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干燥了。 远处的白云沉甸甸的,只怕难免有一场暴风雨。 他自己心间也像白云,很有些沉甸甸。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儿原本他是主人之一,现在已成了“陪客”,一切的安排,似都不由得他来作主。 他想想还是不放心,亲自到大堂的筵宴前看看。 大堂里已有许多“贺客”。 可是他们一点“喜气”都没有。 他们只是在“等待”。 ——等待真正“祝寿”的人到来。 巴三奇浏览了一会儿,特别检查杯子。 ——酒没有毒,杯子才有毒。 有毒的杯子,有特别的记号,旁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所以酒人人皆能喝,有些杯子却碰不得。 而且乱不得。 巴三奇检查之后,觉得很满意。 他已准备要离开大堂。 ——他负责“接待”,理应站在大门前。 ——海老四才是在堂前主持的。 ——可是海老四还在跟黄金鳞密议,未曾出来。 巴三奇要转身走前,掠起一阵风力,刚好把寿帐前的左边蜡烛吹熄。 他想过去把它重燃,但立刻已有人用火种把烛火重点。 ——连点一把火,都没有我的事! ——这些人似乎很不喜欢、也不希望有人走近寿帐一般! ——这儿本是我的地方,他们凭什么霸占!? 巴三奇心头一懊恼,不禁往寿帐多望几眼,终于给他发现帐子下一小方角微掀,隐似拖着一条线。 巴三奇好奇心大炽,佯作低头俯身系紧裹腿,却忽地闪近帐前。 只听有人低声叱道:“停步——” 叱喝的人是在暗处监视的霍乱步。 巴三奇不理,一扳手已掀起帘子。 他终于看到了帐里的事物。 炸药。 炸药在此时此境出现,实在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这列炸药离那张主客的桌子极近,无疑是为这张桌子上的人而设的。 一炸药一旦引燃,立即把座上的人炸得血肉横飞,本领再大也无用武之机。 这种安排无疑很“绝”。 可是巴三奇立时想到更“绝”的一点。 要铁手这等“贺客”上座,必定会有“陪客”,否则,这些“寿酒”和“炸药”,都变得派不上用场。 ——铁手等人不是在座上被迷倒,就是被炸死,毫无疑问的是件好事。 可是巴三奇想到一件事,就不妙得很了。 他想起海老四也会在座上。 ——这种安排,无疑把海四弟当作牺牲品! ——他们牺牲得了老四,当然也不在乎多牺牲一两个! ——反正又不是“牺牲”他们的人! 想到这里,巴三奇就有被欺骗的侮辱。 他几乎要叫起来: ——这种事,咱们不干了! 就在这时候,一条人影已贴近了他。 这人相貌堂堂,仪表不凡,但神色间却带一点儿邪气,一股煞气。 这人正是顾惜朝。 顾惜朝微微笑着,神态温和,一看便知道他是一个讲理的人。 就连他都觉自己是一个讲理的人。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太讲理了。 在这世界上,太讲理便很难活下去,纵能活着,也未必活得痛快。 像他对付戚少商,便吃亏在“太讲理”上:在“思恩镇”的“安顺栈”里,他因得尤知味之助,已成功的控制了大局,早应该一得手就该先杀掉戚少商,以绝后患! 他甚至还觉得自己太“妇人之仁”了。 他还决心“痛悟前非”,以后对人应该要心狠手辣一些。 这一次的“寿宴”,已胜券在握,他人在暗里,监视一切,任何人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目。 所以他发现巴三奇发现了埋在寿帐内的炸药。 他笑道:“那是炸药。” 巴三奇强忍怒愤,道:“我知道。”他补了一句,“可是在这之前你并没有告诉我们知道。” 顾惜朝笑道:“那是军情,军情机密,恕无法相告。”他也补充了一句,“何况,那是用来炸杀叛匪的,与你们无关。” 巴三奇道:“可是,海老四也是坐在这桌子上,就跟我有关了。” 顾惜朝笑意更浓,他用手去拍了拍巴三奇的左肩:“巴老前辈,在下怎会用炸药对付立有大功的海神叟呢,这炸药只是用来对付流寇,况且,那几个叛贼只要喝下了药酒,便已束手就擒了,根本用不上炸药。” 巴三奇道:“可是,如果他们不喝,万一要用上炸药,你们可来得及通知海老四!?” 顾惜朝微笑着看巴三奇,道:“你真要我回答?” 巴三奇道:“人命关天,我理应知道。” 顾惜朝道:“来不及。” 巴三奇匆道:“那我去通知老四,叫他到时候及时走避。” 顾惜朝叹道:“你要通知他?” 巴三奇愕然道:“怎能不通知他?” 顾惜朝笑道:“应当通知他,不过,可惜……” 巴三奇道:“可惜什么?” 顾惜朝道:“你真的要知道?” 巴三奇道:“请道其详。” 顾惜朝道:“可惜来不及了。” 突然间,一扬手,一道刀光,一闪而没。 巴三奇只党胸前一麻,背后一辣,回首看去,只见一把飞刀,已钉在寿帐上,直夺入墙里。 刀柄犹自轻颤。 刀不沾血。 ——这一刀,是顾公子的刀…… ——这一刀,竟是穿过我的胸背…… 巴三奇只想到这里。 想到这里,他胸上的血便激迸而出。 顾惜朝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把他的袖帛按住了创口,不让血喷溅出来,袖子一下子便给涌血浸湿透了,顺手拔出一根小斧,一斧砍在巴三奇的额顶上。 然后他跟身后的霍乱步道:“你找两个人,把他的尸首偷偷的运出去,往水里一丢,千万不要让海府的人发觉,这样,就算日后‘天弃四叟,还没死干死净,又捞着尸首,也以为是那干悍匪干的,不关我们的事!” 霍乱步应道:“是。”即着人去办理。 顾惜朝拿出一方白手帕,在揩抹自己指上的血,顺便揉活了手指上的血脉。 ——今天要杀的人挺不少的,手指一定要灵活。 ——想到这数月来的追缉,今天将会有重大的成果,他也不禁略感到兴奋。 ——杀人本来就是一件兴奋的事。 所以他要先开杀戒,祭一祭刀,点燃自己的杀气。 他甚至不希望使用到炸药。 ——如果他们死于自己的刀斧之下,一定更为过瘾! 不过顾惜朝一向都十分理智。人可以做痛快的事,但不能做蠢事。像当日戚少商把自己引入“连云寨”,推崇备至,就是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在他看来,有时候与“蠢”字同义。铁手等人武功太高,不能意气用事。 ——蠢人的下场,就该跟巴三奇一样! ——他怎会让海托山知道,在他身后有足以在一刹间可以同时把三十头大象炸得尸骨全无的炸药?万一让他露了形迹,说不定还叫铁手等看了出来,那就难免要生变了。 不能生变。 顾惜朝决不能让完美的“祝寿”计划存有任何漏洞。 既然巴三奇这种人,定必顾恤兄弟,而且也来不及向他费心细说了,不如杀了了事。 ——自己绝对有理由杀他。 ——“天弃四叟”除了刘云单参加了自己等人缉匪搜捕行动外,其他三叟,明知这干人是朝廷钦犯,还收留了那么些时日,知情不报,早该杀了! ——这三个老家伙累自己和部属们累得搜查了逾半月,居然还想讨功!? 顾惜朝杀了巴三奇,觉得心情很愉快。 大堂里自然不会有海府的人,守在这儿的,不是黄金鳞的心腹,便是自己的亲信。 他觉得自己已比以前还“精明”了许多。 他懂得如何更“不留余地”,现在终于学会了如可比较不讲理一些了。 所以他射穿了巴三奇的心脏后,更在他头上补了一斧,这叫“神仙难治”。 ——杀一个人,就得要杀得气绝;杀一群人,就必须要赶尽杀绝;不然,只会给自己将来惹麻烦、添烦恼。 就在顾惜朝心情越来越愉快的时候,天际就响起了一阵雷声。 跟着,大滴大滴的雨点,就打落在大地上。 也打落在檐上、瓦上、檐前、阶前、庭中、池中、院里、园里,顾惜朝望出去,只见庭院外都密织着银簇簇、灰漾漾的雨丝雨线。 雷声在天外隐隐翻腾,似千军万马排涌而来。 顾惜朝负手看檐前雨滴,喃喃地道:“好一个雨天。” 就在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讯号。 铁手等人已在“秘岩洞”出发,启程来赴海府之约的信号。 第一零二章 好戏 海托山不知巴三奇去了那里。 ——在这紧要关头,他竟影踪不见! 海托山心中有气,但已顾不了许多,在门前迎候的工作,本是巴三奇负责,现在只好由他亲自出迎。 雨下得颇大,街角全是串连着雨水的长脚短脚,本来是大好晴天的晌午,而今却变得一片阴湿凄凉。 ——下这样大的雨,门前的炸药布置,肯定必受影响。 ——甚至在四周民房、墙头、瓦面、树上埋伏的官兵、高手,都必然受到雨水的干扰。 在大雨里抓人,加倍艰辛,唯有把铁手等人引入大堂,如瓮中捉鳖,就容易掌握得多了。 海托山站在门前伞下,终于远远的看见,铁手等一行人已破雨而来。 海托山不由自主的有些紧张起来。 ——奇怪,自己闯荡江湖数十年,也没怕过谁来,而今竟有些张惶,有些心悸。 ——莫非是自己“卖友弃义”,其心不正,便无法镇定如昔? 海托山不能再想下去了。 就算要后悔已无及,这件事就像雨水打湿的长袍下摆一般,已经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一个可怕的事实。 海托山只有面对现实。 他决定把这几个信任他的朋友,送到地府里去。 一见铁手等人出现在街头,他就知道,“戏”立即就上映了。 “演戏的人”,登门的登门、栓马的栓马、拜寿的拜寿、祝贺的祝贺,他们演这出戏,为的只是要等一出“好戏”。 好戏在后头。 “好戏在后头”仿佛也是一个规矩,高潮总是在后面,“戏肉”也多留在后头。 在真正的人生里,“好戏”不一定都在后头。有的人,一大早就演完了好戏,余无足观。有的人,从没有演过一场好戏,便完了场。有的人,一生人都有好戏,高潮迭起,好戏连场。有的人,根本不寻求好戏,只求无戏便是福气。 海托山却肯定这大雷雨的午后,会有一场好戏,就在这儿上演。 不过,这场戏的序幕却让他有些失望。 因为有些该来的人都没有来。 “毁诺城”的息大娘没有来。 “神威镖局”的勇成也没有来。 来的只有“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青天寨”寨主殷乘风、“将军府”的赫连春水三人。 人虽然并未来齐,但来了他们三人,也就够了。 ——黄金鳞和顾惜朝本来的意思,就是只要使这干人的几个主将折损,要歼灭他们,以众击寡,便绝对不成问题。但秘岩洞里有人主持大局,便不易同时发兵攻取了。 不知怎的,海托山见人未来齐,失望中反而隐隐有些欣慰。 ——为什么会感到欣慰? 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他是“良心发现”,也许他觉得敌人越少,越好应付。也许他心里也不想因为自己的这个陷阱,而把这于江湖好汉都“一网打尽”…… 不过无论怎么想,他都希望自己能够“演出好戏”。 他但愿自己能“演出成功”。 成功? 失败? 在雨里分不清,在相交里看不明,在将来命运的阴晴里,谁都未知情。 铁手等人终于打马来到了海府门前,在雨里风中张灯结采的海府高第,反而更添凄凉景况。 他们当然都化了妆,易了容,不过并没有彻底改头换面。 他们这样做只是避人耳目,再说,易容术最多只能骗骗粗心大意的人,绝对不能换日偷天,也瞒不住锐睛厉目的老江湖。 他们跟平时赴海府运粮、计议的妆扮,完全一样,所以海托山很容易便认出是他们。 这一点海托山一直都很感安慰。 他的视力依然精锐。 这显得他还未曾老。 至少没有完全老。 就算他已经老了,他还是可以拿这点来安慰自己;一个老人家如果不懂得自我安慰,绝对是一件很不讨好的事,正如一个失败者一样。 他觉得自己眼力就比吴双烛好出许多。 他这样想的时候,每次都必定忘了考虑到,他的体力却逐渐不如吴双烛。 有些事,想不起要比想起来得好。 忘记,本来就是人类“护身符”之一。没有这个个字,缺少这个本能,人只有活得更不愉快。 只怕,有些事愈想忘记,愈难以忘记。 有些事要想起,却偏偏常常忘记。 人生里最痛苦的事,就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思想;人最可贵的自由,便是无法控制对方怎么想、想什么。 有些时候,连忘记都忘了,才是真正的忘记,有时候,快乐的记取,会让你记起忘记了的,而痛苦的记忆,会哭给忘了的忘记听。 他在门口相迎这几个从漫长风雨长路过来的敌友,因而想起他走过大半生风雨凄迟的江湖路。 铁手也记起了一件事情。 一向以来,都是吴双烛在这儿迎待他们的,现在吴双烛正在做寿,也许不便站在风雨飘伶的门前,可是巴三奇呢?怎么要海神叟亲自出迎?筵宴上不是要他来主持大局的吗、铁手只是想起这些而已。 想起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 更不会让他踟蹰不前,或折回来时的路。 改变人生的,往往不是因为想起什么,而是遇上什么,明白这点的人就该知道常常陷于回忆里,其实与事无补。 海神叟迎迓道:“你们来了。” 三人在马上打伞,但衣衫都湿了。 一道闪电。 铁手笑道:“好大的雨。” 殷乘风道:“多热闹,连风雨都给吴老凑兴儿。” 海托山忙道:“你们真是有心人,这么大的风雨都赶来赏老二的脸!” 赫连春水跃下马来,笑道:“我要给吴二伯拜寿,真逼不及待呢!” 又一阵闪电。 接着一个雷响。 三人捺衣走上了石阶,走进了大门。 闪电刹时苍白了大地,他们都没有一对俯视苍生的眼,看见这灰漾漾与惨白的大地上,有多少人正在风雨中亮着兵刀伺伏在所有在高处或低地的暗影里。 顾惜朝在内堂埋伏,已接获铁手等一行三人来到门口的消息。 他的双手拢入袖子里。 左手姆、食、中三指,捺住一把小刀的木柄,轻轻的在弹动着,右手握住一把小斧,已微见用力。 轰隆一道电闪,夹着雷呜。 顾惜朝猛想起一事。 他疾地掠入大堂。 ——他想起了什么事? ——他要做什么事情? 铁手、赫连春水和殷乘风,已在海托山的引路下,已穿过了前庭。 顾惜朝跃入大堂,那一众正拟“演戏”的人,纷纷都吃了一惊。 顾惜朝沉声疾喝:“不要乱,不要望我,保持原来喝酒笑闹的神情。” 黄金鳞吃了一惊,也自东厢闪了进来,疾问顾惜朝:“正方儿要到了,你出来干啥!?” 顾惜朝只点点头,脚尖一点,飞跃而起,一抄手撷去了寿帐上仍钉着的短刀,还用手把寿帐的刀孔缀起遮掩,然后再用脚把寿帐下的布帏拨平,遮去了炸药引子,然后才道:“我们可以进去了。” 黄金鳞这才明白过来,正要掠入东厢,忽听顾惜朝又“咦”了一声。 黄金鳞随他目光望去,只见宴筵的桌布上有老大一块褐斑。 ——那是顾惜朝动手杀巴三奇的时候,所溅出来的血迹。 ——也可以说是今晚的第一滴血。 顾惜朝忙叫人拿了一条毛巾子,遮盖在血渍处,这才长吁一口气道:“对付铁手这等人,是丝毫大意不得的。” 然后两人又各自窜了出去。 他们都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点燃炸药,不但把铁手等人全都炸死,海托山都作为陪葬,连同整个大堂里的部属都作为牺牲品。 ——只要能把强敌消灭,牺牲几个部下算得了什么? 只要有权,何愁没有部属? 杀强敌的机会,可不常有。 在这方面的心思,顾惜朝与黄金鳞倒是相契无间。 铁手和赫连春水及殷乘风,已步出大厅。 海托山的心狂跳着。 ——他们每多走一步,就等于往森罗殿里多踏进一步。 海托山感觉到自己步伐的沉重,就像背负了一座山在行走一般。 而心里头又似雨丝一般乱。 眼看要走过长廊,忽听有人在雨中墙头,惨声厉喊道:“不要进去!” 铁手、赫连春水、殷乘风一听,又惊又喜,面色倏变。 因为那是戚少商的声音。 那声音凄厉逼人,绝不像是戚少商平时的声音,可是他们又分明辨别得出来,那的确是戚少商的声音! 弓弦声。 暗器夹在雨声里尖啸低呜。 戚少商才现身于墙间,立即受到围攻。 铁手春雷也似的一声暴喝:“退!” 海托山突然揉扑向殷乘风。 殷乘风呛然拔剑。 剑一投出,密雨顿为剑芒逼开数尺。 这剑只沾血,不沾雨水。 这样凌厉的剑,连鬼神都要为之辟易。 但海托山低吼一声,伏身塌腰,反而往剑锋扑去。 因为铁手的疑虑,所以殷乘风和赫连春水来“贺寿”也暗携兵器。 一时间,走廊上的埋伏,尽皆发动。 刀枪箭雨,几乎每一处可以躲人的地方,都有人掠扑出来,向铁手和赫连春水袭击。 而大堂、花园、内堂的高手,全急于反扑长廊,大厅、前庭,大门的伏兵,也全发动,往内兜截! 局面虽然剧生奇变,便这一干志在必得的伏兵,阵脚却丝毫不乱,反而激发了野兽拼战般的镖狠! 往内反扑的伏兵由刘单云带领。 往外搏杀的队伍由顾惜朝率领。 黄金鳞则带人包围海府。 铁手跟刘单云一朝相,立时就明白了是什么回事: ——果然不幸料中。 这时候海托山与殷乘风已骤然分了开来。 海托山身上有了血迹。 殷乘风衣上也沾了血。 血很快被雨水冲净。 雨下得特别大。 血流得特别多。 雨水把血水灌人士里,流出屋外,汇流到不知名的所在去。 戚少商闷哼了一声,似受了伤,但仍然不跃下墙来。 因为他决不能让这可能是唯一的退路被人占据或堵塞。 他单手持剑,青锋宛若青龙。 青色的剑泛起红色的血潮,在灰白色的雨网里。 铁手见招拆招,见人打人,至少有二十人被他双手一触,当即踣地不起。 赫连春水双枪在手,却未有机会驳成长枪以远拒群敌,穿着华衣锦服的敌人已潮水般涌了上来,他已杀了十三人,受了五处伤,三处轻,两处较重。 而殷乘风却没人敌潮里。 只见一道宛似闪电般极快的白光,在敌人围攻下倏东忽西,难以抓摸。 铁手见情势不对,决不可恋战,当下大喝一声:“快走!”猿臂连伸,眨间已捉走七、八名强敌,运起神功,冲入敌阵里,双手无坚不摧,又夺下十来件兵器,这才看得见殷乘风。 顾惜朝和冯乱虎、宋乱水,全向殷乘风围攻,而刘单云也操身抢近、疯狂拼命,海托山却倒在地上,脖子上的血泊泊的淌着,染红了他的花白胡子。 铁手又惊又怒,双臂一交,已隐作风雷之事,顾惜朝叱道:“我们一起上!”自己却不先上,仍然追袭殷乘风。 有十来名官道上和武林中的好手,贪功急攻,铁手大喝一声:“让开了!”双手迎空击出,数百十点雨珠,被他这隔室一震之力,变作脱簧暗器一般,疾射过去,有六、七人走避不及,挤成一堆,捂脸捂颊,哎哟不止。 铁手一步上前,声威夺人,冯乱虎本来拦住,但见他来势,不由自主的往旁边一闪,宋乱水则想硬搪,铁手还未动手,一脚就把他扫跌出去。 铁手一伸手,就抓住顾惜朝的衣襟。 顾惜朝一斧就往铁手的手腕砍下去。 这一砍只是虚着。 就在斧光耀眼之际,他的刀悄没声息的飞射出去,正中殷乘风的背部。 刀柄轻幌,殷乘风半声未哼。 顾惜朝的人也如游鱼一般,脚底一溜,衣裂人退,铁手还待抢进,黄金鳞的“鱼鳞紫金刀”已夹着飘雨,飞剁他的脖子! 顾惜朝退得极快,但有一道剑光却比他更快。 殷乘风的剑。第一零三章 乘风归去 顾惜朝一刀得手,退得迅疾无伦。 但他再快,也快不过殷乘风的剑。 殷乘风外号“电剑”,要比剑快,就算“四大名捕”中的冷血也快不过他。 冷血的剑法,剑剑进迫,招招拼命,无一招自救,要论气势,殷乘风远所不及,但要比剑法迅疾,殷乘风的快剑犹在当年他的师尊岳丈“三绝一声雷”伍刚中之上。 他这一剑,后发而先至,追上顾惜朝。 但这剑一出,也等于是把空门卖给刘单云! 刘单云悲愤。 悲愤的刘单云。 战斗一开始,顾惜朝、刘单云、海托山和七八名高手都往殷乘风围攻过去,那是因为: 一,殷乘风是“青天寨”寨主,只要能把他擒下,就可以降逼在“秘岩洞”里的南寨子弟,如果把他杀死,至少也可以打击青天寨徒众的士气。二,铁手的武功太高,这些成名人物个个都有私心,不敢轻攫铁手之锋锐,避重就轻,便专找殷乘风下手。三、赫连春水是赫连大将军的独子,真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格杀他,只怕难免后患,更何况赫连乐吾对“天弃四叟”本有恩情,大家都有意无意间不愿对赫连春水赶尽杀绝。 这一来,殷乘风更为当殃。 其中也许有一人较为例外,那就是海托山。 他跟殷乘风各在易水两岸称雄,要对同道下辣手,也只是因为矢在肾上,不得不发,情非得已,他本身只想擒下殷乘风,并不想取他性命。 战局一上来,便拼出性命,顾惜朝与黄金鳞更向殷乘风下重手,海托山见势不妙,忙挡在前面,明是单挑殷乘风,实有不想殷乘风横死当堂之意。 可是这一来,惨祸反肇。 殷乘风人在舍命搏斗中,那分得清谁要生擒、谁要夺命?而他自己,比图杀他的人,更不要命。 他的剑只讲快,快得令人无从招架,快得令人无从闪躲,快得令人无从退避,快得令人无从破招,快得令人只有中剑。 他现在不但快,而且还拼命。 跟冷血的剑法一般拼命。 然而他的剑法,却不是拼命的剑法。 他只是快剑。 他此刻是快而拼命,自然露出了破绽。 刘单云一上手,就觑出了他剑招里的破绽,他的锁骨鞭立时递了进去。 不过殷乘风的剑法着实是太快了。 快得纵有破绽,也一瞬即逝。 就是说,当你发现他剑招里有破绽的时候,和发觉他剑招里的破绽之际,他的剑招已经变了,或已刺中目标了,破绽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了。 当敌人想向他破绽进袭的时候,招才递出,破绽已然不见,一招递空,反而诱使殷乘风的剑招回挫。 殷乘风的快剑一连刺倒了三名敌手。 刘单云一鞭击空,殷乘凤的剑已如毒蛇般刺向他的咽喉! 刘单云错估了殷乘风快剑的实力。 那一剑,纵他躲得开去,只怕也得挂彩。 海托山却及时拦住,他双掌一合,竟挟住了殷乘风的快剑。 殷乘风冷哼一声,“鬼手神叟”海托山的“天王托塔掌”天下闻名,他也自有所闻,双脚一轮急喘,飞踢海托山下盘。 海托山下盘功夫一向练得并不如何,情急之下,只有撒掌,他本来只是要抢救刘单云,吓阻殷乘风,本亦无杀他之意,但他被逼松手,殷乘风已“刷刷刷”连环三剑,攻向海托山。 海托山顿时手忙脚乱,抓住殷乘风的剑鞘,险险架住了三剑。 海托山有名是“鬼手神叟”,以掌法,盗技及“地心夺命针”称著江湖,他在情急里,百忙中,仍能顺手牵羊,摘了殷乘风的剑鞘来招架殷乘风的剑招。 这对正在拼死突围苦战的殷乘风而言,无疑会错觉对方武功太高,举手间便取去自己腰畔的剑鞘,玩弄自己于股掌之上。 是故殷乘风更有全力以赴,不惜玉石俱焚之心。 海托山以剑鞘架剑,只架住三剑,殷乘风第四剑反取剑鞘,剑入鞘中,强力一抖,海托山五指被震得一松,殷乘风剑挑回掷,剑鞘飞袭刘单云,向后连攻顾惜朝三剑,海托山手掌一扬,叫道:“照打!”突然双手一分,抓向殷乘风左右腰肋! 海托山见殷乘风太过拼命,似乎求死多于求活,这一下用意是佯作施放暗器,实是出手擒拿他。 他自信自己“鬼王地心夺命针”的威名,殷乘风必为之分心失神,就算自己擒拿不逞,其他的人也会趁此拿下殷乘风。 但坏就坏在他的“地心夺命针”太过有名。 当日群雄在“安顺栈”一役,韦鸭毛着了无情一口细针,以为是海托山的“地心夺命针”,登时吓得脸无人色,而众人俱为之心悸,要知道鬼手神叟的“地心夺命针”,能以地底行针,杀人于百步之外,而且针淬奇毒,无药可救,“天弃四叟”中尤以海托山和吴双烛武功最高,但海托山在武林中的名头要比吴双烛更响亮,便是因为这一手防不胜防、百发百中的“地心夺命针”之故。 殷乘风一见海托山要发暗器,就陡想起了“地心夺命针”的厉害! 他在猝然受袭的情形下,已不及进一步揣想判断,海托山的“地心夺命针”只向地下发针,再自敌人脚下空刺而出,怎会迎空扬手才发射? 他不及细想,只知海托山要发毒针,他决意跟他拼了! 他长身而起! 他的轻功,得自“三绝一声雷”伍刚中真传,迅疾仅在他剑法之下。 最可怕的是殷乘风的斗志。 他的斗志简直可比冷血。 愈受困,愈坚强;愈遇危,愈奋战。 他全身化作一道剑光,和身扑掠,急取海托山! ——以这一招之声势,竟是要与海托山拼个两败俱亡! 海托山大吃一惊,他本来就没有发出“地心夺命针”,现在也没有机会发出“地心夺命针”。 顾惜朝是唯一能及时阻止殷乘风全力一搏的人。 可是他并没有阻止。 他当然不阻止。 ——不管是谁死了,对他都并无坏处。 他只等着殷乘风舍身搏敌。 他等着殷乘风施这一招。 殷乘风果然使出这一招。 海托山中剑即亡。 殷乘风也立时发现海托山并没有真的发出“地心夺命针”。 这时候,刘单云已一鞭击中他的左肋,顾惜朝的刀也钉入了他的背心。 刘单云形同疯虎,他知道海托山可以说是为抢救自己而死的,便向殷乘风发动了疯狂的攻击。 他们这四叟几十年来,也可以算得上是情同手足,甚至远比同胞兄弟还亲,同胞兄弟只是同一爹娘所生,但他们却一起渡过无数险难;所以,刘单云制住吴双烛,原以为是为了老二好,决无意要伤害他。 海托山的死,使刘单云对自己这次策划的行动感到深深的歉疚,更矢志要把殷乘风立毙于鞭下。 铁手知道再闯不出去,今天便要四人都丧生此地,当下大喝一声,双掌在胸前一交。 黄金鳞挥刀进击,忽见铁手凝神运气,顿想起此人的内功,普天之下,能接得了他全力一击的,绝对不超过十人,自己若跟他正面交锋,岂不吃亏?当下急退,刀势转找赫连春水。 顾惜朝偷袭殷乘风一刀得手,豪气大发,又一斧向铁手当头砍到! 铁手吼了一声,双掌疾吐。 顾惜朝一见他发掌,立时急向后飞退,一面将斧收入袖中,两人相隔一丈有余,顾惜朝才运气全力硬接了这一掌。 顾惜朝只觉一股浑厚已极的内力撞来,不禁歪右斜左的退了八、九步,才立得下桩子,也不觉太过血气翻涌,心里马上想到三件事:铁手内功,不过尔尔!难道是自己功力进步了?还是铁手重伤仍未痊愈? 就在这一犹豫间,只闻地上有人呻吟之声,一看之下,才知道地上倒了八、九人,全是给自己撞倒的,这才明白:铁手是借自己的身体传达了他的内力,算准自己身旁这些人宁可吃撞,也不敢用兵器往自己身上招呼这点,一口气撞倒了八、九人,把内力传击在他们身上! 顾惜朝又气又惭,一时之间,竟没勇气上前再攻铁手。 铁手趁此冲入阵中,一手挟住殷乘风,赫连春水那儿本正遇危,但戚少商长空而下,“碧落剑法”如大雨泼洒一般。一下子,倒了七、八名官兵,戚少商一面叫道:“从墙上出去!” 铁手挟殷乘风正要飞身而起,刘单云怒急攻心,一鞭砸去,铁手正要招架,不意给黄金鳞从旁偷袭得手,一刀砍在右臂上。 这一下,铁手右臂功力反震回挫,黄金鳞的“鱼鳞紫金刀”刀口卷起,几乎脱手飞去。 不过铁手也被阻了一阻。 这一阻之间,重伤垂危的殷乘风陡然窜了出去。 这下子连铁手和刘单云都意想不到。 刘单云这一鞭,结结实实地横扫在殷乘风胸前,可以听得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殷乘风的剑也刺中了刘单云。 刘单云只及时一闪,剑刺不中胸,但刺在臂上。 刘单云锁骨鞭登时落地。 赫连春水已疾闪了过来,双枪合一,一手挽扶殷乘风。 铁手猛一探手,已抓住了刘单云,连封他六处穴道。 戚少商当先飞掠而起,往墙上开路杀去。 顾惜朝一见戚少商,正是“仇人见面,份外眼红”,正要全力拦截,但戚少商已当先开路,赫连春水扶着殷乘风紧蹑而去,铁手挥舞刘单云,负责断后,一面大喊:“你们谁要是发暗器,就先伤着他!” 顾惜朝对铁手自然有些顾忌,不敢冒然上前。 海府的高手投鼠忌器,也不敢追得太紧。 黄金鳞则叱道:“放箭!” 往后追捕和四周埋伏的人,虽然被冲乱了阵脚,但仍各自为政的发放暗器、开弓射箭,铁手、戚少商、赫连春水、殷乘风脚下不停,直奔“秘岩洞”。 待脱离了这干追兵,铁手断后,伤得最重,至少中了三枚暗器,两支箭矢,刘单云则成了挡箭牌,被射成了一只刺猖似的,铁手长叹一声,心忖:“天弃四叟”何苦要出卖朋友? 自己可也没好下场!当下把刘单云尸首留在地上,忍痛拔去暗器,其中一枚还淬了毒,忙放血敷药,疾掠赶程时还默运玄功,强忍苦痛,逼出毒力。 要知道与人动手或施展轻功之时,实不可能同时运功调息。运气疗伤,铁手内力惊人,却可做到这一点,但也耗损不少真力。 殷乘风已奄奄一息。 他的目光已散涣。 现在谁都可以揣测出来,殷乘风的拼命杀敌,当然是为大家突围闯出一条血路,但他自己也实在不想活下去了。 伍彩云死了之后,殷乘风本就了无生趣。 一个人若无生趣,死反而成了乐趣。 殷乘风就是这样,他是在求死,不是在求存。 顾惜朝在他背后的一刀,和刘单云在他胸前的一鞭,都足以教他致命。 赫连春水一直背着殷乘风。 他万万不能让殷乘风死。 因为是他极力主张大队去投靠海神叟,结果,“天弃四叟”却出卖了他们。 这样一来,赫连春水觉得无异于他害死殷乘风的。 他更担心也会害了息大娘。 所以他急于要回“秘岩洞”,通知息大娘,甚至浑然忘了自己身上的伤。 戚少商问:“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指的“他们”,当然是“息大娘”他们。 铁手道:“在‘秘岩洞’。” 戚少商道:“秘岩洞是什么地方?” 铁手道:“离这儿只七、八里路程,极其隐蔽,易守难攻,不过,却是‘天弃四叟”所指引的地方。” 戚少商急道:“那么说,那地方也一定有险。” 赫连春水即道:“但我们不能不回去。” 戚少商道:“当然不能不回去,我们得要通知他们。”两人话里,反都没提息大娘的名字。 铁手道:“我已请大娘主持大局,并要勇二叔和唐老弟多加提防。”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但愿他们……没事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