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手道:“就算没事,官兵也定必早已包围了那儿。” 赫连春水诅咒起来:“那四个老王八——这么说……” 铁手道:“这番要大伙儿冲出重围,可真要凭天意了。” 赫连春水道:“好!凭天意就凭天意,冲回去大伙儿一块死。” 戚少商忽道:“不对!” 他们三人边疾驰边交谈,脚下可绝不慢。 赫连春水没料戚少商这么一句,问:“什么不对了?” 戚少商道:“大伙儿一起回去送死,岂不逞了姓顾的那狗官的心愿?何况,无此必要!” 赫连春水恼道:“难道我们就任由大娘……他们遇危而不理吗!” 戚少商断然道:“当然不!” 赫连春水狐疑地道:“你的意思是?” 戚少商道:“你们去请救兵,我回去就好!” 赫连春水忽然仰天大笑。第一零四章 江畔何人初见月? 戚少商不去理他,迳自道:“这件事本就由我而起,不能老是叫朋友为我送死。” 赫连春水冷笑道:“我不是为你送死,我是为大娘送死。” “我知道你愿为大娘死;”戚少商几乎是要求了,“但是如果你和我及大娘全都死了,有谁替我们报仇?” 赫连春水态度强硬地道:“我不管!若不是我力主要投奔八仙台,也不致有此劫,这次可不是为你,为大娘,而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怎能不回去!” 戚少商急道:“可是大家一起战死在洞里,对谁都没有好处。” 赫连春水冷笑道:“我们已落到这种地步,还会有什么好处?” 戚少商道:“你……”遂知道赫连春水是故意跟他顶撞,便强忍怒气。 奇怪的是,铁手忽然不作声,跟在赫连春水的后面,眼中只露出伤悲的神色。 赫连春水也平了一口气,忽道:“你说应该要留下人来替我们报仇,我看倒有一个。” 戚少商会意过来,道:“谁?” 赫连春水道:“铁捕爷。” 铁手苦笑道:“两位何把我独摒在外?” 赫连春水道:“不是把你摈在外,而你在外,确是可以请救兵,再来解我们之危。” 铁手道:“我现在也是‘黑人’了,跟两位一样正受通缉,岂有救兵可请?再说,师父和三师弟、四师弟都还在京师,我现在已是朝廷重犯,只怕未到京城,早已被问斩廿九次了。” 戚少商道:“无情兄正赴京师,请奏呈上,他嘱我先行赶来这儿援急。” 铁手只道:“希望他一路平安。” 戚少商道:“不过,你绝不能跟我们一道。” 铁手道:“为什么?” 减少商指了指赫连春水背上的殷乘风道:“因为殷寨主受了重伤,他必须要治疗,怎可重返洞里送死?” 赫连春水接道:“对!他正需铁二爷为他疗伤护法。” 铁手只叹了一声,道:“只可惜殷寨主再也不需要任何人替他护法了。” 戚少商闻言一惊,再看铁手的表情,已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赫连春水只一迳的说:“铁捕头,你可不要推却,殷寨主他——”忽有所觉,放下殷乘风一看,只见他脸若紫金,微含笑,已死去好一阵子。 赫连春水一时呆住了。 铁手叹息道:“‘武林四大世家’”,‘东堡,黄天星死于姬摇花手里,‘南寨’伍刚中殁于楚相玉掌下,‘西镇,蓝元山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北城’周白宇自尽身亡,连‘青天寨’的少寨主殷少侠也在这八仙台撒手尘衰,江湖寥落尔安归?未入江湖想江湖,一入江湖怕江湖;如果不急流勇退,这江湖路真是一条黄泉路。” 戚少商看见殷乘风死时的表情,反而是解脱了的样子:也许他觉得如此可以更接近伍彩云罢? ——可是息大娘呢? ——她安然否? ——如果你有了意外,我也只有像殷乘风一般,除死无他。 息大娘当然不安然。 铁手、殷乘风、赫连春水赴宴后,立即有人来献上佳肴酒菜,并勤加劝饮,这一来,息大娘等更起疑心。 息大娘表面敷衍,暗里叫勇成及唐肯仔细检验,果尔发现酒里有迷药,饭内有毒,巡逡的喜来锦等,更发现大队官兵,已包围岩洞四周,忙急报息大娘。 息大娘猝然发动,拿下了这四名送菜的人,然后企图率众冲出“秘岩洞”,并着人急报赫连春水等人。 不过,大军已把秘岩洞包围得似铁桶一般,息大娘率人冲杀几次,反而折损人手,十一郎也丧命在官兵的强弩下。 息大娘情知硬闯不成,反而不如死守,秘岩洞得地势天险,一旦有了防备,反不易攻取,于是以逸待劳,与官兵作“拉锯战”。 息大娘心急如焚,但无法可施,只望铁手精警,能有所觉,不为埋伏所趁。 铁手等人杀出海府后,黄金鳞即放出信号,并飞骑截杀,更防铁手等渡易水逃离八仙台,故从四方兜截。 不料铁手、赫连春水、戚少商三人俱重义气,反扑秘岩洞,自官兵后方攻入,官兵一时大乱,当其时主将未到,惠千紫等指挥失策,只要跟息大娘等一齐发动,大可冲出重围,无奈洞中家眷委实大多,行动不便,众人又不忍骤舍老弱伤残而去,故而只是铁手、戚少商和赫连春水冲回洞内。 赫连春水当然仍背着殷乘风的尸首。 青天寨的人一见殷乘风毙命,人人义愤填膺,要与官兵决一死战,并要杀尽不仁不义的“天弃四叟”,铁手忙力加劝阻,说明妄动只有平添无谓牺牲。 这一来,官兵见铁手等人又回到秘岩洞,惊疑不定之下,也正中下怀,因为他们一入洞内,除非是变成尸首,否则谁都再也出不来。 至于洞内戚少商与息大娘乍逢,宛若隔世。 赫连春水却避过一旁,神情是忧伤而失落的。 铁手忙暗里着勇成和唐肯,跟赫连春水多作交谈,赫连春水只心不在焉,怔怔不语。 原来戚少商赶去“拒马沟”,见官兵聚集,情知不妙,打听之下,才知道“青天寨”已为官兵所攻陷,戚少商一听之下,万念俱灰,本想把性命拼掉算了,但复一观察,只见官兵依然联营结阵,如临大敌,再作仔细勘探,才弄清楚原来南寨大队得脱,已渡易水,其中包括几个“主凶”、“匪首”,都能逃脱。 戚少商即渡易水,想到“连云寨”与“天弃四叟”素有深交,便往海府打听,却正好遇上霍乱步和两名“连云寨”旧部,正在“处理”巴三奇的尸首。 戚少商以前见过巴三奇,巴三奇虽然死了,他还是能认得出来。 戚少商亦认得出那两人是顾惜朝的部下,“连云寨”的叛徒。 戚少商更认出霍乱步。 这一下,霍乱步也发现了戚少商。 他反应奇快,立即叱令两名手下围攻戚少商。 这两名旧部一见是戚少商,毕竟是当家的,余威尚在,两人都吓愣了,但又不敢抗令,一个照面便被戚少商制伏了。 霍乱步却想趁此逃之夭夭。 戚少商挺剑直追,霍乱步撤腿就逃,不过他跑得再快,也快不过戚少商的“鸟尽弓藏” 身法。 戚少商截住了他。 霍乱步怎敢跟戚少商单对单的交手?为了求生,居然给他想出了个办法: “只要你不杀我,我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什么秘密?” “这秘密关系到铁手、赫连春水、殷乘风、息大娘还有每一个人生死存亡,你只要放过我,我便决不相瞒。” 戚少商为之动容。 他本来就知道,像“连云四乱”等只是小角色,他真正的巨仇大敌是顾惜朝、黄金鳞。 他也无意要马上杀死霍乱步,但却急于知道息大娘等的消息。 所以他同意。 他同意放过霍乱步。 霍乱步知道戚少商言出必行,向不失信,而且,就算不信任对方,他也无活路可走。 他为了讨饶,把顾、黄二人在海府的一切布置,一五一十的全告诉了戚少商。 戚少商一听,知道大事不妙,忙点倒了霍乱步,赶去海府,依霍乱步所提供西墙跨院伏兵较少处,先截断炸药引子,再来个从后突击,把敌方布局冲乱,呼叫铁手等往此方向冲杀,果尔得脱。要不这一下子里应外合,官兵乱了手脚,铁手等趁此全力往大门冲杀,恐怕就难有性命重返“秘岩洞”了。 他们现在虽已留在“秘岩洞”里,可是,却冲不出“秘岩洞”。 “秘岩洞”通风口极多,而且洞深连绵,迂回曲折,如要用火攻,决无可燃之物,若要用烟蕉,则官兵一近洞口,亦遭洞内群雄射杀,而且地近江边,水流入某几个窖洞里,风劲且急,无论火攻烟薰,俱奈何不得,食水也不成问题。 这样一来,双方对峙了超过十日。 最大的危机,是官兵倍增,而且更头痛的是粮食问题。 就算是再省着吃,粮食都快吃光了。 ——该怎么办? 幸好那日官兵送来为“饵”的菜肴,除了饭、酒不能吃用之外,却是无毒,前数日倒是靠这些“菜肴”渡过了几餐。 但却再也撑不下去了。 几日来,赫连春水的脸色都是沉灰灰的,没有多说话,只冷着脸,磨着枪。 枪愈磨愈利。 不管是他的二截三驳红缨枪、或那杆白缨素杆三棱瓦面枪,他都常磨,常看。 戚少商和息大娘经过多次的生离死别,依旧言笑晏晏。 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到雷卷和唐二娘,笑说希望他们好,他们快乐,他们永远也不要回来。 因为他们心里知道,这儿已是全无希望。 全无活命的希望。 到了第十二天的晚上,赫连春水开始谈笑,居然还以水代酒,祝息大娘和戚少商白首偕老,就在二人微微错愕之下,赫连春水一仰脖已干了杯。 他真把水当酒了。 后来他又交代“虎头刀”袭翠环一些话,大抵上是一些如果出得“秘岩洞”,要向赫连老将军转禀的话。 他们还曾聚在一起,在洞孔观察敌情。 官兵显然没有全力抢攻,只作全面监视。 他们显然都在等。 等他们的敌人粮尽力殆的一天。 其中在高地上,竖有几个大帐蓬,其中最大的一顶,顾惜朝和黄金鳞常在彼出入,张扬猖狂,似料定“猎物”决逃不出他们手中一般。 戚少商等人的确逃不出去。 就以戚少商而言,曾经几次都逃了出去,但一样仍落在他们掌握之下。 他们已布下天罗地网,胸有成竹,且看何时才把网收紧。 息大娘看见顾惜朝和黄金鳞张狂拔扈的神态,忍不住哼了一声道:“你知道我有多恨这些人?” 她依俟着戚少商说:“只要有人杀了这两人,我宁愿嫁给他。” “为什么这世上总是小人得势。”息大娘叹息着道,“小人本就可恶,一旦得势,看他们的嘴脸,就更加可恨。” 这几面帐蓬当然是主帅的行营。 除了顾惜朝与黄金鳞,当然还有一些将官、兵带、武林人物,还有吴双烛、惠千紫、“连云三乱”等。 赫连春水遥遥望见吴双烛,眼都红了。 他因为信任“天弃四叟”,所以才害得大伙全困在这里,虽然没有人直接责备他,但他也清楚洞里有多少双眼睛是在埋怨他、怨恨他的。 就算没有人责斥他,他心里仍在责斥自己。 他就是因为信任吴双烛,所以才去赴宴。 因为赴宴,殷乘风才会死。 殷乘风的尸体还在洞里发臭,青天寨的部下没有人会原谅他的。 赫连春水也不会原谅自己。 况且,他不止于不能原谅,还不能忍受。 他不能再忍受下去。 这应该是第十三日的凌晨。 他悄悄的爬起身,绑扎好了腕袖、裤管,带好了两杆枪,望了望灰黑沉沉的天色: 他本来很想再到上层洞里,去看看息大娘。 再看最后一眼。 息大娘是跟连云寨的女眷一起睡的,他本欲悄悄溜进去,但终于止步。 他怕再多看一眼,自己便会失去了勇气,再也走不成。 死不成。 他决定死。 只不过在死前,要手刃吴双烛,最好还能杀死顾惜朝,甚至也能把黄金鳞杀掉,那就更死而无憾了。 ——他年,也许大娘会活得下来,跟她的孩子说:就是这样,赫连公子替我们出了一口冤气,要不是他…… 想到这里,赫连春水的眼睛就湿润起来了。他心里暗骂自己:哭什么哭!大不了是死,身为将军之子,还怕死么!?只不过,伤心的却不是死那么简单…… ——可是,大娘已跟戚少商会上了面,自己还留在这儿干什么!?这儿,已没有自己这个“局外人”可留恋处了。 “方留恋处,兰舟催发”,赫连春水忽然想到这两句诗,外面夜深如水,月明如镜,今夕何夕?这样的一夕明月!这样一横大江!江水滔滔,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赫连春水凝望着月色,不禁痴了。 第一零五章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赫连春水忽然觉得很伤心。 他刚认识息大娘的时候,戚少商就已经在息大娘心里结成了临风玉树,形象无人可以替代。戚少商当年咤叱风云,黑白两道、英雄好汉,只要一听他的名号,都得叫一声“要得!” 而他自己呢,赫赫功名,将军之子,却不得大娘一眄。 他初见大娘,只觉得她除却风流端整外,别有系人心处,似是酒味摆得愈久,味道愈醇。这“系人心处”,日后就成了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凄清处、心酸楚处、梦不成眠处。 直到他听说大娘终忍受不了戚少商的风流蕴藉,别出连云寨,自创毁诺城,与戚少商为敌,他也不知是惊、是喜,但一犹疑三踌躇,未敢去找她,怕是乘人之危,怕是伊不理睬: ——若有戚少商,还说是因为戚少商之故,如果没有戚少商,大娘都不相就,他又如何自圆,又如何自处?更是情何以堪呢! 结果,他终于等到了。 大娘飞来传书,找了他来。 他一路春风中马蹄劲急,把心跳交给了蹄声。 结果,是大娘求他相助。 相助戚少商。 那时候,他的心已经死了。 ——其实,他在“黑山白水”里,陷入危境,还给“金燕神鹰”追杀,躲入碎云洞里,全是他自己生安白造出来的事。 他希望息大娘注意他。 他希望接近息大娘。 他愿意做一切卑屈的事。 那时息大娘仍主持“毁诺城”,他帮不了她,以她倔强的性子,也决不要人相帮,所以,他只好设下布局,反而是他自己先求息大娘相帮,这样,息大娘有难的时候,才会想到他这个人。否则,以“金燕神鹰”的“双飞一杀”,又有谁躲得了?就算铁手相救,也不一定能搪得住。 可是,他第一次知道可以“相助”息大娘,喜悦得一颗心都几乎飞出了口腔,结果,息大娘只要他帮戚少商。 还是戚少商。 永远是戚少商。 ——一步错过,永远的错失。 ——大娘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吗? ——她真的从未爱过我吗; 赫连春水想到这些就心痛。这些日子来,他为她丧尽部下精锐,为她永生不能返京,为她消瘦为她愁,然而,只要天天与她在一起,在这些辗转的征战里,他却觉得幸福安详。 他明知她可能只想着戚少商。 也许在同一片明月清辉下,他想着她,她却想着另外一个人,但只要仍同在一片月华下,负伤忍痛,漫长岁月,他都无怨。 “清辉玉臂寒”,他想到她;“夜夜减清辉”,他也只想到她。不知怎的,想到任何诗句,看到任何美景,他都想到了她,究竟他那颗心已完全是她的,还是他没有心了,她却拥有两颗心? 还是不止两颗? 尤知味背叛,他不恨他“背叛”,他只恨他不该“背弃”息大娘。功名利禄,怎能换半个大娘?他恨他愚昧无知,恨尤知味这样荒谬的抉择还要比恨他卖友求荣更恨得多了。 尤知味死了之后,只剩下了高鸡血。 他觉得高鸡血跟自己“同病相怜”,既是“水火不相容”,但也“志同道合”。而且,自己永远要比高鸡血高一等,使他感到得意洋洋、足堪自慰。 正如他自觉永远要比戚少商矮上一截一样。 可是高鸡血也死了。 连番征战,终于还是被困在此处,他只觉得自己受再重的伤,都不能死,因为他要活着,活着照顾息大娘。 决不能死。 但俟戚少商回来以后,他觉得在这洞里,再也没有他立足之处:他们一群人被困在山洞里,唇齿相依,敌汽同仇,所不同的是,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困在自己的心洞里。 只有一个人。 像只有一个月亮。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尊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云上的江月呢?照过大娘的玉臂,她皎好的脸,现在照进自己临死的眼里。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既然身在情在,身亡呢? 也许就没有情了。 所以他决定要走了。 临走前,看看月亮,想想大娘。 ——十数年后,同在月下,大娘可会想起我,赫连春水一笑。 笑容只一半,冻结在脸上,变成了无奈。 他提枪便走。 这两柄枪对赫连春水而言,真比任何人都亲。 因为每在他的生死关头,总是这两把枪替他解围、替他开道、替他枪挑仇人头。 这两柄枪,一把就像是他的妻子,一柄就像是他的情人。 ——他死了之后,枪会落在谁的手里? 本来一个人死了,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可是他想把一柄枪送给息大娘,一柄枪陪他去作最后一次冲杀。 刺杀最后一个敌人。 挑下最后一回冲刺。 掀起最后一次江湖浪。 ——不过大娘并不用枪。 他甚至不敢肯定,大娘会不会接受他的枪,正如他完全没有把握,大娘在他死后,会不会流一滴泪。 江月无声。 强敌满布。 他抄起了枪,立刻就要冲出去。 他只拿住了枪,并没有拿起了枪。 因为枪的另一端,被人执住。 一双清辉玉臂寒的手。 美丽的柔荑。 月下的人。 月影微斜,恰半的筛进洞里来。 一个柔生生的俏人儿,似笑非笑的凝睬着他,眼色却是幽怨的。 “你既然一定要去送死,何不把这柄枪送给我,留作纪念?”息大娘幽幽地道。 赫连春水只觉热血往上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如果不肯送给我,何不把它借给我,我跟你一起去冲它一冲?”息大娘仍在悠悠的说,“假使你都不愿意,那么,愿不愿意跟我再说几句话,然后才去死?”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我……我……” 息大娘唉的一声。 这一声叹息,使江上的月色,都愁了起来。 一时间,赫连春水心都疼了。 洞穴里有许多岩壁暗影,赫连春水只敢望着黯影,不敢看亮的地方。 亮光会反映泪光。 英雄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 “你觉得守在这儿,是毫无希望了?”息大娘问,“横死竖死,不如冲出去杀一阵才死,总好过等死,是不是?” 赫连春水觉得息大娘很不了解他,所以道:“不是。” “你觉得应该要去行刺顾惜朝和黄金鳞,因为你对赴宴一事,十分内疚,想将功赎罪,是不是?”息大娘说,“还是你不同意我们枯守这儿、坐以待毙的战略,想去讨一个大功回来?” 赫连春水更觉得委屈,一股悲枪,鲠在喉咙,反而淡淡的道:“当然不是。” “且不管是不是,”息大娘道,“你了不了解顾惜朝的为人、黄金鳞的作风?” 赫连春水心里只想说:你也不了解我,你不了解我!只口里什么都没有说。 息大娘道:“顾惜朝的手段,是从不露出弱点可让人知道,如果他向你露出弱点,很可能那反而是他最强之处。” 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黄金鳞,他的退,往往就是他的进;他追的时候,反而很可能是退。如果他退了三步,可能是进了三步。这两种人在一起,摆明了那里是自己的总营,就算你进得去,那儿也只可能是刀山火海、天罗地网等着你。” 赫连春水冷冷一笑:我本来就是去送死,我不在乎。你不会了解的。 “况且,最近这几天,他们已调集了各路兵马,各方高手,齐来对付我们。其中有黑道中极可怕的人物‘血雨飞霜’曾应得,他是来藉此和官府挂钩的,也有正道人物‘豆王’欧阳斗,他长得一脸痘子,擅施的暗器也是豆子,各类各式的豆子,他这人一向持正卫道,但生性太直,可能只以为是官府剿匪,理应相助,被人利用尚且懵然不知,但此人武功极高,不可轻视;”息大娘继续道,“另外还有当年远征西域的‘敦煌将军’张十骑,以及绿林道上第一把硬手‘粉面白无常’休生,加上吴双烛与惠千紫,有这些人在,所以他们才好暇以整,不怕我们飞得上天。” 赫连春水淡淡地道:“我们确是飞不上天。”他心中忖:但我却可以去死。 “但我却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些而出去的。” 息大娘忽把话题一转。 “你是去送死的。”她说,说得很慢,很缓,很柔,“你是为了我才去送死的。” 赫连春水心头一震,忍不住又要去看她。 那梦里才能看得真切的女子。 “龚翠环都告诉我了。”息大娘说,“她说,你要她如果活得出去的话,求赫连将军派兵来助我,并助我重建‘毁诺城’,说这是你死前的最后心愿……” 息大娘柔柔一笑道:“所以她很担心。她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她虽然是你家的仆人,可是她当你是她亲生孩子一般,她告诉我,她不知怎么办是好。你实在不该叫她担心的。” “不止她担心,我也耽心。”息大娘柔柔的道,“你更不该教我也担心的。” 赫连春水一时蹑喘不出半句话来。 息大娘又唉了一声。 江风明月,这一叹访佛传了千古,传了万年,再自江风送来,耳畔乍听似的。 “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静静的说,“我明白你的心意。” “大娘,我……” “我陪了他这许多年,让你受苦这许多年,这些日子来,我发觉跟他,反而是义气的多;我实在应该陪陪你的。”息大娘清清的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法,对他很残忍,所以还在逃难的时候,他还未重建连云寨之前,我是还会留在他的身边,不会离开他的。” 她一笑又道:“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是不是还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 赫连春水只听得心头热血翻动,颤着声道:“大娘,你是同情我,可怜我,才这样说的,是不是?” 息大娘平静地道: “不是。” “只不过,”息大娘隔了一会,才接道,“高鸡血死后,我这感觉,才份外强烈些。” 赫连春水激动得走前一步,两手搭在息大娘肩上,忽又觉唐突,忙缩回双手,只说: “可是,不可能的,你……” “少商没有来,我食不安,寝不乐,”息大娘忧忧的道,“现在他来了。我当他是大哥,一个相依为命的人,这些江湖岁月里,愈渐觉得,我想助他复仇,但我想陪你过一辈子。” 她的脸靥如同明月一般皎洁:“因为,我已害了你半辈子,我从来未曾陪过你,你却在困难危艰中,伴我共渡。” 她握着赫连春水的手,说:“所以,你不要去送死,“好不好?” 她限里也闪着泪光:“好不好呢?” 赫连春水只觉得自己浸沉在一种极大的幸福之中,几乎喜乐得要大叫出声,只喃喃地道:“大娘,大娘,红泪,红泪,我好开心,我好快乐……” 息大娘嫣然一笑。 赫连春水忽想起什么似的,说:“可是,戚寨主那儿——” “等一切平定了之后,我才告诉他;”息大娘坚定地道,“只要他能复起,只要他能报仇,我便不欠他什么了。” 她说:“他也不欠我什么了。” 潺潺江流。 悠悠明月。 月亮像恋爱一般轻柔的爬满了山壁、岩洞、穴孔、土坑…… 再明丽的月亮,也照不亮所有的黯处。 这层山洞里最黯的一个地方,有一个人,就在这个时候,踩在洞里最暗的黯处,离开了这儿。 他离得好远,身影跄啷,像受了重伤一般,转入了几个山洞,才敢把忍住的咳嗽,轻而沉重的咳了出来。 他咳的时候,全身都在抽搐着,像把肺都要咳出来似的,他双肩高耸了起来,月亮映照下,就像一只濒死的白鹤,看去竟有些似雷卷。 他当然不是雷卷。 他是戚少商。 由于他只有一条臂,所以看去更加伶仃、更要凄寒,份外单薄,份外枯寂。 ——大娘,你不明白:纵使我得到了全世界,而失去了你,我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如果我没有了你,我是什么?红泪,原来你并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我,一直都不明白我! 戚少商觉得喉头发苦,吐出来竟是血。 原来血是苦的。 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受创,伤未痊愈,吐血并不异常,但所有的创伤加起来,总不如这一刀深。 ——因为这刀是你砍的,大娘。 戚少商长吸一口气,他明白自己不能再欠负累息大娘,可是,从第一次乍逢惊艳,他们离离合合,争争吵吵,几时静息过?如许岁月,如许忧欢。他辉煌时,只希望辉煌给她看;而她美丽时,只希望美丽给他看。可是一个美丽,一个辉煌,总是错过了,从今生今世,就不能偿补了……月光,月光真是寂寞如雪啊。 戚少商关切洞里洞内的一切风吹草动,他也查觉赫连春水不大对劲,所以暗中留意他的行动,但却无意中听到了息大娘这番话。 他白衣苍寒。 剑若青霜。 唇紧抿。 鼻高挺。 人傲。 可是他已经死了。 他的人还未死,可是心却死了。 自从听到这一番话,他就等于不曾活过。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我会成全你的。戚少商心中只有一句句如一刀刀砍着的话,我会成全你的,大娘……就像你当年曾为我念: “思君如明月……” 思君…… 明月…… 江水涛涛。 何年初照? 戚少商忽然升起了一句自拟的诗: 为情伤心为情绝 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一笑。笑得比哭还无依。 直至“天亮”,他才发现自己未曾死去。 而且仍在活着。 悲悲哀哀般活着,然后装得快快乐乐。 ——这种活着,是不是比死还难受? ——这样活着,是不是比死还像死? 戚少商抚摸自己断臂的伤处,仿佛,断臂才是昨夜的事。 第一零六章 生死有情 就算不是因为饥馑,群侠在洞里再也耽不下去了。 因为易水涨了。 由于天气的变化,影响水流,水浸入洞,低洼的地方就变成一片水泽,逐渐只剩下两成不到的洞穴,可以避免水淹。 官兵现在只须集中监视那几个较高的岩洞,便可以控制群侠的一切举措。 勇成本来建议大家不妨藉水浸入岩洞时,反逆游出去逃生,但这条路却行不通。 因为洞中的人,大多数是旱鸭子,而又多有家眷,逆水潜泳出江口,这不但要水性很好,而且也凶险无比的事。 更何况官兵早已布署停妥,江上早停着数十快艇、蓬舟、风船,严加把守,而监守江面的高手,除了统管水师的“铁桅”陈洋之外,还有“三十六臂”申子浅和“血监”侯失剑。 侯失剑和申子浅原本是尤知味的结拜弟兄,是黑道上字号叫得极响人物,可能是得悉尤知味丧命于“青天寨”之故,全都加入官兵的清剿行动中,寻图“报复”。 像这样的铜墙铁壁,任谁都闯不过去。 就算能闯得过去,也必已张结天罗地网。 但留在洞里,也不是办法。 剩下不为水浸之地,也常受攻袭。 官兵不住射来火箭,着地即燃,原本洞穴毗接,不难闪躲,但如今全都聚集在几处,加上家眷的负累,以及饥饿的困扰,群侠实在疲于应付、枯守不下去了。 他们终于明白了:官兵为何一直只团团围住,迟迟不发动全面攻势,原来就是要等江水涨异。 这一等,官兵声势愈来愈壮大。 群侠愈来愈疲弱。 这一战不必交手,就已经知道结果。 其实,像铁手、息大娘、勇成等都可以先潜泳出去,或许能够逃得性命,不过,这时候,谁都不忍心把其余的人撇在这里、置之不理。至于戚少商、赫连春水、唐肯都不谙泳术或不善泳,根本就无法可施。 他们无法可施,官兵却步步进迫。 他们以铁盾护身,结成数百人为一队,迎面拢近。 铁手知道他们再不出去应战,恐怕就得被人迫死在洞里了。 如果出去应战…… ——这一战的后果将不可收拾。 一个人到了无可选择的时候,也就是最悲哀的时候。 可惜人常常都会遇上这些时候。 一群人有时也会遇上这种情形。 现在他们就遇上了这种情形。 那有什么办法呢?铁手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响遍洞内,他长吟道:“天地长情,人生常哀,生死何足珍!人只要死得坦荡、死得其所,也不在此一生了!” 戚少商叱道:“好!”喊到一半,扬手接下一箭。 铁手豪笑道:“你这半个好字,足以击碎半壁江山!” 息大娘叹道:“可惜就是这些人,只忙着对付自己人,却任由挞子蹂蔺我们大好河山!” 赫连春水红了眼睛:“好!咱们是大金殿前永不后退的龙,纵相忘于江湖,不见于天地之悠悠,也不在相识这一场!” 铁手见敌兵的铁盾阵已逼近洞口,知时间无多,长笑道:“只惜追命三弟不在,否则,该在出战前,当痛饮三百杯!” 戚少商大声道:“可惜劳二当家、阮老三、穆四弟……都不在此,否则,咱们可以好好的杀上这一场!” “无情师兄若在,他一定冷静沉着,绝不慌惶。”铁手喃喃自语,“小师弟若然在此,一定早已奋身出去拼命!” 却忽然听到一名青天寨徒众低声叹道:“唉,殷寨主已去世,我们怎抵挡得了……” 铁手听得一声怒吼,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管他谁在,咱们就拼了这一场!” 一语方毕,他已双掌一挫,当先冲出去! 戚少商看了息大娘一眼,那一眼里,千言万语,无穷无尽。 息大娘忽然觉得,她在此时此际应说一些吉利的话,便说:“我们都要活着,而且要好好的活下去。” 戚少商一点头,提剑冲出。 息大娘也跟着掠了出去,只觉一人也紧蹑而出,正是赫连春水! 群侠一旦涌出,本来千数强矢就要射来,但这时“铁盾军”离洞口已近,若攻箭恐会伤及自己人,便不敢贸然发弩;铁手第一个跃出,以沛然的掌力冲开铁盾铜牌的几个缺口,官兵一时阵乱,群侠相继冲出,一涌而上,与官兵分别厮杀起来。 这一来,正是杀声震天,风云变色。 官兵比群侠人数多出十倍都不止,而且不急于歼灭,把水面和岩洞四周紧紧包围着,务使不让有漏网之鱼。 赫连春水只想拼命。 他找上吴双烛。 他因为信任吴双烛,才会有这样的结果。 殷乘风的死,他一直耿耿于怀。 吴双烛也恨透了赫连春水。 因为当他穴道被解后,发现自己三个结拜兄弟:刘单云、巴三奇、海托山,尽皆死了,悲痛使他无法去深究是谁杀了他们,他只想为兄弟们报仇! 吴双烛的折铁雁翎刀和赫连春水的白缨素杆三棱瓦面枪,斗在一起,一时势均力敌,但“血雨飞霜”的三廷狠牙穿,加入了战场,赫连春水立时左支右细,险象还生。 戚少商单臂挥剑,连杀数人,顾惜朝的一刀一斧,已找上了他。 两人仇人见面,份外眼红,招招抢攻,要拼出生死,可是老奸巨滑的顾惜朝,怎肯单打独斗?“粉面白无常”休生,手持十三节骷髅鞭,步步进迫,戚少商单剑敌四手,迭遇险招。 这群人中,自以铁手为最强。 他一下子就钉上黄金鳞。 只有把黄金鳞拿下,或能使部分人安然脱险:至于自己,铁手早已豁出了性命。 黄金鳞的鱼鳞紫金刀,刀风霍霍,同时“郭煌将军”张十骑和“豆王”欧阳斗,一个挥舞虬龙杆棒,一个以九合无丝锁子枪,三人联手合攻铁手,铁手纵有天大的本领,要孤掌间击败这三名一流好手,又谈何容易?更何况是铁手身上仍负伤不轻! 息大娘、唐肯、勇成领眷属们退到江边,“铁桅”陈洋的大力黄金杆,运舞如风,独斗龚翠环和喜来锦,息大娘却给“三十六臂”申子浅的三梭透骨锥牵制着,加上“血监”侯失剑的锐钢虎头刀,缠战不休。 唐肯和勇成双双苦斗惠千紫的短锋锯齿刀,“连云三乱”趁机率兵冲杀,一时间各路人马,都杀得鬼泣神号。 群侠落尽下风。 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三人趁乱找便宜,钉上了唐肯与勇成。 他们都试过息大娘、铁手、赫连春水、戚少商的厉害,便专找弱点子下手。 唐肯和勇成便是他们认为的弱点子。 三人一加入战团,唐肯和勇成怎支撑得住?“连云三乱”为讨好芳心,更加费力进攻,勇成一双铁脚,才把霍乱步踢飞,惠千紫已一刀刺人他的后心。 勇成半声未吭,唐肯却大吼一声。 唐肯大刀飞砍惠千紫。 惠千紫急退,刀势一划,鲜血飞溅! 唐肯正要追击,勇成已闷哼倒下,宋乱水和冯乱虎也缠住了他。 就在这时,“虎头刀”龚翠环也着陈洋一杵,吐血踣地,巡捕班头喜来锦情势更为凶险。 惠千紫一刀得手,见唐肯被连云三乱苦缠,又想再暗算一记,忽然,勇成跃起,一脚喘在她的背上。 惠千紫哀叫一声,翻空出刀,一刀砍在勇成额上。 勇成不闪不躲,凌空出脚,又踢中惠千紫腰肢,惠千紫远远的飞了出去。 “连云三乱”登时无心恋战,掠去看惠千紫的伤势,却见惠千紫连受两下重踢,只剩下了半口气,眼看是活不成了。 宋乱水怒道:“是不是!我都说不要争了,现在她快要死了,还抢个什么!” 冯乱虎嘿声道:“你还来怨我们!不是你先急,又有谁跟我争霍乱步也愤愤地道:“现在还争个屁用!人都快要死了,放着个标致的美人儿,连用都没机会用上一次。可惜,可惜!” 宋乱水不甘心地道:“都是黄大人,不是他一直占用着,说不定她早就对我们千依百顺了!” 霍乱步低声叱道:“住嘴!你敢在背后说黄大人的坏话!” 宋乱水吐舌道:“不敢,不敢。” 冯乱虎没精打采地道:“敢不敢都没用了,人快要死了,暖,让我摸一摸也好。” 宋乱水一把砸开他的手掌,喝道:“别动她!她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