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已出手。不是聂青出手。而是无情。无情也没有出手。——聂青的右臂箍住了他的脖膊,无情的手也挣动不得。所以出不了手。他是出口。他出口就是出手。——甚至比出手的杀伤力更大!他前面几个字,即是“青月林公子,你要我”这八个字,依然说得含混不清,但到了“问”字,却突然清晰了起来。不但清晰。而且有力。甚至斩钉截铁。一个“问”字,“唆”地一声,一道寒芒,直打聂青眉心!快!疾!碎不及防!如果有光,就有希望,那么说,有出手,能出手,就有机会获胜,有机会反败为胜。2、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嗖”的一声,寒芒直取聂青面门。两人相距极近。聂青本理应以为无情已完全失去反抗的能力,所以更骤不及防。这下很要命。——无情的命就在聂青的手里,所以他先行要聂青的命!聂青盯住无情。无情一张嘴,寒芒一吐。聂青也突地一张口。他一口咬住寒芒。不错,无情的寒芒,给他一口咬住了。的确,无情这一记绝招,已失了手。那是真的,聂青破了无情的杀手铜。他左手还迅疾而熟悉,往无情颊上一拍,“啪”的一声,从无情咀里掉下一支比牙签大不了多少的竹管来。无情看着聂青,看他的眼神,仿佛对这个人很好奇,也很赞赏。可是他却刚刚失了手。他连这称绝江湖,必杀绝技,也给聂青破掉了。聂青也俯首看着他。他的咀里原来有四只尖牙。就像狼犬。僵尸一般的尖齿。就这四只牙齿,衔住了无情的寒芒。两个就这样对视着,也对峙着。半晌,聂青一松口,“叮”的一声,寒芒落地。“好一个‘不吐不快’,”聂青看了看地上的暗器,又补加了一句,“好一支‘独锈’!”“不过你的杀手铜完了,”然后他说,“到底让我给破了。”他这时的语音,好像是艺术家经年累月、苦心孤诣的终于完成了他的作品,满足之余,还透露了一些些的乏意和得意。他抬起左臂,用屈起的指节敲了敲他的牙:“幸好我有这四只‘切齿咬牙’。”他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无情:“就算你的暗器喂了毒,也不管用,再毒也毒不过我的牙。”无情道:“我的暗器从不淬毒。”聂青怔了怔,又笑道:“不管喂不喂毒,你现在大概也把我恨了个咬牙切齿吧?”无情道:“我倒是印证了。”聂青问:“印证?”无情道:“我印证了老鱼为何从背部受袭,颈部遭噬,果然是你咬的。”聂青居然伸了伸舌尖,他的舌尖很尖,也很长,舌根又蓝又绿,无情乍见,仿佛有点畏惧,头部往后缩了一缩。聂青嘻嘻笑道:“大捕头也有畏惧的时候。”无情才那么一畏缩,随即又恢复了他的漠然:“小人物当然害怕。”聂青道:“你在后悔明白得太迟了吧?若不是鱼玄姬的‘顶心睁’实在劲急,他的‘铁壁铜墙’也的确练到家了,要不然,我一口就咬死他了。”无情道:“问题是,你咬了他之后,牙齿吞到肚子里去了么?我有观察过你的咀巴,并没有异样,只有血渍。”聂青得意非凡地道:“你终于肯问我话了。”无情随即道:“不过,我现在倒看出来了,你的尖齿是活动的,是临时箍上去的,当然,也可以随手脱下来。你当时咬住了块淌血的肉,既是可以表示你是跟敌人搏战而求存,也可证明你不是凶手,更可掩饰掉你牙缝、唇边血渍的由来。”聂青目光绿芒大闪:”对对对。你想得对极了。要是一早想得那么周全,你又何致于现在落我手里?你们一看到我背上的伤,就以为我也给鬼咬了,而且伤得最重,殊不知,我是自己搞的。”“那时候,我就想不通这一点。”无情承认道:“我没想到,毒牙根本就不长在咀里,所以,你只要右手食指套着尖齿,左手指尖捏着毒牙,反转往左肩右肋一刺,就可以‘咬’在自己背上,看来,是从背后遭袭,而且,绝对是牙印,也大可洗脱了偷袭的嫌疑。”聂青惨笑了一下:“为了要干掉你手上两员大将,我也付出了代价。”无情说起他们,就算在这种形势下,也有为他们而感到骄做的样子,道:“他们看来不过是行行坐坐。喝道开路、服侍我的两个牙将。跟班,其实不然。”聂青颔首同意:“我知道。只要从老鱼已跟随诸葛小花二十年,小余跟在你身边办事已十年却依然在江湖上屹立不倒,并且见案破案,光在这一节上,我已知道他们只是给掩饰得好的狠角色,决不是小人物。”无情道:“你有眼光,也够狠,但还是放不倒他俩。”聂青目中青芒大现:“但我却放倒了你。”无情道:“跌倒了的人,随时都可以站起来。”“你例外。”聂青说,“就你站不起来。”“我站不起来也可以爬起来,撑起来;”无情的语音里依然坚定,“无论跌倒多少次,只要爬起来比跌倒多一次,他便算是成功了。”聂青瞳孔更绿:“只不过,只要跌倒比站起来少一次,他就得是个死人了。”无情冷然道:“我还没死。”聂青道:“那要看我要不要杀你。”然后他反问:“你知道我刚才为何不杀了你?”无情道:“你是个聪明人,够好够狡,你刚才就说过,决不犯上别人的毛病。历经错误,才能有顿悟。刚才习玫红没一刀杀了我,才有如此下场。你刚才却没接受她的教训。这我可不明白。”聂青眉开眼笑:“无情大捕头也有不明白的时候?”无情也不温怒:“如果我一切都明白,此际又怎会落在你手上?”聂青道:“我刚才不杀你,是正好受到教训的原故。”“教训?”无情惑然,“什么教训?”“过去武林人的教训。”聂青唯恐他听不明白,所以再追加一句阐说,“过去对付你成功得手但败亡下场的武林人,他们总结的经验和教训。”“对付我,”无情脸上的表情,一时似笑非笑,“有那么复杂?”“有。”聂青正色道:“你得罪的武林中人,是不是很多?”“多。”无情答,“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清。”聂青板起脸孔问:“其中有许多是高手,而且还是一流高手吧?”无情爽快的答:“他们只要动一根指头,我就理应死了十八次。”聂青依然肃然地问:“但他们得手。成功的并不多?”无情苦笑道:“要不然,我早已不能活着让你迫供了。”聂青不理会无情话里的讽嘲之意:“他们其中也有好不容易得手的,但却没把你杀死,而且他们也没能活下来,为什么?”无情沉吟了一阵子,才道:“他们……运气不够,棋差一着。”“对,棋差一着,功亏一赘!”聂青用左手一拍大腿,道:“他们就是要在你死前跟你说话,要你认输。认栽,要你饱受折磨。折腾,然后他们才动手——也就是说,他们没把你一制住就即行杀害,对不对?”“所以他们才‘一子错,满盘皆落索’,反而给你杀了。”“他们既然已制住了我,怎么会反给我杀了呢?”“问题这才是有趣的地方。他们是咎由自取,不自量力,但也可能中了你的圈套,你所设下的陷阱。”“陷阱?”“对。你让他们接近你,制伏你,然后在他大意疏忽间,淬不及防的杀了他们。”“……我既已给制伏了,又如何能把制住我的人杀掉?”“所以我这才反复研究你这个人,以及你的长处,不惜千方百计接近你,争取你的信任,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听到这里,无情忍不住道:“你为了我,也真苦心。”聂青好像对他语气中的讥消,一概都没听出来:“对付你,是我来疑神峰三大任务之一,可是要打垮你,是我这趟南下的第一要务。”“你的任务好像很多,也很重要?”无情看着他,居然还带了点同情的意味,“却不知有什么发现。”“有。”聂青道:“你是一个危险人物,若非制住了你,谁都不能靠近你的身边;如果你已给制住了,他们又如何到底命丧你手中?你全无内力,双足已废,既已给制伏,又如何能在速尔间打垮强敌?”他说得很专心。很全神。也很专业。随即他已自问自答。“那么,答案看来只有一个。“你是故意让他们制住的。“只有以为你已给制住,他们才会把真相一一道出,你惟有在真相大自之后,才会下杀手。“也只敌人以为已制住了你之后,你才能跟他们近距离动手——你的手既已不能动,那只有一样:“动口!”3、动口与动手“动口?”仿佛,连无情自己听了。也觉得有点不可置信。“对,”聂青肯定地道:“动口。”“你口里藏着精巧绝妙的暗器。”他翻开掌心,把他从无情嘴里拍打出来的小管子,说得颇为洋洋自得,“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口中藏有‘一支毒锈’,果然够歹,够毒!”无情澄清道:“我这‘一支独锈’,跟唐门的‘一支毒锈’是两回事,我的从不沾毒。”“这当然了。”聂青冷笑道:“要是淬了毒,你把它含在嘴里,第一个就给毒死了。”无情但凡遇上别人对他的暗器蘸毒的误解,无论在何时何地,什么环境下,他都一定大力澄清到底,而且坚持到底,仿佛这对他而言,比性命更重要,不过,聂青好像并没有理解。也不愿去体会无情的用意。反正,他已获胜。他已纵控了局面。一个大获全胜的人,本来就不必要也不需要去理会败在他手里的人有什么感受。看着他胜利的脸孔,无情难免有点沮丧的问:“所以你想尽办法的目的,是要接近我,找出我能反败为胜。击杀对手的原因。”聂青点点头。无情仿佛有点泄气的道:“你拦路截我,央求一道上来疑神峰,为的是把我击垮?”“这不是惟一理由,”聂青承认,“但却是主要原因。”无情沉住气又问:“你刚才制住了我之后,又故意贴近我,诱我说话,为的是要把我这救命的一招使出来?”“我是反过来利用前人的大意失算,来诱使你向我发动夺命的一击。”聂青悦然道:“所以我才逼你提问,你一开声说话,我才有机会试一试自己。”无情不解:“试一试?”“对,”聂青昂然道:“试一试我有备而战的‘咬牙切齿’,能不能对付你的最后一击:“一支独锈’。”然后他笑:“我可以!我能够!我成功!我已彻底的击垮了你!四大名捕之首盛崖余就这样败在我手里!”笑的时候,时如夜果,时若呜咽,也不知他是痛快,还是痛苦。“要不是我故意诱你出手,不,动口,你怎会使这杀手铜!?”聂青对这一点最有得色,“若不是早已算准你要命的把式就含在嘴里,我一逮住了你就立即宰了你,还会像前人一般,跟你尽诉心中情,说天说地,让你给逮着机会,起死回生,反败为胜不成!”“我可不是他们厂聂青嚣狂地道:“我可会汲取教训,吸收前人的经验,以作破敌的妙方。”“这点,”无情不得不承认,“你的确狂得起。”“刚才你是为了要引诱我使出杀手铜而不下杀手,”无情依然有惑,“现在呢?你为何还不杀我?你在等什么?”“现在我是让你了解,我的成功之处,让你明白,你败得不冤。”“我已经明白了。”无情却道:“你要我死得服气。”聂青嘿笑道:“也不到你不服。”无情居然说:“但我还没死。”聂青沉下了脸:“那是因为我有一事不明白。”“哦?”“我不马上杀你,是因为在没弄清楚这件事之前,”聂青死盯住无情的脸,好像要把他两颊消融出两个青洞来,“你决不能死。”无情好整以暇:“也就是说,现在,你有疑团未解?”“是。”“你要问我?”“不错。”无情索性闭上双目:“你问吧!”聂青脸色阴沉不定,一字一句地道:“你刚才叫我‘青月林公子’——你是怎么知道,几时知道。从何知道我就是‘青月公子’林做一?”他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问出这一句话来。因为他真的不明白。这一个问题是关键。刚才无情叫出了这一句之后才射出“一支独锈”,令他大为震动,要不是他早有防备,蓄势以待,无情的这一击他早已避不过去,接不下来,登时丧命了。他虽然还是以“咬牙切齿”衔住了暗器,但还是险极了,惊出了一身冷汗。差一点,就要接不下。也就是说,几乎就要命丧当堂。一切,都因为一句话。一个名字。——一个他没想到无情会叫出来的名字。他自己的真正名字,外号及身份。青月公子!他要杀无情。他巴不得马上亲手杀死无情。一一这个人,虽然已落在他手里,废其爪而拔其牙,他已全元反击之力,但只要这个人仍然活着,依然在他身边,他就如芒刺在背,毒蛇在怀,食不安,寝不乐,甚至连得意也不够尽兴。跟无情还是“朋友”的时候,他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已成功的破了无情的“一支独锈”。他现在却仍不能下杀手,那是因为他不明白:——既然无情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为何又让他近身?让他暗算成功?甚至让他一道上疑神峰,掂鬼洞来!?这的确是关键。也是要害。他之所以能成功制住了无情,是因为无情信任他,不虞有他。可是,无情居然知道他是林傲一!——既知青月公子,却怎么仍会遭受自己的碎击?自己的暗算又怎会成功!?他又怎会让自己有机会动手?这使青月公子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无情现在一定不能死。他也一定不会下杀手。因为他要问个明白。何况他还得等。等待。——他等什么?无情缓缓地睁开了双目,他的眼神湛然,清而灵,静而莹。“聂青不是青月公子,但林傲一就是鬼王聂青。至少,你一直让我们以为你是聂青。”聂青听着听着,瞳孔放大,看他的样子,他巴不得一手掐死无情,但他现在却一定要静听他说下去。“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无清笑了笑:“想来,这件事,真正知道的人也定必不多。就算你偷偷到疑神峰来办事,顶多,就‘神枪会’的总会长孙三点。令尊‘东北一黑馆’林木森,以及白孤晶、雪花娘子以及与你同来的,这几个人知道而已。”林傲一还是青着脸,重复那一句:“那你是……怎样知道的?我既是叱咤东北,高句丽、黑龙江外的林大王之子,又何须变作摄青鬼!?”他的语音听来竟有点颤。因为他已镇定不下来。看来,对方不但知道他是“青月公子”林傲一,更知晓他的同伙与底细,无论如何,问明白之后,此人决不可留在世上惹祸患!可是,要亲手杀这个人,他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无情道:“问题就在这里,林山主所主持的‘一刻馆’的确是威震长春,吉林,黑龙江一带,但辽东,济南。鸭绿江还有‘神枪会’的势力,对峙相坪,各不相让。所以‘神枪会’的孙三点便想出好主意,让他的宝贝女儿嫁给你。”林傲一脸色发青:“这件事,在绮梦客栈,大家都听绮梦说了。”他的意思是说:“谁都知道这件事,但谁都不知道他就是‘青月公子’林傲一。”无清道:“孙三点是想透过你和他女儿的婚姻,来联结他的宿敌。”林傲一寒着脸道:“在武林中,这不算是稀奇的事;春秋战国,汉唐五代,这种‘和亲’层出不穷,屡见不鲜。”无情道:“正是,林山主也正好打算用结为姻亲,来扩展他的势力。”林傲一冷笑道:“这关你屁事!婚配也犯了大宋国法不成!”无情道:“本来不关我事,但绮梦姑娘却没意思要嫁给你。”林傲一冷哼道:“那贱妇!”无情道:“你对她的恨意,我早已从你看她的眼神里领会到了,但孙三点也没奈她的何!毕竟,她是他亲生女儿。他再狠,也虎毒不伤儿。”林傲一青着脸,语音诡异:“你真以为他是这样的人”无情道:“孙三点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知道。但你父亲林木森,却不是可以任由权力在他指间溜走的人。不单他不是,连你也不是。”林傲一冷晒道:“你对我们林家倒了解得很,”无情道:“你们一早已有南侵的野心,你常偷偷南下,伸展势力,甚至冒充一些中土武林人物,行走于中原,甚至打好名声,纠合党羽,暗中结联,兄弟遍布江南。”林傲一反问:“那我为什么不用‘青月公子’这名号,与你结交,岂不更省事多了!”无情道:“冒用其他人的名义行走江湖,你大可为所欲为,不必顾惜名誉,尽可大大方方剪除与‘东北王’为敌的障碍,又可诛尽效忠于‘神枪会’的敌人。何况,‘鬼王聂青’确与庄怀飞是好友,这传说中的友谊足可令我对你放心。”“确是有这种好处,你看得很对,也很透;”林傲一点点头,对这点表示很同意,“可惜你是大捕头,始终让我不放心,要不然,一旦投效我们‘一刻馆’,岂止称雄东北,还威震江湖,号令天下。”无情冷冷地道:“为什么要威震江湖?为什么要号令天下?为什么要人听命于你?”林做一不暇思索立即回答:“你不要活得仰人鼻息,就得要让人听你号令。既人得了江湖,就准备作强者,当老大,逆我者死,顺我者生!”“江湖是什么?”无情不屑地道:“江湖不过游泳池。”“就算只是游泳的地方,我也要伏波扬帆,兴风作浪。”林傲一目中青芒大盛,“身为武林中人,就得作殊死战,不惜尸山踏尸山,胜者为王。”“武林是什么?”无情依然讥消的说,“武林不过无中生有的险恶地,你争了个第一又如何?”“又如何?”林傲一道:“在一缸水里,你要当最大的鱼,才能噬食其他的鱼,不为其他的鱼所欺;在一方森林里,你要做最猛的兽,才能捕杀其他的兽,不为其他的兽所噬。”“我们是人,不是鱼,”无情淡淡地道:“也不是兽。”“就因为是人,人比兽。鱼都不如。”林做一道:“鱼是大鱼食小鱼,恶鱼欺善鱼,兽是肚饿才杀伤其他兽类。人却不是。人害人通常不是为了肚饿,只为了贪婪、妒嫉,甚至只要看不顺眼,便可以下毒手,而且,小的一样可以杀害大的,地位低的照样可以对付地位高的,因为他们明知不行,可以暗中来,陷害暗算,无所不用其极。”无情沉默了一阵子:“你说得对。”林傲一道:“所以,我们要统领江湖,统一武林后,再由我们重新来调整江湖秩序、武林法则,让大家重拾一个有法规、有公理的世界,你们中土汉人在汉唐时都曾三番四次攻占我们东北,但我们多好汉,不让你们得逞。而今,我们铁蹄南下,以我们漂悍豪迈的作风,一洗你们南人的颓气,一振泞京的靡唐,一改朝政腐肃,一清时尚歪风!”“人人都是这样说。”无情微叹道:“只不过;一旦已主掌江湖大权后,谁挑战他的权威,他便消灭谁,比未统一天下时更不堪,也更不如。”“对,不听话的就要剪除,”林傲一道:“不然,谁听你的,在江湖要出人头地,就要当强者,弱者再优秀,也是无人理睬的。我可不要郁郁寡欢,寂寂无名过一辈子。”无情道:“那么说,没有分别。”林傲一道:“什么没有分别?”无情道:“一旦你们当权,只有更多杀戮,更加生灵涂炭。”“你光是一张嘴,我们却早已动手。”林傲一做然道,“正如你现在只能动口,我一出手就可以灭你的口。”“你连我也容不下,”无情道:“怎能改革时弊,廓清邪风?又怎容天下异己清流之士?”“我容他们干啥?他们能容我么!”林傲一道:“不服便杀,听从者活。有史以来,弱肉强食,要改此恶习,何必由我而起?我们先作牺牲,只给人笑话!中原腐化,江南赢弱,此为东北好汉崛起征服天下之最好时机!”4、雄心与野心却听无情叹了一声:“啊,就是这野心。”林傲一高做地道:“有野心不好么?”无情唱息道:“若你们的势力真的南下,一定会染指江南,觊觎中原,江湖将永无宁日。”林傲一道:“本来有江湖就没有宁日。普天之下,哪里没有斗争?朝廷吗?党同伐异,争权夺势;商场吗?谋财夺利,财大气粗;仕林吗?沽名钓誉,争位求官。像你,在自辜负了大好身手,本来可作武林宗师。中流砒柱的地位,但食古不化,一成不变,到今天只是一个小官差,升不上去的小捕快!”“那是我的选择。我只求做事,心甘情愿,别无怨忽。”无情道,“可是有你们这干惟恐天下不乱的人来翻江倒海,江湖更血腥风暴了。风平浪静,公平竞争,那不好吗?”林傲一道:“世上本就没公平这回事。你一出生就不公平。当蔡京的儿子和作平民百姓的孩子,日后际遇完全是两码子的事。谁有办法就大可呼风唤雨,以权谋私,天经地义,有啥不对?江湖,江湖在哪里?江湖其实不过是形容赤裸裸斗过你死我活、我胜你败之地。江湖由你一个人来主持大局么?你只不过是一名小小的公差,谁同意让你管治!?你现在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了,不自量力,还来插手江湖事!”无情道:“你们野心那么大,我们要是不管,只怕为祸深矣,悔之莫及。每个要乱天下的人都说是为了治天下,但一旦坐拥天下,却置天下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不顾。”林傲一道:“我们这是雄心,当大丈夫立大志,岂可没有雄心。”无情道:“雄心是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要无在此生的一展抱负,做点为国为民有意义的事,不是你这种伏袭同道,染指江山。觊觎江南,暗算别人的把式。你的是野心。”“人人都有野心,你是聪明人,”林傲一眯着眼道,“你敢说你不好权?”“一个真正够聪明的人,本来就应该不好权。”无情道,“最怕是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偏又十分好权,还远不如蠢人好权,为祸不烈。”林傲一突然怒叫起来了:“你说我是蠢人!”无情淡淡地道:“你确是好权,”林傲一道:“人不好权,天诛地灭。人不为己,天地不容。”无情道:“好权不一定要害人,要害人。杀人才挣得的权势,我就有权教他尝尝失势的滋味。”林傲一嘿笑道:“你现在并元龙泉之剑,还肉在砧上,居然学人论权势,在你一世聪明。要夺大权,哪有不害人就唾手可得的!现在我说杀你便杀,你作不了主,活不了命,我有的就是权!”无情道:“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不介意人说他笨,一个自作聪明的人,决难忍受别人说他蠢!”林傲一决然道:“我不必跟即将死去的人辩说那么多。”然后,他语音一寒,已显得很不耐烦:“我跟你说那么多,你都听不进去,就莫怪我下毒手了。我只要知道一点:你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聂青?”他当然要知道这个要害:到底他的破绽在哪里?为何无情觑出了他的破绽,却仍然没有提防?无情双眼一翻:“你真的要知道?”林傲一道:“你也可以等我的人来齐了之后,对你用刑再说,但我没弄清楚这一点,杀你总是憾事!”无情道:“我本来就要说。”林傲一道:“我的大捕头还是怕刑求。”无情道:“我怕。没有人不怕痛。”林傲一道:“你果然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快些说该说的,可少受点皮肉之苦。”无情道:“我打从一见面就开始怀疑你。”林傲一不信:“我有什么让你生疑的?”“裙子。”“裙?”林傲一不明白无情指的是什么。一一一裙?“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正在上疑神峰的道上,”无情道,“你在烧东西。”林傲一也记起来了。“那是裙子。”无情道,“虽然你已烧了个七七八八,但我还是可以分辨得出来,那是一袭裙子,我还看到裙据的花边。”“对,”林傲一道,“你还问过我烧谁的裙子。”“你没有答。”“我没答。”林傲一道,“我只回答跟你一样,去杀吴铁翼。”“你是没有回答,但我却注意到你的手。”“我的手?”“你的手指沾有金粉。”“裙子?金粉?我的手?”林傲一忍忿含怒,一字一字地道,“你可不可把个中关系说的清楚一点?”“你烧的裙子花边镶着金箔,所以在投火焚烧的时候,才发出青焰。”无情很快的把这件事的关系扯在一起,“你烧的时候,只顾把它焚成灰烬,却忘了手上已沾了金粉。”“金粉……”林傲一疑惑地道,“那又怎样?”“不怎么样“”无情道,“可是后来我到了绮梦客栈,就发觉有点怎么样了。”林傲一依然迷惑。“她们穿的衣服。”无情说,“虽然不一,有的女装,有的粗布,有的索性把自己打扮成男人,只不过,有一件事,她们都是人人如一的……”林傲一呻吟了一声,左手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子。‘家徽。”无情道,“山东‘神枪会’的家规森严,讲究气派,所以,不论她们怎么改容易妆,有一样记号是肯定不变的。”林傲一接道:“她们把‘神枪会’的家徽,绣在衣服上。”无情道:“辈份愈高,金粉愈多,家徽愈是深明。”然后他道:“我核对过金粉的色泽,质素,正是你手上沾的、火里烧的,一模一样。”林傲一道:“所以……”无情道:“所以我肯定你杀了‘神枪会’的人——至少,绮梦身边有人死在你手里。”林傲一不服:“你岂能断定?说不定,我只是脱光了绮梦身边侍女的衣服,和她上床而已。我只是烧掉了她的衣服,又没真的杀了那个人。”无情只淡淡地道:“是吗?”林傲一笑了一笑,眼里升起了敬重之意:“我只棋差一着。我也在找吴铁翼那大老虎的下落。我可无意要打大老虎,替天下人出口气。讨公道,这种大仁大义的事只适合大捕头你,我兴趣在他身上油水可多着呢!你善于抓人,又擅于破案,我跟着你准没错,待你抓了人、破了案,我再杀了你,一切都归我了。”无情淡淡笑道:“我现在还没逮着人,也还没把案子勘破。”林傲一道:“但我已等不下去了。我觉得你已开始怀疑我了。我再不觅着时机下手,只怕你逮的是我,破的是我的法门。”无情道:“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林傲一道,“我打从一开始,就太好整以暇,迟了一步,几乎一子错失,全军即墨。我以为你不良于行,行动必缓,所以纵然提早在道边候你,却居然没把衣服尽焚,还是让你眼尖,一眼看到死门了。我就怕你看出疑点,所以自行说明梁越金走报我有关庄怀飞托母的事,但还是瞒你不着。”无情道:“但你为了要争取大家的信任,以及要瞒过我,也真的下了不少功夫。”林傲一苦笑道:“是苦功。我还得在自己身上戳了两个大伤口。”无情道:“而且还要剧毒攻心。”“那毒的确很厉害。”林傲一道,“但我还是经受得起。我们东北林家的“冰天雪’,从小到大都吸食服用,一早已培养出抗毒之力,吸收之后,以毒攻毒,反而可当着补调之用。”无情更正道:“只怕那不是‘冰天雪’,而是‘甩头蓝’。”此语一出,林傲一又脸都青了,眼也绿了,手背青筋怒责,几乎没立即把无情扼杀当堂。5、冰天雪“你——”林傲一厉声道:“你是怎么知晓我们正在研究配制‘甩头蓝’的!?”无情神色不变:“其实,我这趟上疑神峰,是受诸葛先生所托三件事。”林傲一哑声问:“什么事?”无情道:“一是要查疑神峰上猛鬼洞里的蓝花、血案。”林傲一喃喃道:“原来你在来绮梦客栈之前,已知道猛鬼庙的传说了。”无情道:“第二件事当然是一并截击追捕吴铁翼。”林傲一自从发现无情居然知晓“甩头蓝”一事后,已不再那么从容淡定了:“原来这不过是三件事之一,还……还有一件呢?”无情道:“还有一件就是‘甩头蓝’。”林傲一忽然激动起来:“这关‘东北一刻馆’什么事?”无情道:“关事,而且还关事得很。”林傲一忿然道:“这不公平。当年,诸葛老儿联同四大名捕。七大寇。七道旋风和象鼻塔。发梦二党,金风细雨楼等所谓正义之士,硬栽说‘冰天雪’这种毒物是我们引入的,闹得连蜀中唐门、老字号温家。江南霹雳堂,金字招牌方家。飞斧一族余家也联手把我们‘一黑馆’的人逐出中原,更联手砸了我们在黄河以南。长江一带的十三个分馆——现在来了个新药‘甩头蓝’,怎么又怀疑到我们身上!”无情平静地问:“冰天雪’是不是‘一黑馆’的独门毒药?”林傲一道:“这个……是的,我们只拿它作为治病。”无情即问:“治什么病?”林傲一答:“有些老人,年纪大了,体力衰退,记忆不清,受疾病折磨,用这种药,能使他们重行奋亢,镇痛减压,并产生幻觉,返老还童,青春常驻,服后会觉得轻松、欢快——这是良药。说来,我好像是在推销药品似的。”无情再问:“年轻人服了呢?”林傲一半晌不吭声,好一会才道:“也会产生奋悦,尽情歌舞,纵情声色,但能治沮丧。拔颓废,会在服食后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胆壮气豪。”“这是‘冰天雪’的好处,”无情紧逼的问,“坏处呢?”林傲一冷笑道:“你们老只往坏处想,所以才诬我们于不义。”无情道:“你不说,我可以替你说下去。这种药,服了之后,年轻人就在自以为是、‘情绪高亢中,胆大妄为,在神志不清之中,为你们所用,去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听说,从‘冰天雪’衍生出来的药品,服了之后,有的人杀尽家人后暴毙,有的还奸污了自己的娘亲和妹子而后自尽,你就利用这些服药后的青年为你们打江山,杀敌人。”林傲一道:“这药可不只是‘一黑馆’制作的,‘神枪会’也有插一手。你们的铁二捕头还亲到山东破过案。我们一旦知道这药性有问题,也没再制作。服用,我们的人也退回东北。济南。“一黑馆’撤离黑龙江之后,也已易名收山了。”无情道:“不错,‘一黑馆’是改名为,一刻馆’,但却决没有因而收手,收山,只在找一个更安全更歹毒的方法,进行你们的大计。”林傲一怒道:“你在毁谤‘一刻馆’。”无情道:“如果是我诽谤‘一刻馆’,那么,近日在江湖上流传的‘甩头蓝’又是什么!”无情冷冷沉沉地道:“服用了‘甩头蓝’的人,全都浑浑噩噩,如坠魔界之中,任人鱼肉,由人驱使,甚至恍如处身鬼域仙境中漫行浸淫,迷失本性,这药性岂不极似‘冰天雪’,只不过,药性更强烈些,而药毒更猛烈许多而已!更糟糕的是,你们将这种药引诱年轻人服食上瘾,他们之中不乏精英之士,现已沉沦堕落,为人操纵生死!”林傲一目中凶光大现:“你怀疑……是我们——把这毒药引人中原!?”无情望着他,双目寒彻似冰:“现在‘甩头蓝’的确已流毒中土,不少人已身受其害。我看;东北‘一刻馆’对侵占中原之野心,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吧?”林傲一抗声道:“错。我们‘一刻馆’顾名思义,只珍重朋情友谊,相聚一刻,争胜永恒。”然后他忽然省悟了什么似的,狞笑道:“幸好。”无情奇道:“幸好?”林傲一道:“幸好现在是你落在我手里,不是我落到你手上。”无情等他说下去。林傲一道:“所以,现在是我审你,不是你审问我。”无情笑笑。这是实情。林傲一道:“就因为是你落在我手里,所以,你问我的,我可以不答,我问你的,你却非答不可。”无情提醒他:“不过,你也已回答了我不少问题,释了我不少疑团。”林傲一脸色一沉,随又笑道:“没有用。”无情问:“什么没有用?”青月公子道:“你激怒我也没有用,你听到的,也不会有用。”“哦?”“你不久就要死了。”青月公子林傲一带点恶意的道,“死了,知道多少都一样,知晓什么都没有用。”“反正我都快要死了,”无情居然顺着他的意思说,“你不妨把真话告诉我。”这反而引起青月公子的疑虑。“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林傲一再次提醒他,“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什么事?”“我跟你谈话到现在,我一直制住你的脖子,”林傲一问,“我可有没有松懈下来?有没有疏忽过?”无情答得很快:“没有。”“你只要一动,稍稍一动,或有异动,我就会马上发力——”林傲一狠狠地道:“一扭,就那么一扭,就会扭断你的脖子。”“一个人的脖子断了,那就完了,”林傲一道:“就算有再利害的武功。绝招。兵器。暗器,都没有用,有,也施展不出来了,是不是?”无情的回答也很老实:“是。”林傲一知道自己纵控大局,但仍不大放心,加了一句:“那你还凭什么还可以那么——”无情替他说了下去:“镇定?”林傲一冷哼一声。他不喜欢无情的若无其事。——尤其是跟这个人对敌的时候。奇怪的是,做他的朋友,会很容易便喜欢他、佩服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服膺于他。听服他的意旨,可是,一旦作他的敌人,哪怕已控制在自己掌心,稳操胜券,还是让人心里慌忽忽的,不踏实。他一向在杀人前,已操控大局,看敌人在自己掌握下害怕。恐惧、惊怖,乃至呻吟,哀号。求饶,让他充满了快感。得意。成就。现在无情的命已在他手里。可是他并没有感觉到成功。没有快感,也没有得意。甚至愤怒大于开心,紧张多于高兴,反而好像是他自己落在无情手里。——这个天杀的残废,就算已把他俘虏了,竟然还是让人感觉着他的逼力和压力!这使他更动杀意。杀气大盛。“你知道吗?”无情却在这时说,“你也让我发现到一件事。”林傲一审慎地道:“你说。”“你是没有松懈,保持警觉,”无情道:“可是,你太紧张。你虽然已成功地暗算了我,可是,你却完全没有轻松过。”听到这番话,青月公子的脸色更是难看。无情知道自己的话已击中了他。他再追问一句:“为什么?”林傲一沉默。灯影晃动。这一大段期间,洞穴里什么声音也无。没有鬼啸。没有厉曝。——这群鬼凄厉之处,难得有如此平静。除了他们二人从友成敌,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相互对话之外,没有任何杂音声响。但他们的话却有回声,一层一层,一阵一阵,深深远远的传了开去,好像,有好几个无情,好几个青月公子在对话似的,这使得在洞里只要还活着的人,都感到十分的诡异。不自在,如在梦魔之中似的。6、甩头蓝半晌才听林傲一干涩地反问:“你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无情点点头。林傲一望定无情,一字一句他说:“因为跟你做敌人并不好受。”无情看着他,眼色有点不同了。林傲一说开了头,索性把话说下去:“我还是喜欢跟你做朋友,不喜欢当你的敌人。”无情甚至带点同情的望着他:“你本来也是我的朋友。”林傲一激动地道:“不,不!你是官道上,又是侠道上,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同道,我只不过在道上截你!一开始,我们就对立,不是友,而是敌!”无情却平静地反问:“为什么呢?你不一定要在魔道上啊,你大好身手,何必作贼?何况,我跟许多大盗都成了好友,阳关道,独木桥大道如天,各行一边,各走各路,谁也没碍着谁,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林傲一一副不能置信的模样:“你是官差,又是名侠,有哪个大盗大贼敢跟你交朋友?黑道上的好汉,给你逮着了,不入天牢也砍头去了,谁敢与你称兄道弟!?”无情一笑道:“有,还多得很。”“谁?”“沈虎禅。”无情说到这个名字,连眼睛都亮了,“以及他的七大寇。”听到这个名字,林傲一也没二话说了。“是佛是魔,全凭一念之间。”无情道:“是敌是友亦然。”“不对!”林傲一。青筋横过面颊,要不是全力抑制住,就在刚才的刹间,他已几乎要发力拗断无情的头,“你既上得了疑神峰,就是我的敌人,一旦成敌,非死即生,所以也只有你死我活,何况,我已对你下了手,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其实,你之所以不能放松下来,我也知道原因。”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什……什么!?”对这个说法,林做一觉得完全不可思议。“你自己根本就在疑神疑鬼。”无情道:“你的疑虑愈多,是来自对自己的信心不足,对自己要办的事没有把握,跟自己过不去!”“你没资格劝我!”林傲一吼了起来,“别忘了,你的命仍在我手里!”“你激动,是因为你知道我说中了。”无情道:“你自己就是一座疑神峰,因为心怀鬼胎,自己心里就有一处猛鬼洞!”“住嘴!”青月公子咆哮道:“我只要知道,你第三个远道而赴绮梦客栈的理由,是不是要追查‘甩头蓝’?”“是。”无情决然道:“我对孙老板、习姑娘等人所见的红粉,骷髅,白骨,飞行庙字……如果所言非虚,那未一概都疑是吸食了‘甩头蓝’所产生的幻觉。”林傲一冷笑:“她们又怎会吸食‘甩头蓝’!”“她们不会。”无情道:“但她们要经过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