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长廊,只一片黑暗。还有一片死寂。黑夜来了。真的来了。黑带着夜,以全胜姿态登陆;夜和着黑,以全盛姿势占领。夜来了,鬼还会远吗?黑成这样子,好像已可以听到死亡的鼾息。上一章: 鬼门关 第一章 谁关门?下一章: 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第三章 绮梦客栈里的噩梦1、人全然的黑暗。远处轰隆隆。哄隆隆连着响。响自天边。罗白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只有在轰隆响声里,才听不到心跳。但他还是用手捂着胸,数着心跳。只有听到自己的心跳,至少,感觉自己的心还在跳,才会感觉自己仍然活着,至少,死亡还不算站得大近。他尝试叫了一声:“老四。”没有人应。他心里一慌,又叫:“小二。”何梵“嗯”了一声。罗白乃这才放了半个心,问:“老四呢?”“在这里,”只听叶告不耐烦地答,“叫什么叫。”罗白乃有点生气:“刚才叫你,你又不应,给吓得失了声吧!”叶告恼火道:“乌七妈黑的,你却大呼小叫,不是暴露了方位吗?”何梵怕叶告说得太冲,补加了几句:“公子爷教过咱们,遇林强人得提防,最好藏形匿影;骤黑逢敌须噤声,切要藏锋敛愕,所以不好说话。”罗白乃道:“那么,你刚刚又搭理!”何梵道:“不知你有什么事,只好答应。”罗白乃硬要把话磨见底儿:“我就在你身畔,有什么事,你怎会不知?一旦答话,露了形踪,为人所趁,岂非不值?”何梵道:“那也没办法,你叫我,我总不能不应。”罗白乃本来纯心找碴,听何梵这样说,心头一热,就不好意思老找人斗嘴了,也只好说了真话:“我……我原也没事,只不过,一见黑漆妈拉了,心头有些着慌,只好叫你们,有人声总是比较踏实些。还是算你人味些,有些人吓破了艇提不起气来相应呢。”叶告却冷冷地道:“谁让你叫‘小二’。‘老四’那么亲热,那若不是公子呼唤的,就是我们同门师兄弟互相称呼,能够这样支唤我们代号的,就诸葛爷爷。老鱼。小余。刘靓子、孙死等十人不到而已,你算老几,也来这般呢称!”罗白乃讨了一个没趣,慌怕之心倒消了七成,忿恨之气却是升上了头顶,嘿声道:“好好好,你们是名门出身,正统教养,我是半路出家野狐禅,你就别给我先上了道。出了名。破了案,谁要呢近你了?嘿,你叫叶告,落叶败叶枯叶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叶,给你告状告得个屁股坐牢坐生了厚茧的叶告嘛,谁不知晓来看!不是担心你给鬼衔了去,看可还有谁要叫你!”叶告也是个铁嘴公鸡,骂架头儿,哩嗅天王,一听罗白乃开骂、他也正想拣最难听的还口,忽然,何梵低声叱道:“且听。”没有。寂静。什么声音也没有。初时,两人都是以为何梵要圆场,故意岔开二人注意力,正待又重拾骂题,但又遭何梵低声喝止:“别闹,听!”这次,谁都听出何梵的语音相当紧张。所以两人都不敢造次,立刻倾耳细聆。听。初听不觉,细听是有一点声响。寨寨牵窜,寨寨,窜牵,寨窜,寨寨牵。黑暗里,大家都狐疑百生,因为,谁都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一条晰赐,爬上了楼梯扶手。好像是一条悬在梁上的布帛,随风摇曳。好像是一条蛇,正婉蜒滑上了阶梯。好像是一只瞎了的蠢兽,正在栏杆攀爬。好像是一匹不长眼睛的蛊雕,正在中堂摸索。天哪,那是什么东西?叶告不知道。何梵也不知道。罗白乃也完全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一件事:这“事物”正在摸索着、攀爬着,甚至是在蠕动着。挣扎着,正在楼下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渐渐“粘”了上来。而且,向他们逼近。如果说这“事物”对这儿全然不熟悉,可是,在这彻底的大黑暗中,“它”进行得虽然缓慢,但的而且确往上磨蹭了过来。要是说这“东西”对这里地形事物了然,那为何只不过走区区二十几级楼梯(就是刚才罗白乃本要硬闯上来,但遭张切切喝止的那道木梯),“它”却要“摸索”了那么久,才走得上来?三人不禁面面相觑。不过,由于太黯了,彼此都看不到对方的脸容。大家都不知怎么办是好。如果往后走,那是绮梦的房间,那里面可能有一只还在冲凉的女鬼,或是断头的魔怪,或是一堆会动的毛发,正在等着他们。要是往前走,那便一定会跟这正往上“爬行”的东西遭遇个正着。若是往外溜:在这天乌地暗中往外走,形同暴露在荒山野岭的魔掌鬼手中,只怕更加凶险。这时,那“怪物”进行得虽然极缓、极艰辛,也极迟疑,但已完全上达了楼梯,站在那边,似是怔了一会儿,然后,徐徐扭转身子,向他们那儿“迫近”。——既然可以勉强辨析:对方缓缓扭曲了身躯,至少已证明了两件事:一,还是有光亮了。但烛火都灭了,楼下也无人点灯,光从何来?光自天上来。那是月色。月亮本已出来了,但给浓云包围了,现在挣出一点儿亮相来。绮梦客栈二楼两面围拢了房间,能自木板空罐透进来的光芒,也只是那么一点。只一丁点那也就够了。至少,三个受过武术训练的少侠,已足能勉强分辨事物。二,既然有身体,那就是“人”,而不是禽兽。妖怪,或是鬼魅了,何况,从腰身判别,来的还是一位女子。这发现最是让他们大为放心。放心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从极度担心终于等到十分放心,你甚至可以听到“通”的一声,好像一整颗大石如木通一样,掉落到心井里去了。真正担心。忧虑过的人,都熟捻这种感觉。何梵想要出声招呼。罗白乃连忙制止。“你怎么知道这是什么?”“这是人。”何梵说,“若不是人,怎么会有人的身体?”“如果是人,”罗白乃狐疑地道:“怎么走得如许之慢?”“这么黑,只要是人,都得步步为营,”何梵咕瞅道,“鬼才会飞,鬼才能在黑七八暗里飘啊飘的。”“就算是人,”罗白乃还是有疑窦,“又怎知道不是敌人?”“怎会是敌人呢?”何梵说,“她是自楼下上来的,楼下的岂是敌人?”罗白乃叹了一声,正待说话,忽听叶告自旁扬声唤道:“我们在这里。”2、头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了,叶告已经扬声招呼了。那人(女子)呆了呆,终于,拖步向他们那儿移了过来。、走得的确有点艰难,而且,还得一路摸索前进,看去,好像非常老迈,又似病得甚重,看了也觉吃力。何梵道:“不如上去扶她一把。”罗白乃一把扯住了他:“还是小心一点的好。我们还没搞清楚她是谁。”叶告冷哼道:“既是楼下上来的女子,不是李姑娘,就是言小姐,不然就是杜小妹子,再不就是张大妈子,还怕个啥!”罗白乃反洁道:“要是她们,怎么这般不熟路,况且,也没回声应你。”何梵怔了一怔,就没坚持走过去了。这时,尽管磨磨蹭蹭,但那女人还是走近了,和着非常诣滋、微弱的月色,只觉来人走得极不自然,也很不正常。叶告干咳了一声:“是哪一位?”仍是没有应。但人更近了,且伸出了双手,直挺挺地。叶告按住了剑柄。罗白乃只觉心里发毛。那女人双手在黑暗里摸索。摸呀摸呀的,慢慢,摸近三人的眼前来了,光线还是太暗,来人还是看不清楚五官轮廓。何梵只觉头皮发炸。叶告饶是最是个怕鬼,此际也不觉有些手足冰冷,走也不是,打也不是。罗山乃限见那女人靠近了,三人都挤到绮梦房门前,往后退已尤路,又怕午字房内有埋伏,灵机一动,偷偷摸过那女人的衣袂一看,当下哈哈一声,大为放心,大刺刺地转回头向叶告,何梵豪笑道:“这下可是城隍庙里捉迷藏——当真是摸鬼了!”罗白乃神不乱、气不紊,色不变,声不抖的说:“你们且瞧这衣衫是谁的?原来是何大姐儿的!大家找得她好苦,原来躲在这儿,专程悄没声息的,吓唬我们!幸好我罗某胆大包天,心细如发,一看便认得这件服饰——”他还侍说下去。可是他发现有点不对头。因为他看到叶告和何梵。他是得意扬扬的对着何梵跟叶告说话的,没看到这两个人这才是怪事。不过,如今,他借着隐约的微光(他现在从这角度才发现,除了隐约的月光之外,午字房的邻房,还透出了一些微芒——至于是什么光芒,他可一时分辨不出,往后,当然也就没时间再分辨了),看到两个怪人。不,与其说是怪人,不如说两个人长着怪相。这两个人,形容怪得不得了,张大了口,也瞪大了眼,甚至连耳孔也张大了,鼻孔更翁得奇大无比,看他们的表情,连毛孔都在张阔中,甚至连喉核也愈滚愈大。他们两人,当然就是:何梵跟叶告。他们眶毗欲裂,指手画脚的,想要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四手甘指的,一直往他那儿指。严格来说,应该是往他背后指。他们指着他的背后,却说不出话来,喉咙只一径发出格格格格的声响。他的背后?他的背后是……——不是何文田吗?有什么可怪的?于是,他回头。徐徐转过身子。这时,那女人已经跟他靠得很近的了,以至衣袂都可以触着他。所以,罗白乃一回头,就看见她了。是真的“看见”她。因为这回是太近了。简直是贴着在一起。他不但可以看见她,甚至也可以触着她,嗅着她,碰着她。这一下,他可看得一清二楚,巨细无遗了:她是没有头的。她向他伸出了手,摸索着,像是要讨回一件东西。她没有办法发声。——难道,她要讨的,正是她的“头”!?天!罗白乃轰的一声,好像大边的雷,正炸在他脑门里。一时间,他的脚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心几乎跳出了口腔,又像要裂成两片,自鼻孔里迸喷出来!她的确是何文田!但却是一个没有头的何文田!而这个“没有头的何文田,居然一步一步、一级一级的,一摸一摸的寻索上来,跟他们要回她的头!天哪!这一刹间,罗白乃很想躲开(他当然想极了),可是不知怎的,双脚一直在抖颤,完全不听使唤。他贴得“她”太近了,他想用手推开她,但双手也一直在发麻,动不了。这就像是陷在一个噩梦里:当噩梦梦得极噩之际,想动动不了,想起起不了,连想叫也叫不出声,甚至连想醒也醒不来。于是噩梦成了真。这才是真的噩梦!就在这时候,叶告做了一件事。这三人中,他最够胆——其实不是他胆子最大,他的样貌像很有勇气,很豪情,但其实他相当胆怯,凡事不敢创新——因为他一向不相信有“鬼”这回事。就因为他不信,所以才不那么惊惧。你相信爱,才会有爱,你相信恨,才会生恨。你坚信自己,才能成功。你深信你必失败无疑,那就一定以失败告终。害怕也一样。你觉得你怕,你才会怕。你根本不怕,就不知道怕从何来,为何要怕,怕为何物。叶告也不是不怕。他也骇怕。任何人看到一个无头的人无端端站在你跟前,绝对没有人会有理由不惊惧的。可是因为他仍不信:眼前是一只“鬼”,他仍怀疑是:何文田这干姐儿们在吓唬他们,于是,他就用了一种最原始,直接的方式,去作了一个试探。他一手抓住她,往她颈项上一摸。没有。的确是没有头。由于他仍然不信,以为她把头不知藏到衣服内哪儿去了,所以,他更用手一按,一压,甚至摸了几下。没有头。肯定那是一个会走动的但没有头的女人!叶告回过头来,脸上出现了一个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怪模样。他的表情说明了一件事:这的确是一个无头人。如假包换。却是怎么“换”!?3、还我头来!那“躯体”伸出了手,好像正在跟他说:“还我头来!”一下于,转身“卡”住了的罗白乃,扑上去按着女人“断”头的叶告,站在那边全身发抖的何梵,一齐怪叫。尖叫,狂叫了一声,哗然而散,倏然溜走一空。他们就像是三根爆竹,原本是扎在一起,馆结在一道,现在,倏地炸开了,他们也就速然散开了,一个也不留。也许,只留下一具无头尸体,直挺挺的站在那儿。她僵直的姿态,仿佛在重复申诉一句话:——还……我……头……来……!其实,三人虽然胆战心寒,魂飞魄散,但还不算是一齐开溜,谁也不管谁的。因为到了这一刻,谁都知道,人多在一起,还是比较占便宜。至少,比较不惊恐,孤立!不管对付人还是应付鬼,道理都一样,人多比较凶,多人,就胆壮。只不过,一旦发现一路摸索上来且站在身前的是一个无头人,三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往后撤。这叫不由自主。这往后一退,就撞在门上。原本,这是绮梦的房门。三人一齐疾退,背部抵及门上,也不知是因为三人都太用力,还是门根本没关好,抑或是门后有古怪,只听“轰”的一声,门开了,门倒了,门塌了!三人一齐跌跌撞撞,倒入了绮梦的午字一房。三人一起跌了进去,有的趴倒在地,一弹而起了;有的跌了一半,立即滚过一边;有的借势飞退,斜飞跃开。一时间,三人都骤然分开了。房间更黑,谁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敌方在哪里?无头人在哪里?鬼在哪里?罗白乃是着着实实跌了一大跤,伸手一摸,地上还躺了个人,身子冷冰冰的,看来已死了好久。就是这具魁梧的尸体绊倒他的。他呻了一口,抓了一块东西,揣人襟内,一面连爬带滚站了起来,一面出拳乱打,一面单掌护身,打着旋往来了七八回合,就怕有人(更怕是鬼)欺近身边。幸好没有。他收了手,稍稍喘定气,心中却乱得一团糟。最糟的是这黑。黑得他完全不知虚实,不分人鬼。更糟的是他只一个人。一个人遇敌也好,遇鬼也好,总比多人遇到更仿惶无助。最最糟糕的是他又不敢扬声开口,免得打草惊鬼,同门唤不着,召来了各路鬼怪索命!更更最最糟透了的是:他自己虽做声不得,但外面的轰降声则一声密过一声,然后,在山那边间歇传来惨嘶、狂吟之声,也不知是猿曝,还是枭鸣,抑或是人遇上可怕惨烈的情形,或给酷刑折磨时所发出来的悲号。罗白乃在这时候,偏又想起绮梦等人告诉他的:这几天将人中秋,也就是一年一度疑神峰,古岩关的“猿猴月”时节,听说疑神峰有一条通往地府的捷径,古岩关更是群鬼冒出人间的雨道,但凡是猿泣不已,貌淋密急,猾里哀吟,相爵摆尾,地动山摇之际,就是鬼门关大开之时:群鬼出没,择人而噬。莫非,现在就是这节口儿?鬼门关,到底开了没有?——开了的鬼门关,究竟何时才能重关?罗白乃一面惊惕防范,一面往后退,想找到一个可以倚靠之处,又一面悄悄地往后伸手:他左手折往后头,穿人褡裢,要抄出那把小剑“相逢”来。大多数时候,他都在肩上披挂着褡裢。三姑大师赠他褡裢之意,以及褡裢内的无价之宝,他始终未能相赠于有缘人,一直感到内疚,有负三姑之托。就算这次能进入绮梦客栈,还是得托赖三姑大师的这口褡裢,教绮梦及时认出了,才没让他丧命当堂,至少,还不必给立逐山下——不过话说回来,如果给马上赶下山去,那今晚就不必撞鬼了。想起那鬼,他就一个头七个大——天下怎会有只无头鬼门想到刚才他跟那具尤头尸体站那么近,他心中就凉飓飓地;又想起自己刚才趴在地上,几乎没跟地上那具尸体亲个满嘴,想到就心寒。——地上的尸首好像相当魁梧,不过,是有头的。想到这里,他的手触及了褡裢的束口,却在此际,他的手,碰到一件事物。那事物像碗口大,粗糙,且有突节,边沿且长着五只长长短短腊肠般的长条硬物。罗白乃第一个反应就是:手!——不管人手还是鬼手抑或是魔手,他的手摸着的,定必是另一只手!这还得了!他马上反应,“拔草寻蛇”,“直探黄龙”,“断梗飞蓬”,一招三式,拨开来势,右手急探,已扣住对方的喉咙。得手!他一招克扣住对方要害,心中大喜,正待大呼其他人来帮手,不料那人(还是鬼?)也马上作出反应。反击,右手立化掌为抓,“鹿死谁手”,“移宫换羽”,“倒锁金蚊”,也是一招三变,在罗白乃发力扣死咽喉之前,已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脉门。这一下,罗白乃一发力,对方跟着也发力,喉核既是要害,脉门也是死穴,罗白乃力一激发,对方几乎没闭过气去,当然也做声不得,但对方一运劲,他也大旋地转,全身乏力,正待发话,但一口元气,竟不复聚,想要开日发声,就立为对方所制。他只有死憋住一口气,与对方斗死力。他只好用另一只左手,一掌推出,想把对方推出距离之外,但对方也正好一掌推来,二掌相对粘在一起,相互较劲,比拼起真气内力来。但他右手一旦用力,对方也发力,他的脉门一麻,内息逆冲,登时功力锐减,几乎昏厥过去;同样的,对方想运劲将他震垮,但咽喉为他所扣,他一发劲罗白乃也发功,他一口气卡在那儿,几乎窒息过去。两人互相抓住生死大穴,各试运功撂倒对方,但都差些儿垮在敌手手上。两人斗个旗鼓相当,难舍难分。两人一进一退,一退一进,你进我退,你退我进,往来几周,大家都气喘吁吁,几乎力尽,强忍苦痛,都已天旋地转,随时不支倒下。结果,真的倒下了。罗白乃。倒不是对方击败了他。而是两人来来去去间,终于,罗白乃一脚踩进了木盆。木盆里有水。绊脚。滑足。罗白乃终于给跌倒。4、手罗白乃足下一绊,哗啦啦一声轰,他可整个人仰跌人木盆里!木盆里水花四溅!罗白乃仰着脸,一头栽在水盆里,一下子,水(还是别人——或者不是人——洗过澡的水)从耳眼鼻嘴灌了进去,难受非常。罗白乃要开口高呼,但在水里,只有咕啥咕嗜的冒了几个大泡泡。他的人虽已滑倒,但他的手可不放松。——因为如果一松,只怕他就得完全为对方所趁,立毙当堂。他可不想死。他往后摔跌的时候,依然死死地,狠狠地,牢牢地扣住对方的咽喉。所以他一倒,对方也跟着扑倒下去,而且,还给他用力使劲一摔,自头上摔了过去,同样后仰个大半圈,上半身跌在盆里,一样头骤浸在水里(也是那个女人——不知晕人还是鬼——冲凉用过的水),咕哩咕嗜,几十个大泡,冒了上来,大概是痛得想叫,还是想说什么,但一样头顶顶着头顶,在水里变成了一肚子的气,满盆的泡。这下可好,大家打了个平手。对手也一样够狠,够韧,也够死心眼儿,一手仍扣住罗白乃的脉门,看来,就是给雷劈也决心不放的了。于是,两人上身,各仰浸在一盆不知是人还是鬼沐浴用过的洗澡水里,一面仍用力掐住对方的咽喉,以及一面发力扣住对手的脉门。两人就耗在那里,看谁憋死为止。就在这时候,也幸好在这当口儿,“霍”的一声,一点银光亮起。火折子。有人晃着了火折照明。照亮了这房间的人走了近来。居然是何梵。他趋过来,用火折子一照,第一句就问:“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呀?这洗澡水很好味道么?”语气充满了狐疑与不解。这一间之后,罗白乃这才发现,自己几乎要掐死的人是叶告。叶告也当然在这骤亮的灯光中看见:自己差不多要捏死的人是罗白乃。原来,在黑暗里,摸向罗白乃背上褡裢的人,正是叶告。叶告当然不知道那是罗白乃的褡裢。他只在黑暗中,忽然感觉到有物体向他“迫近”。他第一个反应就是推开它——不管它是人是鬼还是物件。设想到这正触着了罗白乃的手。罗白乃反应极速,把王小石教他的“三招两式擒拿手法”,马上用上了,而且还扣住了他的咽喉。要不是叶告马上使出追命教他的“借酒行凶寻穴法”,及时扣住了罗白乃的脉门,这一下定然吃亏可大。现在两人各自拿捏住要害,又各灌饮了半桶水,当哗啦啦把头自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真是啼笑皆非,也咬牙切齿。罗白乃兴师问罪:“你干什么摸我!?”“呸!”叶告也兴间罪之师,“你好端端的迫过来作甚!”“你是哑巴?”罗白乃嘴也不饶人,“不会作声?”叶告冒火:“你一手抓住我咽喉,我怎说话!”罗白乃道:“那也是。要不是我留了力,你这条脖子可折硬了。”叶告道:“如果我不念在你就是那冒失鬼,我只要一发力,你全身就得废了。”罗白乃道:“废!狗也会吠一声,就你连半声也不吭,就只会暗算自己人!”叶告道:“我暗算!我青龙你蚤子!我拳头大过你狗头!我要对付你还用得着暗算你,我嘻!”“慢着!我才不是你的妻!”罗白乃忙不迭的反击,“你也不是我丈夫,你只是呜呼!”他们骂着骂着,已浑忘了无头鬼还是不是在外面,地上是不是有死人,而绩梦不在房里又在哪里的要事了!他们不记得,在一旁的何梵可记得。“你们静一静好不好?”何梵道:“我的火折子快要熄了,要不是我亮了火,你们只会自己人打自己人,这又何苦呢!”“只会?你说只会!?”叶告火起来,索性连何梵也骂在内,“要不是我缠住这姓罗疯子,他那个发癫劲儿,只怕早都连你一招儿便打杀了,你还能亮火点光的!”何梵却也是个容易光火的少年,一听,不服:“他那点能耐,能一招收拾我?我才不像你,一把让人扣住了喉咙,只有喝洗脚水的份儿!”叶告听了几乎一桶水就要泼过去,岂料罗白乃比他更火冒八丈半:“你这话是啥意思!在我一直拿你当朋友,刚才我不是怕误伤了你,早就一手把他的喉咙捏碎了当合桃吃了下肚!刚才遇上了鬼怪,是谁第一个叫了一声‘妈’往后就翻跌下去的?何小二,别人家给面子就画饼充饥,三分颜色上了大红!”何梵登时翻面:“要不是我点这火,你们不是鬼打鬼,吓一团,城隍庙内江!你们不来感激我,却尽扮成天上的大雁,有名无实交一通,要交手,难道我怕了你这一手鸟爪的!”“我鸟爪?我呸!”罗白乃摸摸自己又酸又疼又软的右手腕,“他那只手又粗又糙又臭,对我来说只不过像白云凤爪一样,你的鸡爪好不了哪儿去。”“我鸡爪?”叶告又要拔剑了,“你那只手,又软又嫩,鸡都杀不死,怎伤得了我!像个娘几手哩!这种货色,吓吓小二还差不多,抓我?抓痒还差不多!”“抓痒?刚才抓鬼不成,差些没给洗澡水灌死的那个,不知是谁!”何梵也加入骂团,“现在说的好听,惹毛了我一口气把火灭了,到时看谁两膊成山字,看谁拳头上站得了人!”本来,“三剑一刀憧”以及林邀得、孙死、刘靓子等人,都是小孩子未除,少年人好胜,一旦语言上针锋相对,便谁也不让谁,骂起来像醉酒的人一伙儿混战乱打,倒谁也没隔夜仇。没想到,何梵嘴里说着,忽然,也许是因为火头离得嘴边太近,又可能是外面风大,火信子已燃尽,一阵急风,“唆”的一声,火真是灭了。房内又回到一片黑暗中。光又灭了。三个人一时都怔住。叶告、罗白乃都没想到何梵说灭火便灭火——这光一灭,大家可又重陷无边的黑暗中。一下子,罗白乃骂架的勇气也跟着全灭了,叶告跟人缠骂个没完的情绪也全没了。“你怎么真的把火熄了!”“还不快点亮另一根……”叶告。罗白乃马上“双剑合壁”,都在责怪何梵。何梵忙不迭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要灭火的一一一”这时候,罗白乃和叶告陡想起自己身上也有照明物,一个正在襟里掏,一个正往褡裢里找,忽听何梵这么说,都倏然住了手。因为他们都想到了:如果火不是何梵自己熄灭的,那么,敌人(不管是人是鬼)岂不是已确知他们的位置了!?此念一生,叶告。罗白乃各自跃开七八步,先离开先前所立的地方,接着,他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另一件事:要是自己也点火,岂不是又成了对方攻击的目标!?所以罗白乃宁愿叶告先点火。叶告也希望罗白乃先照明。两人都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都没有灯火照明。就在这时候,忽听“卡”的一声,又见一道火光乍亮。光芒一起,罗白乃已沉声叱道:“快灭火!”何梵正又打亮了火,一脸惊惶错愕之色,旋即又不知用什么方法马上把火灭了。可是右边的叶告所在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哎!”接着是扑地之声。罗白乃认准方向,一把抓住何梵的手。何梵立即就要挣扎反击,罗白乃扯着他就跑,一面疾道:“快离开这儿!对方已看准你打火的方位。两个人一齐跑总比一个人落单好。”说着,他拉住何梵便没命的跑。叶告眼看已出事。战友还是多一个是一个的好。何况罗白乃对何梵较有好感。他不忍见何梵遭受暗算。罗白乃拖住何梵便逃。这只是一间房,没有多少活动空间。罗白乃这下不及辨认方位,一股脑儿猛跑,往左边直冲,“喳”的一声,与何梵一前一后,双双撞在墙上。墙是木板砌的。板破。墙裂。两人终于闯出了绮梦的房间。但又进入了另一间房。这间房间居然有灯。5、灯一盏油灯。在桌上。一火独明。两个少年。在房里。两团疑问。一一之是谁的房间?怎么房里有灯?灯蕊犹新,人呢?人在哪里?一一桌上有一盏灯,有两只杯,杯中有酒,桌上有肴,肴旁有着,桌后有个木盆,盆里有水,盆边有中,中旁挂袍,地上有水渍……怎么跟绔梦房间的布置和格局完全一模一样!?罗白乃和何梵撞人了这房间。他们原是要逃亡。结果更加惊疑不定。“这里是什么地方?”何梵又打颤起来,“怎么一切布置都一模一样的!”“等一等。”罗自乃喃喃自语,“这房在孙老板房间的隔壁,是不是?”“是。”何梵道:“不然,我们也不会闯了进来。”“我们刚才还在雨道外边,”罗白乃努力忆记,“但我们在走廊上只觉一片昏黯,有也是月亮透过瓦隙的微光……那时候这房明明没有灯。”何梵的身子又向罗白乃靠拢:“可是现在却有。”罗白乃忽道:“不好。”何梵又吓了一跳。“怎么!?”他现在可是惊弓之鸟。“我们得先灭了灯。”说着,他凌空一掌,打灭了灯。油灯飘出一缕焦烟,有点呛鼻,很快消失。房内又回复一片黑暗。“灭了灯之后我们也看不到对方,”何梵在昏暗中更没有安全感,“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刚才就是因为你亮灯,才暴露出位置,以致为人所趁的。”罗白乃有点责备的意思,“这灯点得来路不明,谁都知道我们在房里,不如谁也看不见谁的好。”何梵已快要哭出来了:“我们难道在这房里坐等天亮?”“不,不是坐,”罗自乃居然答,“是站,站着等天亮,或者,等无情他们回来。而且,不是在这儿站……”何梵觉得此际除了跟罗白乃并肩作战,已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于是问:“不站这儿,难道站在长廊?”一想起那具没有头却会走动的尸体,他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当然不是。”罗白乃说,“灭烛前,我己看好了位置。那儿绝好,决不会有人发现。”他说的地方就是衣柜。贴着左边墙壁的大木柜。何梵本来还有点犹豫。但他却瞥见一件事物:窗外。这是向外边的窗。窗本是关着。合上了的。可是,再密的窗也会有些透风的所在,些微的月色,就是从缝隙透了进来。何梵在这时候,最怕就是看见有什么异样的东西,他巴不得什么都看不见。可是事与愿违。他越是怕,越是要看。越看,就越看见不想看见的。窗隙间,有些东西飘过。就这么平平的。轻飘飘的在窗外掠过。显然的,因为月色正好洒在那事物的身上,所以,从左边窗缝一直到右边窗隙,掠过的银影反照全都可以看见。——那是什么东西?何梵可说不准,但看似衣带、裙据、布帛之类的事物,这是可以肯定的了。服饰当然是穿在人的身上。——但那是“人”吗?看样子是女人的服饰。一一冉冉地平空飘过,难道是只女鬼?还是一具活尸?抑或是一名妖女?何梵立刻二话不说,打开衣橱就挤了进去。衣柜里好臭。而且发霉。里面衣服大概都挤了好多,还有棉被、毛毯的,全塞在一起,现在还多了一个何梵。不,是两个。还有罗白乃。他们都顾不了那么多了,先行躲进去再说。不管多霉、多脏,多臭,总比活见鬼的好。况且,今晚已活见鬼够了!“你再过去一些嘛。”“我这儿已没有空位了。”“我连门都关不上。”罗白乃腾着身子,催促道。“关上了却怎么出去?”何梵还是担忧:“我们会不会给人瓮中捉龟?”“你错了,”罗白乃听了很生气,“第一,我们不是龟。”他把话说的很重,很强调这一点,等何梵听明白了,他再说第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