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玫红马上变得兴趣盎然。“你走开一些,别看着我。”无情道:“这才是最大的帮忙。”习玫红原以为他会央她搀扶。原来不是。一一一只要她走开。没说得更清楚的意思大概是:最好,走得远远的,省得成为他的负累。习玫红脸上黯然了一下。离开的时候,她脸上甚至还出现了忿色,还有些许恨意。——好,你不要我帮忙,就看你怎么个下场!习玫红可能不知道,无情其实也无可选择。因为他一旦离开了轮椅,在这样狭窄的雨道里,前进只有爬行一途。爬。没有一个男人喜欢爬。更没有一个汉子在爬行的时候,能接受有女人在旁边看着他。何况,还是他注重的女子。习玫红走开去了。无情腰间紧系了“神仙索”,试验了一下以腰肋控索的机纽,肯定可行之后,便伏下了肩呷,往前徐徐爬行。他一开始,就不停止。管他荆棘满途,崎岖满路。管他千凶百险,千山万水。管他后果如何,前程怎样。他一旦开始行程,就不怕远,也不怕苦。越爬,顶泥越低,底泥越高,甬道就变得愈窄厌。无情只好把头伏低。但他并没有减慢他的速度。他坚毅的向前爬行。他好像嗅出了点什么讯息。前路仍一片昏暗,看不到有何出口。再走下去,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可是无情不停止。不稍歇。他一旦认定了目标,就不会随便放手、放弃。由于他双足不便,所以,已弄得一身、满脸都是黄泥。但雨道渐渐宽了。顶上似乎拓高了些。地下也仿佛下斜了点。而且,前面也有了一点微亮:尽管只是许微芒,但这时际,一点光亮就是莫大的希望!无情目中也绽出亮。放着光。他爬行更速:往那一点光芒迫进。有光,就有希望!2、没有路才走出路来有人说过:本来没有路,因为人走多了,才走出一条路来。所以,路是人走出来的。同样,就算原来有路,但久无人行,路也就没了。为野草所占。为荒石所据。为世人所遗忘。无情怀疑这条路也是这样。——这原是一条路,不知因为什么原故,可能是地形变动,可能是地震断裂,也可能是原来开拓这条路的人忽然死去,或不再来,于是,这条路就给人废置了,遗忘了,加上地壳变动,开采石层,于是越收越窄,障碍愈多,就越无人迹。但路还是在这里的。而且已愈走愈深。渐走渐宽。——本来是没有路的,现在,已成为一条出路。路,的确是人走出来的。对无情而言,路,还是爬出来的。终于到了出口。尽管雨道已渐宽,但还是不足以人立,只不过,到了这出处之外,显然才算重新进入了一如刚才下这“地狱”来的光景,至少,是有一盏盏的灯,有一条条的路,有一间间密室。无情徐徐舒出了一口气。山穷水尽疑元路,动手动脚觅新天。——那所谓出口处,是一个圆洞,大约就只有寻常人体积两倍那么宽。不管怎样,总算觅着了出处。路,也终于到了尽头。一路爬行,如果有埋伏,陷阶,轮椅,轿子均不在他身边,元疑十分凶险,所幸,都平安元事。他准备一出得洞口,即行扯动轮椅,通知习玫红,与轮椅一并过来。他双手已攀出洞外。他的手很苍白。手指很秀气。有人说:脸色太苍白的人身子不好,男子长得太秀气也不够福气,却不知无情是不是也福分不太足够,以及伤残在身,还屡屡涉险,常常遇劫?无情一向都知道:自己的身子不好。——除了不良于行,他还身患许多种病。由于他常坐着、躺着,所以容易遇寒则手足冰冷,逢热则遍体流汗,大解之时,常流鲜血,怵目惊心。有时候,那种麻瘴的感觉,从盘骨以下,直升到上身来,而且:多还凝聚在左颈之下,连左手也常麻木起来。他怀疑自己的左手,是不是也迟早会像双脚一样废了。因为知道自己不够健康,所以他更急着去办案。破案,专一而集中,甚至不欲掌权。不要升官,连名位也弃之如敝展。他只想:既来到这世上,在离开之前,多做几件事,尤其是好事,多救几条命,尤其是好人,多杀几个家伙,尤其是坏蛋,那就不在此生了。可是,以他那样的身体,要办成人所不能的艰难事,必须要很坚强。很幸运。很心狠手辣才可行。他一向不认为自己幸运。所以,他要自己创造幸运。他把自己武装得够坚毅,也很防卫,因此人称他为:无情。他为求公道,追求正义,不惜不讲情面。——因为他是无情。终于出来了。虽然还是不见天日,但毕竟还是宽阔多了。对于太狭厌的地方,他一直都有一种深重的恐惧感。有时,他还有清晰的记忆:自己还囚在母亲窄厌的子宫里,挣脱不出,几乎窒息闷死的感觉,以及,他甚至仿佛记得自己曾给厚重的泥土埋葬在狭窄的坑穴里,在又黑又湿又闷又重的泥层里,等待投胎转世的苦闷:等,等,等……一直都在等,漫长而可怖的等待。为什么他会有这些记忆?他不明白。——这到底是前世的记忆?还是投胎的印象宁他也不知道。所以他也一向害怕在狭窄,挤迫的地方逗留。这种感觉不好受。他刚才争取要第一个通过这狭坑窄道,不是他的意愿,只是他的职责。因为一个约定。他必须走这一趟。幸好,狭道已到了尽头。出口就在前面。路在眼前。他从洞里挤了出来,深信自己必然蓬头垢脸,浑身泥尘,幸好,一向好干净。讲究仪容的他,不愁有什么人看见。但就在他伸首进入出口的一刹那,他却有熟悉的感觉:亲切的味道————熟捻的人!还不止一种。出口处怎会有人!?——就算有,也只会是敌人,怎会是熟人!的确是熟人。不但人熟捻,连兵器也非常熟悉。那是刀。刀就架在他刚伸出来的脖子上。刀是握在一个熟人的手里。她美貌如花,笑靥可人,正挽了个刀花,刀正架住他后颈,然后俯首看他,眸里充满了调侃和同情,呵气若兰的跟他说:“你辛苦了。”又说,“这一会,还怕砍你不着?”3、当无情遇上玫红刀是冷的。无情的脸色很白。眼色却跟刀锋一样:冷。刀在她手里。她笑靥如花,巧笑情兮。她的唇色很艳,眼色很亮。她是习玫红。她笑着向无情招呼,就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遇到他:“你好。”无情连头都不点一下。——事实上,他的头连动都不能动,因为刀锋已嵌在他后颈,只要稍为动一下,刀锋就会割入他的颈筋里。他只问了一个问题:“你到底是谁?”习玫红笑盈盈的道:“我不就是习玫红吗?”无情道:“可惜你不是。”习玫红带笑问他:“那么,我是谁呢?”无情冷冷地道:“你是王飞?还是唐化?”习玫红笑嘻嘻的反问:“你说呢?”无情长吸了一口气。习玫红手中的刀沉了一沉,带笑的警告:“要小心了,你若往后退,这一刀下去,你就只有身体留在坑洞里,头可在外面了。”无情闭起眼睛,脸颊仿佛抽搐了一下。习玫红又发出了警告,不过仍是带笑的:“暖暖暖,你也千万不要试图挣出洞外,不然,这一刀下去,身首异处,可不是玩的。”无情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眸出奇的清亮:“你熟悉这儿的路?”习玫红笑着答:“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先你下来一步,可占了许多便宜。你可没认真听吧?”无情淡淡地道:“我现在就听得很认真了。”习玫红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好像还是认真得太迟了。”“认真永不太迟。”无情道:“只争疏忽不该太早。”习玫红倒似有点愕然,喃喃地跟着说上一遍:“认真永不太迟,疏忽不该太早。”然后她道:“你好像就犯了疏忽得过早。”她的红唇娇艳若滴。无情叹道:“只要是疏忽,永远嫌早。”习玫红试探地问:“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无情道:“后悔什么?”习玫红道:“后悔为何要充英雄,争先作护花使者,爬过这甬道来中了我的埋伏?”无情道:“如果你要伏击我,你先爬过这儿,等我跟在你后面,也一样出这洞时,再给我一刀,也不一样!”习玫红道:“既是一样,你横也是死,竖也是死,那就受死吧!”无情道:“等一等。”习玫红侧起了耳朵,好像要细听什么,细辨个啥,却好像不得要领的样子,随后展颜笑道:“你怕死?”“鼎鼎大名的大捕头也怕死?”说着,她格格的笑了起来,不过,持刀的手一点也不颤动,而刀锋依然紧贴无情的后颈。无情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想我死?”习玫红眯着眼笑了起来。她这样笑的时候很可爱。很慧黠,而且看似全无机心。“因为我想证实:当无情遇上了本姑娘,必死无疑。”她笑笑,笑意很浪,“也许,我只是不许你接近秘密,不给你找出真相。”然后她问:“你还有什么话说?”问的时候,还侧了侧头,好像在聆辨些什么。她侧首的样子很好看。很灵巧,好像别有心思。“没有话说。”无情冷峻地答。“那就非常遗憾了,”习玫红带着惋惜的神情,“因为我就要杀你了,你却连句遗言也没有。”无情道:“我没有遗言,是有原因的。”习玫红好奇的剔了剔秀眉:“哦?”“因为——”就在这一刹,递变骤然发生。“嗖”的一声,无情整个人,突然从洞口弹了出来,快如一枚炮弹!习玫红断没想到无情能这样飞弹出来。——无情没有内力。这点是大家都知道的。——无情双手仍攀在洞口边沿。这点习玫红是一直盯死了的。——无情的腿是废的。就算不是全废,也断无可能在窄厌的洞内,而且还是维持腹趴在地上的姿势时,颈上还搁着钢刀,居然能这样整个身子像强弯发射的飞矢一般爆弹而出!一掠近丈!急若星火。疾如闪电。习玫红的警党性很高。她反应极速。她一发现不对路,就已经下手。出刀。一刀砍下。但无情的头颅已然不在。星花四溅,她那一刀并非砍空,而是砍在一事物上。那事物竟牢牢吸住了她的刀。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无情已然还击。他身上有四处:左袖、右袖。左胁,右襟,一并发出四道光芒,两白两蓝,一齐打到习玫红身上!这下变生时腋,习玫红一刀不着,无情已越至她身后,她手中的刀一时又拔不出来,四件暗器已同时向她打到,而四件暗器之前,又有青光一闪!她叫了一声:“哎!”她的身子突如其来的一躬,然后翻身便倒。鲜血,自她身上而淌。棋差一着,要付出的是性命的代价。算少一步,要面对的是胜败的转移。习玫红没有低估无情,她也不是疏于提防,可是,她没料到的是:吸住她的刀的是无情的轮椅。无情向前爬行,折叠的轮椅经“神仙索”的扯动,也向前移动;而这仙索,并不是靠无情指掌纵控,而是系在无情腰胁间扯动的。所以,习玫红似乎也听到了一点异响。可是她显然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无情是给卡在洞口,但他依然暗使轮椅向前悄悄移了过来,然后,再骤以下身撞开机括,轮椅乍然弹簧发动,将无情的身子,弹了出去,无情亦马上借力掠去,使习玫红一刀斩空!同一时间,轮椅前的磁铁摄住了刀,而习玫红就在这刹瞬的错愕问,浑身要害便暴露在无情的暗器之下。无情一发击倒了她。反败为胜。看来,习玫红经这一次是:高兴得太早,疏忽得太利害了!4、历经失误,才能顿悟无情望着习玫红的尸身,好一会儿,才徐徐地自地面撑起,然后用手牵引,把轮椅自洞口扯了出来。扯到一半,大约,折叠的轮椅离无情还有七八尺之遥时,无情停了手,叹了一口气,道:“也许,制住她就是了,不该要她的命。”只听一个声音道:“她可要杀你。”无情也不惊诧,好像一早已知有人在他背后:“杀了她,我们便不会知道她的真正身份了。”来人道:“检查她身上,多少会知道一些的。”无情显然并不同意:“有一点肯定的是:她是位女子。”背后的人也静了半晌,大概在体会无情话里的意思,然后才说:“大捕头不便做的事,我可是黑白两道均搭不上的外道,什么事都敢做,翻查女尸,只要能弄出个真相来,我聂青可真百无禁忌。”原来说话的是聂青。他已回来了。刚才,他在无情反击之际,配合出击,骤以“青金破气剑”发动,打中习玫红要害,要她伏尸当堂。——可是,他不是出去联系陈日月和白可儿的吗?无情长叹了一声:“没想到,她真的会下手,幸好你早回来了。”聂青道:“我一早已料到她会下手。”无情道:“哦?”显然,他想听下去。聂青道:“因为我猜想,她不会是习玫红。”无情道:“何以见得?”聂青道:“据我所知,习玫红跟孙绮梦出身于两个天遥地远的地方,两人又分别隶属于两个泅然不同的世家,从来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她们两人是相识的。”聂青一面说,一面移动了身子。无情点点头,他给刀锋压过的后颈,还有很深刻的痛楚感觉---尽管刀锋已不在了,但刀意居然还是在的,这使他很不好受。“她们非但相识,而且还是相交甚深,相知甚契。”聂青继续前移,离开了原先在无情身后的位置,一面说:“她跟孙老板上猛鬼庙遭遇的事,我怀疑有那几件是真的。孙绮梦还说没道理搬石头来砸她自己的脚,毕竟,她开的客店,不惹事,不闹鬼,不搞出人命,对她只有好处;何况现在死的。失踪的,全是支持效命于她的人。可是习玫红却凭什么来趁这趟浑水?”无情道:“闻说是孙绮梦飞鸽传书,邀她来的。”聂青这时已走到无情身前,就处身于无情和仍折合着的轮椅之间:“我看,孙绮梦是引狼人室。她大概是请一个信得过的外援来,或替她隐瞒秘密,或替她对付吴铁翼那一帮人,可是,这个人却自有她的打算。”无情点点头。他刚才在刀口下,脑袋可真的是一动也不能动,现在好像补偿似的,能动,就动个不已:“能替绔梦保守秘密的,那一定是绔梦的知己;能对付得了吴铁翼的,也一定要是吴铁翼身边信任的人——那聂兄认为她是……”聂青半转过身子,对着无情,他的一只眼还在发绿,一只手也在泛着青光:“我看,她可能是唐化,也可以是王飞,甚至是拓跋玉凤也不出奇——但一定不会是习玫红。”无情最担心的还是习玫红:“她若不是习玫红,那么,习玫红到哪里去了?”聂青对“习玫红”的尸身,远远的看了半晌,这回才正式转过身来,向无情问:“大捕头还是怪我下重手把她杀了?”无清叹了口气:“那不能怪你,刚才你若不配合同时出手,而且下的是‘青金破气’重手法,现在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是我了。”聂青道:“你根本有反击她的能力。你已经暗中扯动轮椅,在你背后一撞,待她刀一落空,就马上予以反击——你只是需要我分一分她的心罢了。”无情用手抚着后颈,道:“让她的刀架在脖子上,的确很不好受。这是我的失着,几乎也成了我的遗恨。”聂青向习玫红的尸身指了指,道:“历经失误,才能顿悟。她如果没死,也当会后悔为何不彻底让你和你的宝贝轮椅‘燕窝’隔绝。”无情否认:“她已很成功的隔开了‘燕窝’和我,她只不知道我可以‘一线牵’的方法,以‘神仙索’腰控轮椅。”聂青笑道:“所以她该死。”无情道:“那还是死得太早了一些。”聂青忽然目光绿意大动,讶然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死透?”无情更为诧愕:“怎么!?她没死去!?”聂青用手又指了一指,疾道:“你看,她正在悠悠转醒过来呢!”无情探首看去,可是骤变就在这一霎间发生了。聂青的脚似是不经意的,实是计算好了,故意踩在“神仙索”上。这时候,他用手一指,吸引无情的注意力,骤然发力一撩脚,索缠住了他左足踝,用力一扯,便把无情整个人扯了起来,扑到他怀里。剩下的,便容易多了。也好控制多了。聂青右臂弯箍挟住无情的颈,无情几乎已可以听到自己颈骨呻吟。即将碎裂的声响。“给刀架在脖子上,固然不好受,”聂青笑道:“可是,给我的‘青光蓝手’箍住了头,只怕可更难受吧?”无情只觉呼吸困难,想要说上一句话,也力有未逮。聂青用右手挟住无情颈项,左手则举了起来,对着无情的背门,手掌光平如镜,漾着青骏骏的异光:“历经失误是这个假冒习玫红犯的错,”他说,“她和前人的暗算失手,才让我顿悟出对付你这残废儿最好的方法。”洞里,充满了他强大。得意的回声。上一章: 第二章 井底之花下一章: 第四章 浮一大白第四章 浮一大白1、月光地动山摇。轰陷轰噬之声,愈来愈响,仿佛整个山峰都要往这儿塌下来了,还一记一记地发出孽擎擎擎沉重的击打声响。这时,桌面上的筷着已震散落一地,有些本来嵌在木里梁间的暗器,也给震落下来,客店的铁皮顶子给震得籁籁落下许多尘来,叶告,何梵面面相觑,脸无人色。何梵满怀忧虑他说:“还是见鬼好。”叶告不明所以:“怎么?”何梵望望屋顶,看看快给满布于空间的劲道迫爆的木板客栈,道:“至少,鬼不会把房子都拆了,我们至少还有个遮庇的地方。”叶告别有看法:“它要是拆房子还好。”何梵也不明白他的意思:“这还不算是在拆房子?”叶告满腹忧虑他说:“我看它是在拆井。”“拆井!?”“对,”叶告的眼光已渗进了月色,“外面那口井。”客栈木板间的裂缝已愈来愈大了,凄厉的月色透了进来,照出了大家目光里的惊恐。罗白乃脸色苍白,连唇也白了:“我错了。”叶告,何梵倒没料到这小子居然会在这时候认错,便安慰他说:“大敌当前,小月姑娘才不会计较你刚才说过什么莽撞的话。”罗白乃不耐烦但很痛悔的说:“不是哪!我后悔的是:为什么不跟大捕头上山去。”他以为遇险的只是在这见鬼的客栈。山上没事。一路平安。只不过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人总是羡慕人家所得到的,不知珍爱自己所拥有的。何梵忽“嘘”了一声,神色诡异的说:“你们仔细听听。”外面呼呼作响,凄啸飓吼,却隐约可闻夹杂着一些奇声异响。这些杂沓的声响很有点不可思议。三人听了半晌,叶告忍不住哺哺道:“怎么会有猿啼猴啸的声音?”罗白乃白了他一眼:“还有狗吠,以及羊叫哩。”何梵一脸肃然:“我听到……”罗白乃道:“重物落水的声音?”何梵道:“不,我还听到梵唱……”三人面面相觑。整座店子都在颤动,仿佛,就坐落在一处地震的山脊上。那铁拔魁梧的身躯也在震颤着,随着震动,他身上的布帛已有多处开始撕裂,颤动得越厉害,他目中的绿芒越厉,好像眼里有一大簇绿色的海藻,正着了火。只听他咆哮道:“什么东西!?给我进来!”“砰”的一声,客店的大门终于开了。两扇门扉,似给狂风骤然卷走。一下子,大家都看到了店外的情景。罗白乃,叶告,何梵一时几以为是:白天来了!外面是那么光。那么亮。一如白昼。——但决不是白天。白天可能比这更光,但决不会如此苍白。他们也一度错以为是灯光。——能在刹那问那么耀目生辉的,不是灯光是个啥?但也不是灯光。因为不可能有那么强烈的灯光,就算有,也不能照得那么广那么远那么宽大无边,而且在灿亮里还透露着诡异的柔和。原来那什么都不是。而是月光。月亮很光,遍布荒山,洒到那儿,便掠起了凄寂之意。从来没有月光会那么光,那么亮,就像一颗晚上的太阳,使大地如苍白的女体,生起污辱和践踏她的冲动。人在月色中,就像漾在苍白的月色中。善饮的人常说:“浮一大自。”就好像酪叮倘佯在牛奶河的月色中。连一向自觉蛮有诗意的罗白乃,一向靠直觉、触觉去观察事物的何梵,以及一向没有诗意专扫人兴的叶告,都生起了“浮一大白”的感觉。他们都“浸”在乳般的月色中。不。不止月色。还有杀意。侵人的杀意。天地不仁,但杀意却往往不是来自于天,而是来自人。外面有人。来人形状古怪。这人额突鼻大,右手托钵,腕载三条色彩不同的蜜腊,左手抄着竹节多棱,沉重锋锐的塔铜,井臂箍四条水晶镯子,颈上还挂了串玛瑞碎碟拣,神容英武,穿着道袍,正俯首看了过来。他之所以俯瞰,是因为他高高在上。使他高高在上的,是因为他的“坐骑”。他的“坐骑”很高。很大。而且还极为罕见,极不普通。这“坐骑”使这头戴深茶色奇形铁冠的汉子,更形气势,居高临下。他骑的不是驴,也不是马,更不是骆驼,而是龙。这头龙前脚粗短,收于胸前,胸宽胁厚,厚茧满身,长满鳞甲,咧开嘴来,比拷佬还大,后腿雄浑有力,尾肥股圆,倒着鳍角,最奇特也最古怪更最好玩的是它的脸:它长了一张猪脸。叶告和何梵到底还算见识过这阵仗。罗白乃则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只能叹为观止,目定口呆:他觉得不可思议。他竟然目睹一条龙。——而且还是只“猪脸的龙”!上一章: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下一章: 第五章 相叙一刻第五章 相叙一刻1、有光,就有希望?出了那狭厌洞穴,黄泥壁上又点着油灯。黄豆大的黄火,照在黄泥墙上。泥黄地上,昏黄一片,好像这儿就是直通鄂都城。阎王殿的黄泉路上一般。无情现在的处境,就好比真的已在黄泉道上,只等牛头马脸来接引。只不过,习玫红比他快上一步,领先而行罢了。无论怎么说,有火总比没有火的好,有光也总比没有光的好。有光,就有希望。有火,便有热力。但无情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力气。聂青的臂膀箍住了他的脖子,并已封住了他双臂的穴道。他现在已接近完全没有希望。望到聂青低头俯视他那双充满嘲弄的眼,那两朵鬼火般得意的绿芒,他已几近失去了希望。无望。聂青看着受控在他臂弯里一动也不动的无情,仿佛很不满意:“你令我实在有点失望。”他把力气稍稍放松了一些,无情的脸才没那么红,才可以开声说话。可是无情并没有说话。他好像没有话要说。聂青反而有点不自在:“你没有话说?”无情不作声。聂青更是若有所失:“你可知道,我们部署了多久?花了多少人力,心力。物力?我费了多少心机和机心,才逮着了这个机会?才能使你中伏?”无情没有表示。聂青讶然道:“你居然一句话都不说,任我鱼肉?你信不信我一发力就拗断你脖子,你这辈子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无情点点头,带点漠然。——好像,脖子不是他似的,或者,他已失去了说话的气力。可是聂青却明知不是。他已卸了劲。对方明明是有说话的能力——只要他肯开声便行了。所以聂青反而激动了起来:“你信任我,我却出卖了你,你就一个字也不说?一句话也不骂我!?你还是不是人?还有没有人气!?你为啥不斥我是不是人!?有没有人性!?”依然不说话。也不挣扎。聂青连脖子都涨满了青筋:“至少,你也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出卖你呀!?”这一次,无情点了点头。聂青气得笑了起来:“那么,你也得开口问一间啊!难道我还自行献身夫子自道么!你是当差的,你不审犯,难道教犯人自行但白交待罪行啊!?”看来,他是有话要说,不说还真的是不痛不快。诡异的是,他是挟持着公人,却强迫人去审问他。无情终于说话了。他眼角仿佛还有点狡黠的笑意。他的语言很含糊。“你真的要我说话?”聂青大喜过望,目中青光大现。“我只怕你不说话。”“我为什么要说话?”无情的声音还是很吃力。模糊。:涸为你快要死了,”聂青见对方愈不问,就愈不惬意,“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连问都不问?”无情叹了口气,缓缓闭上了双眼。这倒又大出聂青意外:“你就连挣扎也不挣扎一下?求我吧,说不定,我会放了你。”无情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我求你,你就会不杀我?”他总算是问了一句,千不情百不愿的。聂青怔了怔,干笑了半声:“这倒不可能。说真的,我还真不愿杀你,可是,我若放了你,我们大家都完了。”无情神色苍白,在黄灯下成了苍黄,不过却不影响他的平静:“你既然已肯定要下手杀我了,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听来,你还有别的同移,你也作不了主,我求你又有什么用?”他的眼神很宁定。他的神情也很平淡。惟一比较含混颤哆的,只有他的语音。聂青听了,瞪住他,好像见鬼一样。他忍不住叱道:“我就要杀你了,你快要死了,你就连原因也不想知道!?”无情点点头:“一个人都快要死了,知道那么多干啥?”“好,好!”聂青干笑起来,听那笑声,仿佛是一件心血交熬。千淬百炼而成的艺术品,却不受到人欣赏、遭人蔑弃一般,“就算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要杀你,难道你连我是谁也不想知道么!?”他兀自气忿难平,又咋咋咋的干笑了几声,仿佛有东西塞在喉管似的,但他双目,一直盯着无情的脸,不管他笑他怒他得意时,他都双目逼视、紧盯不放,仿佛要在无情颊上消融出一个洞似的。只听无情叹了一口气,缓缓的道:“青月林公子,你要我问——”“问”字后面,应该是“什么”二字。但这两个字并没有说下去,也来不及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