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你应该避开。挂了电话,庄严很平和地扔下一句话。 笑话,我为什么要避开?有些情绪发泄起来是很痛快的,左依娜正需要这种痛快。她不想憋着,她想不出凭什么要憋着。 你更不应该这样喊,只会让人笑话你没有修养。 她回来,我让床位,够有修养了吧? 你怎么蛮不讲理?你这样只会自己吃亏。 叫她以后往你办公室打,不要打到家里来。 不要把你原来的习惯用到我们之间,都应有一点私人空间。 我烦她,我烦她这样支使你。 她没有支使我,是在和我商量。 我烦她和你商量。 你知道我和她有一个共同的女儿。 那也不用她操心。 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明白。 我不要孩子。 好了,别耍脾气了。结婚后,给我生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多好啊。见左依娜流眼泪,庄严心软了,就抱她哄她,左依娜噘着嘴,身体扭来扭去,既撒娇,也抗议,心里稍微舒服些,事情就算告一段落。26-终第二十六章 因为孩子风波迭起 星期天上午,庄严要给庄一心剪头发,庄一心自己扎的辫子歪歪扭扭,有的头发也没有扎上去,乱七八糟的。庄一心两只手牢牢抓着不过两寸长的牛角辫,坚决地说,不,我不剪,我喜欢辫子,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庄严就笑着征求左依娜的意见,说,庄一心的头发剪不剪呢?学校没人给她梳头啊。庄一心很着急,她发现取得左依娜的支持,可以改变爸爸的决定,带着哭腔地哀求,阿姨不剪,我不要剪,我自己梳,我自己会梳的! 妈妈说留辫子才乖!庄一心的这句话把左依娜的心撞了一下。左依娜本来觉得庄一心扎辫子好看,但庄一心提到了杜梅兰,杜梅兰这人女人,远在英国,却介入到给庄一心剪辫子的事件里。看你管得了多少,左依娜想,庄一心的辫子非剪不可。再看庄一心,她越漂亮,就越刺左依娜的眼睛,现在,庄一心的这对牛角辫,以及辫子旁的花蝴蝶夹,她要它们立马消失。 剪掉吧,不剪乱七八糟的,庄一心自己哪里梳得好。左依娜掩饰自己的私心。看着庄一心要哭的样子,她产生了厌恶,就像厌恶杜梅兰。 见两个大人达成共识,庄一心死死地保护牛角辫,紧抓着不肯放手。 你的头发开叉了,开叉就得把叉剪掉,要不头发就长不长啦。左依娜骗她。真的吗?阿姨?庄一心将信将疑,手还是抓着辫子不放。左依娜点点头,夸张地说,当然是真的,你看,阿姨的头发也经常要剪呀,所以才长这么长的!那,阿姨,只剪一点点好吗?我要辫子,我要把辫子留得好长好长。庄一心相信了。左依娜心里高兴,又点点头,说,好的,只剪一点点。庄一心慢慢地放开了手,信任地交出了牛角辫,眼睛像月芽儿一样,隐含着一点点冒险的担忧。左依娜怕她变卦,松开了牛角辫,剪刀咔嚓几下就剪完了。庄心一伸手往脑袋一摸,然后试探性的看能不能绑成小辫,结果发现根本抓不起来,她憋着一脸哭跑到穿衣镜前一照,当肯定她的头发再也扎不起牛角辫,像一个自以为漂亮的人,在镜子面前忽然发现了自己丑陋,对着镜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左依娜头一回看她这样哭。小小的身体微微前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手捂脸,准确地说是捂着嘴,似乎是不让自己发出更大的声音,泪水哗哗地流淌。在头发被剪和被欺骗二者当中,哪一种感觉更令庄一心伤心,没人知道。左依娜有点快慰,证明了她有操纵一切的权力,或者说,在这个环节上,杜梅兰败了给她。因此,左依娜剪完头又去抱庄一心,安慰她,似乎惟有把庄一心剥夺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她才能够对她施以怜悯同情和温柔。 辫子风波平静后,失去了牛角辫的庄一心趁机给大人们一个赔理道歉的机会,下午的校车她不愿坐了,她要庄严开车送她。她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轻轻地哀求,爸爸——你送我一次吧,别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开车送的,为什么你不送我啊——说着说着她就哭,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哭。在车的问题上,左依娜有先见和预谋。左依娜觉得那段路对车子的损耗很大,一直坚持让庄一心坐校车,每到周日下午,她都会开车出去那个有名的美容院。美丽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庄严这么说过的,他没有理由不支持她把美丽当成事业来追求。因此,庄严对庄一心说,你问阿姨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庄一心怯怯地走到左依娜面前,仰着满脸泪痕的小脸,小船般的眼睛浸在泪水中,她抽泣着,阿姨,我想爸爸送我去学校,你今天不用车行不行?左依娜烦她哭哭啼啼的样子,她想庄一心必定是受了杜梅兰的指使,就冷冷地回答,不行,你还是坐校车吧。左依娜厌恶地想,你是谁家的公主?你只是杜梅兰的公主。但她需要一丝面纱遮掩,保持知书识礼的模样,必竟庄严在一边看着。因此她又笑着对庄一心说,阿姨有事情嘛。 庄一心遭到拒绝,立刻转向庄严,像被人抛到了荒郊野外,把凄惨绝望的哭声扬得更高。但她只是从庄严面前经过,她好像对任何人都失去了信赖,呜呜哇哇泪眼朦胧地在屋子里胡乱地冲撞,不知道该把自己弱小无助的身影摆放在哪个位置。她哭着喊着,最后竟然喊起了妈妈,她说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呜呜……妈妈……快回来啊……呜……你回来啊妈妈……眼泪鼻涕像一场狂风暴雨,庄一心脸上一片狼籍。似乎屋子里哭得不够痛快,庄一心转到阳台,脸向着远方的天空,嘴巴张到极致,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哭喊,忽而猛烈地抽蓄,好几次缓不过气来,缓过气来却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咳嗽完了又是断断续续地呼喊,呜……妈妈……你快回来……呜呜…… 庄严看着庄一心的背影,讷讷地独自站立。半晌,他默默地走到庄一心身边,抹去她脸上的泪水,一声不吭,把庄一心抱进了她的房间,两分钟后他关上房门走出来。 车钥匙放哪里了!庄严阴沉着脸,他的眼睛很大,填满了压抑的愤怒。他张开了作为父亲的羽翼,像一只凶猛的鸟,狠狠地瞪着左依娜这只企图伤害小鸟的老鹰。左依娜明白,一座火山要爆发了。但是,她蔑视庄严这种挑衅的态度,她倒想看看他发脾气的样子。我要用车。左依娜瞟他一眼,毫无表情地回答。她的声音冷得让她自己吃惊。 我操!老子用自己的车,送自己的女儿上学校都不行?!他妈的,老子还是不是个男人?庄严头一回发火骂人,像一头愤怒的狮子,龇牙咧嘴,恨不能一口把猎物吞下。左依娜轻轻地一笑,故意装得很平静,以显示自己的修养,衬托庄严的野蛮,然后轻蔑地瞥他一眼,扭身进房间,并把门反锁了。这时她听见庄一心在另一间房里吓得哇哇大哭。 左依娜刚把身体靠上床,就听到庄严在外面踹门。她知道,就算他把脚踹断、把门踹破,她也不会起来开门——当然门破了,他也就冲进来了。左依娜半躺在床,踹门的声音渐渐猛烈起来。有一霎那,她的心头升起了一缕恐惧——她不知道这事会怎么收场。踹门声大约停顿了五秒,左依娜以为庄严放弃了,妥协了,神经刚放松下来,只听轰——怦!门破了,反弹到墙壁,发出一声巨响。左依娜还没反应过来,庄严已迅速地从床上拽起她的一只脚,双手猛烈一拖,左依娜就像具死尸那样,啪哒一声摔在地板上。左依娜听见左臂一声骨响,要扭断一条黄瓜那么清脆。她还没开始说话,庄严已经把拖到客厅,并地动山摇地大吼三声:滚!滚!给老子滚! 一条血线从卧室歪歪斜斜地连接到左依娜躺着的地方。左依娜瘫软在地。她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她支撑着想爬起来。她不知道血从哪里流出来的。她衣衫狼籍,一只袜子掉在走廊里,脑袋被门框撞得嗡嗡耳鸣。慢慢地,她感觉了痛,全身每一处都在痛,她像只断翅的蝴蝶,沾在大理石地板上, 庄一心走出房间。庄一心的目光顺着她房门前的血迹,慢慢地行走到左依娜身边,她忘了哭泣,她怔怔地看着左依娜,看着那些血。左依娜仿佛看见庄一心走近了,发出小猫一样地声音,……阿姨,阿姨……我坐校车,我不要爸爸送了……阿姨,阿姨。左依娜看见自己在庄一心的眼睛里,荡漾。第二十七章 没办成离婚(上) 看见受伤的左依娜和焦急的庄严,罗建兵眉毛挑动了一下,想问什么,但什么也没问。我摔的。左依娜说。她觉得她在回答罗建兵的问题。还好,没摔断,当然,得拍一下片。罗建兵又挑了一下眉头,像从地上捡起跌落的什么东西,捏摸与翻看。我听见响声了,好像扭断一条黄瓜那样的脆响,我以为断了呢。左依娜微笑。幸好没断,断了的话,我上哪吃你做的菜去?可见我还是有口福的嘛。再说,断了,也要帮你接上来。罢工不能像你这样罢嘛。罗建兵手脚麻利。当庄严去缴费的时候,罗建兵抓紧时间问了一句,前进到哪里去了?要不要电话通知一下他?刚才是你朋友么?左依娜觉得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是摇了摇头,温倩还好吗,都很久没在一起玩了。左依娜摇完头只觉得了阵晕眩,脑袋里还有嗡嗡地声音。 叩过她两次,她没复机,有一段时间没联系了。 怎么,闹别扭了? 也没什么,她耍小姐脾气。 你主动点,不要和她赌气了。 你的手伤得不轻呢,都差点报废了,你还不以为然。 从医院出来,庄严一直像影子一样跟着左依娜。左依娜没有上庄严的车,庄严已经替她拉开了车门,她径直往前走,上了一辆的士。 两串沉甸甸的钥匙,使左依娜觉得口袋很沉。她翻找任何一套,都得把另一套一起拿出来,放在手中略作选择,才拿准哪套钥匙开哪套门。她常常会看着两串钥匙发怔,她不知道她怎么会有两串钥匙的。她要尽早还掉一串,两串钥匙太重,也太占地方。 的士经过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打了左向灯,正要左转前行,右前方一辆货柜车飞奔而来,从的士面前擦鼻而过,左依娜似乎还看见夏利的士的车头伸到了货柜车的轮子下,她觉得车子差点飞起来。司机一个紧急刹车,系了安全带的左依娜,还是差点撞到车窗上。操你妈,赶死!的士司机朝飞去的货柜车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妈的,怎么连个红绿灯都没有!司机赶骂了一句,车才惊魂未定般,慢吞吞地穿过横在护城河上的桥,停在6栋楼下。 或许是刚才受了惊吓,左依娜觉得一身绵软。钥匙在手里,也像握的一团棉花。她找到楼梯间大门的钥匙,塞进锁孔,心想,有几天没回来了?钥匙套进去了,她漫不经心地一拧,不到一毫米的旋转度,钥匙立刻像块奶糖,扭曲,并且,有半截就断在了锁孔里。左依娜愣愣地看着手中的半截钥匙,手中钥匙断裂的绵软感觉,和多少天前的梦如出一辙。她忽然些害怕。她想刚才在十字路口,她是不是被车压死了,现在,她是她的魂魄,游荡在人世间,像在月球上一样,轻如鸿毛。她等了一下,希望有人进出,她顺便溜进去。想到这个溜字,她觉得好笑,她得溜回家。没有人进出,她不得不按下501房号。 谁啊? 是我。 你是谁? 我啊! 你是谁? 我是左依娜。 你有钥匙的。 断了。 左依娜慢慢地往501走。这个楼梯过道,曾掉落一大块石灰,从她的鼻尖处砸在地上。后来来了一个工人,往爆裂的地方糊了水泥,重新刷得雪白。现在,粉刷过的地方,又冒出了新的裂缝,已经越裂越宽,能看到锈迹斑斑的钢筋,像泥土里腐朽的棺材,手一掰,就有一块落在手里。又要修补粉刷了,真差劲。她想。 501的门虚掩。她把钥匙放进包里,推开门,她闻到了方便面的味道,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方便面面前,左依娜一阵愧疚,然后,她心里的那只鼻子,使劲嗅寻屋内的一切。她觉得有点不同,又觉得没什么不同,说不清是陌生还是熟悉,她闻不到自己的味,或者说到处都是她自己的味。她和他没打招呼,他也没有理她。她往里走。她先是把包放到自己的房间,她有点头晕,她没有立即躺下。她转到书房,书房的东西没动,甚至那本她翻过的书还是原样摆放在桌面上。书柜后面的裂缝,没什么变化,偷情的蟑螂不在,可能被他灭掉了。搬新房时,罗建兵送的字画蒙了一层灰,罗建兵刚才还说要来她家吃她做的饭菜。她转到卧室时,脚步放轻了。她首先往床上看去,并且掀开了床罩,她只是想发现一点变化。 看什么,没有女人来睡过。她刚掀开床罩,他的声音就冒出来,好像已经在被子里捂了很久的一只鸟,忽然扑腾飞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和庄严搞上后,她的神经越来越脆弱,胆子越来越小,一点突如其来的声音,都会使她的胸口狂蹦一阵。平头前进看不见她的心脏,他没打算看她的心脏。 我不会乱搞,这段时间我会保持贞洁。他继续说。因为被他看穿插了心里的东西,她有点窘迫,无话可说。她不是想贼喊捉贼,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掀开了被子。 怎么啦,挨揍啦?他看见她手上缠着白纱,他故作惊讶,他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 我摔了一跤。她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快慰,她知道一种熟知的讥讽马上就要从他嘴里爆发出来。她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体。她朝梳妆台的镜子瞟了一眼,她的乳房还是那么平,丰乳霜并没有像发酵粉一样,把乳房催起来。 摔的?别不好意思,打架很正常啊,我们不是总打吗?只是没有打到上医院这么严重啦!看来,我们之间,不是我的问题了。她到客厅里了,他追上来说。 你少废话,你懂个屁!他的奚落惹怒了她。 我不懂?好戏在后头哪!像你这样,三天不挨打,身上就痒。 去你妈的!挨打也没和你在一起这么窝囊。 女人家,不要骂粗口。吸取教训好好做人呐。 去你妈的!她朝茶几踢了一脚,高脚茶杯倒下来,半杯子水洒了一地。憋了很久的眼泪,流淌下来,她迅速地回到了她的房间,关上了门。他听见她把门反锁了。他有些颓丧,在沙发上坐下来。方便面里的水已经干了,面条泡得格外粗松,即将变成一团灰糊糊的东西。默默地坐了一会,他觉得应该看看她的伤势。但是他没有动,他陷在沙发里,没有力量让自己站起来。他正在犹豫,她却走了出来。 明天去办了!她说。她像另一扇门,立在门框边。他总算站了起来,走过去,拿起她的手。她冷冷地摔掉了。他再去拿,她一扭身又回了房里。他跟进来。她包里的手机响了。先接电话吧。他说。她忘记调回震动。原来他早就知道她有了手机。她知道是庄严打的,不想接。怕什么,接呀?他令她讨厌的语气又来了。她把电话掐断了,然后关机。 明天去办了。她说,完全是前一句的复制。 他答应了。第二十七章 没办成离婚(下) 他们是下班时间去的。还是那个干瘪的女人。平头前进和她很熟,像结婚那次一样,她特意下班留下来,给他们办这件事。左依娜比平头前进先到,傻愣愣地坐着等他,也懒得和干瘪女人说话。干瘪女人还在案头搞些什么资料,不时瞥一眼左依娜缠着纱布的手臂。她的嘴张了几张,很想说点什么,但总是碰不到左依娜的眼光,左依娜脸上冷漠的神色又使干瘪女人很知趣地闭上了嘴。黄昏的余光穿过窗户,照射在另一面挂满锦旗的墙壁上。左依娜发现,几年过去,锦旗多得快摆不下了,所以有些重叠在一起。在满屋子锦旗的环抱中办公,一定很有成就感。左依娜想。办公室里原来的茶几和沙发搬掉了,增添了几个档案柜,因为结婚或者离婚的太多,才使得办公室日渐逼仄起来。只有日光灯还是那么明亮,清晰地照出干瘪女人脸上,新添了很多斑点与皱纹。 选择下班时间来办理,平头前进考虑得很周到。这种事情,遇上熟人总会有些尴尬。自己尴尬可以不提,让别人尴尬,明显就有点过意不去。比如熟人A不会大声地说,祝贺你们离了婚啊!获得自由了!这种话听起来刺耳,好像平头前进和女人左依娜早该离婚,是别人期望已久的结局,他们早该让别人快乐地送出祝贺了。熟人B也不能异常沉痛,这让人觉得前进和女人左依娜经过一年的离婚鏊战,所做出的决断是错误的。熟人C也不好轻描淡写地说,事情怎么这样了?这问题谁可以解答,即问倒了男女主角,也显现一种窥探隐私的心理,总之办理离婚遇上熟人,是令彼此都很拘束的事情。 等平头前进一来,干瘪女人就把所有表格全拿出来了,堆在她自己面前。就像一个屠夫,宰杀前把刀子等有关工具备置齐全了,然后对面前的一男一女说,你们想清楚啊,盖了戳就没办法改变,就解除关系了,唉!屠夫对着牲口惋惜,惋惜它年轻的生命行将结束。好像说,不是我要杀你们啊,谁让你长一身人爱吃的肉啊!不知道干瘪女人每次持刀前,是不是总会这么无辜一番。两头牲口沉默,没有经历过白刀进,红刀子出,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产生了某种惶恐与紧张。 财产全归男方?房子也归男方?干瘪女人吃了一惊,脸迅速地长了几公分,更瘦了。她觉得这里头有错。 嗯。没有错。左依娜回答。 你一分钱都不要?干瘪女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嗯。 哎呀,好多人离婚,为了钱,离得打破脑袋,你们有文化,就是不一样。 我没什么文化,他愿给就给。 噢,协商解决,这样也好。 是的,我们自己协商。平头前进补充。 看你俩挺般配的呀,一分钱都不要,多好的女人呐,你想清楚啊!干瘪女人对平头前进说。 都想清楚了。平头前进苦笑了一下。 证件,你们的。 左依娜和前进把各自的红色结婚证摆在干瘪女人面前。两个红本本之间的距离,恰好是干瘪女人双乳间的间距,它们和干瘪女人隐约突起的乳房连成两条平行线,像正挨刀的牲口的一双血红的眼睛。左依娜脑海里一片空洞,她盯着结婚证,胡乱地想它们和婚姻的关系。它们使婚姻牢固,还是使婚姻碎裂得更快?它们介入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生活中来,产生了正面的还是负面的作用。左依娜记得当初拿到这个红本本,她的手脚就放开了,很多事情肆无忌惮,很多事情随心所欲,红本本加固了她和他的关系,给了她一个新的称谓:妻子。这双巨大的、血红的眼睛,也在思考,在左依娜与婚姻的关系中,是它们在为左依娜服务,还是左依娜在为它们服务? 平头前进从椅子上站起来,走了几步,在窗户面前站住了。前进的背影遭受了痛击般,既坚定,也沮丧。他一动不动。两分钟后,他转过身,匆匆地从干瘪女人的办公桌上扯下一截纸巾,又回到原来站立的地方。女人左依娜心里痛了一下。他比她先哭,这让她很惭愧。她觉得应该是她先哭。她不能这么无情无义的样子。于是女人左依娜的眼圈红了,但她强忍着,她知道一旦哭了,就难以收拾。她不愿意掉让人误会的眼泪。现在,她的眼泪还是掉了,她一掉泪,他那边就掉得更厉害,他那边更厉害,她这里就有点泣不成声了。 我看你们还是很有感情。要不你们先回去,再冷静一段时间。干瘪女人把红本本推过去,资料表格统统塞进了乳房下的抽屉。屠夫心软了,在磨刀石上劏了一下刀子,决定让牲口再自由几天。 不用了,都考虑好了,拖一段也没有意义。左依娜想得很清楚了。就算平头前进原谅她,她也不可能和他继续生活。她永不可能在平头前进面前获得任何尊严。至于和庄严的关系,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按她的意思办吧。平头前进也坚持。于是干瘪女人惋惜地摇摇头,重新拿出那堆家什。 对了,你们各自单位的调解书呢?干瘪女人还没忘按规矩办事。 暂时不想让单位知道。 没有?那不行。干瘪女人把那堆家什又移进抽屉,并且坚决地上了锁。单位出面调解很重要,好多对要离婚的,都是单位出面调解好了,现在过得很幸福。干瘪女人讲得很神奇,好像是她拯救了很多男女,保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不至于碎裂。 过得很幸福?左依娜在心底轻蔑地一笑,她想起挺拔苏曼在泰国时说过的一段话:美丽的爱情,幸福的婚姻,都是一件好看的睡袍,谁知道有多少隐蔽的欲望,像虱子一样,爬行在睡袍的里里外外。第二十八章 没有答案的迷越来越多(上) 庄严很有耐心,他不断地给左依娜打电话,为自己的粗暴道歉,他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回来吧,让我来照顾你,你的伤还没好,我给你做好吃的。庄严是诚恳的,他的诚恳和他的粗暴一样真实。左依娜不认为庄严有错,他不过是表现了一个父亲的天性,他不应受到任何的责备。所以也谈不上原谅不原谅。左依娜坦白承认了她的自私,她的独占欲,她的近乎歇斯底里的妒忌与排斥。这种东西像疾病一样潜伏体内,不定期发作,根本无药可治。我知道,都是因为你爱我。庄严替她寻找病源。而这个病源使左依娜心安理得,庄严也可以此宽慰自己。任何东西只要冠之以爱的理由,都是可以宽恕的,都是不难理解的。 左依娜回去了,回到庄严的身边,但是一切并非期望的那样美好如意。她以为她可以克服一些东西,可是她看到庄一心的衣服、鞋子、玩具,甚至是庄一心吃饭的小碗小勺,她都止不住一阵厌恶,而这种厌恶她不能流露出来,更不能说出来。她忍着,像憋泡尿一样,浑身都不舒坦。但有一个消息,像憋尿者梦寐以求的厕所,给人希望,并减轻了茫茫无止境的憋忍中的负荷与压力。 杜梅兰下周一会回来,办理庄一心带到英国的手续,判决书这几天也可以下来了!说庄严眉飞色舞也不为过。但他显然不是个抒情好手,兴高采烈地,反倒显出很笨拙的夸张,使他真实的兴奋看上去是装出来的。左依娜笑,是因为他的样子好笑。这是左依娜第二次看见庄严很激动的样子。他以为她会跳起来欢呼,却不知道她被那泡尿憋得神经麻木,她还未找到真正的厕所,所以还不到可以倾泄的时候。她很努力地挤出快乐,配合他。他张开双臂拥抱她,好像她就是那一堆即将来临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