难受,很快就会好的。” 刘芸使劲点头,泪水还是止不住。朱怀镜笑道:“幸亏我知道了,来看看你。 只是发烧、头痛,是吗?咳吗?“刘芸只是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点头,摇头,没吐半个字。他感觉刘芸的手先是软软地放在他手里,慢慢地就把他捏紧了。他早就隐隐察觉到这孩子的心思,却总是故意装糊涂。 “她很漂亮,是吗?”刘芸突然问道,声音微微发沙。 朱怀镜有些莫名其妙,说:“谁呀?” 刘芸说:“那位戴眼镜的女士。” 没想到刘芸也看见那报纸了,朱怀镜就笑笑,搪塞道:“我以为你说谁嚅,她是我的表妹,傻孩子,等你长大了,比他还漂亮。” 刘芸把手捏得更紧了,闭上眼睛,泪水哗哗地往外淌。她暗哑着声音,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只是感到您很亲很亲。我想亲近您,有时……甚至想在您身边……在您身边……撒娇。但我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我不是您的女儿,也不是您的妹妹,更不是您的……不是您的什么人。我好傻的,是吗?见您又让别人去做那件事了,以为您……以为您不喜欢我了。” 朱怀镜拍她她的脸蛋儿,说:“谁说呢?怎么不喜欢你呢?我是想啊,不能让你知道事情的复杂性。你还小,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了不好,真的不好。你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你应该多做些梦。” 刘芸头一次对他说了这么多话,可是这些话,都是让他心惊肉跳的。这孩子,终于把自己的心思说穿了。他却仍只能装作半懂不懂的,捏着她的手,没事似的同她说笑。时间不能呆得太久了,他伸出指头理理她的头发,说:“好孩子听话,好好休息。感冒了,休息是最好的治疗。要谨遵医嘱,按时吃药,吃药可不许娇气。”刘芸点着头,这才笑了。嘴却微微噘着,娇态可掬。 杨冲见朱怀镜出来了,忙从车里钻出来,开了车门。一时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有些不自在。朱怀镜正寻思什么,杨冲说话了:“朱书记真是关心人。大家都尊重您,自然是有道理的。”朱怀镜很随便的样子,说:“小刘这孩子,很懂事。 我在梅园住这么久,都是她端茶倒水,还给我洗衣服、擦鞋,很乖的。“又玩笑似地叹道:”我这个人没女儿福,要是生个女儿多好。“杨冲便笑了,说:” 这也叫饱人不知饿人饥。您有儿子,就说女儿好,我是生的女儿,我老婆做梦都想着要儿子。“两人如此说笑一会儿,就自然了。朱怀镜便不说话了,懒懒地靠在车里。想着刘芸这孩子怪可怜的,刚才他真想亲亲她,却又怕惹得她那份心思更重了。他感到胸口郁着团什么东西,想重重呼吸一会儿。可又怕杨冲看着奇怪,只好使劲把那团说不清道不白的东西往肚子里憋。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正在给邵运宏布置工作,秘书科的送了《梅次日报》来了,朱怀镜打开一看,见上面发了一条新闻:《朱书记智破假尼姑》。朱怀镜见了,大为光火。光看新闻标题拟就来气。朱副书记的那个副字,大家平时在嘴上都省去了,可落在白纸上,却是万万省不得的。天知道缪明会怎么想?还有那破字用得不伦不类,改作识字也稍稍好些。破什么假尼姑,仙姑他都不想去破!再说如果这种事都值得报导,别人会以为他朱怀镜成天瞎混,事无可彰,就拿些花边新闻作重要活动来张扬。这几乎同陆天一玩的是同样的套路了。他知道这报道说不定是周克林授意的,就请他过来,说:“克林同志,你同报社说说,明确一条纪律。今后凡是牵涉领导同志活动的报道,原则上都得由领导本人过目首肯,至少要报告一声。不然,要出乱子的。” 周克林知道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却又不好辩解。朱怀镜也不点破,只是如此笼统地下了一道指示。周克林掩饰着脸上的难堪,连连点头称是。朱怀镜这么严肃地同周克林说话,邵运宏听着不好意思,却又没法回避了。好在没说几句,周克林就点着头出去了。这时,赵一普过来报告说:“朱书记,《荆都日报》的那个崔力又来梅次了,他说想拜访一下你。” “有什么好拜访的?他没说有什么事吗?”朱怀镜问。 赵一普见邵运宏坐在这里,怕朱怀镜没空,就说:“那我就回掉他算了?他也没说什么事,只说想看看你。” 朱怀镜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你让他二十分钟以后来吧。” 朱怀镜继续说:“运宏哪,这个课题缪明同志很重视。具体由你负责组织调研。加快农村税费体制改革,切实减轻农民负担,是项非常重要的工作,所以这个课题一定要搞好。目的是为即将全面铺开的农村税费体制改革做好准备,争取主动。要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要系统全面地考虑问题,尽可能把情况弄透。 提出的措施、办法,要有可操作性。总之,要把农民负担总是,同乡镇财政体制改革、乡镇机构改革、教育体制改革等,统筹考虑,是个系统工程啊。“ 邵运宏说:“有朱书记亲自挂帅,我们有信心搞好这个课题研究。但是完全达到你朱书记的要求,只怕也困难。最近你在《荆都工作研究》上发表的《关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考》,市委王莽之书记还作了重要批示。我组织全室同志认真学习了你的文章。我们是既从观点上学,又从写作技巧角度学。如何在充分调查研究的基础上,提炼观点,锤练文字,是我们的薄弱环节。” 邵运宏说的这些都是场面上的话,朱怀镜听着也没什么不自然的。都说实在话,哪有那么多话说?上下缘之间,场面上的应付话自然更多了。朱怀镜对下级总体上是宽厚的,能表扬就表扬。他说:“你们政研室的工作还是不错的,文字水平都还比较过硬。当然文章无止境,还是要高标准,严要求。” 邵运宏谦虚几句,又说了几声是是,却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目前的情况其实是非常无奈的。他自从参加工作那天起,就从事文秘工作,磨砺多年,终于脱颖而出。能坐到政策研究室主任这个位置上,怎么说也算是梅次第一支笔了。他也侍候过好几任地委书记了,历届领导对他的工作都很满意。他尽管不算个自满的人,可天长日久,写官样文章的自信心却是越来越足了。不曾想,他牵头起草的任何文章,只要摆上缪明的案头,都是一个废字符号了事。起初几次,他还自我安慰:领导各有口味,慢慢适应,会找到感觉的。可是替缪明起草文稿两年了,还没有一次过关,他就有些心灰意冷了,过去人们公认的笔杆子,如今一个字都写不好了。心里难免赌气:既然你每次都是自己全盘重写,事先就别要我们写啊! 何必让我们白辛苦呢?又不是练字!可他纵有百般苦楚,也只好闷在心里。 只有一次,在家吃饭时,见儿子这样菜不吃,那样菜不吃,就对老婆说:“那缪明,总以为天下文章只有他的好,其实他就象小孩子吃饭,偏食!” 朱怀镜不知道邵运宏这么难做,当然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事叹气,只当他是太辛苦了。“文字工作好累,我是过来人啊。”朱怀镜很是体谅。那份《荆都工作研究》就摆在桌子上,朱怀镜随意拿在手里,放在桌子上敲了几下。他倒是没想到王莽之会对自己的文章做出批示。那批示看上去倒也很有份量:新形势下的企业领导班子建设面临很多新情况、新问题,认真研究和解决这些问题,已成为摆在各级领导干部面前的重大课题。朱怀镜同志这篇文章,材料比较翔实,分析比较透彻,提出的建议也很有启示意义,值得各级领导同志认真一阅。我们要继续大力提倡开展扎扎实实的调查研究,进一步提高决策水平和领导水平。 前几天,朱怀镜刚收到这期《荆都工作研究》,读着王莽之的批示,说不清为什么就有些兴奋。领导也是各有风格,有的言行举止都有深意,一般不会随便说什么或做什么;有的却是粗枝大页,张口就是指示,提笔就是批示。比方批示部下的文章,有的领导一旦为你做了批示,就意味着他开始注意你了,或者准备重用你了;不然,哪怕你真的文比相如,他也视而不见。有的领导就不同,他或者心血来潮,或者喜欢体现权威,都会不加思索的作批示。在他的笔下,文章就是文章,批示就是批示,并无其它象征意义,你激动也是白激动。这王莽之属于哪类领导,谁也弄不准。不过,哪怕王莽之就算处事随意的领导,当他那天真要重用你的时候,他的这些批示,也可视作舆论准备了。下级的机关的领导,都很看重在上级首礅机关的内刊上发文章,当然能在中央、国务院机关内刊发表文章就列牛气了。因为这是各级领导关注的刊物。报纸、杂志到底算是大众媒体,而你当不当官,又不是大众决定的。何况他的文章王莽之还作了批示呢?批示长达一百三十一字,如果加上标点符号竟长达一百四十二字!朱怀镜一字一字数过了的。如此思量,朱怀镜还是有理由兴奋兴奋的。 过了二十分钟,崔力跟着赵一普准时来了。“你好,朱书记,很忙吧您。” 朱怀镜站起来,同他热情地握手,“不忙不忙,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一早到的,朱书记对我太关心了,所以先到你这里来报个到。”崔力接过赵一普递上的茶,回答说。邵运宏和崔力原是老熟人,也就留下来陪他说话。 这时,舒天从门口经过,随意望了眼里面,见崔力在这里,也都是认识的,就进来打个招呼。他本不想打搅,道了声好就要出门,朱怀镜却让他也坐坐。 “这次来,没有明确具体任务。想请教朱书记,最近有什么好新闻线索?” 崔力说道。他的意思是想弄点儿好新闻,比如哪方面的成功经验、先进典型之类,最好是同朱怀镜分管工作有关的。也算是感谢朱怀镜上次替他摆平那件事吧,当然不好明说的。记者们总以为自己替谁写了篇正面报道,就是帮了谁天大的忙似的。朱怀镜是长期同文章打交道的,见得多了,就不以为然,不过就是篇文章嘛! 便玩笑道:“崔力你偷懒啊,我帮你出题目,你既完成任务,又捞稿费。” 崔力笑道:“哪里哪里,是想听听朱书记的指示。你的马山经验真是个好题目,只是才发过大块头报道。要不,你有什么文章需要发的,我也可以带回去。 发你朱书记的文章,可就为我们报纸增色啊!“ 朱怀镜说:“文章倒是有一篇。上次舒天替我写了篇《善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想》,市委内刊用了,你那里还可以吗?” 崔力说:“当然可以用,内刊同我们报纸不相冲突。” “等会儿我让舒天找一份给你吧。”朱怀镜说。 崔力说:“我们那里理论版正好缺像样的文章,朱书记的文章,肯定水平很高,可以给我们报纸增色啊。” “我说了,是舒天替我写的。”朱怀镜笑道。 邵运宏便很欣赏地望着舒天,说:“现在年轻人肯在文字上下功夫的不多,舒天的文章能让朱书记看上,的确不简单。”其实邵运宏年龄并不大,只是因为当了政研室主任,说话办事都老成些,便总喜欢叫别人年轻人,可这会儿也算是年轻人的赵一普脸上就不太自然了。 舒天忙说:“哪里哪里,是朱书记的思想,我只是在文字上组织一下。” 朱怀镜只是笑笑而已,并不在意这个话题。天下人都知道,领导干部的文章是秘书捉刀的,忌讳这个没有必要。朱怀镜对此是通达的,在他看来,朱怀镜是个人,而地委朱书记朱怀镜就是个职务人,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制度了。所以朱怀镜名下的任何文章,再怎么精辟深刻、文采飞扬,同他本人并无多大关系。不像缪明,把文章看得命根子似的,几乎有点偏执狂,会因小失大啊! 崔力像是看出朱怀镜不太领情,却仍想把人情做到家,说:“朱书记,我常来梅次,发现你在梅次各级干部中威信最高。” 朱怀镜忙摇手道:“可不能这么说。” 崔力这话可真是犯了大忌,也许他在任何领导面前都会说这种话的,其实很愚蠢。朱怀镜甚至想玩个幽默,提醒崔力在缪明面前说这话,就得把“最高”改成“很高”,因为人家是一把手,理所当然威信“最高”。 这时,崔力只得说明白了,“我很想在你朱书记分管工作方面,找个新闻由头,写篇好文章。朱书记,你真得替我出个点子。” 朱怀镜昼往后靠着,选择了一个很舒服的姿势,而眼睛却只能望着天花板了,“感谢你,崔力。我只是在缪明同志领导下,分管地委工作的一个部分,要说取得什么成绩,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可不敢贪天之功啊!” “你朱书记就是谦虚。”崔力说。这时,朱怀镜端正一下身子,很严肃的说:“这样吧,如果你有兴趣,有这第两条线索你可以考虑一下。一是我们地委班子团结一心,形成合力,副食全区人民全面开创工作新局面。这里面很有文章可做,最重要的是缪明同志做为一把手,当好班长,善于协调,使整个班子达成了高度团结。二是我们地委高度重视干部队伍建设,特别是加大反腐倡廉力度,进一步提高了干部队伍的整体素质。” 崔力说:“行行,这可是两个大题目啊。” 朱怀镜不聋不傻,当然知道梅次恰恰是领导班子不团结,群众对腐败问题的意见也很大,可他并不是故意逗着玩。他的确是大局着眼,想让崔力从正面报道这两个问题,也好消除某些负面影响。有时候报纸就好比印章上的字,要反着看的。 听朱怀镜出了两个题目,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也是点头不已。他们虽然天天跟在领导屁股后面,却很难弄清领导间的纠葛、恩怨,以及很多事情的本源。 他们哪怕就是感觉到了真相,一般也不敢作出客观的判断,宁愿想念自己看花眼了。这些人通常是最想念领导的一群,因为他们往往用领导的脑子在思考。 当然如果他们是某个领导绝对信任的铁杆兄弟,也许会知道些内幕。这些内幕也许会颠覆他们心目中某些神圣的东西,使他们要么老成起来,要么消沉起来,要么阴险狡猾起来,这都看他们个人的造化了。崔力本应适可而止,就此告辞的,却仍觉得不过瘾似的,又找了个话题,说:“朱书记,您对我很关心,我这个人也讲感情,不知怎么的,我自然就很关心梅次的事情了。最近我上北京,发现有篇稿子就是你们统计局有个叫龙岸的干部,反映地委、行署领导什么问题,快要发内参了。我马上同那班哥们儿疏通,稿子就压下来了。” “感谢你啊,崔力。不然,真会给我们添乱子的。”朱怀镜话虽如此说,却并不以为然。他本来就对陆天一处理龙岸有看法。想来这崔力错着这件事儿,会到梅次所有领导面前讨人情的。 朱怀镜见崔力没有走的意思,又不准备请他吃饭,只好站了起来,很是客气,“崔力今天就这样好吗?来了就多呆几天嘛,辛苦你了,感谢你对我们地委工作的支持。” 崔力便道了感谢,点头而去。大家都走了,邵运宏故意拖了会儿,留下来说:“朱书记,真有那么巧吗?恰好就有这么篇文章,快要发了,他就去北京了,而且恰好就让他碰上了。我同崔力打了多年交道了,他的话听半信半。”朱怀镜听了,也不多说,只点点头道:“他们就靠这一套讨吃,我知道。”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十一章 吃罢晚饭,朱怀镜靠在阳台的躺椅上养神。有那么一会儿,阳台上的光线说不出的柔媚,不知怎么的,他就想起舒畅了,心里便柔柔的,像有团湿湿的白云在里面缭绕。天很快就暗了,夜变得暧昧起来。窗外本是舒缓的山丘,种着些桃树和橘树,离房子稍近了些,白天临窗而望会感到憋闷。天黑下来就好了,见到的是外面真实的夜,而不至于总望着别人家的灯火。他却很少有时间这么安静地坐下来,想些奢侈的事情。他的脑子也静不下来,让他挂怀的事太多了。才想着舒畅,马上又想到陆天一了,荆都那边已来了电话,说是市教委主任段孟同志过几天会来梅次,要给陆天一赠送一辆新车,据说是辆最新款的别克。陆天一卖车助教的壮举,居然让市教委领导大为感动。他们说,怎么能让堂堂行署专员没车坐呢?教委砸锅卖铁,也要倾囊相助。其实教委何须砸锅卖铁?那个清水衙门富得流油。 突然来了电话,香妹叫了他,说是于建阳。朱怀镜就有些不耐烦,抓起电话,鼻子里轻轻喂了一声。于建阳说:“朱书记好,我想来看看您,方便吗?” 朱怀镜说:“天天见面的,还没看够?有什么事吗?没事就算了吧。” 于建阳从不在乎朱怀镜放的轻重,重了只当是他俩关系随便,好像他们已是人到知己言语粗了。“朱书记,有事向您汇报。” “电话里可以说吗?”朱怀镜冷冷的。 于建阳笑道:“还是当面汇报吧,就耽误您十几分钟。” 朱怀镜说声好吧,不等那边回应,就挂了电话。尹禹夫正好从琪琪房间里出来,听朱怀镜接完电话,感叹道:“朱书记真是清静一会儿都做不到。当领导真辛苦啊。”朱怀镜没说什么,苦笑一下。尹禹夫见朱怀镜没时间同他搭话,又进去了。没过多久,于建阳就来了,还带了个人来。是位年轻小伙子,还提着个礼品袋。“朱书记,这是我的朋友,小李。”人没坐下来,于建阳先介绍了客人。 朱怀镜毕竟怕尹禹夫两口子看着不好,就领他们进了书房,小李便递上名片。 朱怀镜看了一眼,见上面印着“金字塔建筑公司总经理李铭”,朱怀镜心里就明白几层了。果然,闲话一会儿,于建阳就说:“小李搞工程讲质量、重信誉,他想竞争烟厂工程。”于建阳毕竟不敢说请朱书记多关照,不过有些话原来就不必说得太透的,只须心领神会就行了。 朱怀镜笑道:“想参加竞标?好啊,欢迎。参加的单位越多,我们可选择的余地越宽。” 李铭说:“不瞒朱书记,我担心的就是竞争对手太多了。讲企业资质,讲技术能力,讲信誉试,我都不怕。只是我们是新公司,知名度还不太高,这一点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知道自己冒昧,想请朱书记关心一下我们公司。” 朱怀镜说:“小李啊,这个事是我负责,这不错。但我只管大的原则,不管具体操作。你放心,只要你们竞标有力,也是有把握成功的。请你想念我们的公正性。” 李铭说:“这个自然,这个自然。” 不管李铭怎么说,朱怀镜就是几句官话打发。于建阳便说:“不找搅朱书记了,您休息吧。”李铭也忙说:“打搅了,打搅了。”朱怀镜指着礼品说:“小李,这个你带走吧,别客气。” 李铭就嘿嘿地笑,不好意思似的,望了望于建阳。于建阳说:“就是几条烟,朱书记,您别太认真了,就当我小于送您的嘛。” 硬是推不掉,朱怀镜也就不多说了。等他们走了,香妹过来收拾茶杯,顺手将烟拿过去了。只一会儿,香妹叫道:“朱怀镜,你快来一下。”朱怀镜进去了,见香妹正拆着刚才李铭提来的礼品包,他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香妹唯恐尹禹夫夫妇听见,轻声说:“四条烟,里面都是钱。” 朱怀镜也不怎么吃惊道:“今天倒是没想到,哪有送钱还带着个见证人的道理?你先数数吧。” 香妹埋头数钱,朱怀镜就在书房里踱着步。心想于建阳白活三十多岁了,他只怕真以为自己在朱书记那里很有面子吧?朱怀镜平时对于建阳是最不给脸色的了,他却总是嬉皮笑脸的。朱怀镜最担心的是有人去袁之那里送礼。万一有人摆平了袁之峰,而他朱怀镜又要公事公办,就麻烦了。不是他不相信谁,金钱面前,谁说得清呢?是不是打个电话给袁之峰,告诉他有人送钱的事?袁之峰知道他的态度硬梆,也就只好铁面无私了。寻思再三,觉得不妥,管他怎么办,自己先硬起来再说。“二十万。”香妹说。 朱怀镜晒笑道:“倒也不多。” 香妹说:“还不多?是我十年的工资啊。” 朱怀镜说:“你不知道,这都是有行规的。按工程造价,他得送我五十万。 他的意思,大概是先给个预付款吧。“ 香妹摇头道:“我也真佩服他们,几十万元的票子,敢这么随随便便就往人家跟前放。万一钱打了水漂?” 朱怀说:“你又不懂了,谁都知道这是烫手的钱,你如果拿了,就得给他办事。你不想给他办事,也没这个胆量把钱昧下来,就得退回去。我刚才跟他把道理说得清清楚楚,他只当我是打官腔吧。再说了,就是不想送钱了,既然提来了,也不好提回去。就只好放在这里了,反正也不怕丢了。” “那怎么办呢?”香妹问。 朱怀镜说:“没什么好考虑的,把于建阳找来。” 香妹欲言又止,迟疑半晌,说:“怀镜,你能帮人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