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啥事,就是让人停住。脑子空闲了,云可以飘进来,风可以刮进来,鸟可以飞进来。人们建粮仓的目的,就是别把收成装进脑子里。虚土 第三部分 每人都在等一个东西(3)庄稼在地里长的时候,人睡在村里做梦。睡过头也不要紧。庄稼又没长在身上。再大的收成也压不坏人。可是,王五爷的看法不一样。早年王五爷说过。长熟的庄稼不赶快收回来,站在地上地累的很。地累坏了明年就不好好长庄稼了。王五爷说地可以累坏。好多人不相信。跑买卖的冯七就不信。俗话说,只有累死的牛,哪有犁坏的地。这句俗话一般是说男女,男人是牛,女人是地。牛累死了地还好好的。要是地可以累坏,它早累坏了。我们没来前就累坏了。王五爷说,把这块大地当成脊背,你就知道地累不累了。我们在上面盖房子,挖渠筑坝,每年把它的表皮翻个底朝天,种上我们吃的东西。我们从不问问地要吃什么,我们给他吃过什么。当然,刘二爷会说,人吃地一辈子,地吃人一口。我们最终都得喂土地。问题是,我们把一块地吃穷整坏后,跑掉了。我们喂了别处的土地。有些土地撑死了,有些饿死了,土地就这样死掉了。我们老家的地,就是被人喂的撑死了。多少代人,都喂给它了,它消化不了。也有人千里万里跑来喂我们的土地,那都是些再跑不动的人,劲用完了,钱也花完了,剩下一把干骨头。我说过,虚土庄是一个结束地,风刮到这里都没劲了,土飘到梁上都不动了。可是这一庄子人还想往前走,他们在土梁上攒劲,不知道攒够多大的劲才起程,可能想一件事情都把人累坏了。也可能停在一个地方比走在路上更累,人一旦停下就要盖房子种地,生儿育女。人在家里走掉的路其实最长,一辈子从炕头到锅头的路加起来,早到过几回天边了。许多人把收获叫抢收,跟风抢,跟鸟和老鼠抢,其实在跟土地抢。风把果实摇落在地,把叶子摇落在地,最后把枝干摇落。土地就这样靠自己身上的植物养活。只有风爱惜土地,把属于土的还给土。人们离开后扔下的破房子,干水渠,埂子,木头和车轱辘,都扔给风了,风会一百年一百年的清扫大地,把远处的归还远处,脚下的还给脚下。现在,这片土地好像没用处了,为我一个人生长粮食,他们把村庄建在夜晚的天空。每个人都有一座村子,星星一样散布在天空的深远处,仿佛死亡都找不到他们。那些村庄没有邻居,永远不会相互看见。也不被星星月亮看见。我在地里腰弓累了,一抬头,看见那些天上的村庄,一座一座,飘在云上面。我一点不稀罕。我五岁时就在天上建好了村庄,现在我回到地上,种几年粮食。虚土 第三部分 胡长的榆树(1)开头:我在黄沙梁的一间房子醒来有一年我在东南边的黄沙梁,住在一间矮土房子里。我是怎么到这个村庄的我忘记了。我的生活梦一样,一段段浮现出来。我看见我在黄沙梁的生活就是这样,我住在一间矮房子里,已经住了好多年,又好像短暂的一个夜晚,我醒来,看见熟悉的门窗和院子,太阳已经把东墙晒热了。我经常和一个人靠着墙根聊天,上午靠在东墙根,下午靠在西墙根。我在这个村庄只认识一个人。好像村子只有一个人。突然的,我在一间房子里醒来,感觉就是家。又像不是。每天下午,我和那个人坐在西墙根,晒太阳,望着西北边茫茫的荒野。一条路模糊的伸进去,望不到头。他的故事是从下午讲起的。整个上午他一句话不说。我知道他在等太阳把嘴晒热,等满脑子的事情气一样蒸腾起来。他讲到了虚土庄。还讲到一个人,也叫冯七。这是我多少年来第一次听一个外人讲虚土庄。一、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那条路很久没人走了,它通向虚土梁。走过这条路的人都知道,它通不到别处。有个人却从这条路上走到了别处。他没有走到虚土梁。这个人叫冯七。现在知道冯七的人很少了。知道虚土梁的人也很少了。知道我的人更少了。但我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许多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冯七走上这条路。他赶着马车,从黄沙梁出发,给虚土庄送麦种子。两天前,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个女人,找到村长说要借些种子。借种子本来是男人的事。女人说,连种都没留住,男人好意思出来。男人不好意思的事,就是女人的事。女人和村长嘀咕半天,村长就同意了。“不过种子发不发芽不敢保证。”村长说。“是种子就行。”女人说:“你村长的种子不行还有谁的行。”村长送女人出门,吩咐她赶紧回去让村人把地翻好等着,种子一两天就送过去。分手前还笑嘻嘻地摸了摸女人的屁股:“种子不够再来借。”二、钉在云头的木橛子虚土庄是个不大的村子,二十来户人家。全是外地人。大概十几年前,这些外地人的家乡遭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全村人集体逃荒出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一块地种。他们向西走了几千里,那时逃荒人大都朝西逃,据说西边有大片大片的未耕地。可是他们来晚一步,沿途的土地早被人耕种了,大片大片长着别人的玉米和麦子。他们只好再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也不知走了几年,最后到了黄沙梁。那时黄沙梁是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傍临一条河,四周是长满各种草和灌木的广袤沃土。那伙人走到这里已经力尽粮绝,再不愿往前挪半步。他们把破行李卷和叮光作响的烂家什堆在马路边上,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一起找到村长家里,低声下气地乞求村长收留下他们。说他们再走不动了,已经有几个孩子在路上死掉了。再走下去就全完了。只要随便给他们一些地,他们只会种地养孩子,绝不会捣蛋生事。他们求得哭哭啼啼。可是黄沙梁人不喜欢这群衣衫褴褛的外地人,嫌他们说话的口音太难听,甚至很难听懂。要和这群怪腔怪调的人生活在一个村里,岂不别扭。最后村里还是决定打发他们走。村民们给这些外地人凑了些杂粮、衣服。说了许多安慰的话。村长亲自把他们领到村头,指了一个去处:你们出了村,再朝西北走,穿过那片戈壁——记住,要穿过去,千万不要走到一半再折回来。只要穿过戈壁,一直到天边都是好地,你们想种多少种多少,想咋种咋种。末了又补充说,到时候我们黄沙梁村和你们村就以那朵西斜的黑云为界,云头西边都是你们的地,我们决不侵犯。云头东边可全是我们的地,你们也不能胡挖、乱种。你们若担心云会移动,过两天我派个人上去,在云头上钉个木橛子。外地人听得神乎其神,千恩万谢地离村西去。他们走了三天三夜,走着走着,土地不见了,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碱地和沙漠。外地人知道自己被骗了,又不好意思再回去。也没有力气再走回去。便在沙漠边的虚土梁住了下来,垦种那片坑坑洼洼的沙土地。他们给自己落脚的地方起了个名字:虚土庄。三、虚土庄人要来报复了黄沙梁和虚土庄,多年来一直没有明显往来,一条隐约的路穿过戈壁连接着两个村子。黄沙梁人到戈壁上打柴、放牛,会走上这条路,但从不会走近虚土庄。虚土庄人偶尔去别的地方,经过黄沙梁,也是匆匆经过,从不在村里歇脚。碰见黄沙梁人,头一低过去,也不说话。只有每年春天,会从虚土庄那边过来一两个骑马人,在村外转一圈,鬼鬼祟祟地张望一阵,便又打马回去。起初,黄沙梁人并没在意。可是时间久了,窥探的次数多了,黄沙梁人才觉得不对劲。每当他们春天翻地、撒种的时候,一抬头,总会看见一两个虚土庄人,骑着马站在地头看他们。也不走近,只是盯着看。待他们放下活走过去,虚土庄人便打马飞奔了。黄沙梁人被看得心里发毛,开始对被他们欺骗过的那一伙人起了疑心和警惕。虚土 第三部分 胡长的榆树(2)没过多久,果真传言虚土庄人要来报负黄沙梁。说他们组织了一帮壮劳力,天天在地里操练,学着黄沙梁人的样子挥锨抢锄、舞叉甩镰,并在地里打了许多高埂子,根本不像是种地。种地哪用打那么高埂子,明显在摆阵势。还说他们操练好了就来抢种黄沙梁的地,抢收黄沙梁的粮食,抢占黄沙梁的女人。这些话最早是谁传出的已经查不清楚,可能是跑买卖的人顺口说的。反正全村人都在议论纷纷。“听说沙门子人要来整咱们了,你知不知道。”上午刘堆在村里碰见王坑。王坑摇着头:“不知道。”“呀!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太不灵通了。他们还要抢女人呢。听说虚土庄人光抢胖女人不抢瘦女人。你媳妇奶子大、显眼,最容易被发现,赶快藏到菜窖里吧。”下午王坑又在村东遇见刘堆。“听说沙门子人已经准备好了马队,一两天就冲过来。”“真的。听谁说的?”刘堆赶忙凑过来问。“全村人都这么说,你竟不知道。耳朵让毛塞住了。说他们全拿着镰刀,镰刀把有三四米长,全是勾镰,专勾男人的蛋。赶快回去把裤子穿厚些吧,听说穿牛皮做的裤衩都不保险,一镰刀勾不烂两镰刀就勾烂了。现在村里人都到铁匠铺钉做铁皮裤衩。还有人把锅砸掉了铸生铁裤衩。听说铸生铁裤衩的模子是按韩生贵的尺寸设计的,大家都认为他的裆和家什大小适中长短正好。要按徐立之的家什设计就太长太大了,笨重不说,还费铁水。”传言越传越详细,越传越神乎。几乎没有人不相信这是件真事。好像虚土庄人就在他们头顶上,随时都有可能神兵天降。为此,黄沙梁专门召开村民大会商量对策。四、西北风得了势大会是在牛圈里开的。村里没有一间能盛下全村一千多人的大房子。那是个刮风的夜晚,牛被赶出圈,在外面的空地上静静地站着。冒着潮气的圈棚里黑压压蹲着一圈人。一盏马灯吊在中间的柱子上,灯影恍恍惚惚,谁也看不清谁。先是村长站在马灯下说了几句,大概意思是让大家都动动脑子,想些办法和主意。接着人们开始发言。有时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主意,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有时所有的人都在说话,不知在说给谁听。村长站起来,不住地喊着“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讲。”这时村长只是其中的一个说话者,谁也听不见他的话。嘈杂声更大了。就在这时,从破墙沿伸进一颗牛头来,“哞”地大叫了一声,所有的人声全消失了,连人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了。足足沉寂了三分钟,人又开始说话,声音似乎小多了。那一夜,风在很高的夜空中滚动,可以听见云碰撞云的声音。地上只有些轻风,更大的风还没降到地上。黄沙梁所有有点脑子的聪明人几乎全发了言。我蹲在角落里,没有说话。脚下全是牛粪,我想牛站在牛粪上过夜可能比人蹲在牛粪上开会要舒服些。我是个干事情的人,很少把好主意说给别人。我打了个盹,好像虚土庄人来过了。就在黄沙梁的男人全蹲在牛圈里商量对策的时候,虚土庄人乘夜而入,反锁住牛圈门,把黄沙梁的女人孩子和牛全赶到虚土庄。牛圈里的男人们一点没有觉察,他们沉醉在自己的聪明中,一个比一个精彩的主意被人想出来。“我看没啥担心的,那群瘦猴,我们随便上几个人就能打过他们。”“这很难说,听说虚土庄这些年也打了些粮食,那群人都是饿坏的人,稍有些吃的立马就会长壮实。”“对付他们的长镰刀,我有个办法。我们把镢头把加长,加到十米长,站得远远的挖他们,先把他们的镰刀把砍断,再把马腿砸折。”“我看这都不是主要的,虚土庄男女老少加起来,也就一百来人,咋说也不是咱们的对手。问题是,这几年风向变了,这对咱们太不利。”“风向咋变了?”“以前这里很少刮西风,你们知道,大多是东风。自从那伙人在沙梁上盖了房子,西北风就多起来。你们见过他们盖的房子吧,日怪的狠,全都面朝西北,背对着我们。一律后墙高前墙低,房顶是个大斜坡。这样东风就被房子的后墙挡住,刮不过去。而西北风却可以顺着房顶往上窜。西北风就得了势。“你们想想,从西北边刮过来的风全是沙子,他们要是乘风而来,我们不敢面朝西迎战,我们睁不开眼睛,只好把脊背白送给他们打。”“甚至他们不出村就能打败我们。刮大风的时候,他们只要往空中扔土块和石头,就会顺风全落到我们头上。不过这个主意他们保证想不出来。他们在这个地方住得时间短,对这一片天地间的事情,保证没我们精。”“能不能在戈壁上种满铃铛刺,种得绸绸的,让他们过不来。”“这个主意好,村东边有一大片铃铛刺,正好全移到村西边去。”“好个屁,明知道这几年爱刮西风,我们在村西种一滩铃铛刺,等到刺长长、长硬,虚土庄人从根上把刺条全割断,西风一来,一戈壁刺条全朝我们卷过来,不全扎死我们才怪呢。”“要不挖一条河,里面倒上烧开的清油。”“要不在戈壁拉上绳子,绊倒他们的马。”虚土 第三部分 胡长的榆树(3)“还不如在戈壁上点着火,把地烧烫……”最后一个主意是马二娃想出来的。我从伸进那颗牛头的破墙洞钻出去撒了泡尿。风刮得急,我的尿和家什被风刮得向一边斜。我用手使劲扶着,像扶一棵刮歪的树。村子里一点灯光都没有,也听不见狗叫。牛圈和村子间隔着块荒地,以前地里种过些东西,后来牛进村人去牛圈都要经过这块地,便什么也种不成了,只长着些人不理牛不吃的灰蒿子。我有点冷,两腿直抖,想跑回村里看一趟,却挪不动脚步。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我想。我从墙洞钻进去时,马灯不知啥时灭了。可能灯油熬干了。牛圈里又黑又静。是不是他们散会走了。我靠着墙悄悄蹲下,这时一个声音冒出来。是马二娃的声音。“我有个好主意,不过要绝对保密。”我好像不是听见的,是看见的。“你还怕我们村里有奸细。”“倒不是。秘密有时会自己泄漏掉,就像肠子里的气。人的每个器官都会泄秘,不光是嘴。现在人都尖得很,你不注意放个屁,让他抓回去放在鼻子上一闻,就会知道你心里想的事。“屁是从心里放出来的,你心里有屁,肠子才会响。把秘密藏在心里是最不保险的。人的七窍全通心,你不可能都堵住。最好的办法是把秘密随手一扔,像扔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秘密便保住了。“我的主意是:把路埋掉。“从黄沙梁到虚土庄只有一条路。我们把靠黄沙梁的这段路埋掉,在路上种上草,栽上树。脚印用土盖住。然后再开一条路,通到村南边的海子里。”“这件事要在晚上干,绝不能叫虚土庄人看见。“虚土庄人要来,一定乘黑来。他们肯定不会怀疑这段改过的路。因为海子就在村边上,路的大致方向没变,他们觉察不出。“海子里全是稀泥。人一下去就不见了。晚上后面的人看不见前面的。海子和地是一种颜色。黄沙梁人排站长队来,一个一个走进海子,变成稀泥。”五、虚土庄人没来半下午的时候,冯七拦住牛群,让牛掉过头慢慢往回吃,这叫回头草。早晨冯七把牛群赶到西戈壁上,牛边吃边朝西走。戈壁上草不太茂盛,牛每走四步才能吃到一口草。一头牛要吃一千二百口草才能吃饱。照这个数字,冯七仅凭牛群走出去的路程。便能精确地算出牛是否吃饱肚子。不像那些没经验的放牛娃,非要钻进牛群,挨个地看牛的肚子是否饱瘪。冯七放牛时从不看牛群,无论骑在马上还是走在地上,他都头昂得高高的,像在牧一只鸟或一朵云。牛群往回走时,上午啃光的草又会发出些嫩芽,不过很少,牛要走二十步才能吃到一口。这些草正好补充牛回返路上消化掉的那部分,使牛进村时肚子依旧鼓鼓。冯七年轻时只知道赶着牛群遍野跑,一去几十里,有时也能碰到好草,让牛一肚子吃饱。可是,等牛返回村里,又一个个肚子瘪瘪的,像没吃草似的。人只要经过一件事情便能通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是冯七放了几十年牛后得出的道理。一个放牛人,一个打柴人和一个买卖人,活到最后得到的是同一个道理。各行各业的人最终走到一起。也有留在各自的行业中到老也没走出来的。他们放一辈子牛只知道放牛的道理,打了一辈子柴只懂得打柴的道理。冯七可不是这种笨人。天黑前牛群渐渐离开草滩走到路上,排成长长的一溜子。冯七没看见牛群已经走到路上。他盯着悬在半空的一朵云,盯了半下午。开始云是铅灰的,后来就红了,红了一大阵子。最后暗下来,变成一朵黑云。冯七得意地笑起来:我就知道它会变黑。这不变黑了吗。天猛然间黑了。冯七感觉马的步子平稳了许多,低头一看,马已经走在路上。再看牛群,只看见最后几头,正一头一头地消失。冯七打马追上去,没跑几步,已到了海子边,最后一头牛正往海子里下沉。冯七若赶紧下马,或许能拉住牛尾巴。可是一群牛都进去了,拉住一根牛尾巴有啥用呢。冯七只听着稀泥中汩汩地冒了阵气泡,海子的水陡涨了半米,把近旁一块菜地全淹了。黄沙梁人围着海子大哭了一夜。冯七没哭。他把这件事说给村人便回去睡觉了。要是淹死一头牛,没准他会哭。一群牛都死了,他哭哪个呢。况且,这也未必不是件好事。除了冯七以后再不用放牛,它还用事实证明了黄沙梁人的聪明:他们花了十几个夜晚秘密改修的这段路,连本村的牲口都上当了,要是虚土庄人来,不全变成稀泥才怪呢。虚土庄人没来。倒是有确切消息传来,说虚土庄人每年春天派人偷窥,只是想看看黄沙梁人啥时候下种。根本没别的意思。虚土庄人不熟悉这里的气候,不清楚冬多长夏多短。节气和他们老家的全不一样。春天啥时候下种他们把握不准,又不愿请教黄沙梁人。他们上过一次当,不愿再上第二次。只好每年春天派人去偷看,发现黄沙梁人翻地,他们马上也翻地,黄沙梁人下种,他们马上也下种。虚土 第三部分 胡长的榆树(4)传来这个消息的是一个虚土庄人,他喝醉了酒,错把黄沙梁当成虚土庄,一路跌撞着走来,竟没走进海子变成稀泥。他绕进了村,撞开一户人家的门,倒头便睡,睡了一天一夜。睡醒后他给这户人讲了虚土庄的事情。这个人走后,黄沙梁人又一次集中到那间光线昏暗的大牛圈里。这一次,再没人抢着出主意,聪明人全不说话了。村长压低噪门做了一番布置,便悄悄散会了。春天,雪刚消,黄沙梁人便开始翻地,紧接着撒种子,田野里到处是端着脸盆的人,一把一把往地里撒东西,东一声西一声地喊。这时候,从光秃秃的冒着热气的戈壁上远远走来一个骑马人,他在离田地约一里处停住望了一阵,又打马过来,若无其事地沿地边溜了一圈,然后打马飞也似地跑向虚土庄。待骑马人跑远,撒种的人全都停住活,倒掉盆子里的土,夹起脸盆往回走,脸上挂着神兮兮的笑。他们成功了。骑马人回去后,虚土庄人便全村出动,开始了紧张忙碌的翻地、撒种。他们把种子全撒进了潮湿阴冷的泥土里。结果是黄沙梁人早料到的,气温太低,种了发不了芽,全烂在了地里。天热起来后,虚土庄人没有种子再播种,一村人愁眉苦脸,没办法。最后,只好派个能说会道的漂亮女人,厚着脸皮到黄沙梁借种,这是虚土庄和黄沙梁多年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交往。六、马车丢了冯七第一次感到路程对人的困惑。正中午时,冯七站在马车上前后望了望,沙门子还没有影子,身后的黄沙梁也看不见了。好像自己走在了一条没有目的地的荒路上,前面没有虚土庄,也没有一村人等待下种这回事。马车不停地走下去,一年又一年……这就是有去无回的一辈子啊。冯七像猛然醒悟似的,“唷”的一声,把车停住,下车撒了泡尿。他想休息一阵再走,他有点瞌睡,像在做梦似的。早晨村长吩咐他到饲料房装了满满五麻袋杂碎苞谷和麦子。这是喂牛用的,牛淹死后,就没用了。冯七也没用了,成了一个闲杂人。给虚土庄送麦种这样的杂事,自然是冯七的事。冯七给马扔了一把草,自己靠在一截枯树桩上,抱着缰绳睡着了。不知冯七梦见什么了没有。他醒来时太阳还在头顶上,马车却不见了。半截缰绳抱在怀里,是人用刀子割断的。冯七四处张望了一阵,春天的荒野,一望几十里,空空荡荡,啥也没望见。他没往天上望,有一朵像马车的云正飞速地向西边天际隐去。一件东西突然就没有了,消失了。路扔在一边,冯七却不能顺它再走回去,他放没了一群牛,又赶丢了一辆马车。他若再不当回事地回去,村里人会说他是故意的。他也不能再走向虚土庄。路有时候是通向一件事,而不是一个地方。这件事情完蛋了。冯七仰头呆站了一阵子,叹了口气,随便选了一个方向,盯着天边的一块云走了。七、八分地二十年后,我在离黄沙梁几百公里的一个叫八分地的村子碰到了冯七。他正爬在一棵歪榆树下钉一个车架子,旁边是一间没有人高的破土屋,光有门,没有窗户。“请问,这是……”话没说完,我突然认出了这个人是冯七。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手不住地抖,眼神也有点慌。“我就要钉好马车了,马也有了,再凑五麻袋麦子,我就给黄沙梁还回去,车、马、麦子都还回去。你是黄沙梁派来找我的吧,你再缓一下,我就好了。”我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事情。”“找谁的事情。”“谁的事情都行,”我说,“我在黄沙梁早就没有事情干了,他们把地分给个人,没给我分。路也一截一截分掉了,没有我的。都怪点名的时候我不在家。我出去走了趟亲戚,等我回来,连空气都分完了。他们在空中隔着大张大张的塑料纸,把空气隔开,谁家用谁家的,用完了掏钱买,没钱你别吸气。我的房子里一丝空气都没剩下,房顶上面也没有空气。我只有靠吸别人吐出来的废气生活。反正,我只出去了几天,回来一切都没有了。“不过,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们不给我事干,我就找事情。找男人的事情,也找女人的事情。找树的事情,也找路和房子的事情。还找鸡和狗的事情。如今方圆几十里到处都有我整下的事情。那些以前把我撇到一边、背着我、不理识我的事情,现在都反过来找我。我呆不下去了,就往远处跑。我想在这地方找些事情。没想到碰到了你。”“你可千万别找我的事情。我就剩下一件事情了,这些年好多事找到我我都没理采。我要对黄沙梁有个交待。干完这件事,我就再不管世上的事了。”冯七从头到尾给我讲叙了丢掉马车后的事:……我盯着天边的一朵云,漫无目的地走,途中经过许多村子。我一路打问,他们都知道黄沙梁村。我便再往前走,唯一的想法是远离黄沙梁,走得越远越好。后来就到了八分地。走到八分地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我走了这么远,其实是想有朝一日能回到黄沙梁。赶着马车回去,拉着麦子回去,穿着新衣裳回去。虚土 第三部分 胡长的榆树(5)人只要有一件事在心里放着,就不会走丢自己。我在八分地住了下来。开始住在村里。我来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死去,一间房子空出来,我就住了进去。这个村子正好在一个风口上,经常刮大风。前些年一场大风刮走了几个青年人,风是朝我来的这个方向刮的。村里人找到我,打问这个方向都有哪些村子,他们要派人去找。我说出了沿途经过的所有村庄的名字,就是没提黄沙梁。我想那几个年轻人一定被刮到黄沙梁了。我还写过一封信,写在一片杨树叶上。我说了马车丢掉的事,我让村里人等着,我一定会把马车赶回去。我还在信上按了手印。信是在一场大风中寄出的,我看着它飘到半空,旋了几下,便朝黄沙梁那边飞走了。不知你们收到了没有。肯定没有。八、风刮来的两个人冯七说的那场风,大概是在十几年前的一个夏天。那场大风刮跑了黄沙梁的两头猪,上百公斤重的猪,被风刮着跑。猪的叫喊惊动村人,人们把头探出窗外,胆大些的爬到屋外,紧抱树杆想看个究竟。这时候从西边荒野上飞快地刮过来几个人,像单薄的衣裳随风飘来,被村里的房子挡住。风刮来的是几个年轻人,据说老人的根子硬,风刮不动。风停后这几个人睁开眼睛,呆傻地望着周围的陌生人。他们问这个村庄的名字,有人告诉他们:这是黄沙梁。他们从没听说过这个村子。他们说出自己村庄的名字:八分地。我们也直摇头。后来村里一个叫杜奇的老人说他知道八分地村。这几个迷路人如获救星,围着杜奇一个劲叫着爷,要老人家给他们指一条回去的路。老人告诉他们,只有一条风走过的路。不过没关系。人到了万不得已,什么路都是人的路。你们年轻,会走回去。从这里出了村,一直朝西走,穿过那片戈壁后,再穿过另一片戈壁。反正除了戈壁还是戈壁,你们只管不停地走,这样,走到你们八十岁的时候,就会回到自己的村庄了。不过,在中途你们还得停些日子,当你们走到四十多岁的时候,会经过一个叫一个坑的村子。这个村几十年没出生过一个男人,几乎全是女人。你们不要走过去,娶几个女人生些孩子,然后带着家口再走。因为,你们单身回去毫无意义,等你们走回家,家人早已谢世。房子也全倒塌了。等待你们的只是一片废墟。几个迷路人听得更加呆傻。他们在面相觑,有一个坐在地上哇地大哭起来。最后,他们还是下定决心:不回了。那场风中,黄沙梁村丢了两头牲口,却白捡了几个人。九、叫莲花的女人我给一个叫莲花的女人打了两年长工。冯七接着说。她的男人去南梁打柴的时候丢掉了。再没有回来。我们说好工钱,我帮她种地、担水,还干些屋里的事。女人很招人喜欢,你见了也会迈不动步子。不过,一个人要是心里装着件大事,就不会在小事上犯错误。我知道我是来干啥的,清清楚楚。那天干完了活,女人把我叫到屋里。女人只穿着一件透亮的粉红小褂,两个乳房举举的。女人说:“你想不想要我。”我说:“想。想极了。”女人又说:“我让你要一次给你少付一天的工钱,行不行。”我说:“不行,你给我十次少付一天的工钱都不行。”那以后女人开始不讲条件地留我,她喜欢上我的本事。我是放过牛的,见过各种各样的牛爬高。我把这些见识全用到女人身子上。女人撩得身心淫动时,我便爬起来要女人加工钱,不加我就收工不干了。女人在大土坑上又滚又叫,一个劲地答应。这样,不到两年,我便挣了一匹马的钱。我买了一匹马,就是拴在房后面那匹。你看它是不是老得不行了。我买它的时候,还是个小马驹呢。接着我开始筹备做马车的木料。你知道,最难凑的是辕木,两根辕木要一样长、一样粗、一样的弯度。不然做出来的马车左右不平,走起来颠不说,还装不住东西,容易翻车。而搭配两根完全一样的木头是多么不易。也许做成一辆车的两根辕木,分别长在世界的这头和那头,你得满世界地把它们找到一起。我先找到了一根。是我十年前从南梁上砍来的。粗细、长短都适合做辕木。我把它藏到一个隐秘处,不让雨淋、太阳晒。然后我开始找另一根,先在村子里找,没有。再到村外找。再后来就走得更远了。幸亏我先买了一匹马。我骑着马,方圆百里有树的地方几乎都被我找遍了。有的树粗细一样但长短不一样。有的粗细长短一样,但弯度不对称。总之,没有一根匹配的。我这样找了整整两年,都有点绝望了。一天,我骑着马无精打采地往村里走,正走到这里,我发现一棵长势和我的那根辕木一模一样的小榆树。只是太细了,只有锨把粗。但我相信它迟早会长到辕木那样粗。我再不去找别的树了,我非要等到这棵树长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