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信没有金钱上的动机--譬如说,真的没有向你在叶维林.卡赖鲁的案件所查的一样的动机吗?” “正是,的确如此。海斯亭,因为我第一个想到的是经济上的利益。” 对,这是事实。打从前些时候起,白罗对金钱早就从脑海里,有嗤之一笑的看法。 我继续推敲。是否某种报仇行为?这种想法或许还算合乎事实。可是,纵令猜对了,仍然觉得缺少了连结着每一个案件的连环线索。我想起了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一桩无目的的连续谋杀案的报导--被害者均做过陪审员,这一点成为破案的线索。这是过去被害者判过刑的男人行凶的。于是,这一次是不是有和此案件类似之处的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际。可是,惭愧的很,我竟然把这个念头紧闭在我的心坎上。如果这一念头能向白罗提示可以解决目前处境的关键,当然可以使这一念头抛头露面。可是…… 我把心中事秘而不宣,问白罗:“那么,X到底是什么人呢?” 白罗斩钉截铁地摇头,使我好不着急。“海斯亭,现在不能告诉你。” “不要开玩笑,为什么呢?” 白罗的眼睛有点戏谑似地闪烁。“那是因为你跟当年的海斯亭一点也没有不同呀。因为你的脸依然是“会说话的脸”呀!如果让你望着X发呆,以那副尊相在X面前明显地流露出“眼前的家伙是杀人凶手”的神情,可受不了哪。” “你不相信我了。别看轻我,我还是学会临急时会假装得一无所知的本领呢。” “你假装起来更糟。海斯亭,你和我非采取明查暗访的行动不可。然后该扑上去时,就要扑上去啊。” “你这个人也真是老顽固,依我的见解,我要在这里……” 有人敲门了。我把话停顿下来。“请进。”白罗才说完,小女茱蒂丝已进门来。 茱蒂丝的身材修长,不论什么时候都是抬头挺胸,姿色傲人。向两旁笔直划过去的黑眉毛,严肃,却是美丽的颊与下巴的线条,乍看一本正经似地,但略带一点机诮之色。还有,以我看来,经常总是弥漫着悲剧性的气氛。 她的笑容带着矜持,虽然有点难为情,我可以看出她很高兴地见到我。 “好不容易来了。”我以和年轻人打招呼时,时常感到的尴尬心情说。 “很乖嘛。” “刚才正告诉他这里的伙食问题。”白罗说。 “果真那样不好吗?” “你有资格问吗?你的脑子里,可不是只有试管和显微镜?中指都被亚甲蓝染成蓝色了。等到你有了丈夫时,不替他照顾肚子就可怜了。” “我不要有先生。”“就要有了。你知道神为什么把你送到这个世上来的吗?” “为了要让我作种种事情的啊!” “第一个要作的,无论如何,是为了要结婚。” “好哇,赫丘里伯父,请你介绍一位好好先生吧。我会尽量照顾他的肚子哪。” “这个丫头竟和我开起玩笑来了,这个女孩子很快会明白老人的智慧了。” 又有叩门的声音,来人是富兰克林博士。富兰克林是个三十五岁的青年,高高的个子,瘦瘦的,象徵着意志很坚定的下巴,略带红色的头发,和一对爽朗的蓝眼睛。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笨手笨脚的人。时常都是处于恍惚状态,老是撞这撞那的。 他猛然一声碰到白罗椅子旁边的屏风,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反射地嘟喃着对不起。 我差点笑了,但忽然看到茱蒂丝,一丝笑容都没有。可能是已经司空见惯了。 “是我爸爸,你还记得他吧?”茱蒂丝说。 富兰克林博士忽有所思,手足无措地,眯着眼睛望着我,但冷不防伸出手来,生硬地说:“是,我还记得,你好吗?早就听说你快要来了。”然后偏过头去看茱蒂丝。“不改变一下方法不行吗?要是不改变也可以的话,我希望晚饭后,继续工作一会儿,那个玻璃片要是能再做两、三片的话……” “不,我有话跟我爸爸说。” “哦,对了,我知道。”富兰克林忽然露出笑容。是一副歉然中含有像小孩那样天真的笑容。“对不起,脑子里满是工作,对不起。无意中任性了一点,请原谅。” 这时候时钟响了,他慌慌张张地偏过头去。 “糟糕,已经这么晚了吗?这就麻烦了。我和巴巴拉约好在晚饭之前要念书给她听的。” 他向我们做出苦笑,急急忙忙地告辞,但出门时这一次竟撞上了门柱。 “夫人可好?”我问茱蒂丝。 “还是一样,一样得令人讨厌。” “夫人孱弱多病,真令人同情。” “大夫可真受不了吧。医师总是喜欢健康的人。” “年轻人心肠真硬!” 茱蒂丝冷酷地说:“我只是说说实话而已。” “尽管如此,”白罗插嘴说:“善良的医师会为了念书给病人听而飞也似地赶到身边去的哪。” “再没有比这更傻的了。如果希望有人替她念书,有护士会好好地念给她听呀。要是我,绝对不让人念书给我听。” “那还用说,人各有不同嘛。”我这样说。 “巴巴拉真是个拿她没办法的傻瓜啊。” “可是小姐,”白罗说:“我不那么想。” “她喜欢看的书尽是那些无聊的小说。既不关心先生的工作,而且也不想迎合现代思想,每次听她跟人说话,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只管说她生病的事。” “尽管这样,我的见解仍然不变。”白罗说:“你可能不会知道,她是使用她的灰色脑细胞的。” “真是道地的女人。说起话来柔柔娇娇的,你也喜欢那种女人吧?赫丘里伯父。” “差多了。”我说:“白罗喜欢的是高大而大方的女人。” “海斯亭,你打算抢在我前面替你脱罪吗?茱蒂丝,你爸爸当年喜欢褐色头发的女人。为此不晓得惹出了多少次麻烦呢。” 茱蒂丝露出小孩似的笑容面向我们。“二位一唱一和,真好笑。” 茱蒂丝向门那边走过去了,我也站起身来。 “得了,在晚饭以前,冲一冲凉去吧。” 白罗按下设在伸手可及之处的小电铃,不一会儿,他的男仆人进入里面来。意外地,那是我不认识的男人。 “咦?乔治呢?” 白罗的男仆乔治,伺候他已经好多年了。 “回他故乡去了,因他父亲生病。大概不久会回来这里的,在这以前……”白罗向新的男仆微笑:“目前由这位卡狄斯照料我。” 卡狄斯礼貌地微笑。他是个表情笨拙、愚蠢的彪形大汉。 要步出房门时,发觉白罗正把那份手记放进刚才那个箱子里上锁。 我抱着混乱的头,回到对面的我的房间。--------------------------------------------------------------------------------------------------------- 第四章 那一天晚上,我怀着世上的一切,全部都忽然变成不是现实的心情,下了楼去吃晚饭。 正在换衣服时,认为这可能全部都是白罗的空思梦想的疑问,从脑际掠过一、两次。再怎么说,他已上了相当年纪,而且严重地损失了健康。他自信聪明依旧,但是实际上果真如此?他曾经牺牲一生,侦破许多案件,建了不少功劳。结果,即使空穴来风地把不会发生的凶案,作可能会发生的大胆假设,也不必那般大惊小怪才对。可能是在健康上被夺去了行动的自由,而使他焦躁不安也不一定。而比这更能设想的是,由他自己想出新的缉凶的事呵。愿望--这是有充分理由的神经衰弱!他选出几则曾刊载于报纸上的案件,竟任意制造不会发生的案件……制造躲在案件背后的幻想中的人物,塑造一个发疯的大规模杀人的凶手。也许,叶撒林顿太太真的杀了丈夫,那个农夫真的开枪杀死了太太吧!年轻的小姐可能使姑妈服下过量的吗啡吧,那位扬言杀夫的太太,可能是真的采取行动,杀死丈夫,而脑筋古怪的老处女,可能如她所自白,真的犯了杀人罪。总而言之,此一连串的谋杀案,正和表露于表面的完全一样啊! 对于这个见解(颇具常识的见解)所提的反证,只有我寄于白罗的洞察力那种无法摆脱的依赖而已。 杀人计画一切准备就绪了……白罗这样说。也就是说,这个史泰尔兹庄,就要再度成为谋杀案的舞台了。 或许时间会证明他的想法是不是正确。可是,万一正确,我们自有事前采取必要措施,以防止其发生的义务。 还有,白罗和我不同,他已知道凶手的来源。 越想越恼!何不干脆说给我知道。可恨的白罗!你要求我协助,却不把秘密向我吐露! 为什么呢?不错,白罗有他的理由--简直是估计错误的理由!我已听腻了他以我的“会说话的脸”所造成的无聊、笑话!要保守秘密的本领,我绝对不输给任何人的啊!我天性爽直,任何人都能从我脸上读出我心里所隐藏的秘密,白罗在很早以前便主张这种具有侮辱性的信念。然而有时候却说那是比什么都讨厌欺骗的一种高贵而正直的性格使然,以缓和对我的打击! 的确是的,如果这一回只不过是白罗的假设,那就容易解释他为什么要三缄其口了。 在尚未理个结论来的时候,锣声已响了,我以抛弃先入为主的观念,瞪大眼睛严加监视,推测白罗所提起的X的一念,下楼到餐厅去。 姑且一口咬定白罗所说的是事实吧。那么,此刻正有一个曾经杀过五个人的人物,逍遥于这个屋顶下,而现在他又为了重施故技而有万全的准备,几乎无懈可击。 尚未到餐厅之前,在客厅透过介绍,见了柯露小姐和阿拉顿陆军少校。柯露小姐约三十三、四岁,身材修长,颇具姿色。至于阿拉顿少校,一眼就感到讨厌。脸晒得很黑,肩膀宽宽的,四十岁出头的美男子。看他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但是话里几乎包含双重意思,看他也许是过着放荡的生活吧,小腹已经松弛了,也可能是饱食终日,赌喝,还有见色而神魂颠倒的家伙。 依我所察,赖特雷尔上校对于阿拉顿既没有多大好感,而波德·卡林顿也采取疏远的态度。可是他偏偏受女士们的欢迎。赖特雷尔太太手足舞蹈地和他喋喋不休,而阿拉顿却不隐瞒那漠不经心的态度,不耐烦地恭维着她。连茱蒂丝似乎也流露出和他一起就多么快乐的神情,比往常说得更多,使我感到焦虑不安。这种低级之类的男人,竟使最高级之类的女性高兴,获得青睐,是我多少年来解答不出来的谜。一眼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没出息的浪子--我这样说,凡是男人,十之八九必定会同意我的意见。可是,十个女性之中,必有九个,不!怕是有十个都会被他迷住。 大家就坐。白色黏黏像个汤似的液体,排在各人面前时,我把视线一面徘徊于餐桌上,一面试图归纳各种可能性来。 白罗的话如果没有错,而且他的脑子要是真的还那么明晰而没有衰退,那么,在座其中,某一个人就是危险透顶的杀人凶手呵--甚至,该人物可能也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白罗虽然没有告诉我,但我可以推测那个X的人物,必定是个男人,那么,难以猜想的男人,到底是哪一个男人呢?绝对不会是赖特雷尔上校。这一点,凭他的优柔寡断,与经常可以看到的有气无力,就不难判断。会是手拿望远镜的诺顿吗?诺顿表面上是个逗人喜欢,没有出息而消极的男人。不用说,杀人凶手之中,有很多是慎重而不受人注目的--也就是这样,他才凭藉杀人的手段来主张自己的。因为他常为了被忽视而怀恨啊!或许诺顿可能是这一类的杀人凶手。可是,他是一个爱好小鸟的人。我一向深信,凡是爱好自然的人,可以证明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那么,波德·卡林顿呢?这位驰名世界的杰出运动家,也是行政官,人人爱戴,人人尊敬的人物。不成问题。富兰克林博士也可以免了这个怀疑。因为我知道茱蒂丝尊敬他,对他的评价颇高。 其次是阿拉顿少校。我慢慢咀嚼,从容地评定。所谓丧心病狂的家伙,指的可能就是这种男人!这种男人说不定会向自己的祖母骗钱。然而却以极为浅薄的魅力,粉饰外表。此刻他正在洋洋得意地渲染他的失败之谈--自己扮成丑角,恬不知耻地插科打诨,赢了大家的笑声。 如果阿拉顿是X,他的行凶目的必定是在某种利益无疑。 可是,白罗并没有明确地指出X是男性。也有柯露小姐的可能。我这样忖度。很明显的,她是个心神不镇定,举止慌张的神经质美女,具捕风捉影,看到绳子就会怕蛇的那种风趣。但是,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起来都很正常。晚饭席上的女性,只有她、赖特雷尔太太和茱蒂丝三个人。富兰克林太太在二楼的房间里吃晚饭,而身边那位护士,要等到我们吃完才下楼来吃。 吃完晚饭,我站在客厅窗子旁边,一面望着院子,一面回想起褐色头发的年轻的馨西雅.玛特克从草坪那边奔跑过来那时候的一幕往事,身上一袭洁白制服的她,是多么迷人呵…… “怎么样了?”茱蒂丝忽然问我。 我颇感惊愕。“怎么样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今晚的爸从头到尾整个都很奇怪哪。吃晚饭时干么?老是盯住大家看。” 我愣住了。因为我没有想到我竟为了思索某事而出神,甚至把它流露于态度上啊。 “是吗?我是在发思古之幽情呀,可能是在看着鬼魂吧。” “对了,听说爸爸年轻时曾住在这幢房子,是不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这里被害死,对吗?” “被人毒害的,毒药是马钱子硷。” “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人?还是讨厌的人?” 对她所问的这句话,我思索了一会儿。 “一个和蔼可亲的人,”我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是一个慷慨而乐善好施的人。曾经为慈善事业捐献很多钱。” “哦--原来是那种意义的慷慨、乐善好施。” 茱蒂丝的声音略带一点轻蔑。然后马上又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住在这里的每一个人是不是都幸福?” 不,并不幸福,至少我是知道的。我慢慢地说:“不幸福。”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像是囚犯的心情啊。掌握着总财产的是殷格索普夫人--她把财产一点点地施舍给大家,却让名义上的子女们无法享受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茱蒂丝忽然喘了一口气,而挽着我胳膊的手也重了。 “太过分了。那是权力的滥用呀!不行,不能容许这样做。一个老人或病人,不该掌握干扰健康人的生活那种权力!把他们束缚,使他们焦虑不安,浪费可以尽量利用的力与能--世上竟有这种需要。这叫做专横!” “这……并不……”我冷漠地说:“这不仅限于老人。” “我知道你的意思,爸,您认为年轻人才是专横吧。也许您说的对,但是我们的专横却是干净俐落的。至少,我们只是作作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已,既不希望连他人也依我的愿望行事,而且从没想到要把别人当奴隶看待呢。” “不,你们年轻人一看到有碍手碍脚的家伙,会无动于衷地把他摆平哪。” 茱蒂丝用力抓我的手。“请您别说得那样残酷了!我并没有把人摆平得那么厉害呀!而且,爸爸连生活方式也没有给我指导过,孩子们认为这是庆幸的。” “可是,以我来说,”我坦率地说:“虽然没有指导果你,但是却受妈指责,说什么失败是个教训呢。” 茱蒂丝又很快地拧了我的胳膊。她说:“我知道的,可是爸爸,是不是要像老母鸡那样把我们的事叫叫嚷嚷的?我讨厌叫嚷!无法忍受。不过,前途未可衡量的人生,就要为已经没有用的人生牺牲的那种无聊,爸爸,您当可以了解吧?” “有时候是这样的。但大可不必因而诉诸于极端的手段……只要远离一点就得了。” “是啊,不过,是不是真的这样就行?” 茱蒂丝说得太激动了,使我暗吃一惊,偏过头去望她的脸。天色暗了,看不大清楚她的表情。她继续说,但是声音很低很紊乱。“有不少真令人难懂的事--金钱啦,责任感啦,不愿伤害心地善良的人啦--多得很呢。而且其中也有丧心病狂的人--他懂得如何玩弄那种心情的方法。那种人--那种人和吸血的蚂蟥一样!” “茱蒂丝!”我为她那流露于谈吐间的愤怒而惊讶。 他可能发觉说话过分兴奋,很快地笑一笑,放开挽着我胳膊上的手。 “我说得那样过分吗?遇到这种问题,我总是不由得会光火的。我知道有这样的例子,有一个无血无泪的老人,无巧不成书,也有一个很勇敢的女人--她摆脱束缚,解救了她自己所爱的那些人,但是社会却把她当作疯子看待。疯子?我说再没有这样正常的行为,甚至,再没有这样果敢的行为!” 可怕的不安从脑际掠过去。最近,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相似的话。 “茱蒂丝!你说的是哪一个案件?” “不,那是爸不认识的人,是富兰克林大夫的熟人。是名叫李芝费特的老伯。他虽然是大富翁,却让女儿们在饿死的边缘挣扎--不让她们见任何人,而且也不准她们踏出家门一步。真可以说是神经失常,但是据说,医学上却不能这样说。” “然后,最大的女儿就把那个老头杀死了?” “爸也在报纸上看过这条新闻吗?社会上可能会说这是杀人,但是她却并不为个人图利啊。因为玛嘉丽.李芝费特在行凶后迳往警察局自首呢。我认为她很勇敢。我就绝不会那么勇敢了。” “你是指投案自首的勇敢?或是指杀人的勇敢?” “两者都是。” “听你这么说,我才松了一口气。”我板着脸孔继续说:“但是你说的有时候也准许杀人这句话,听起来可不是味道。”我顿了一下,然后再补充一句:“富兰克林大夫有什么看法?” “他说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爸,也有应当被杀害的人呢。” “这样不行,茱蒂丝,不能这样说。这种看法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向每一个人学的。” “告诉你,那是有害无益的歪理啊。”“我知道,我们谈别的吧。”茱蒂丝稍微犹豫了一下。“老实说,我是带来富兰克林太太的口信给您的。她说要看看爸爸,如果不碍事,是不是可以到她寝室走一趟?” “可以啊,我很高兴去拜访她。看她连晚饭也无法下楼来吃,大概很不舒服吧?怪可怜的。” “没什么大不了。”茱蒂丝冷漠地说:“还不是喜欢小题大作而已。” 年轻人是多么无情的呵。--------------------------------------------------------------------------------------- 第五章 我只见过那位富兰克林太太一次面罢了。年纪差不多三十左右--也许可以拿她来形容圣母型的女性吧。大大的褐色眼睛,中分的头发,长长的脸是那样温和。纤细的身材,及几乎透明的令人有弱不禁风之感的皮肤。 她把上身紧贴在衬垫,躺在沙发兼用的床上,身穿一袭白色与淡蓝的优雅的化装服。 富兰克林与波德·卡林顿也在座,喝着咖啡。富兰克林太太微笑着,伸出手来欢迎我。 “欢迎大驾光临,海斯亭上尉。这对茱蒂丝是有益的,看她工作太过分勤勉了。” “还好,我看她蛮快乐的。” 巴巴拉.富兰克林噗嗤一声。“是啊,得天独厚的茱蒂丝,真令人羡慕。茱蒂丝绝不会知道,身体孱弱是什么滋味呢。可不是吗?护士小姐?对了,我来介绍,这位是护士顾蕾丝小姐。她太好了。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给我的照料,像照料婴儿似的,无微不至。” 顾蕾丝的身材修长,气色很好,褐色的头发,她的头,型态太美妙了。我发觉她的手又长又白--是在医院上班的护士罕见的手。不大喜欢说话,偶尔也有不理不睬的时候。现在她也是一句话不说,只是轻轻地点头而已。 “不过,真是的,”富兰克林太太继续说:“约翰派给令媛的工作也太多了,忙得太过分了。他是一个最会把人当奴隶驱使的人。你是奴隶的主人吧,约翰?” 约翰·富兰克林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然后一面低声地吹着口哨,一面玩弄口袋里的铜板叮当叮当作响。太太的一声,使他有点惊讶。 “你说什么?巴巴拉。” “我正在说,你派给茱蒂丝的工作那么多,真是太过分了。现在,海斯亭上尉也来了,我俩正要商量设法别让她那么忙。” 玩笑可不是富兰克林博士所擅长的。脸上泛起暧昧与困惑的表情,他把像是寻求答案似的视线朝向茱蒂丝。喃喃着说:“工作要是太多的话,可要告诉我一声。” 茱蒂丝说:“各位,这是玩笑嘛。提起工作,我正要请教,就是那第二个玻璃片的染色--诺,另一张那边的--。” 富兰克林博士兴奋地插嘴说:“嗯,对了。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就到研究室去看看吧。不仔细查证的话--” 他俩还说了些什么,便走出房间。 巴巴拉.富兰克林又靠在衬垫,叹了一声。顾蕾丝护士冷不防说:“会驱使奴隶的倒是海斯亭小姐呀!”说得多么不称心。 富兰克林太太又长叹了一声,嘟喃着说:“我觉得我一无是处,当然,我应该对约翰的工作有更多兴趣才对,但是,心有馀而力却不足。也许是我不行,不过--” 站在火炉旁边的波德·卡林顿满不在乎地打断了话头。“说什么无聊的话嘛,巴巴拉。你这样就行了。不必闷闷不乐。” “是呀!不过,威廉,无论如何,我总是会闷闷不乐地想不开哪。对自己也感到讨厌了。一切的一切--无法摆脱的心情啊--一切都令人那样不快。土拨鼠啦,鼷鼠啦,哦,讨厌--那些东西!”她在发抖。“我知道我多么愚蠢,不过,我本来就是傻瓜嘛。看到那些东西就会不舒服,我的幻想里尽是些美丽而快乐的东西--小鸟啦,花啦,玩得天真的小孩啦。你能了解我吧?威廉。” 他走近夫人身边,握了夫人身出来的那只像是有话倾诉的手。俯视着夫人的他,和往常不同,恰似少女典雅的风采,这是不由得令人感动的情景--因为波德·卡林顿本来是个男人中的男人呀。 “你仍然和十七岁那时候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巴巴拉,你可记得你家里的花园房子,小鸟,和那些椰子树吗?” 他把头转向我这边来,“我和巴巴拉是青梅竹马呢。” “什么,青梅竹马!”巴巴拉说。 “嗯,虽说我们的岁数相差十五岁以上,可是,当我是青年的时候,曾经和幼小的你玩过的。我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然后不晓得经过几年回来一看,你已经是一位窈窕淑女了。这是你初出茅庐在社交界登场的时候,还有,我也带你去高尔夫球场,教你如何学会高尔夫球的。你还记得吧?” “威廉,你说,我还会忘记吗?” “我的一家人就住在这附近。”她向我说明:“威廉常到拿顿那位他的伯父伊维亚拉特爵爷的公馆来小住几天呢。” “那是一个宽敞得像是个坟场似的宅第--不,现在依旧。”波德·卡林顿继续说:“我曾想过,要把那种地方整理到能够住下去,根本就太没有道理。” “不,威廉,没有这回事,一定可以整理成很理想的房子!”“是吗?可是糟糕的是我却没有好主意呢。浴室,坐起来舒舒服服的椅子--我所幻想得出来的,顶多这些而已。这一点无论如何非请一位女士帮忙不可。” “所以说,我不是说过我愿意去帮忙嘛,我说话算话。真是的。” 威廉爵爷疑惑地望着顾蕾丝护士那边。 “如果不妨碍身体,我可以用车子送她过去,护士小姐,你说可以吗?” “不要紧的,威廉爵爷。这样可不是有益身体吗?当然,请你小心,不让她疲劳过度。” “好!那就一言为定,今晚上好好睡觉,祝你明天精神愉快。” 我们二人向富兰克林太太道过晚安,一起走出房间。在步下楼梯,波德·卡林顿心中不悦地说:“你一定想像不到十七岁的巴巴拉是多么漂亮吧。当时,我刚从缅甸回来--我在那里丧妻。这样说可有点……说实在的,我的心全给巴巴拉迷住了。经过了三、四年,巴巴拉和富兰克林结婚了。我想她的婚姻生活大概不会美满的。原因可能是她的体弱多病。可是那个男人既不了解巴巴拉,也不承认她的好处。而且巴巴拉又是个感受性很强的女人,所谓体弱多病,有时候是神经性的。如果多多照料她,尽量使她快乐,她必定可以改变得判若两人哪!可是,那个庸医,他的趣味全在试管和西非的土着与文化。”波德·卡林顿气愤愤地说。 我想,他的话也有一理。可是,想不到波德·卡林顿却为富兰克林太太的美色所颠倒。她的美丽有如一碰就坏的巧克力糖盒子,但她毕竟是个病弱的女人。另一方面,波德·卡林顿是个朝气蓬勃,充满活力的青年。对于神经质的半病人来说照理应该徒然感到焦急才对。可是,少女时代的巴巴拉.富兰克林想必是漂亮,而且大多数的男人,尤其是对于有气质的男人如波德·卡林顿者,可能忘不了当年的印象。 到了楼下,拉特雷尔太太毫不迟疑地邀我打桥牌。我说要去看看白罗,婉谢她的雅意。 白罗已经上床了,卡狄斯为整理房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关好了门走出去。 “白罗,我真拿你没办法。你那令人讨厌的隐藏王牌的毛病,真的本性难改吗?害得我惨了,为了要查出X其人,白白浪费了整个晚上。” “那你一定是处于稍微茫然自失的状态不会错。看到你那个模样,有没有人向你问长问短的?” 我想起茱蒂丝的一问,稍觉脸红。看情形,白罗可能在观察我的动静。从他唇上看出他露出有点心术不正的微笑。但是,他却只说:“那么,有关X的真面目,你有什么结论?” “如果给我猜对了,你是不是愿意告诉我?” “那不能说的。” 我目不转睛地瞪住他的脸。 “据我所推测,诺顿就是--” 白罗的表情依然不变。 “话虽这样说,但是并没有可以作为判断的材料。只是我觉得他比谁都有X的嫌疑而已。况且那个人,诺,一点都不受人注目哪。我认为我们所要找的杀人凶手,一定是不受注目的人物。” “正是。可是,不受人注目这一点,除了你所猜想的之外,还包含其他意义。” “这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你可以揣测,假设有一个恶行恶相的外乡人,在发生命案的数周以前,忽然没有什么理由地闯进来。这就当然会惹人注目呢。他本人会钓钓鱼,作些无害的消遣,佯装不让任何人起疑,这样可不是比较方便吗?” “或者是他可以观察些鸟类。正是,我所说的正就是这一点。” “另一面,要是杀人凶手本来就是个惹人注目的人物,那不是方便的吗?也就是说,屠夫或什么的。这就占了很大的便宜,因为有谁会介意屠夫身上的血迹!” “没那么容易,如果那个屠夫为了要掌握杀害面包店老板的机会而化装成肉店老板的话,那就非不不小心不可呀!” 我仔细打量白罗的表情,我觉得或许白罗这句话里头含有一个启示。果真如此的话,我觉得他所指的似乎是赖特雷尔上校。上校可能是为了要掌握杀害房客其中之一的机会,这才藉口经营高级公寓,用来掩护。 白罗慢慢地摇着头说:“任你看我的脸,也不会找到答案的。” “你这个人倒是一个会叫人急死的专家。”我一面说一面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所怀疑的并不是诺顿一个人,那位名叫阿拉顿的男人怎么样呢?” “你不喜欢那个人吧?”白罗的表情依然无动于衷。 “正是。我不喜欢。” “原来如此,你认为他是个所谓天性恶劣的家伙?” “正是,你没同感吗?” “我也这么想,不过……”白罗慢慢地说:“对于女士们,他的人缘却很好。” 我加重轻蔑的语气说:“女人为什么都是那样傻呢?那个家伙到底有什么好处。” “谁也不知道,可是,此例由来已久,堕落的男人--女人总是会为这种男人倾心的。” “可是,为什么呢?” 白罗耸耸肩说:“也许有我们所不明白的好处吧。”“这个好处在什么地方呢?” “危险,大概可以这样说--任何人都想在生活中危险的滋味。有的人从书本体会到;有的人从电影里看到它;但千真万确的是--人类的本性总是对太安全的事,会感到讨厌。男人会在各种领域发现危险--而女人差不多到头来会在男女之间寻求危险。所以说,女人可能喜欢隐藏着如狼似虎的危险重重的男人吧,隐藏着爪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扑过来的男人。而对于可能成为善良而温和的丈夫那种斯文的男人,女人总是不屑一顾的。” 我忧郁地沈默片刻,探索这个问题。可是,终于又回到前一个问题来。 “白罗,要查出X的庐山真面目,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想尽办法,找出和那些人都是熟人的该人物就行了。诺,就是和你所说的五个命案的关系人熟悉的那个人物。” 我洋洋得意的说出我的看法,但是白罗只是以轻蔑的眼光望着我。 “海斯亭,我之所以叫你到这里来,主要不是要看你笨头笨脑,淌着汗水循着我走过的路走的,而且,我得先告诉你,事情棘手的程度,可不如你所想像的那样简单呢。在这五个谋杀案,有四个发生于本州。现在聚首于这屋顶下的人,都是谁也不侵犯谁地住在这里,可不是陌生人的群集。这里也不是普通意义的旅社。拉特雷尔伉俪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只因为生计有点不如意,所以,才买下这幢房子,孤注一掷地开始做起生意来了。客人只限于他们夫妇的熟人,或经熟人介绍的那些人。富兰克林伉俪是准男爵威廉所推荐的。这一次由富兰克林邀请诺顿来,恐怕连柯露小姐也是富兰克林伉俪请来的吧。也就是说,和房客之一熟悉的某特定人物,也就是全部房客所熟悉之人物的可能性很大。这也就是说,X无拘无束地潜进过去犯罪事实最受人知道的土地来,当不至于有什么奇怪才对呀。我们就试以农夫被谋杀的案件为例来说吧。发生命案的村子,离波德·卡林顿他的伯父宅第并不很远。而且富兰克林太太一家也住在那个村庄附近。村子里的旅社有旅客进出。富兰克林太太家族中之友人某某,常投宿那家旅社。富兰克林本身也投宿过。诺顿和柯露小姐也许曾经投宿过,不,恐怕是一定投宿过的。 “不行,喂,求求你,请不要吹毛求疵,把我连你也得隐瞒的秘密,冒失地给挖出来。” “真是无聊。听你的口气好像是说我一定会把秘密给漏出去似的。白罗,你说我有会说话的脸,这种玩笑,我已经听腻了,连笑也笑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