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铜剑还在他的手上。 他随时都可以先杀了铜剑。 就算他马上要死了,他也可以抓铜剑陪他一块儿死。 ——这种事情,文张绝对敢做,而且在做的时候,绝对连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我随时都可以杀掉这个小孩,”文张遥向无情道,“就算我就要死了,我杀不了你们,但要杀他,还是易如反掌的事。” 无情点头:“我相信。” 文张一面咳一面吐血,苦笑道:“你猜我会不会这样做?” 无情静了半晌,才道:“你不会。” 文张笑得更凄凉,加上他全身浴血,简直凄厉:“为什么?” 无情深吸一口气道:“他还是个小孩。” 文张惨笑道:“你以为我这种人,连小孩子都不敢杀么?”他痛得全身都在颤抖,“合计起来,老太婆和褪褓中的婴孩,我至少杀了十个八个,再杀十个八个,也不是算是什么回事。” 无情眼中已有惧色。 “何况,”文张虽然伤重,但看去犹十分清醒,“我杀了他,你一定会痛苦终生,能让自己的仇敌痛苦终生,当然是件快事。” 无情道:“你杀了他,这街上只要能动手的人,都不会让你活下去!” “说得好,”文张咯血笑道,“可惜却骗不倒我。” 他笑着用被血湿透的衣衫揩去嘴边的血:“你看我这样吐血法,还能活得过下个时辰么?”他手上一用力,铜剑虽叫不出声,但脸上五官都痛苦的挤在一起,“我反正都要死了,多杀一个两个又有什么关系?” 无情忽掏出“平乱玖”,大声道:“我是御赐‘天下四大名捕’中的成崖余,这人一旦要杀手上小孩,你们立即将之格杀当场!” 宾东成和衙役吃了一惊,但都应道:“是!” “没有用的,”文张道,“他们或许能杀死我,但我已杀了你的爱僮,你又能奈我何?” 无情额上的汗珠越来越密。 “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文张全身一阵搐动,才吐出了这一句话。 “你说。”无情忙道。 “我死后,你把我的棺木运回我家里,告诉我的孩子雪岸,把凶手的名字一一告诉他,一个也不准隐瞒,并叫他要为我报仇,你要是答应,我便放了他!”文张一口气说。 无情一怔:“你相信我?” 文张道:“只要你答应,我便信。” 无情知事态紧急,只字逐句的道:“我答应你。” 文张哈哈大笑,道:“好,无情说的活,就算是敌人,也一样信之不疑。” 无情冷冷地道:“你不必激我,我答应过的事,一定做到。” 文张喃喃地道:“很好,很好,”眼光愈来愈失神,用一种低沉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的语音道,“有人替我报仇了。我还杀他干什么!我的孩儿会替我报仇,我还杀个孩子干什么!” 说着,忽然把铜剑甩了出去。 但他元气已近耗尽,这一甩不过把铜剑扔出三、四尺远,就栽倒于地。 文张一阵摇晃,忽大笑三声,一拳反击在自己的咽喉上。 然后他便仰天而倒,再也无法起来。 无情望着他的尸体,用一种坚决的语音喃喃地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儿子,是我杀死你的。” 铜剑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隔了好半天,无情总算才有气力问刚转醒过来的雷卷:“你怎么会倒回来这里?” “你不是遣长斧汉飞骑来叫我回援的吗?”雷卷惊疑地道,“少商便叫我回来走一趟再说。” 他们搅了半天,总算才猜测出来:戚少商知道雷卷放心不下唐晚词,但又不肯询私回顾,便设计要赫连春水那位使长斧的近身仆人自后头赶上来走报,说是无情一行人等遇危,要雷卷急援,让雷卷能有机会跟唐二娘再在一起。 戚少商这样设计,当然是出自一片苦心。 可是他万未料到,如果雷卷未及回援,无情、唐晚词都真的要命丧猫耳乡了。 ——这是天意,多于人为。 ——天意永远要比人为更巧妙。 无情和雷卷及唐晚词都衷心感谢戚少商。 但这时候已不及再赴易水北八仙台,现在最急需要的,还是赴京为“连云寨”翻案。 这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们虽然都负伤不轻,但仍昼夜兼程,与郗舜才及三剑僮,赶赴京师。赶赴一个希望。 人有希望,才会有失望。 ——无情他们这次的希望,到底会不会失望? 第九十九章 单云双烛三厅四山 殷乘风、铁手、息大娘、赫连春水、喜来锦、唐肯、勇成、十一郎与龚翠环等,在“秘岩洞”里躲着避难,一避就避了十五天。 这十五天里,外面风声鹤映,到处听说有官兵在排搜这一股“悍匪”,但毕竟搜不到“秘岩洞”来。 除了“天弃四叟”及几名亲信之外,谁也不知道在易水之滨的风化岩丛里,会有这么一个隐秘、深遂而沓杂的天然洞穴。 其实也不止是一个洞穴,“秘岩洞”是由十几个天然洞穴连接在一起而形成的,其中有几个洞壁,是经开凿掘通的,甚至炸开山壁,将几个洞穴连接起来,在昔年以作巢穴用,足可对抗官兵剿歼,而今却成了“连云寨”、“毁诺城”“青天寨”、“赫连将军府”,还有高鸡血、韦鸭毛的部属、思恩镇衙差、神威镖局的镖头避难之所。 除了这一群原本已聚在一起的人手之外,意外的又聚合了十几个“连云寨”的子弟。 这十几名“连云寨”弟子,有的是从死里逃生,隐姓埋名,流落江湖,有的是虚与委蛇、假意屈从,但趁顾惜朝狼狈于奔扑追杀戚少商之际,趁机起哄,不单暗下逃离连云寨的军伍,还私下放走了不少誓不肯降、饱受折磨的同僚,三五成伙,聚伙成群,就是不肯与官兵及原惜朝同流合污。 其中五队人马,闻说“毁诺城”不记前隙,收纳了“连云寨”的残兵、而“江南雷门” 的人又戮力相助,正大喜过忙,有意投奔,不料又闻“毁诺城”被攻陷,连雷门的人也伤亡殆尽,但得赫连将军后人鼎力相助,以及绿林道上的“鸡血鸭毛”的仗义赶援,一众人等逃入易水苍寒的“青天寨”去。 连云寨的忠心弟子又想过去投奔,但旋即又闻南寨被官兵所破,息大娘等强渡易水,不知所踪,官兵更召集兵马,全力搜捕。这样一波三折,许多本有雄心壮志,誓死追随戚寨主效命的热血好汉们,心里热血已冷却大半,其中一队人马打消念头,自立山头,两队人马按兵不动,先观察形势再说,只剩下两队兵马,知道情势危急,便也渡易水四处明查暗访,留下暗记,希望能助旧故一臂之力。 “天弃四叟”原本也是聚啸为盗,跟“连云寨”老当家劳穴光原有交往,连云寨旧将赴海府打探,吴双烛心热,一面张罗留住来人,一面暗遣人去把息大娘及一些连云寨劫后余生的残众叫来,这一来,大家喜相逢,一起回到“秘岩洞”共商大计。 同一种情形下,“毁诺城”之劫里逃得性命的女弟子们,也和息大娘重聚于“秘岩洞” 内。 群侠在岩洞里,自不敢胡乱出来走动,只在岩洞四周坚密把守,而粮食方面,由吴双烛全面接应,至于水源方面,因易水暗流的地下水道流过岩洞的一处洼地,故绝不需多费周章。 所以群侠安份守己,忍苦养伤,平平安安的住了一十五天。 十五天以后呢? 人生里有许多事是常事与愿违的。 当你企求平安的时候,必定得不到平安,所以才会特别希望平安:只要人能平安,一切功名利禄,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可是,当你获得平安的时候,又会觉得仅仅“平安”是何等枯燥乏味,甚至要祈求大风大浪,要往富贵功名的千丈波涛万重浪里闯,仿佛这才叫做过瘾,这才算是人生。 人生就是这么矛盾。 当你祈求那件事物时,你必定还没有那样东西,或已经失去了它。 也许人生只是一个大矛盾,交织着许许多多的小矛盾。 海托山也有矛盾。 他心里既想帮助这一群“亡命之徒”,但又怕招祸于朝廷。 可是,他有欠赫连乐吾的恩情,理当感恩图报,何况,以武林同道之义,他更不能对这一群前来“投靠托庇”的人置之不理。 不过他更不想与蔡京、傅宗书派系为敌。 他可是左右营难,傍惶无计之下,只好见一步走一步。 赫连春水也未尝没有矛盾。 他知道自己这一干人非要暂时受庇于海托山不可,但是,他也亟不欲连累“天弃四叟”。 ——外面搜寻得正是如火如茶,如果贸然离开,只有更糟。 所以赫连春水也只好暂时按兵不动。 他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报答“鬼王手神叟”。 虽然他也心里明白,这“有朝一日”,是非常渺茫的,因为他现在不仅是与黄金鳞为敌、与顾惜朝为敌、与文张为敌,还与丞相为敌,与皇上为敌,甚至与自己父亲为敌! ——这后果是不堪想像的。 赫连春水不忘把自己心中的谢意说出来,海托山忙请他“些许小事,同道中人理所当为,不必挂齿”,但另一方面也详加探询,究竟朝中局势如何?这件事最终如何解决?可有人调解此事? 那是在第十六日头上,赫连春水与铁手乔装打扮后出洞,到海府去会合吴双烛,运粮回“秘岩洞”时,跟海托山叙谈了起来。 赫连春水和铁手大都照实回答。 他们不是不知遮瞒,而是不想欺骗朋友。 ——欺骗一个真正诚心帮忙自己的朋友,是一件相当无耻的事。 有些时候,朋友明知你欺骗了他,但仍容让你、忍让你、不忍揭破你,但你却沾沾自喜、自以为聪明得能双手遮天,这是何等难堪的事。 偏偏人类常常喜欢做这种事。 铁手与赫连春水当然不愿做这种事。 以诚见诚。 以仁待人。 这是他们一贯处事的原则。 所以他们自海府并肩走出来的时候,心头都有些沉重,眉头都紧锁不开。 因为他们察觉海托山神色有点令人不安。 那样子十足是心事重重、疑虑不安、勉强敷衍、强展笑颜的最好写照。 海托山处事虽有魄力,用人也有魄力处,但毕竟是老粗,这种掩颜饰容的事,要以老官场和戏子最能胜任,决轮不到他。 “你觉得怎样?”在走出海府的时候,赫连春水向铁手问道。 通常这样问的时候,已经是有“觉得怎样”的事情发生了。 铁手一笑道:“很不高兴。” 赫连春水奇道:“你?” 铁手低声道:“这儿岂有我们不高兴的份儿?” 赫连春水道:“海神叟?” 铁手沉声道:“巴三爷子。” 赫连春水“哦”了一声。 铁手道:“你没见他站在一旁,无论怎样挤出笑容和说客气话,眼中所流露出来的都是很不高兴的神情吗?” 赫连春水道:“我倒没注意。” 铁手道:“他们不高兴也是合理,数百名‘逃犯’,一住就是半月,他们为我们担惊受怕,出钱出力,没有理由毫无尤怨的。” 赫连春水道:“我倒只注意到一个人。” 铁手道:“谁?” 赫连春水道:“吴二爷。” 铁手道:“他?” 赫连春水道:“真正为我们的事而忙坏了的是他,偏偏他活像应份的事儿,一点不耐烦也看不出来。”他笑了一笑道,“也许只是我看不出来。” 铁手道:“我也看不出来。” 赫连春水嘲挪的道:“这件事,我们都看不出来,反而是好事。” 铁手也微笑道:“所以说,一个人看清楚大多事情,反而不是好事。” 赫连春水想了想,道:“至少,他自己便很不容易得到快乐。” 铁手道:“知道大多事情的人也一样。” 两人说着说着,已行出海府,在大门前,正要翻身上马,忽见一顶轿子,正要在海府门前停下来。 只见守在门口的管事和家丁,一见这轿子来到,都迎了出去,喜道:“大老爷回来了。” “快禀告老爷。” “是。” 铁手和赫连知道是“天弃四叟”里的老大刘单云回来了,正想要和他照面招呼,没料那帘子掀到一半。那掀帘的手突然一顿。 轿里的人只露出了下半身,穿着灰布白点齐膝半短阔袖衫,脚绑倒滚浪花吞札皮,铁手怔了一怔,那人把手一放,“嗖”的一声,布帘又落了下来。 只听轿子里的人沉声道:“抬我进去。” 抬轿的人都为之一怔,但依命把轿子抬进府里去。 抬轿入府,这种情形当然不甚寻常,更何况轿里是个男子,而不是女眷。 不但家丁们面面相顾,不知因何这次大老爷要发这么大的脾气,连铁手和赫连春水也莫名其妙,不得要领而去。 别说铁手与赫连春水不明白,连海托山和巴三奇匆匆出迎的时候,只见一顶轿子升了进来,也都一头雾水,不知刘老大此举何意? 刘单云的用意很简单。 他生气。 他几乎是一把揪住巴三奇,喝问道:“你们有几颗脑袋?竟敢窝藏这几个朝廷要犯!?” 他不敢去揪海托山,因为论年龄他虽然是老大,但论武功他还不如老四,而且,若论权势他更不能与海老四相提并论。 所以他才去参加围剿青天寨之役。 ——在武林中的地位不如人,在海府的实力也逊于人,只想讨回个军功,至少可让人刮目相看! ——却没想到自己和军队千辛万苦、追寻不获的“逃犯”,竟有两个出现在自己的地头上! 刘单云简直要暴跳如雷。 他虽不甘屈于人后,但对这三名结义多年的老兄弟,还不忍心眼见他们辛苦建立的成果毁于一旦,也成了“黑人”! 巴三奇吓得手脚乱挥,忙道:“不管我事!是吴老二和四弟的意思。” 刘单云转首问海托山:“老四,可真是你的主意”” 海托山叹了一口气,道:“我也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大哥放手再作计议。” 刘单云对海托山的话还不敢不听,当下松开了手指,只骂巴三奇道:“你是怎么管事的!我才去了大半月,你怎么不帮四弟分忧解劳、拿拿主意,闹出了这种随时都要满门抄斩的事情来!” 巴三奇青了面色,只苦着脸分辩道:“我劝了呀,但是……二哥一力主张,要留住这干人啊!” 刘单云气咻咻的道:“哼,老二,老二懂个什么!” 海托山见刘单云如此激动,便试探着问:“这桩案子,闹得很大么?究竟可不可以消了?” 刘单云跺足道:“老四,这些天来你没到外面去,所以不晓得,这是天大案子呢,这些人已大祸临头,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哪!” 海托山惊疑不定地道:“那么,前些时候,衙道下檄,要我们派干员剿匪,难道……” 刘单云道:“便是歼灭南寨!” 海托山吓了一跳:“你跟他们动过手?” 刘单云道:“连那姓铁的,我也跟他对过了。” 海托山道:“你进来的时候,跟他们朝过相了?”这句话问得十分凝重,因为刘单云跟铁手既然交过手,万一给铁手等人先行警觉,以为圈套,不顾道义,先行反扑,如不及早布防,就要措手不及了。 刘单云道:“当然没有,所以我才要坐在轿子里进来。” 海托山轻吁一口气,道:“这还好些。” 刘单云道:“可是,大患一日不除,决没有好些的事,而且,如能替傅相爷除此大患,日后自有的是前程。” 海托山犹豫道:“可是,赫连将军待我们一向不薄啊。” 巴三奇赶忙替刘单云呼应道:“可是傅相爷更得罪不起啊。” 海托山迟疑地道:“但诸葛先生的弟子铁二爷也来臂助他们,我们这么做,岂不是与诸葛为敌?” 刘单云道:“诸葛先生在朝中已日益失势,没有实权,看来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铁游夏正受朝廷通缉,关于这点,已不必顾虑。” 海托山道:“可是……” 刘单云沉声道:“还可是什么?再犹疑不决,只怕官兵把我们也列入捕剿名单上,那时可谁都不能全身保命。” 海托山目光锐气一盛,决然道:“好——” 忽听一人厉声道:“不行!” 人随声到:“以侠义道,咱们决不能趁人之危,作这种不义之事!” 第一百章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刘单云竟堆起了笑脸:“老二,我正要找你商议,你到那儿去了?”原来刘单云知道这吴老二一向寡言木讷,但性子极为执拗,而且一旦发作,脾气要比自己还大,不宜正面向他冲撞。 吴双烛冷冷沉沉地道:“我去给铁二爷他们送粮食去。” 刘单云忍不住脸色一变:“什么?我们还养下他们——!”强自将话压下,只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吴双烛道:“陆陆续续前后来了近三百人,你要怎地?” 刘单云几乎跳了起来,呻吟地道:“三百人!?哼!嘿!嘿你们真要……赫,造反不成!?” 吴双烛道:“你投靠朝廷邀功,我可并不!” 海托山掩嘴轻咳一声,道:“二哥,我看这事,宜从头计议,不如……” 吴双烛叱道:“计议什么!?不是议定了么?要帮人,就帮彻底!而今才来抽手,到处都伏了官兵,教他们往那里逃命去?此事决不能有变!若我们出乎尔、反乎尔,江湖上岂有我们立足之地!” 海托山给他一番申斥,登时话都说不下去。 巴三奇忙陪笑道:“依我看,二哥,咱们不如把这件事尽向官府据实详报,由他们自行处置——” 吴双烛冷冷地道:“随你的便!” 巴三奇万未料到吴双烛如此好说话,喜出望外,当下喜道:“好极了,官府怎么处理,可不干我们的事!”他并不求升官发财,只是享惯了福,有三个老婆七个小妾计三名儿女,加上满堂孙侄,当然不想再过当年刀头舐血、天涯亡命的岁月,所以见赫连春水等人来投靠,头一个心里不悦的就是他。 吴双烛道:“老三。” 巴三奇愣了一愣:“二哥?” 吴双烛站开步桩,神情凛然,道:“动手吧!” 巴三奇大吃一惊:“你怎么了?…‘天弃四叟”中,要算吴双烛武功最高,只有海托山才能勉强跟他能扯个平手。 吴双烛道:“你胆小怕事,要卖友求荣,要作这种宵小之事,先得把我杀了!” 巴三奇变了脸色,只顿足道:“二哥,这,这!你打那儿的话呀!” 海托山见要僵了,忙劝阻道:“自己老兄弟,为这点小事要动手,快别这样闹了!” 刘单云忽斥道:“老三,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巴三奇听到刘单云一开口,本以为是刘单云要支持他,心忖:有老大一齐联手,还怕制不住这兽老二不成?没料老大一开口即指陈自己的不是,一时噎住了喉,说不出话来。 刘单云道:“咱们是侠义中人,怎可作卑鄙无耻之事?老二说得有理,咱们决不能教江湖好汉小睹了!” 吴双烛绷紧的脸容这才松驰了下来,道:“老大,你也有好久不讲人话了!我以为当年豪气,尽皆消磨殆尽啦!” 刘单云笑道:“我岂是壮志全消之人?” 吴双烛脸上也有了笑容:“说真的,顾惜朝叛起连云寨,已是武林同道皆唾弃的事情,而官府逼害我辈中人,连灭‘连云寨’、‘毁诺城’、‘青天寨’几个绿林重镇,难保他日不连我们也动上主意,咱们若助纣为虐,定必殆害无穷。” 刘单云叹道:“老二言之有理,说真的,我觉得自己不配做大哥,老大该由你来当才是!” 吴双烛吃了一惊,忙道:“大哥怎有这种想法!” 刘单云垂首无精打采地道:“我的话你向不遵从,而意见常比我高明,我这个老大还当来作什么?” 吴双烛趋前惶愧地道:“大哥万勿这样说,这惭煞小弟了!我说话没有分寸,不知检点,……” 刘单云淡淡地笑道:“你言重了。你跟侠道上朋友相处,何等融洽,怎会不知分寸、不识进退呢!再说,我的武功也远不如你。” 吴双烛听得一阵悚然,忙按着刘单云双手,急切地道:“老大,你这样说,是不把老二当兄弟了?” 刘单云忽抬头道:“当!” 倏在出手,连封吴双烛身上七大要穴。 吴双烛愕了一愕,眼中出现了忿恨之色,然后慢慢栽倒下去。 海托山大惊,忙超前道:“不可!自己兄弟,怎可——” 刘单云看着软倒于地的吴双烛道:“就是因为你是自己兄弟,所以我才点倒你,免得你自惹杀身之祸!等把事情处理妥当,再来放你,那时候,说不定你会感激老大一辈子!” 海托山见刘单云并非真要施辣手,这才放了心,止步站在一旁观察局势,只听刘单云又道:“你记住了,我之所以能当你们老大,不是因为我有侠名,不是因为我武功比你强,而是我比你懂得顺应时势,比你好!” 巴三奇这才明白刘单云的用意。 刘单云转过头来,向海托山道:“老二决不能放了,这几天暂找几名亲信服侍他,待收拾了那干亡命之徒后,才让他活动。” 海托山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刘单云不耐烦地道:“老四,你也别穷耗了,这是生死关头,别教人累了你全副家当、一家大小!” 海托山这才下了决心:“我们该怎么做?” 刘单云眯着虎眼,道:“横也是干,竖也是干,要讨小功,不如邀个大功。” 巴三奇道:“大哥的意思——” 刘单云忽道:“他们是不是最信任老二?” 巴三奇道:“这些天来,都是老二接待他们,当然是最信他了。” 刘单云呵呵笑道:“对呀,老二也快五十大寿了罢?” 海托山想了想,道:“不对呀,他的生日刚刚才过了不到三个月——” 刘单云忽截道:“那有什么关系?我要他生日,就生日!” 吴双烛躺在地上,生气得什么也似的,但无奈不但不能动弹,连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刘单云连他的“哑穴”也一并封了。 三天后,在“秘岩洞”里,群侠居然收到帖子。 ——是寿帖。 人生难免会收到帖子,帖子带来的多半是喜事、好事,但偶尔也有例外,不过,像赫连春水、铁手、息大娘等在这种情形下也收到帖子,算是平生首遇。 帖子禀明在两天后,便是“天弃四叟”中的老二吴双烛的五十大寿。 发帖子的人,是他们的“恩人”,这些天来,最任劳任怨的照顾他们、绝对算得上是不遗余力的吴双烛,而被邀的息大娘、铁手、赫连春水、殷乘风、勇成等,都决没有理由不去。 “帖子上当然不是请人人都去。 ——如果把三百多名“逃犯”一起请入海府,那海府恐怕再也不必请其他的客人了。 息大娘代表了“毁诺城”、殷乘风代表了“青天寨”、铁手代表了“公门”、赫连春水代表了“将军府”、勇成代表了“神威镖局”,那就足够了。 送帖的人附带说明,其他的人虽不能喝这一趟寿酒,但定必遣人把酒菜送来岩洞,让大伙儿同乐共醉。 殷乘风看罢帖子,笑道:“难怪吴二老好几天不见踪影了,原来躲起来装容当寿星公了!” 赫连春水谢过来人,说明“届时一定到贺”。铁手在旁,双眉微蹙。 他似乎正在沉思。 ——他在想什么? “没想到在这儿这种时候,居然还会收到帖子。”息大娘笑道,“通常,只有安定中的人,才会为请帖而烦恼,亡命天涯的人,都反而怀念收到帖子的岁月。” ——有帖子请柬,才表示有人想起你、记起你,不管为了什么,只要记得世上还有个你,总是件好事。 ——亡命天涯的人,失去的正是安定,断却的却是亲友的消息! “还有一种人也会为收到帖子而烦恼;”喜来锦接道,“穷人,或者是收支仅能勉强应付的人。” 他吃了十五年以上的公门饭,对于世道艰难,自然体味深良。 “收到请帖还不相干,最多掏腰包、扎裤带,”勇成心情不好,高风亮的含恨而殁,颇使他愁莫能释,“最怕收到讣闻。朋友一个一个的去了,你就会觉得自己也差不多了。” 赫连春水忙笑骂道:“无聊无聊,刚收到寿帖,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殷乘风道:“我们都去一趟罢。” 息大娘心细,发现铁手陷入沉思中,于是问:“喂,铁捕爷,你怎么啦?” 铁手以为他们仍在交谈,没有察觉。 息大娘这一叫唤,大家都含笑望向铁手。 息大娘婉然一笑道:“喂,铁二哥,你在想什么?” 铁手依然没有觉察息大娘在跟他说话。 以铁手平日精警,怎会如此失神——这一来,大家都为之凝肃起来,交谈杂声忽止,铁手反而发觉了。 他见人人都瞧着他,愣了愣,反问道:“怎么?” 息大娘眼珠儿一转,瞟着他道:“想事儿?” 铁手以手指敲额,解嘲地道:“是啊,很有点困惑。” 息大娘道:“好不好说出来,让大家跟你一块儿想想?” 铁手道:“只是小事,一时还没有头绪。” 息大娘嘴儿一撇,哦然道:“当然了,连铁神捕都想不通透的事情,我们知道又干事何补!” 铁手听得出她话里讥讽的意思,忙赧然道:“大娘,你别挤兑我了。我说出来也无妨,只是有些无头无尾。” 他向赫连春水道:“公子,还记不记得三天前,我们去海府的时候,临走前刚好碰着一顶轿子的事吗?” 赫连春水有点犹疑的道:“是啊,后来那轿中人还不肯下轿,直抬入府里去。” 铁手沉吟道:“那个人,似乎就是海府的大老爷,‘天弃四叟,里的老大刘单云。” 赫连春水不解地道:“这很可能,那些管事们就这样叫了,只不过,有什么不对劲吗?” 铁手道:“这倒没有,我觉得……” 赫连春水道:“你怕刘单云会唆教海伯伯,对我们不利?” 唐肯在旁忍不住道:“海神叟怎会是这样的人!” 殷乘风也插嘴道:“他若是这种人,也不会让我们留到现在了” 唐肯道:“对啊。” 铁手忙道:“这倒是不,不过,那刘单云只掀了半帘,我发现……” 赫连春水即道:“我可没见着他的脸。” “我也没见着,”铁手道,“可是他一定已见着我们了。” 赫连春水皱眉道:“你是说……他自帘内看见我们,才放下帘子,不出轿来?” 铁手反问道:“如果他真的是这样做,为的是什么?” 息大娘在旁道:“也许他跟你们朝过相,不想教你们认出来。” 铁手道:“便是。” 喜来锦道:“他是谁呢?” 铁手道:“我就是在想这件事。单看他下半身,已经觉得很眼熟,只想不起在那里见过?什么时候见过?” 息大娘小心地问:“你的意思是:不去赴吴二爷的贺寿之约?” 殷乘风忍不住道:“我们烦人家那么多事情,全都不去贺寿,这样,不大好罢……” 赫连春水忽道:“这件事,如果是刘大伯、巴三伯相请,我都会疑虑,就算是海伯伯,我也会考虑一下,”他显得略有些激动,“但既是吴二伯相邀,我保证一定不会有事。” 铁手见此情形,心里微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是要大家不去。” 此语一说,大伙儿才松了一口气。 人在出生入死多了,又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太久了,谁都希望有些喜庆场合、欢乐节目,刺激一下。 息大娘却明亮明亮着眸子,道:“你还没有说完。” 铁手道:“我只希望,最好,留下一两位能主持大局的人来。” 他顿了顿,接道:“而且,在我们还未自筵宴中回来前,最好不要先吃饮送来的食物。” 他这句话无疑十分不受大众欢迎。 殷乘风见同“洞”共济的大都是“南寨”的人,忙清了清嗓子,出来主持场面:“只迟一两个时辰才吃,又不是不吃,慎防一些,总是好事,这件事没问题。” 息大娘嫣然道:“那我就不去了。” 赫连春水有些怅然地道:“你……你不去么?” 息大娘清亮的语音中夹着一种风催秋叶落似的微喟:“少商不在,我去与不去,又有什么分别?” 赫连春水脸上立即出现了一种神情。 失望中带着些微懑愤、但满溢着绝望的神情。 息大娘幽幽一叹。 赫连春水忽只说了一句:“好,你不去,我去,我自个儿去。” 殷乘风忙道:“不如,铁二爷留守洞里、主持大局。” 铁手斩钉截铁似的道:“不,我去。”他眼里访佛已窥出将临的风暴。 人若没有历过风暴,便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正如没有经过风雨,就不能算是真正的晴天一样。 驾舟出海,难免遇波履涛,那是考验舟与舟子最好的时机。 可是有些风暴,不是有些舟子所能承受得住的。 正如有些波折,不是人能禁受得起一般。 ——他们将会面临的是什么样波折? 话说这收到请帖的一天,是晴天。天蓝晴晴的,云白皑皑的,河水涛涛,风萧萧。洞里仍是幽黯的。 两天后的早上,仍是个晴天。 似乎是个太过热辣光亮的晴天。 远处的云,一朵一朵的,白烈烈而沉甸甸,一铺一铺的卷涌着。 连筛进洞里的些许阳光,照在皮肤上都有些炙人的感觉。 以前有位武林前辈说过:晴天是杀人的最好天气,因为血干得特别快。 殷乘风却似乎并不同意。 “今天是好天气,”他说,“正是做寿的好日子!” 一个老人家若在做大寿那一天,看到风雨凄迟,心中触景生情,只怕在所难免。 他们都喜欢吴双烛,当然希望他在大寿之日,心情能够愉快些。 勇成遥望天色,神色有些不开朗:“待会更有风雨。”他肯定地道,“大雷雨。” 超过二十年的押镖生涯,早令他观察气候,比官里那群专事预测气象的钦天监还要准。 赫连春水喃喃地道:“那么,希望拜过寿后才下雨好了。” 铁手神色自若,但眼里有郁色。 他暗自还请勇成留下。 ——息大娘是女于,多一个“老江湖”压阵,总是周全些。 他已经想到那个轿子里的人是谁了。 不过他并没有说出来。 因为他还不肯定。 他看到那人腰上斜系着一柄锁骨鞭。 殷乘风正笑着说:“不管晴还是雨,今天最适合的就是说: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第一零一章 祝寿 这行动叫做“祝寿”。 “祝寿”是个杀人的行动。 正如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通常都用堂皇的理由来掩饰,也正如许多鄙恶的事,时常都用优雅的名词作粉饰。 有时候,侵略别人的国土;叫做“圣战”;杀害异己,叫做“替天行道”,甚至背叛一个人,也可以唤做“大义灭亲”;出卖少女肉体和灵魂的地方,通常都有优雅的名字,不是什么楼就是什么阁;就连毒死人的药,也叫“砒霜”、“鹤顶红”。 巴三奇知道,布署已妥定,行动就要展开了。 行动有两个。 一是在铁手等进入海府的大堂之后,若发现情形不对劲,想退离海府,便立即发动。 他们已连下七道埋伏,从大堂、花园、走廊、大厅、前庭、大门、石阶,越入内埋伏越强。 他们知道这些极其厉害的埋伏,足以杀死“来客”,但仍不一定能杀得了一个人。 铁手。 所以他们更设下了专门对付铁手的杀手铜,其中包括了炸药。 就算铁手能闯得过重重障碍,埋伏在海府外面的一百五十名弓箭手,还有门前足以炸死三十个人的炸药,也足以把铁手射成刺猬、炸成碎片。 炸药引伏在门外,不怕毁损海府,就算伤及无辜,那也是跟海家无关的人,跟自己无涉的人,如果要负责任,那是官府的责任,可跟“天弃四叟”扯不上关系。 所以巴三奇大可安枕无忧。 这件事如果成功顺利,贼党一网成擒,他和刘单云都居功不少,要保个一官半职,安享余年,应当不成问题。 ——当了半辈子的强盗,又当了那么多年的海府管事,终于能过一过官瘾,不也是人生一大快意事! 当过贼的人特别喜欢当官,一如坐过牢的人特别爱惜自由,当过妓女的人特别渴望从良。 巴三奇也不例外。 他觉得很满意。 他觉得他做这件事,一点也没有错。 ——替官兵捉强盗,自己站在官面,牺牲几个道上的朋友,有什么不对? 当然没有不对。 只是有点不对劲。 什么事让巴三奇觉得不对劲? 巴三奇也说不上来。 这件事情一旦开始进行,就有说不出的不对劲。 黄金鳞手握兵权,联摄五县十九乡兵马二万七千人,统调七标计一营,再分为二路,一路精兵在海府前后设下重伏,一路主军则在“秘岩洞”周围重重包围,务必要一次尽歼这群逆党。 顾惜朝统率武林同道,集“连云寨”主力和应召参与清匪行动的各路人马,配合黄金鳞主队布伏,这一战是志在必得,而且有胜无败。 ——这些当然都没有不对劲。 也许不对劲的只是:这件事一旦报官,黄金鳞第一句话就是问:“为啥你们要收留他们?”而顾惜朝问的是:“为什么你们不立即报官?” 不过他们并没有再追问下去,反而好言安慰,大加奖掖,同时,黄金鳞与顾惜朝立即大事准备,那几天的缓冲时间,便是用以抽调布置,务使一战以竟全功。 可是俟黄大督统和顾大当家一旦接管海府的布防设陷后,海府的子弟本也要参与应战,但均被调派为无足轻重的脚色,而且都被监视钉牢——莫非是黄大人和顾当家不信任海府的人不成!? 想到这儿,巴三奇不禁有些忿忿,也有些悻悻然。 ——如果不是我们告密,敢不成他们已翻搜到花果山去还搜不出个疑犯来! ——却居然防到我们头上了来! 最令巴三奇愤愤不平的是:黄、顾二人显然没把他和刘老大当自己人看待。 这就有点自取其侮了。巴三奇心里暗忖:他在屋里随便走走的时候,居然也有人拦阻他,说这里不能去,那儿不能走,姓黄的和姓顾的敢情把海老四的基业当成是他们的私邸了!? 巴三奇心有未甘。 他身为海府总管,说什么也得到处看看。 他从门前石阶、越过门槛、走过前庭、进入大厅,再经过走廊,转入花园、到了大堂,大堂即是“设宴”之所在。 鸿门宴。 他所经过的每一处地方,都布下了杀手与埋伏,而每一处所在,表面看去,都如寿筵一样,喜气洋洋,连每一个细节:从寿帐到贺席、寿桃和甜点、礼盒和菜肴,全都布置得妥妥当当,钜细无遗,就像真的有人在做大寿一样。 玄机就出在“酒’’上。 当然会有人来拜寿。 拜寿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不同的眼饰,代表着不同的身份,甚至用不同的口音,表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不过,他们其实只有一个目标: 剿匪! 据说这总布置的人是顾惜朝,巴三奇当了这么多年总管,看在眼里,觉得比真的寿宴更像寿宴,连他也有点佩服这个年轻人起来。 ——一个年轻人能少年得志,受到傅相爷识重,的确有过人之处。 ——再过一个时辰,这儿就要血溅寿筵,这儿就会变得杀气冲天、煞气腾腾。 ——如果他们喝了那些特备的“酒”,乖乖的躺了下去,那么一切倒是兵不血刃就能解决。 ——如果他们发现不对劲,必图突围,就算能冲得过大堂,冲得过花园,冲得过走廊,冲得过大厅,冲得过大门,冲得过石阶,也得在门外被射倒炸死! 所以这个“祝寿行动”,万无一失。 ——就只怕他们不来。 来了,就回不了头。 黄金鳞说过:他们不拟在筵上动手。 筵上只喝酒吃菜。 ——只要他们喝“酒”,事情就了结了。 但问题还有一个。 ——正主儿“寿星”,要是一直不出现,岂不令人思疑? 吴双烛仍然誓死不肯协助官兵、擒杀同道。 黄金鳞和顾惜朝都认为只有出动到海托山。 凭海托山一向对这干“亡命之徒”的照顾,在宴上把“寿星”为何迟迟未出的事情圆一圆场,敬几杯酒,铁手他们是没理由不喝的。 ——一喝就成事了。 在酒里所下的,是当年“权力帮”中“八大天王”里的“药王”莫非冤所亲手配制的麻药。 铁手内力再高,沾了也得要倒。 ——倒了最好,省事省力。 再过一个时辰,“祝寿”的人就要来到,顾惜朝提防他们到早了,所以提早布置停当,而在“秘岩洞”外,也有布下桩子,监视洞内的人出入。 巴三奇看看天色。 太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