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令能人心力交瘁、身心俱疲的,不是忙碌,不是负重责,也不是打了败仗--而是一直消磨在毫无意义、违反性情的事情上。在那个时代里,把能出任大事的官贬谪南隅,流放北荒,做些芝麻绿豆徒劳无功的小吏,或把能退敌善战的将军,解甲归田,终生不用,甚至疑其坐大叛变而诛杀投狱,更不计其数,不胜枚举。诸葛先生和他一伙同门,还有战友,当知他们遭遇不幸,但比起许多前贤先烈来,他们已不算太不幸、大不幸了。可是诸葛先生却不忍伤害这些变民。因为他知道他们"造反"的理由。--只要有一个活命的机会,让他们可以活下去的环境,他们都不愿意"反"。不过诸葛先生等也知道,自己这一阵线的人,也处于危境,因梁师成、童贯、杨戬、朱勔这一伙手执权柄的领导,正在注意、监督着他们:只要一伺着机会,一旦抓住把柄,就会上报:诸葛正我等人是判军的支持者甚至是幕后策划人。这样一来,就可以将"自在门"满门尽除。看来,他们热衷消灭"自在门"诸葛一系,只怕尤甚于平息民变。只有民变不息、天下骚动,他们才可以大肆杀戮,铲除异己,并乘机大捞一笔。也就是说,诸葛等人的处境是:动辄得咎。打,又不是。不打,又不能。诸葛赶援江南,又给逼上了架子,上去只有中箭,下来必给擒杀。怎么办?幸好,这时候,大石公带来了消息。那是密诏:召诸葛一伙人等,急返汴梁。因为有高人打探到确凿消息:有刺客要行弑皇上!没有比这理由更重要!也没有比这讯息更急!更加没有人敢违抗皇命!--哪怕江南群奸、朝廷众佞,也非常清楚,更有自知之明。他们的地位和财富,能够明目张胆、横行无忌,那权力是直接来自一个源头:皇帝!所以皇帝决不可开罪!所以皇命决不能不从!所以天子的命最重要!--非保不可!大石公看来南下是增援诸葛先生,其实是扬旨降命,紧急将诸葛北调回京。诸葛临行之际,好不容易才请动了遁迹多时的懒残大师,由他暗中,约束掌控敉乱军队,万一童贯等人行事攫掠太甚,以懒残大师座下首徒沈虎禅等人来倒戈一击,也无不可--反正,沈虎禅早已名动当朝"七大寇"之首,他已"无所谓"。也无所畏。有法治、讲情理的地方,当然当兵好过做贼:无法理、讲强权之处,当兵不如做贼。--虽然,很多贼寇,都是披着"官兵"的外衣。诸葛先生急急赶回来,风尘仆仆,星夜攒程。因为他收到消息,不光是皇帝急召,而京城江湖,也处于变局,连同自在门的一点堂,也岌岌可危。那是大石公捎给他的消息。那时,大石公已然负伤。中掌,也中了毒。但大石公带给诸葛先生的消息却很重要:不但替他解了围,还通知了诸葛:蔡家势力已在必灭"神侯府"、"一点堂"。大石公不只是口头上告诉他这些的。还从他身上的伤。诸葛先生看到大石公中毒的情形,仿佛,已跟他说了千言万语,让他看到了千艰万难。最重要的一件事,是诸葛先生检视大石公脸色后,问:"你受伤了?"大石公点头道:"只是兼夜攒程,受了些风寒,不碍事的。"诸葛先生那时仍在营帐中,布阵倥偬,但大石公和舒无戏带来的密旨,使他能脱困,不再虚耗在敉平民变之中,倒使他精神大振。可是大石公一向鹤发童颜,模样儿很有点像戏台上的南极仙翁,红光满脸,举止温和,但向来神采奕奕,可是这一见却是脸色焦黄,福德乌寿,诸葛一见,心知不妙,知他伤重,连忙相询原由。大石公不欲影响诸葛与哥舒懒残北返行程,怕他们因他负伤而延搁,所以回答得轻描淡写。事实上,大石公为免诸葛发现他负伤,赶至五马坡阵营之前,已在马上行功,而舒无戏亦以内力助其驱毒,还强行以"温书大法"压下伤患,更以"比肩神功"强提真气,尽可能不在诸葛面前神情颓顿,也尽可能掩饰伤毒,蓄意不让诸葛正我和哥舒懒残发现。可是没有用。诸葛还是发现了。大石公外表没有什么事,但他旋即发现:大石公不止气色败坏,连手指也不住在抖哆着。诸葛皱了眉:"你,受伤了?"大石公笑道:"只是一连赶程几天,没顿饭好吃的。我也饿了。"桌面上有吃的。有喝的。有菜有肴。菜肴汤酒一应俱全,不算丰盛,是因为诸葛实在无法在眼中所见,百姓万民乱饥不择食但连树皮树根都食无可食的情形下,还大鱼大肉。但每日五餐,还是非吃不可,因为将这些酒菜送来的是童贯吩咐下来的:不吃,形同不予面子这个"奉天大将军",皇帝眼前大红人!退回去,则是马上结怨,在官场上,"不给面子"有时要比掴一记耳光还大恨深雠。诸葛和哥舒懒残,顶多只能以自己清修为理由,对酒菜要求清淡一些。不过,为了这应对之法,诸葛小花也给后来赶到的懒残大师痛斥了一顿。"为什么要退回去?"懒残大师责问。--有时候,有些问题,不是真的要你回答,而问题本身就是一种责备。"因为我吃不下。""我呸。"懒残大师唾之。"请教。"诸葛正我知道这个性情古怪的"大师兄",必有话说。"他们送的,你就吃下,不吃白不吃。如果吃不完,就兜着走,分给将士们吃,让他们有顿好吃的,又何必退回去,那些人朱门酒肉臭,外面却路有冻死骨,你又何必对他们客气呢!"诸葛先生明白了。"受教了。"第三章这次这个女子这回事当时,懒残忽然俯首凑过鼻去,趋身向桌面上那些菜肴深吸了一阵子,才抬头问:"这些饭菜是什么时候开始送来的?"诸葛回答:"约莫一个月前。"懒残大师目光诧异,只道:"果然酒肉臭。"哥舒懒残在一旁,忍不住问:"大师的意思......?"懒残大师没好气的怪眼一翻,反问:"你好好有个名字'仇眠'你不叫,偏要以我法号为名,到底啥意思!?"哥舒懒残忙不迭的道:"我一向崇拜大师。"懒残大师冷哂道:"一个真正的大师,只不须要崇拜的。"哥舒懒残道:"有人崇拜仰慕,才是一个真正的大师。"懒残大师笑吟吟的道:"世人崇拜的人何其多,难道他们都是大师?"哥舒懒残答:"世人大师何其多,我只崇拜一个大师,并以他为名。"懒残大师沉吟道:"但我还是我,你还是你。"哥舒懒残道:"不过大师还是独一无二的大师。"懒残双眉一展,笑道:"你既能如此应答,我就许你用'懒残'这名号吧!"哥舒懒残却答:"我就算用了'懒残',我怎也还不是大师,我到底还是'哥舒仇眠'。"懒残大师一拍大腿,道:"对极了,你就算还是哥舒仇眠,也一样是哥舒懒残。"在旁的人听不懂他们对话的,到底还是听不懂。--但听懂的,就一定听得懂。听不懂的,正如看不懂、学不到、悟不出来一样,是资质问题,勉强不来的。这是哥舒"懒残"得到懒残大师认可,以"懒残"为名的对答。当时,懒残大师正潜过来协助师弟诸葛小花与"自在门"供奉哥舒仇眠,这一位武功冠绝、修行一绝的"大师",人在军伍,法身如帐,但谁也照不出、辨不出、没想到他的乔装打扮,居然是如此形象。他不像他的门徒沈虎禅。沈虎禅不能化妆。不可以易容。因为他太豪壮。气势太盛。--易容,易不了本色。--化妆,化不了原貌。但他的师尊可不同。他潜到哪儿去,就会与当时当地当场的人和物合在一起,交揉无间,成为两位一体,水乳交融,再也分不清你我。这是懒残大师叶哀禅的本领。也是他的本色。做人,不管好不好色,总是应该在人生里有点得色,但世上有点本色的好。这样做人,才有意思。方才有意义。可是,宣称手抖是因为"饿了"的大石公,每道菜肴只浅尝一口,即止,反而酒喝了数盅。大石公其实是要藉酒力换成内气,镇压住伤口那种撕裂式的奇痛攻心。不过诸葛旋即发现了一点:指甲。大石公的手指指甲已然泛蓝发紫。诸葛先生不禁长身而起,一手疾抓住大石公的脉门,急切地道:"你别瞒我。你是受了内伤,还中了毒。"大石公知隐瞒不了,苦笑道:"我胸口给印了一掌,以为自己只是受了点内伤,这几程赶下来,才知是掌力蕴毒。"诸葛小花一把脉,便皱眉,向舒无戏瞪了一眼:"他瞒我,只怕我担心;你却也来瞒我!"舒无戏天不怕、地不怕,却是有点儿怕诸葛小花,偌大的个儿居然伸了伸舌头,道:"我瞒你,是因为在路上答允了他,也一样是怕你耽心、分心。没想到......他伤得还是比我想象中重。"诸葛沉着脸问:"掌伤?这掌力端的是凌厉、诡异而沉厚......有这样的内力,这般修为,却还练毒掌的人,武林中目前有这种掌力而能击伤大石公的人,只怕不出五人,但而今能出入自如在皇宫,又受蔡京重用的人,恐怕有两人......""是的。"舒无戏啐道:"先人板板的!他们已开始进攻一点堂了。"诸葛道:"那么,他们一定寻衅在先,......只怕余儿得受些苦了。"大石公和舒无戏便把近日蔡卞的人三天两头向无情挑衅的事由说了。诸葛正我边听边道:"请敞开胸襟让我看看伤处......"他已看到伤处。他脸色一变,好像看到伤口也一样受了伤,失声叱道:"'将军令'!?你真的跟凌惊怖交手了!?"大石公道:"我也没想到会是他。崖余本来没惹啥事,但后来,可能因音乐上的相投,跟蔡攸府里的一个女子成了知音,后来开始了交往......"诸葛正我见着大石公胸前的伤口。那只是一记小小的红斑,就像人在睡眠时侧在一边久了在脸上压下了印记。印记大小的程度,大略就像一片指甲,上尖,中宽阔成棱型,下收窄,倒是有点像一面小小的令牌。那块红印既不凄厉,也不溃烂,好像过不多时就会消失不见似的,只有两点小小的特点:一,红斑上好像印了几个字,像是梵文,又似是一幅浅浅深深几笔的山水画。二,红斑旁的皮肤,全都冒着汗:也许并不是汗,而是水。水珠。--是水珠,而不是血珠。诸葛正我忧形于色,但他也有留意大石公的话:"我就知道蔡氏父子迟早会寻衅,但江南之役不得不与,我却没料到他们那么沉不住气,连余儿都不放过。"大石公道:"不过,那吹笛的女子,倒不是故意来害公子的......她倒真的是关怀公子,而且对他甚好......至少待公子甚是良善。""哦。"诸葛正我倒有点意外,但还是马上提省道:"不过,你当余儿面前,还是直呼其名便好,千万不要称他为'公子',他一向机警敏感,万勿让他思疑......那就不好了。"大石公道:"我明白。我当然明白。那本姓仇的姑娘美艳无比,她待公子......余儿的确甚好,但还是予蔡家一个寻衅的理由了。"诸葛正我叹道:"崖余当然智计过人,早熟慎思,但毕竟还是性情中人,看来冷酷不近人情,其实是以此伪装保护自己,我就怕他不动情则已,一动情就......毕竟,他是太寂寞了。而且,对男女情事,素无经验,多少英雄,一入情关,便无足观,更何况,情深不寿--我就怕他迟早要误入美人关。"舒无戏在一旁插嘴道:"你误会了。老大。那不是美人计。那个姑娘也是受害的,我看,她这回为了无情,招的祸子也忒真不小。"诸葛正我奇道:"你为什么那么相信那小姑娘?"舒无戏直截了当的说:"我不得不相信她,换作是你,你也一样会相信她。"诸葛正我更奇:"她不是从蔡攸府那儿过来的么?你们岂知不是计?"舒无戏直率的道:"什么都是计,谁都可能使诈,但这次这个女子这回事,却肯定不是,也不会是,更不能是。"诸葛更为之诧然:"为什么?"舒无戏坦然道:"恐怕这句话该由我问你。"诸葛先生更莫名其妙:"问我?"舒无戏反问:"不问你还能问谁?"诸葛正我只好转移话题:"她是谁?不是姓仇的吗?姓仇的......又住在蔡少保府......"突然灵光一闪,脸色变得比乍见大石公着了"将军令"还要难看。--甚至可以说,比乍悉"将军令"重现并重创大石公,还要难看几倍!第四章不是姓仇却姓仇"你是说......她是......本姓仇......"诸葛先生脸色很不好看。他几次上阵杀敌,征战平乱,既不忍心尽诛强敌,但又不能杀一儆百,心乱意烦之下,不但操劳过度,风寒侵体,还数度受过流矢所伤,但这些加起来,都不及他陡想起这"本姓仇"者的关联,来得更是难受、震惊和忧虑,一向面对千军万马依然指挥若定,一向面对天地色变仍然匕鬯不惊的诸葛正我,竟然还闪现了浮躁之色:"她不姓仇......难道是......她来自蔡少保宅?......你说她是--!?"大石公肃然点了点头。他的脸色,可能小半是因为内伤,小半是因为中毒,但也有一半是心头沉重。十分的沉重。诸葛正我长叹一口气,问:"你不是说,那小姑娘......是那不是姓仇的却姓仇的家伙所出的--"大石公又点了点头。看来,他的外号是叫对了。他的头的确像"大石公"一样沉重。诸葛正我颓然坐下,神情像战败了一般,"也就是说,她就是那魔星的女儿了......?"大石公感觉到诸葛小花的心就像石头一样沉重。但他也只有点头。世上很多事实都令人沉重。--虽然沉重也得面对。所以很多人宁可迷神在幻想中、游戏里,甚至书斋中、资料里,就是不肯面对现实。因为现实往往太残酷。现实:往往与纸上谈兵、夸夸其言是迥然不同的。正如历史一样。--历史往往比小说更残狠。现实也常常比小说更残怖。很多人不肯面对现实,常指责传奇、小说等的太血腥、夸张、残暴,事实上,现实世界以前和现在甚至将来,比小说传奇里更残忍可怖的事情,正在天天发生着。这是事实。诸葛小花好像这才从现实中定过神来,一口气把杯中酒饮尽。他因为要主持战事,不到必要,很少这样牛饮。"那么说......"诸葛先生又斟了一杯酒。"那位女豪杰是寄身于少保府了"大石公长叹道:"想来是的。"酒斟满。诸葛正我看着琥珀色的酒,"那么,她的对头人,也是她的......到底他们之间,哪一个才是蔡攸后面的支持者呢?"大石公苦笑道:"既然唐老奶奶厕身在蔡少保府,那么,我怀疑,那曾以仇姓混世的魔王,应该就在她对头人那儿......这样,才谁都动不了他。"诸葛正我一口气又喝完了酒。他喝的却不是杯中酒。而是壶里的。他倒了酒,竟然忘了,而直接去喝壶里的,像这种神不守舍的事,对诸葛神侯而言,几乎是从没有过的事。他现在已不只是牛饮了。而是鲸饮。"......冤孽啊。"他说。"那就麻烦了......"他感喟道:"这件事,说来我也有责任......那仇小姑娘......不,她大概还姓唐吧?对崖余可是真的好吗?"大石公的语音也似大石头一样沉重:"是的。她也是那种爱恨分明的女子,但我观察过,她对崖余,应该没有恶意,却有真情。"诸葛先生这一次,连桌上的那杯酒也一干而尽:"但按照蜀中唐门的宿命,这会是好事吗?再说余儿的身世和性情......还有唐乃子和他男人的遗传......我看这小姑娘,还是防着点好。"舒无戏在旁当时就说了一句:"这还得加上'自在门'的悲哀:一入自在门,永世孤枕眠!"诸葛正我白了他一眼,脸上青气一现,却道:"这也说的对。"他涵养极好,虽然本来怀忧,不过一旦遭受舒无戏冷讽热嘲,他反而冷静下来,惨笑道:"自在门,自在心,大自在者不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