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花道士脸色转缓,拢发洒然道:"不错,居然识得我真身。"铁手缓缓的道:"你又自号戴花和尚。常与人言休咎,时有应验,信徒日众。"戴花道士扶正了一下头发上欲坠的花,道:"你还算有点见识。"铁手微微一笑:"你也的确作了不少大事,游说公卿,哄骗世人。陈留县有人检举你霸占老妇财物,又奸淫妇女多人,你讹说有天子所发度牒。县令毕仲游下令彻查,搜出来的度牒却是江南李后主所发。南唐后主,已殁百数十年,你这不是呃神骗鬼么,故杖背一百下,驱逐出境,可有此事!?"戴花道士听来居然也不脸红,只傲然道:"我是世外高人,度牒确为李煜所发,还有唐太宗虎印一枚,封赐为天外散仙,神霄玉清王的门下圣君,那一百杖,虚受在背上,实打在石上,与我圣体无咎。我只恨出道太早,上下千年,今古同寂,现人无有可解我之修为法力者,我每每因此而自嗟!"青年刀手听了,只迸出两个字:"鬼话!"朱月明却哈哈笑道:"神技,神技,神乎其技!"第三章恨出手太迟!戴花道人的膝盖,忽然抖动了起来,就像他的大腿和小腿之间的重要关节,并没有锁好一样。"鬼面人",他嘴角往下,用力的弯拗着,道:"鬼话?我且让你品尝一下鬼神之怒。""张怀素,"戴傩神面具青年道:"我只恨你出手太迟。"张怀素双肘也忽然弹动了起来,那种腾动的情形就似脱了臼,没栓好关节,他恨恨地道:"报上你的名字,我手下从不超生无名之辈。"青年刀客道:"我姓萧。名字不想相告。"朱月明笑道:"诸葛麾下有个刀手,未出手已令人心里发寒,武林中多称之为'萧寒僧'。"张怀素道:"你跟诸葛什么关系?"铁手怕青年刀客把话说得更重,故而抢先答:"萧兄是世叔的义子。"张怀素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杀了你,岂非要跟诸葛小花结为死怨?"朱月明干咳一声:"诸位,请问一下,可记得在下职事何部?所司何职?"铁手道:"刑部。"何问奇在旁接道:"大理寺。"他已敷了"洛逝川。"血已开始止了。伤口比较不痛了。不过,再怎么说,他已负了伤。受了挫。吃了败仗。──给打败的人,心中总有阴影,何况,伤口仍然见血,血流多了,几乎连站也站不稳,这时候,"大理寺"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就显得十分有支撑力。仿佛,还能支持他活下去一样。人,往往就是这样,自由自在,甚至行凶妄法的时候,巴不得执法的人全不在场,而且也目中无刑,心中无法,不过,一旦是受欺遇劫之际,又恨不得执法吏员,全亲眼目睹,尽站在他那一边。所以,他也随着铁手答得最快。朱月明又轻咳了一声:"今天,既然我来了,虽然不才,但总也有点代表的意思。"铁手随即道:"朱刑总来了,当然就代表了大理寺。"林十三真人冷笑道:"这么说,铁手和姓盛,也一样是捕快刑吏,他们也不是一样出手伤人!负伤的人还在这儿,这就是铁证!就有他们下毒手,我们就不能血债血偿的么!"铁手道:"相比于朱刑总,他就如大内禁军,而我们只能算是蕃兵。在大宋例律中,性命受到威胁,遭强梁欺杀之际,还手自保伤人,可以不追究刑责,林道兄敬请留意。"张怀素扶正了一下发上的花:"朱刑总是代表了王法,我是知道的,我也不想招惹。只不过,蔡家两位公子,一个眇目,一个受了内伤,我这次既然来了,就得要讨回个公道,若空手而回,对少保府只怕也不好交待吧。"朱月明道:"你说的是。"他叹了一口气又说:"只不过,我却来了。我本不该来了,但还是来了。而且来的不迟不早,你们打了起来,虽挂了彩,却没赔上人命。既然来了,就不能完全视若无睹,任由你们打打杀杀──这儿毕竟是禁宫之内啊!""我本是不想来的,可是,大家可知道我为啥却又来了?"他问了个问题。却没有人回答。因为问题有四种:一种是真的有疑问,要求答案。一种问题不须要答案,而是自问,亦称之为天问,问的是天,其实问的是心,屈原的"离骚"句句是问题,但句句都不会有答案。另一种问题其实也不是问题,而是问题本身已提供了答案,他是自问自答,例如:"你以为我是好惹的人么?"还有一种问题,更不是问题,而是责备,比如捕役对疑犯人说:"你以为这样狡辩就可以瞒得过我!?"如果犯人争辩"没有狡辩",那么,"刑责"只怕比判决更快到来。真的,问题,有时候没有问题。也有的时候,问题,不是问题。所以,朱月明提出了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只有他自己才能回答。他提出这个问题,正是要大家听他自己的回答。他果然自己作了回答。还回答得有点愁眉苦脸,有点无奈。他一向肥嘟嘟、胖墩墩也笑眯眯的,像一座笑弥勒,一旦蹙眉拗唇的,也还是像座佛,但却是倒过来看的哭佛。笑佛倒过来看,其实是哭佛。正义的事,倒过来做,却成坏事。好人内里,可能是恶人。有位少侠,一直同情一些红粉女子,娇弱无依,所以打抱不平,结果,他打杀的人其实才是最无助的良善。有位大侠,一直口口声声为了某人好、某事好,所以才出手主持正义,人多以为他真的为善,到头来,他杀的是好人,毁掉的是好事,纯粹是为了:他妒忌。一条路,往右边直走,可能是左边回来。一张叶,落下来,可能滋润了很多张叶子。世事多是如此,连人的长相,也都一样。"我来是因为有人要我一定得走这一趟的。"林十三真人瞳孔收缩:"谁?"朱月明轻轻吐出了四个字:"诸葛小花。"林十三真人跟张怀素互觑一眼,脸色都变得很难看。林十三真人道:"那么,朱大人是来意不善了?""非也。"朱月明道:"我好歹也是大理寺挂了个差事,诸葛先生要我随时留意'一点堂'的动静,如果有私相寻衅的,要我秉公行事,交送法办.........嘿嘿嘿,我总不能把各位都扭送法办吧?"蔡摘怒道:"朱总,我爹待你不薄,你今晚咋回事!?"朱月明依然笑吟吟的道:"没事没事,今晚你爹不在这儿,怎扯上少保大人的事!"──在皇宫范围里头相殴斗,要是孩童闹意气起冲突,问题不大,但若是成年人私相打杀,无论官衔再高再大,地位再高,若认真追究,也可以治以重罪,触犯国法。就算蔡卞权大势重,也绝不敢轻犯。他这样一说,张怀素即肃容道:"这当然不关少保大人的事,是我们看人恃势欺负小孩子,打抱不平,代为出头而已。"朱月明托着下巴,很赞同的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惜这是皇宫圣殿之内,诸葛先生就怕有人生事,万一闹开来了,不好收拾,严重的话要究个灭族判死之罪的。"蔡奄不服气,叫了起来:"那我们给他打成这个样子,又该治何罪!"朱月明故作震讶:"哎呀!到底谁把咱家小奄子打成这样子的!?"蔡奄兀自愤恨难平,一指无情,忿忿地道:"他!他不只打伤了我,还有八哥哩!""他?哦──"朱月明恍然大悟,又大惑不解的道:"他?......他可是行动不灵便......他有这个本领打伤你们人强力壮的哥儿俩哇!"蔡奄一时为之语塞。朱月明道:"他行动不易,怎去少保府那儿寻衅呢?如果肇事地点是在这儿,那么,是你们过来诸葛先生的居所了,到底,是哪方面的人先动手的呢?这儿,可也是禁宫之中呀!"蔡奄、蔡摘面面相顾,一时答不上来。"这些曲折原由,如果到了刑部,我还可以担待一二,但要是直转龙图秘阁,通判刑治,追究起来,答话都得大伤脑筋的啊。"朱月明笑笑又道:"先动手起衅的,通常都会理亏些,判得重些,这没办法,大宋律法是这样判定的。"何问奇在旁忽道:"我们只是私仇私了,他伤了我家公子,我们要讨回个公道。"朱月明也脸色一整:"公道?我管大理事司刑律,要讨公道得经我小朱点头。"张怀素:"那你是挺护这残废小子了?"目中已动杀机。朱月明道:"没办法。受人之托,忠人于事。这事我本也不想理。但我要再在大理寺吃这口公门饭,诸葛先生所托付的,我是不能不理的。"张怀素冷笑道:"我看你的眼睛也不算太大,反正诸葛今晚也不在这儿,你就少看一回风景人物行不行?"朱月明哈哈笑道:"我的眼睛是小。白天阳光,晚上月亮,光照映下,人看我好像眼睛没睁开。不过,在宫外,我瞪眼也可以没看见。在宫内,我闭目也一清二楚。"林十三真人以手按剑,眉目间已有抑不住的怒愤,道:"朱总,你是来了,我也来了。少保托我重任,讨回个公道,我总不能两手空空的回去吧?"朱月明略作沉吟,托腮思虑,哪怕他这样思考时依然笑眯眯的:"那么,您看,该咋办呢?"第四章大本营张怀素忽然像灵机一动,一扬头发,道:"听说过'神机大本营'吧?""神机大本营?"蔡奄迷迷糊糊的没听懂。"那本是一个训练禁军的地方,每年射箭、骑马、格斗、角力,乃至十八般武艺,都在那场地举行,十分热闹。"这番话,说的很温和,但也很冷峻,奇怪的是,温和与冷峻,居然可以同在一起,让人深刻的体味出来,"不过,大宋以来,重文轻武,那场地日渐少有操练了,一度荒芜,后转为皇宫贵族嬉游猎射之地,渐而成为一些王孙、皇子私相交力、竞武的所在,到这十几二十年,还不断发生宫内械斗──那地方离皇上游赏、御驾、治宴之处颇远,故较不影响国体,一般而言,也成为宫内斗争的一个出气口,在那儿若发生什么磨擦、打斗,只要牵涉不广,死伤不众者,大家都有默契,争执殴斗者的后台背景必非泛泛,罕有人冒这趟浑水,捅马蜂窝,捣毒蛇穴,治罪追究,宫中掌刑律赏罚的,也少有过问在'神机大本营'的争斗。"然后他淡淡的加了一句:"久而久之大本营如此就成了一个'三不管'的地带。"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不激不扬,听的人,除了铁手和萧寒僧,都大为震讶。大家蓦然回首,发现说话的人,居然就是无情。明月下的无情。明月。无情。明月下的无情。他端坐在那儿。静若处子。情拘方定。刚才闻笛几泣,弹指如诉的他,而今神容恬似,翠箔张灯,枕肩歌罢,都无人管。大家都知道,这少年人行动不便。但他闲闲道来,宫中掌故,大本营的神秘所在,如数家珍,深悉熟解,毫无难度。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去过?众人忽然想起:近日"神机大本营"中的确有些皇裔派系,闹得太过分了,不但联群结党,党同伐异,还有叛变、逆反之心,不知何故竟给方今圣上发现,一一瓦解伏法,若非多属公侯将相、王子公主的近人,是怕早已治灭族诛连之罪了。大家都知道皇上必有高士相助,莫非......无情淡淡的说下去:"现在,大本营就另外有个名字,叫'三不管'。"林十三真人冷笑道:"你要我们去'三不管'私仇私了?"无情道:"我没有说要去,是张真人提出来的。"张怀素目中发出狂野的厉芒:"我们在那儿,立下生死状,死活也就不必顾碍了。"铁手道:"我们是非要你死我活不可么?"张怀素道:"是你死,我活。"萧寒僧道:"死活要不由得你。"张怀素瞄了他一眼:"你真的活不耐烦了?"萧小寒忽然抬头,仰起了面。他本来也是正面向着张怀素的,不过,他脸上却罩着面具。那是傩神的面具,非常大,由于他的脸明显比较瘦削,所以,他平视的时候,眼洞因面具的框框,其实只能算是俯视。现在他微微仰脸,才是正视着张怀素。张怀素忽然觉得有点冷。不。──寒。他心里一寒,心头便慌。一慌突,他的手指又不由自主的弹动了起来。很奇怪的,那寒意,就像一刀扎在心里:然而这戴面具的青年根本还出过刀。但他却觉得自己中了刀。他甚至完全感受到中刀的那一段。刀,就扎在心口。──怎会有这种感觉呢?他一向很自负自己有预感能力。他的预感大多数会实现。他预感自己会当官,果尔。他预感自己有一天会有法力,果然。他预感有一天会得到方今天子的宠信,果然如愿。他甚至在假造度牒而给识穿受惩时,也预感自己有一日会飞黄腾达。果真。可是,今晚,现在,这预感实在不太好。也不太妙。他一定要摆脱这种感觉:──要预感不成立,唯一方法,就是使这事情不会发生。他盯住对方的刀。他决不让这把刀插在自己胸口上。他要毁掉这把刀。──以及拿这把刀的人。他要杀了他。杀死他。不知怎的,他因为陡然的心里发寒,就骤生了恨意,进一步要撤底毁灭这个人。人,就是这样,因爱生恨,因畏生怖,到头来,恩义尽忘,只有仇恨。因为害怕,所以恐惧,因而杀戮,造成害怕。萧寒僧盯着他。像看透了他。看穿了他。甚至看死他。"我既入'自在门'诸葛门下,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萧寒僧道,"不过,其他的人,要杀我恐怕不容易,除非我自己自愿弃刀──你以为你自己有这个能耐么?"张怀素虽受蔡京赏识,皇上也渐渐宠信他,但比起诸葛小花来,他名誉、礼遇,以及受人尊重程度,都差上老大的一截,本就嫉恨入骨,满不是味儿,听诸葛的义子萧小寒这么个说法,更是恚怒,是以冷笑迸叱道:"如果他叫你去死,那你还不去死!?"萧寒僧大概是笑了。在面具之后。"他不会叫我去死,他只会叫我去破案,去缉匪,去助拳,去卧底,顶多,也去杀了你。"张怀素更为懊恼:"你杀我!?就凭你!?拿什么杀我!?""杀你?"萧寒僧居然回答:"用刀啊,一刀,扎进你的心窝里。"张怀素一听,心头再寒。寒了一寒。好像坠深渊里。这下,他连膝盖都颤了起来。因为心生恐惧,功法也立时沸腾起来,压抑不下来。魔头已反噬。他的指和膝都一齐抖动不已,拍拍有声。旁边的人全都感受到那一股仿佛来自洪荒的气劲,充满了狂烈与骠厉。萧寒僧紧盯着他,右手执刀,自后而前,划了一道弧圈,锈刀举至半顶,已嗡嗡作响。"他使的是'疾雷破山·飘风振海'大法。"铁手忍不住道,"萧兄小心。"萧寒僧冷笑道:"我看,疾雷破山,他是力有未逮,他顶多是使'四莫魔功'而已。"铁手道:"四莫?何谓四莫?"无情悠悠答道:"莫生莫死,莫虚莫盈,是谓真人。"张怀素给一言道破,更是气极,这时,连他头上戴的鲜花都颤动了起来。这样看去,仿佛那朵花都似是有生命,会恼,会怕,会颤哆。萧寒僧依然盯住张怀素的一举一动,一震一颤,但他口里的话,可一点也不容让:"他贪花好色,贪慕虚荣,贪图富贵,贪恋享受,他用的是'四贪'才对!"他冷哂道:"真人?我看,死人才对!"张怀素狂啸一声。忽然,他伸手,拔掉了粘在发上的那一朵花!弃花!第五章剪指如剪纸张怀素撤下了他发上的花。──弃之!他头上的花,其实就是他发功的罩门,好比一个活塞,眼下这活塞拔了,一切有为法、无为法,都淘涌而上。喷薄而出!弃花如蔽屣。杀人无赦!他发上花一旦扔弃,手上忽自发里一掏,掏出一把澄黄油亮的小剪。张怀素龇着白牙,气咻咻的道:"道行不足?好!且看!"然后,他右手执剪,左手五指骈张。他的手指犹在弹动、震颤。然后,他就开始做一件事:一件非常吓人的事!他剪指。──是剪指,不是剪指甲。剪的是手指。他剪指如剪纸。一剪,卜的一声,就是一截尾指。卡,尾指断落了一节。指有三节。他又一剪。咔嚓一响,尾指又少了一节铁手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慢──!"但说时迟,那时快,利剪一并,卡的一声,又剪下一截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