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一刹他也没想到:仇烈香会突然对他出手。出手就是一刀。一刀飞来!紧急中,他一偏首,一扬手。手很秀气。像个女子的手。他一手夹住了刀锋。刀锋在他指间兀自颤动不已。他的脸发青,如果不是月色太白,火光太炽,他也许还得脸色发蓝。这一刀,他是接住了。他的手也举在半空,五指迸合,没有缩回来。任劳也大吃一惊,拦身在他面前,他一向很照顾这个年轻人,事事都护着他,虽然他也愈渐觉得,这年轻人已一日千里,比他还狠,比他还精,甚至比他还强还悍,但他还是全心全意的照顾他。他们真正的同行不多了,就那么几个,而他年纪毕竟比任怨大多了,照顾他是让他感觉到"还有个亲人、弟弟"的良好感觉。"你怎么了?"任怨摇摇头,目光露出惊栗之色。他摇头的时候,两绺发丝掉落下来,显然是给刀锋划断。他的右手还攫住刀锋。可是,五指指甲已开始渗出了血水。开始只是有点绯色,可是,很快就溢满了五只手指指甲的凹沟,看去指甲周边全围绕了红色,溢满了血液。──这一刀之力,如此之锐,完全不像是一个秀美女子随手发出来的。任怨五指一松,飞刀珰然落下。任怨盯着仇烈香,眼色转为惶恐。仇烈香哈哈笑道:"你放心,我的飞刀,有的淬毒,有的全不沾毒,我对你已算网开一面......咯咯咯......我不喜欢任何人用难听的话说他......我就是不准!有我在,谁说他都不行!──我不用淬毒飞刀,是放你一道,别再惹毛本姑娘!"任怨这才缓了脸色,只惨笑了一声:"好,好......亏我们还同在少保府的养士,真可谓同僚未必同志,厚此而薄彼也!"仇烈香靥上闪现一阵薄怒:"才不是。你们是他养士,我们母女决不是!"大家见她一刀之厉,谁也没打算跟她强辩下去。追命这时忽道:"话说回来,任鹤三在这时候故意问这番话,其实是醉翁之意吧?"任怨冷哂,瞄了他一眼:"在这儿饮酒的好像只有你。"追命笑呵呵地道:"你想套出我们一番有违司职、有辱国体的话来,方便你们走报上去,正好可以上参我们一把,罢免我们的官职,让世叔在六扇门里再无声援。"任怨在端详他秀美的尖指,好像很痛惜的样子:"我们是敌人。我们就算参奏你们,又有谁会相信?""你只负责问,要诬告我们,你们还不够班,"追命带点醉意笑嘻嘻的说,"你们不够,有人够。"三鞭道人冷笑:"我在朝中可无官职。我是武林人,今天只来料理江湖事。"追命笑薰薰地道:"你?你也不够。"任劳吼道:"谁够!?"他瞪着的眼、竖着的眉、躬着的背,和箕张的手都像一头老虎。可是他尽管很矍铄,但予人的感觉,还是有点累。他的确是巴不得把眼前这三个年轻人撕下来吃掉,吞到肚子里慢慢消化折腾,但他又目睹仇烈香一刀伤了任怨,先前还一刀要三鞭道人见了血,加上一地的死人,他知道今番自己造次不得。于是,脸上和功架,更是气吞万里如虎,但未有把握前,他可没意思出击。他以前在他师门里,的确是一号人物。够狠够辣够厉,也够厉害。可是俟任怨也成为他同门之后,而且擢拔迅疾,地位还愈渐超越了他,他就愈渐发现自己,没想像和自信中那么厉那么辣那很么狠,比起来也有点不够厉害。等他和任怨等同人皆背叛了"四分半坛",加盟"夏侯"之后,发现在"卑鄙"二字上,他跟三鞭道人、多指头陀这些人比都不能比。不过,三鞭道人教他的一句话,还有一件事,他倒是记住了:有一天,三鞭在集训时,公开问"夏侯"的杀手们:"为什么要攻击?不必多说,只说最常发生的两种攻袭理由。"当时,任怨就回答:"因为服从命令,所以不问原因。"三鞭道人微微一笑,道:"谁的?"任怨即答:"您的。"三鞭道人冷洒道:"你太年轻,胡答一通。当然不算下达命令去攻击,而是你自己主动出击的理由。"这时,任劳才抢着回答:"防卫。"三鞭点头,道:"这个自然。"任怨这时才缓缓的道:"为了好处。"三鞭偏首问了一句:"好处?"任怨道:"就是利益──任何对人作出攻击,都是一种利益行为,那怕为财为色,为权为名,甚至为了报复,也是要使自己心里得到满足和快乐,也就是一种利益。"任怨答过了之后,在场的其他三十九名子弟,无一能再答得出来。因为都给任怨一句话答完了。──为了利益。"不错,"三鞭好像对这答案非常满意,"任何攻击,不外乎为了好处,就是所谓'利益'......"于是,他作了结论:"所以,当自己没有把握的时候,就千万不要主动出击,因为万一攻击失败,自己不但没有好处,反而可能遭到受伤、挫败、损失......这都是划不来的事。""如果没有胜算,就不要出击。"三鞭道人再强调了一次,"那跟出击的原意完全违背,所以不如不出击。"大家都答:知道了。任劳不仅是"知道"了,而且还牢牢的"记住"了。这理论很管用。今晚,他也就是相信:三鞭道长必定是有胜算,才来打这一场仗的,不过,现在形势上看来,伤亡枕藉的仍是"夏侯"这一方;所以,自己还是要像任怨那样,沉潜一些方为上着。任劳更记得牢的是:那一遭三鞭的问答之后,晋升得更快更速的,是任怨。可是,任怨当日第一个回答,显然是给三鞭斥为:"胡答一通。"不过,事实上,三鞭虽斥为"胡答",但心中却着实高兴,迁升任怨更迅疾,一下子,任怨已俨然除了三鞭道人之外,在"夏侯"组织里已在所有人之上。于是任劳仿佛多明白了一件事:有时候,回答问题时,不一定要答对──答错也是一种回答的方式。连问问题也是可以这样推论:不一定是不懂才问,有时候,正因为懂,所以才问。这种问题才能问得贴心。所以他吼着问了那一句:──谁够!?追命笑着遥遥一指:"他。"追命指的是先"夏侯"杀手群而入的那中年汉子。"他一定够。"追命再补加了一句。第三章这一刻,你的心情追命指的是那个带领"杀手"进来的中年人。这个人容貌猥琐,形容鄙恶,但行止十分谦恭。可能是这人。使得无情也生起一种莫名的寒意,而且还一时不知何故、何以、何致于此。那中年人忙欠身道:"崔捕头言重了。奴才我只是个小人物。"追命眯着眼笑着说:"小人物?'相爷府'里第一把手,蔡丞相手边最有实权的亲信之一:孙总管,我看阁下才是深藏不露的顶尖人物。"那中年人打躬作揖的道,"不不不,我只是相爷府里的打杂的,承蒙相爷瞧得起,兼管点庶务,崔三爷切莫把小的往钩子上挂,我这四两肉卖到西藏还卖不了价。"追命哈哈笑道:"厉害,厉害,高明,高明,我查了你两年来历与身分,却还是没有着落。反正,看来,我们这几个小辈也未必活得过今晚,你亮出名号也无惮忌了吧!不过,你谦让也没有用,这群杀手可是你引入一点堂来的哦!"那"孙总管"马上退后了两步,好像让路给军队似的,揖身道:"不不不。我只是替相爷托靴上蹬、打伞提袍的,帮闲在相爷府抹尘揩窗、斟茶扫地的,这回儿,是少保府的人过来借路,我熟路,管带引过来,其他的,他们来干什么,我可不知晓,也不关我事,大家千万别误会......我只是个小人物。"追命哈哈笑着,眼里可一些笑意也无:"蔡相爷手上大将牺牲了一批,又换一批,十年来换了数以百计。相爷府里管事的,培养了一批,又换走了一批,伤亡数以千计。就算在朝廷里相爷的亲信、部属,年来替换,也不计其数,孙总管却依然屹立不倒,备受重用,岂是小人物而已?而我们连阁下大号都只风闻而或暗自猜测,或未敢置信,不知总管大人可否见告?"孙总管依旧谦卑:"我那有大号?我连小号也无!人见我形容亵猥,就叫我'收皮'。'收皮'是粤、闽一带俚语,意即完蛋、凋谢之意,这种名号,有污捕头大人耳闻,见笑了,见宥了。"追命跟无情对觑一眼。两人在这片瞬之间交换了一个讯息。一个共同的讯息:──这人不好对付!──追命用话语挤兑得那么要害,只要这人有一丝浮躁,一点飞扬意气,只怕都会沉不住气,亮出真身、说出名号了,可是这人居然圆滑如故,沉潜依然,谁也套不牢他。──事实上,眼前局面,三鞭、任劳、任怨,加上这个"孙收皮",如果连同他也出手的话,只三小(无情、追命、仇烈香)应敌,恐怕胜机不大,活命的机会也甚小。这个"孙总管"大可无虞,报上名号,再作灭口。不过,这孙收皮还是三缄其口,不亮身分,可比涂了油的泥鳅还滑。事实上,追命、无情、甚至铁手、萧剑僧以及懒残大师的女弟子,无不追查此人的真正身分,甚至怀疑他就是几个近二、三十年来突然销声匿迹的几个武林高手,或几宗江湖公案里的涉案人。这是他们的目标之一。──至少,是三个重大目的之一。不过,看来,孙收皮很机警,也很警惕。──"尽可能查清孙总管的身分和来历"这一个指令,只怕,今晚是决难以办到。这是追命和无情面面相看时所交换的讯息。但他们互看时的片瞬,却又读出了彼此的强烈感觉。追命竟看出了无情的惊惧:(我这大师兄,冷静如千年浸于深潭的剑,不动如万年屹立雪顶的峰,他......他怎么在眉宇间竟然出现了惊惧!?)无情却在刹间看到追命的疑虑:(但凡有这种表情的时候,他知道这个江湖历练远比他深比他厚比他博的"三师弟",一定想到了些什么蹊跷与关键,然而又仍不便公开揭露与说明的。)可是,他们都也有喜有虑,虑的是:今晚,至少,一个"查明身份、来历"的"师训",他们是一定无法达成的了。喜的是:孙收皮说明了不插手这一场打斗,他言明他是"引路"的,不过,更明显他是在"观察"的。──大家既不能对一个从"相府"里派出来的"主管级"人物下杀手,不过,如果他守约的话,他也不应该插手帮任何一方。──如果他守约的话。这点很重要。不过,只要他"守约",言而有信,那么,追命和无情心里估量:自己这边对付三鞭、任劳和任怨,就较有胜算。无论如何,在今晚的战局而言,这是件好事。何况,他们还在等。他们不认为"少保府"就派这几个人来。──既然有第一批(林十三真人、张怀素和那些护院林清粥、何问奇、高兴远等人),而第一批旨在引走铁手、萧剑僧这干战力极强的"一点堂"高手,以及主掌刑律"六扇门"里朱月明等立场浮移不定的好手,而这一次来的第二批,才是真正的杀手("夏侯四十一"与三鞭道人),那么,还有没有第三批呢?(第三批的来意又是什么?来的又是什么人?到底,有没有第三批?这孙收皮,或是痴人关七,算不算是其中一批?其最终来意又是什么?)这是无情和追命最想知道的。但不到最后关头,是问也问不出来,看亦看不出所以然来的。──不过,少算孙收皮这样一名"大敌",仍然绝对是可喜可庆的。(只要他真的不会出手!)(不插手这一场剧斗!)仇烈香就站在无情身侧。但大家最提防就是她。因为她看来对任怨很有好感,但只要任怨对无情一句出言不逊,她马上就几乎一刀要了他的命。她的刀的确很利害。厉害得无情也禁不住想问:你这飞刀有什么名堂?──大敌当前,这不好问。仇烈香也还想问他:刚刚你说但愿......但愿什么呀?──不过大敌未退,不方便问。可惜仇烈香没有听到。无情已经说了。她没有听到。没听到他所说的。有些话,你会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有感而发。可能是因为:你寂寞了。你想他了。你忽然因一事一物一句话一首歌一个情景一个消息一幕戏一滴泪......而感悟了。你想告诉他。你真的想让他知道:──这一刻,你的心情。可是,没有用。因为这一刻,他(她)不在。不在你身边。你只有告诉给你自己的寂寞听。只有你和你的心知道。此时此情。──这一刹的心情。忽尔,无情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问了一句:"嗯?"仇烈香不明白,也回应:"嗯?"了一声。无情小小声问:"你刚才是不是在说了些什么话?"仇烈香心中奇怪:我只是在想,我没有说话啊──他是怎么听见的?她脸上红了一红,说:"我在想事情,没说话呀!"无情好像有点失望,不过还是说:"你不要担心,这一仗虽不好打,但是只要......"他倒没马上说下去,反而顿了一顿后又问:"你是不是担心──"仇烈香倒是奇道:"你以为我担心什么?"无情指指后面的门墙;"你这样过来,好像是犯了规似的,是不是怕回去......不太方便......?""回去是肯定有麻烦。"仇烈香觉得无情倒真的心细如发,还是教他给看出来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也没啥大不了的事,我刚才倒是在想......"无情专注在听。仇烈香好像有点尴尬,一时没往下说。"你刚才......"无情想不问,却还是小声问了;他也有点分心在追命与孙收皮的对答上,那毕竟对他而言,也是重大目标和任务之一,"......在想什么......?"问了,他也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应不应该知道。仇烈香却笑了。回答这么一句:"我饿了。"第四章我饿了"我饿了。"──这一句,在这大战将临的生死关头,显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无情却没有诧异,只从袖里小心翼翼的,十分谨慎的掏出一物,向上递给了仇烈香。"呶。"仇烈香不自觉的几乎要往后一缩,因为觉得那事物很尖。遂而闻到香味,但那不是馥香,而是一种惹人垂涎的香味,细看才知是:一串莲藕!天!一串莲藕,只吃了一块。刚才无情还摔了个大跤,他连轮椅都顾不及扳正、暗器也未发放,可是,他袖里保着这串莲藕,却连一点砂子、一点污迹也没有。──他刚才为了不让这串莲藕沾污,几乎连命都保不住了。他还在伸着手递给她,一双目光在月下充满了期盼,见仇烈香呆在那儿,似乎有点不明白,就说:"你先吃,我已吃了一片,好好味。"仇烈香强忍泪花在眼眶里滚动,噙住不让泪儿落下来。这时际,那莲藕竹串的尖端,离开她的美目,也是很近很近,只要她再一俯身或无情一伸手,都会刺进她眼里去。因为无情是坐着的,仇烈香俯着首跟他说话,背着火光和月光,无情不是很方便一直仰着面看她,所以也没注意她眼里的泪光,而且她也不让尖刺太贴近而稍稍后仰。"你......我给你的东西,"仇烈香佯怒道,"原来你一直都没有吃!──你骗我!"说着,却伸出丁香小舌,在一片莲藕上舐了一舐。"我......我不是没有吃......"无情看似痴了,讷讷地道,且胀红了脸:"我是不舍得吃完......""这样我辛辛苦苦烤给你、烧给你、煮给你吃的食物,会变坏,变味的呀!"仇烈香跺足道,"你这样......不听话......我以后不弄给你吃了......"说到这里,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因为哽咽。这时鞭风大作。无情没有听到仇烈香饮泣之声,因为鞭风太烈。三鞭道人把他忿恨都舞在他的鞭风里,把他的妒恨都爆炸在他的鞭劲中。无情却真的担心仇烈香怨责他。(我真的不是不喜欢吃。)(我是不舍得吃。)(吃下去,就没有了。)他甚至连每一枝竹签子都留着,不舍得丢弃。他不敢告诉她。他怕她会更生气。忽听仇烈香换了一种声调,说:"你刚才叫我不必担心,这一仗是不好打,但只要......只要什么,你没说下去。"无情这回倒是听清楚了,他说:"──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的仗,生死成败,又有何妨?这次仇烈香是听到了。听清楚了:只要是我们在一起打仗,生死成败,却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