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她?”“是绮梦。”聂青道:“铁拔一向忠于绮梦,而且跟她还多年相处,苦撑绚梦客栈,她对他必也熟悉不过。”“却还有一个,”无情这次是仰面望上,“恐怕更加熟悉铁布衫的一切。”“谁?”“杜小月。”上面,仍是黄泥,还滴着水。无情习惯在放松的时候,就把双手置于手把上,仰首望天。看天上的日月星辰,白云变化。但现刻上面当然没有天,至少,是不见天日,而此际也显然不是可以放松的时候。只不过,只要他的手还在他所制造的轮椅或轿子的手把上,甚至只是拢在袖子里,他再怎么看似放松,别人还是对他既敬且畏,不敢小觑。聂青也很快就明白了无情的意思:到底谁才是铁布衫,在疑神峰上下,除了绮梦之外,还有一个人知道得最为清楚。那就是杜小月。铁布衫对绮梦是克尽忠义,但对杜小月,却明显的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常常离社小月那么近,当然,杜小月可能要比绮梦更清楚铁布衫的事。可是,现在的问题也显得很严重和沉重:——如果现在地上躺着的人,就是铁布衫,那么,在客店里,冒充铁布衫的到底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留守在客栈里不知情的,岂不是处境非常危险?要是在客栈里的的确是铁布衫,那么,这个躺在地窖里打扮成铁布衫的人,却又是谁?却又是为何要这样做?他们看着黄泥壁,黄泥道。黄泥地,乃至黄泥顶,一层又一层,在微弱的黄油灯光映照下,皆是狭厌的黄泥雨道,不知何所底止,大家不觉连脸都黄了,无情忽道:“聂兄。”聂青知道他有认真的话要说。“连铁布衫这样的高手都死在这里,我们再往里边走,只怕凶险难免。”“是的。”“可是,我们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不探个水落石出,也真在来这一遭了,是不是?”“是。”聂青心忖:我还好,你行走不便,当然来得倍加苦辛。“所以,我们不妨有个折衷办法。”聂青这可想不出有什么折衷办法可言。所以他只有听。“我们现在兵分两路,你从这儿上去,设法尽速通知客栈的人,小心提防,并且查明铁布衫的身份;我则省点力气,少走这一趟来回,继续往前,不,往下探个究竟。”聂青道:“好。”无情悦然:“那就说定了。”“不过,”聂青道:“是你往回走,通知大家慎防铁布衫,我则就此走下去,探不到真相不下山。”无情反对:“我的脚不灵光,你当是拔刀相助,让我少走这一趟吧。”聂青坚持:“就是因为大捕头你行走不便,这雨道不干不净又七崎八岖九艰难的,往后的路,不如由我来走,你先回去示警,更为妥当——再说,老鱼。小余,一刀三剑憧他们,只怕也只肯听命于你,不见得也信我的话。”两人都争持不走。无情到头来只好苦笑道:“聂兄不去,想必不是不肯去,只是不愿去,怕我这半废人吃了亏,中了伏罢了。”聂青道:“我也不是不愿走,只是不忍走。我跟盛大捕头一块儿来,历过艰辛渡过险,如果我见危难而先离去,我怕侠道上会让人耻笑。”“笑你?”无情道:“笑什么?”“笑我胆小,”聂青道:“笑我不够义气,在为侠道中人。”“正好相反,”无情道:“聂兄若是现在折返客栈,那是为了大家的安危,比为我一名区区小衙差来得有意思。大仁大义多了。”“我会记住你这个好意。”聂青正色道:“但我不能弃大捕头于此不顾。”听到这句话,沉默了半晌,无情才一笑,做然道:“放心,我照顾得了自己。”聂青目光闪动,忍不住说:“以大捕头双手能发千百暗器的本领,不但不需要人照顾,能照顾得了人还多着呢,但在这局促、狭厌、崎岖。颠簸之地,只怕,大捕头就连要独善其身也何其不易!”无情道:“是不易,非不能。”聂青想走前去,绕到无情身后,坚定他说:“让我照顾你。到这时候,我们只有患难相助。”“我会记得你的心意。”无情道:“就算我兄走后,我亦非孤立。”聂青听了无情上半句话,顿时,沉重了起来,隔一会才意识到下半句话,但一时未能会过意来:“哦?”无情道:“庙门之外,还有么儿和阿三,他们可以随时照应。”聂青倒是灵机一动:“既然如此,何不先传讯让他们进来,助一臂之力,或由他们先行赶返客栈,把铁布衫伏尸此间一事向大家示警?”无情沉吟片刻:“只怕我纵发出讯号,他们也未必收到。若只发出紧急聚合的号召,又怕他们未必觅得劈棺人洞之法。”聂青毅然道:“这倒不难。我先从棺道出去,通知他们便是了。盛兄可有什么信物让我把持在手,要不,我这样出去,两位小哥儿机警聪明,未必信我。”无情道:“这个……”他在襟里掏出一只半爿桃型储色唬琅,一只半爿的心型翠色徒迁,递给聂青,“把这信物亮出来,他们就知道是我的命令。”聂青接过一唬一瑰,看了半晌,略见喜形于色:“只要能取信于他们,我只来回一趟,大概还赶得及大捕头偏鬼洞探险行程!”无情道:“那就有劳聂兄跑一趟了。”聂青双手一拱道:“这个当然。不过还得拜托大捕头一事。”无情回礼道:“请说。”聂青道:“敬请大捕头把重大行动,预留我一个位置,莫要让我空手往返,白跑这一场。”无情一笑道:“你是怕我孤身涉险罢了。”聂青也一笑道:“我只怕错过精彩好戏而已。”无情也双手一拱道:“我也有一事要托聂兄。”聂青抱拳道:“你说。”无情道:“请聂兄在来回走这一趟的路上,也一并留意一个人。”聂青马上意会过来:“习姑娘?”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是一道进来的,可是,而今却不知道她在何处,光是这一点,不但情理有亏,别说再在侠道上混,连人都当不成了。”“这个当然。”聂青沉吟一下,欲言又止。无情问:“聂兄有话要说?”聂青点点头:“只不知该不该说。”无情道:“尽说无妨。”聂青道:“我只觉得这习姑娘有点怪。”“怪?”无情道:“聂兄所指何事?”聂青道:“我总觉得这习姑娘的刀法,不太像习家庄的‘失魂刀法’,而且,她在作战似乎也未尽全力……还有……”他只说到“还有”二字,就没有再说下去了。无情果然问:“聂兄所说,我也深有同感,请放言直说,不必顾忌。”聂青迟疑了一阵,才道:“我刚才在庙里混战,好像看过她……习姑娘,至少砍过你两刀。”无情芜尔道:“那是误会。”“当然,当时庙里昏暗无比,又混乱非常,我也看不清楚,更不能确定;”聂青以为无情不悦,干笑了两声。道:“再说,听闻习姑娘是令师弟的密友,大捕头对习!”娘更有一种眷顾之情,在所难免,我刚才的话,不但是多心,也是多说了。”“那也不然。”无情道:“聂兄好意,我是知道的。我受三师弟所托,要为四师弟特别照顾习姑娘,对她自然分外担心。在一片漆黑混乱中,给她祈上几刀,只要没真的伤着人,也不算奇怪。至于聂兄这番说话,是为了我好,着我提防,我自当心领,切莫误会。”聂青这才轻松下来,道:“这就好了,我便可以放心走这一趟了。回头路,路不远,待我请两位小哥下山示警,事了后再与我兄下地狱,人黄泉,杀鬼去!”他把一只小锦囊交给了无情:“沿途,记得留下记号。’’他衷诚的说:“没有‘青青子矜’,你知道,谁都不容易找到无情的讯息。我可不愿意跟你断了讯。”无情与之击掌矢约:“好!我先下地狱等你!”“你等我回来,一道劈棺平妖斩鬼破敌!”2、迎面就是一刀聂青走了。他打从来的路退了回去,动作利落得像一只幽灵回到自己的坟墓里。——只不过,在这迷宫一般的洞穴里,他能够准确认出自己来时的路么?就算认得出来,出口还在原处么?这些,无情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猜测。他只做一件事:往前进。有的时候,退是险,迸更险,留在原地亦险,每次面临这种关头,无情便会义无反顾的往前进。反正是险,在险中求迸总比退而陷险值得。他推动轮椅,往前滑走,并用指尖略掀锦囊束口,往内张了张,皱了皱眉,再伸手人怀,五指张罗了好一阵子,再伸出来,打开了锦囊:然后,他的脸都绿了起来,仿佛,囊里是一汛翠色的液体,映上了他的额颊。其实不然。囊里是一堆碧绿色的砂子。——就像金沙的光泽一样,只不过,它是绿色的。是的,无情一时间须眉皆碧。“‘青青子矜’?”他低声说了一句。嘴角牵了一牵,仿似笑了笑。他继续驱车,黄泥洞里,每一个转折都大同小异,依然是布满黄泥的雨道,泥土是湿涌涌的,墙上还有一盏油灯,地面往下倾斜,而且范围愈渐收窄。再这样下去,只怕无情的轮椅就无法行走于此了。无情遵守信诺,每一个转角处,他都撒下了一小撮的绿粉。他知道:凭这绿粉,鬼王聂青一定会找到他。一路上,还是有死尸。死尸多塞在墙洞里。黄泥墙上,凹洞愈来愈多。死尸多是给硬塞人洞缝里。这些尸体多已腐烂不堪了,有的却是死去没几天,多是整张皮都给活生生撕了下来,一片血肉模糊,死状奇惨。无情曾停在几具死尸前仔细观察:有的从内脏到舌根,都给刨去了、刮空了,形状可怖,他们在死前,还受过极大的痛苦,以及极大的惊吓。真的跟绮梦所说的一模一样。无情在每一具尸首上,都仔细看过一会儿,嘴里喃喃有词一阵子,感觉很不舒服。他并不害怕死尸。他能不感到骇怕,是因为诸葛先生自小训练他观察、检验、解剖死尸,让他习惯了。他感觉到极不舒服的,不是因为死人,而是他一向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人,就算要杀人,也何必,何苦。为何要将他杀害的人折磨到如此地步呢?难道看到一个人饱受折腾,痛苦,他就会感到特别快乐吗?他就能特别获益吗?——要是这样,人还能算是人吗?如果把这种折磨放在杀人者的身上,他的感受又会如何?他一直对这一点很拒抗。——在江湖上,有时杀人难免,但又何必去折磨人呢?他看到这些死尸,就感到气愤。直至他看不到死尸时,他才转换了一种情绪:提防。他再看不到死尸,不是因为没有尸体了,而是没有灯了。忽然,转了一处弯角,就没有灯光了。其实不是没有装灯,而是墙上的油灯熄灭了。——不知是因为油给烧完了,还是火给风吹灭了?虽然泥墙上的油灯灭了,但在无情转了第一个弯之后,还是有点隐约的光线映了过来。那是因为在原来未转角的雨道上,依然点着油灯。可是,到转了第三、四个弯之后,墙上的油灯依然没亮,那情形就有很大的不同了。前路愈渐黑暗。而且,既然没有火,谁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太过污浊。太潮湿之故,所以,油灯根本亮不起来。无情深呼吸了几次,像要探索。分析,品味空气的污浊程度。前面一片漆黑,而且,已窄难容身,兼且遇上了多处转角——再下去,该往左转还是右转?前去还是观望好呢?就在这时候,地底里仿佛有一声嘶吼,初时似是十分微弱,但后来可能因通过一段又一段的雨道,一层又一层的间隔,传了过来,也一波接一波的,声浪大了十倍。百倍,简直是撕心裂肺,鬼哭神号。——那是什么声音?谁的声音?是地府里的阴魂?受刑的罪人?还是恶山魔洞里的兽曝?这惨嘶之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在黑暗里,无情整个人都似给凝结了。直至声音散去。消失。灭绝、然后,无情动了。他驱动轮车,往前。没人黑暗。然后,他在轮车对黑暗行驶时的探测设备中察觉,前面又没有路了:前面是墙。泥墙。于是他得要抉择:——向左转还是向右转?人生里,常常有这种抉择。佛经里有一则故事:一位心底善良的王子,面对神和魔的化身,神是要救他的,魔是要害他的子民的,他不知哪一位是神?哪一位是魔?他拔出了剑,始终犹豫,不敢取决,没有祈下去,结果,神帮不了他,魔却把他吞噬了,他的子民也因他的迟疑而受到祸害。是的。无论对错,不管神魔,总是要作出抉择。可以选错,但不可以不选择。——因为不选择,有时候要比选错了付出的代价更可怕。无情长吸了一口气。徐徐吐出。又密集的急促吸了几口气,然后,他好像作了重大抉择似的,毅然推动轮椅速行。前行。——前行?前面不就是墙么?既然前无去路,他还要往前作甚?——难道后有追兵?前面的泥墙,吃他轮椅前档钢铲一撞,溃然而倒。墙只是薄薄的一层,墙后竟是空的。墙倒下了,前面就有路了。墙塌之时,仿佛,还有两片叶子般的事物在暗里飘过。只不过,墙一倒,刀光一闪。墙后有人。伺伏已久。一见墙塌,立即出手。迎面就是一刀。当头砍下。3、狗鼻子与黄蝴蝶这一刀来得突然。来得毫无预兆。无情避得轻松。好像早有准备。这一刀来得好快,如果不是早有防范,绝对避不开去。何况无情人在轮椅上。墙刚倒塌。泥尘飞扬。眼前一片昏暗。无情又不良于行。无情其实井没有避开那一刀。如果真的要他躲避,他可能还真的避不开这一刀。他不避。在千钧一发之际,他只做了一件事:挡。他不是避开这一刀。而是挡开。但他当然不是用手去挡,用兵器去招架,而今及时而适时的,拍下了轮椅把子上的一个杆子。那轮椅上头本来是没有遮盖的,现在却是有了。“崩”的一声,轮椅靠背上方突然弹出了一块钢板来,平平遮掩住无情的头顶。正好,那一刀就研在钢板上!“当”的一声,刀反弹。无情的头,当然没有事。那出刀的人,如果全力一刀砍下,研在钢板上,反而可能震得虎口欲裂,吃个倒亏。无情若选在此时反击,发出暗器,只怕那出刀的人未必就能全身而退。但无情并没有出击。他反而好整以暇的说了一句:“是你。”他还笑了笑加了一句:“今天我可真给你砍了好几刀了,如果刀刀命中,我也早就断成几十截了。”那人一刀不着,看在钢板上,星火四溅,在这一刹间也照见了彼此,那人收刀飘然而退,这一刀,看来也未尽全力。“我每一次出刀,怎么都是你主动上来捱刀子?”那人居然悠悠反问,“所多几次,我也怕又是你,所以留了几分力。”“不发全力便好。”无情道,“钢刀砍钢板,直如头撞板,滋味可不好受。”砍他的人当然是习玫红。又是习玫红。“你们刚才去了那儿?”这次发难的居然又是她,“怎么本小姐有难的时候,找来找去都总找不到你和那摄青鬼!”无情微微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在找你,你却是怎么下来这儿的?”“我和摄青鬼跟白骨和腐尸在庙里打了一会,本来是惊心动魄的,后来见那付骷髅和僵尸,使的居然也是武功,而且还是奇门武功——既然会武功,那就不是鬼怪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于是,我就跟它们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仗,结果,那僵尸忽然在光线全黑时不见了,我猜想它是躲在棺枢里,于是,劈开其中一口棺谆,跃了下去“——之后,便来到这儿了。”然后她反问,“你呢?”无情也把他的遭遇大致说了一遍。“你所见到的,除了铁布衫的尸体外,我大致都看到了。”习玫红说,“我还发现了两件好玩诡怪的事儿,待时机成熟,我再与你说。但我却不明白一事。”无情道:“什么事?”习玫红道:“你怎么知道我就在墙后?”无情答:“我闻到你的体味,很香。”因为这儿实在太黑,所以看不见习玫红有没有脸红,只听她呻了一口,低声骂了一句:“狗鼻子!”无情道:“我的鼻子一向敏感,何况,我看到蝴蝶。”“蝴蝶?”“你自己不知道吗?”无情的眸子纵在黝黑中也绽放出黑光,“但凡你在,至少有两只以上的黄蝴蝶,必在附近翩翩飞翔。”习玫红仍不服气:“就算你知道我就匿伏在墙后,你怎的不出声先招呼,害得我以为是敌,当头给你一刀。”无情道:“我这一招呼,只怕同时也惊动了敌人——何况,我纵然知道你在这里,但并不知道你是不是遭人挟持?”“听来,你大概还猜我给人杀害了,伏尸在此,只有两只黄蝶相依不去;”习玫红冷笑道,“那你又怎会认定我会向你出刀的?”无情语音里已有了笑意:“如果真的是你,你一定准会向我出刀的——我刚才不是说过吗?光是今天,我已给你砍了多次了。”“所以,你就巴不得我给人杀了,死在这里,就不会向你出刀横祈直劈了!”习玫红好像很有点赌气的意思。“那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已经死了,而别人正伺机向你伏袭?”“那就要看土墙倒下之后,有没有人向我当头一刀祈来了。”无情笑着说,“如果迎面就是一刀,那就当然是你,而且,你还活得好好的,才能动刀动气动真火。”“你嘴好利,利胜我刀,”习玫红佯怒道,“我不跟你说了,我说不过你。”“但我却比你熟悉这儿的环境,”习玫红忽然又来了兴致,“我毕竟先来了一步。你知道,有很多时候,有很多事,先一步比晚一步占便宜了许多。”“也有些事,迟些要比早些更恰当。”无情淡淡地道,“所以是你听到有异响,就先灭掉墙上的灯,来一场伏击?”习玫红呆了一呆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灭的灯?”无情道:“这墙上灯,油仍是温热的,有的还冒着焦烟,是刚让人弄熄不久的事。”“这几处的灯不错是灭了,但却不是我灭的;”习玫红急急分辩,“我就是以为是来人灭的灯,所以才躲在土墙后面先下手为强。”无情倒是狐疑起来:“那么,灯是谁灭的呢?难道,就在我们近处,还有别的人不成?“习玫红似这时才暮然想起,间:“对了,那摄青鬼呢?他死去哪里了?有没给僵尸衔去当孝子了?”“他先回走一趟。”“什么!?”习玫红几没愤怒得叫了起来,但已足够引起密室洞穴里回声不绝,“他居然先回去了!他就把我们丢在这里不顾了!”“不是不是。”无情连忙澄清,“不是的。我们发现地上有一具尸体,形容极似铁布衫,因而怀疑起客栈内铁布衫的身份来,所以要他走一趟,先出去通知阿三和么儿,叫客店里的人小心提防。”习玫红这才明白:“你是要摄青鬼先遣那两个小孩儿回去,然后再要他倒回来?”无情道:“是。”习玫红的眼神有点奇特:“你以为他会乐意这样做?”无情道:“本来是我提出要通知么儿他们的,是聂青见我不便,要代我跑这一趟。”习玫红冷笑道:“你以为他一定会倒回来这地狱寻你么?”无情答得斩钉截铁:“会。”习玫红晒然道:“你对他的人就那么信任?你就认定他不会先行开溜?”无情道:“除了这个,还有理由。”“哦?”“我觉得聂青对疑神峰。猛鬼庙里的真相,好奇心决不在我们之下……”他们还在说话。语音从大转小,从小转细。细语。他们边行边说,走了一会,雨道渐见光明。墙上又点着油灯。有了光,便能见物。洞里还是一层又一层的泥墙,不过,土质已坚实多了,而且色渐转储,甚至有点暗藏灰蓝,有涓涓细流,滑过泥石上,但不似先前渗人土中。当然,死人,依然到处可见。死人都给塞人石缝墙穴里。死人比先前所见者,死去更久。有些甚至已完全腐化,五官溶为烂泥。无论如何,有一个现象是肯定的。都是死状甚惨,死得甚惨。洞,越走越深。地形,愈是往下,愈来愈窄厌。森寒之气也愈重。这时候,无情与习玫红都有一个感觉:快到了!——好像有什么事物,就在前面不远等他们!希望等他们的是真相,而不是山趟鬼魁。忽地,无情不再推动轮椅。他骤止。习玫红也立时停止。她似乎很能察形辨势。“怎么了?”无情的神情凝重,伸手向前一指。上一章: 第四章 魔女下一章: 第二章 井底之花第二章 井底之花1、嘭,嘭嘭,嘭嘭嘭……“来呀……你过来呀……来救我呀……我等你已经多时了……快过来呀……”外面的声音,传自井里,仍在断断续续声声呼唤。就是因为传自井中,所以,声音才会回旋不已,听来更加扭曲诡异。店里的人却不止毛骨惊然,也剑拔弯张。他们耳里在听着来自外边的凄唤。但却紧盯住店里的一个人:那是一个床上的女子——杜小月。这时候,店里只剩下五个人:在被裳里的杜小月。守护在小月身旁大山般的铁布衫。然后就是罗白乃。叶告。何梵等三人。何梵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叶告则连眼都绿了。但气急败坏的是罗白乃。他所指出的:“她所说的。预测的。幻想的,全都一一发生了。”使叶告和何梵这才意识到:这是真的!他们刚才所经历的种种恐怖事端,莫不是杜小月先前在闲谈时所想象出来的,然而却一一发生了!——到底社小月是人还是魔?她看似纯真如幼女,纯洁如处子,但究竟她是鬼怪?还是妖女?看到杜小月眼颊上流露出来凄恻的神情,何梵在慌惶中难免有点不忍,故而忍不住为她申辩:“你别胡说!刚才的事,可能是巧合,可能是推论,恰好都发生了而已!你别武断诬人。”“我没有诬告她。”罗白乃仍然激动,“她怎么能预知未发生的事!”叶告也挺身为楚楚可怜的杜小月说话:“她一直都在这里,能做出什么事来!你不能冤枉人。”何梵大力支持他的意见:“对呀!不能冤枉无辜。”罗白乃气急了,指手画脚的道:“她无辜?那你叫她站起来看看!”叶告看了看杜小月,只见她更往被窝里缩,便一句顶了回来:“你凭什么要她站起来?她躺得好好的,身体又不舒服,为什么你偏要她站起来!?”何梵附和道:“对呀对呀,你怎么硬要一个小姑娘从被窝里站起来让你瞧?”罗白乃大声道:“我不是要看她。我刚才已偷看过她了。绮梦姑娘跟大家转述二上猛鬼庙时,我不是笑着调侃大家是交换惊吓的心得吗?那时,我把轻松话儿说了一半,忽他说不下去了,你们还骂我破坏气氛。其实我不是说不下去,而是心里恍馏了一下。也许,那时大家都专注在听梦姐和张大妈叙说遇险撞鬼的事,没留意到她……她也没注意到,被裳正滑落下来了,我一直都注意着她,忽然瞥见——”叶告气得歪了鼻子:“好哇,你这小色鬼!人家在说险死还生的事,你却老在留意人家被里裳中的身子,看我回报公子之后,大家怎地收拾你!”“是呀是呀,你这色魔,”何梵见杜小月开始轻位,那满身裹满绷带的铁拔,还拦在床前,一付怕人欺负她的样子,于心不忍,便帮着叶告骂罗白乃,“老是趁人之危,偷窥捡便宜,还欺负人家小女孩!”罗白乃火冒八丈,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道:“我是这种人么!?——你们也认识我好些时候了,我会是这种人么!”叶告一句就答了下去:“是。”罗白乃气极了,反而不那么怕了,他转望向何梵求支援:“你看你看,咱们还刚刚一起患过难哪!我还救过他的命呢!你居然这般看我——他也不问一问;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叶告截住他的话:“被装里能看到什么!说出来沾污了少爷我的耳!”何梵禁不住附和了一句:“对,看的不羞,听的也臊——喂,你到底看到什么宝儿了?”“花。”罗白乃答。只一个字。“花!?”这回是叶告和何梵一起重复了这个字,因为都听不明白,大概,是以为罗白乃发花痴了!——被窝里怎么会有花!那可是杜小月的下肢啊,难道小月的下身铺着鲜花不成?“你发花痴!”叶告忿忿,“你贪花好色,给花冲昏了脑袋!”“我也以为自己眼花,但我已不止七次看到。”罗白乃一急一气,量词又出问题了,“之前,我居高临下,在楼梯跟你l=白侃,也瞥见小月姑娘的下身好像有点……那一段,我本来正说到威风处,八花八门六十四行,我大都有精有专,小月姑娘还嗤地一笑,算是支持我,我正高兴,却也因为这个发现而几乎说不下去了,你们却两点也没觉察出来。”何梵见他说得认真,不觉也将信将疑起来:“你是说真的?”叶告没好气他说:“要是他说的是真的,刚才他发现蹊跷的时候又不一早说明!”罗白乃苦着脸道:“那时候,她说的话还没一一应验,我只纳闷裳内何来那么多花?我从来……从来没想过,小月姑娘可能是一个……妖女!”“你说小月姑娘下……被下藏花,那又有什么不对?她又不是藏兵器!那就像井里种花一样,虽然诡异,但又没惹着谁!”叶告粗着脖子吼道:“你——你敢再侮辱小月姑娘,我……”这下子,罗白乃和何梵都同时发现:叶告似乎对杜小月相当好感,好感已到了他不相信任何对杜小月不利的话。何梵一面疑窦丛生,一面打着圆场:“井里的花,被窝的花,还不都是一样?没给我们惹祸便好!现在外面大敌当前,鬼声叫个不停,老鱼小余他们全部不见踪影,大家应该专心对敌才是。”他语音一转,向杜小月朗声道:“不如,小月姑娘你就打开被窝,站起来一下,以释大家之疑。”他忽然转舵,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觉得有件事,他也依样看不顺眼:铁布衫原本护在杜小月的床前,一付忠心耿耿的样子,他也为之感动。但后来他发现铁布衫靠得太近了:近得他那肥大厚重的臂部,几乎也完全挨在杜小月的双腿旁,甚至可以说简直是:整个屁股都坐了上去。为此,何梵觉得碍目,而且暖昧。很为杜小月抱不平。所以,他也提出了这意见。——其实,与其说何梵也想印证一下杜小月是不是下身铺满了鲜花这无聊事,不如说,何梵只想先把铁布衫这庞然大物从杜小月身边支走。就算支不走,支开一些也好。所以他才提出了这建议。只闻铁布衫自喉头里低吼了一声,重裹厚布的眼眶内,发出困兽反噬般的怒芒。何梵就知道一定过不了铁布衫这一关。——如果铁布衫执意不肯,他可也真想不到办法能解决这个硕大。恐怖,且一直都摸不清底细的巨汉。就在这时候,忽然,大家都感觉到有些异样。叶告望向何梵。何梵看着罗白乃。罗白乃则看向叶告。三人都变了脸色。然后,只听“喀喇喇。骨碌碌”一阵连响,“卜”的一声,原来是桌上一支酪了墨的笔,跌落下地面去。三人这才察觉,那最靠近门边的桌面上写了两行字,但因太黑不知写的是什么。之后,大家又听到一些响声,自很远传来,像是鼓声。不过,你细听辨后,仿佛不是传自远处,而是在地底内震荡上来。再着意的听,那沉重的声响,竟似从心房内传来!三小面面相觑。接着下来,他们便看见桌上的砚上的墨汁颤动,一下一下的,紧跟着下来,是竹筒里的筷子一齐在颤动,发出轻微而渐次密集的碰击声响,喀喇喀喇的……——莫非是地震?喳。喳,喳。喳,嚷,喳……。一声,一声,又一声。且逐渐迫近。三少依然是你看我,我看你,就连铁布衫,也站了起来,看他的样子,像一头亘古以来的怒兽,还弓其背。张其牙、怒其爪,瞪其目,准备迎击。撕裂来敌。杜小月目中也充满茫然与惶惑的神色。——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人?是妖?还是兽?怎么仍未出现,便有一股煞气,迫人而来,而且,就像巨灵神一样,引发了群山咆哮,万兽回响,就连那井底的怪声,也给挫杀于无形。上一章: 铁布衫 第一章 我在地狱等你下一章: 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第三章 没公道才教人悟道1、爬无情所指之处,习玫红凭借着昏暗的油灯望去,竞是愈来愈狭窄,窄得甚至只容一个瘦小的躯体爬行。无情望望习玫红。习玫红也看看无情。幸好,他们两人,身体都很纤小。无情估量了一下子形势,路走到这头,已没有路了,惟一的路就是这窄窄的雨道,只不过,不知有多深多长,往后会有多宽多窄。要不,就退回去,重头找过路;要不,就往这狭道里钻,以期钻出一条路来。习玫红问出了无情心里的疑惑:“往回走?”无情摇摇头。“为什么?”“后退不一定仍有路,”无情道:“说不定,厌道后面就是大路。”习玫红道:“我也是这样想,只不过,要走这一段,得要爬行,方才能通过,要是窄道里有埋伏,或是出口处有人伏击,那就危险极了。”无情道:“所以,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应该要留下来,另一人为他把风。”习玫红抚掌笑道:“我们真是所见略同,所以,你留下来,我走这一趟。”无情忙道:“不不不。这次你该让我这残废人有大显身手的机会。爬行这狭道,我可比你更恰当。”习玫红完全不同意:“这你就不对了,你若要走这一段,至少要先弃轮椅,那可太冒险了。万一,前面没有路了,又怎么退回来?就算前面有路,你弃了轮椅,又怎么往前行?大捕头莫不是笑本姑娘肥胖痴钝,爬不来这短短的一段路么?”无情道:“当然不是。我连人带椅,是断断过不去,但轮椅和人分了开来,要过去并不难。”习玫红这回是完全听不明白:“人椅分开?怎么过去?”无情自椅底掏出一条乌索来,套紧了轮椅上的几个关节处,道:“我先爬过去,再用这条‘神仙索’把轮椅扯近来。这轮椅是可以折叠的,只要不坐着人,把它折好拉过去,不是件太难的事。”习玫红有点为之目瞪口呆,不敢置信,这会到她说:“不不不,这样太辛苦了,也太冒险了,还是让我去走这一趟,开好了路,要前路平安,再叫你过去,好不?”无情明显有点不悦:“那你是瞧不起残废人了?”习玫红忙不迭的否认,学着无情的语气说:“不不不。”无情正色道:“要是你先过去,万一出了事,教我怎跟四师弟交待?”习玫红听了,也神色庄重的说:“你用不着向任何人交代,你四师弟是四师弟的事,我的事是我的事,我们两人,互不相连,凭什么又要你来担当!”无情还是不能同意:“你是女子,怎能先行涉险……”习玫红冷笑道:“那么说,我们的大捕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小女子了?一个行走江湖的女子,说什么都还比不上一位行走不便的捕爷了?”无情道:“你真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两人暂时沉默了半晌,无情的双耳牵动了一下,习玫红的星眸眨了眨,远处不知是人是猿、是妖是魔,尖曝了一声,久久未消。习玫红侧了侧首,忽生一念:“你何不守在这里,替我护法,让我先平安过去了再说?这可也是重大责任啊!”无情完全赞同:“既然是重大责任,你何不帮我这个忙,在这儿守着我,免得我背后受到攻袭?”习玫红说到这里,重重的“吱”了一声,轻轻的跺了跺脚。“我是一再劝过你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要争功,要领先,要充好汉;”她说,“你可怨不得我!”无情只平静地道:“承让。”习玫红退开一边,才退了一步,又趋前半步,忍不住间:“要不要我帮忙?”无情却已离开了轮椅,习玫红正问了这句话,他马上就回答:“要。”“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