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一想到这点,立即弃马飞掠,尽往人丛里钻: ——在人群里,无情断不敢乱发暗器! 文张却不知道:如果无情不是功力未复,他这下弃马飞掠是大错特错的选择! 因为无情除了暗器之外,轻功亦是一绝! 无情天生残疾,不能练武,只能练暗器与轻功,他把这两项特长发挥无遗,文张轻功也算不错,但若跟无情相比,就直如山猫与豹! 文张几个巧闪快窜,已自人潮拥挤的街道转入另一条巷子,也就因为他不敢纵高飞跃,生怕成了无情暗器的靶子,所以才不致瞬间就把无情完全抛离。 文张挟在人群里,无情自不能策马冲入人丛里,他知道只要文张一摆脱他的追踪,定会把人质杀死,他不能任由文张对铜剑下毒手,所以只能追下去。 他只有下马。 他几乎是摔下马来的! 这一摔,痛得他骨节欲裂,但他强忍痛楚,用手代足,勉力缀行。 缺少了代步的轿子或车子,而又无法运劲,无情每行一步,都艰苦无比。 可是为了紧缀文张,无情只好硬挺。 他在人丛中双手按地,勉力疾行,只见人潮里的腿脚往旁闪开,语言里充满了惊异或同情: “这个人在于什么?!” “真可怜,年纪轻轻,就已残废!” “他这般急作啥?你过去看看嘛!” “你看你看,这个人……” 无情以手撑地疾行,由于腿不能立,只及平常人的膝部,只不过“走”了一阵,就大汗淋漓,湿透重衫。 文张跟他相隔一条街,在对面迅行。 无情眼看再追下去,一定追不着他,但也不敢呼求途人出手相助。 ——有谁能助? ——不过让文张多造杀戮而已! 无情又气又急,既累既喘,忽然,三名衙差、一名地保,拦在他身前,不让他越过去。 其中一名疏须掩唇的捕役,显然是个班头,向他叱道:“你叫什么名字,从那里来?来干什么?” 无情一口气喘不过来,只见远处文张又要转入另一条街巷,再稍迟延就要失去影踪,只急道:“让路!” 一名削脸官差怪笑道:“哎呀,这残废公子儿更可比咱们凶哩!” 另外一名年岁较长的公差却调解道:“小哥儿赶得忒急,敢情必有事儿,可不可以告诉我们?” 无情眼看文张就要走脱,恚然道:“那儿走的是杀人凶徒,他正要加害一个无辜幼童!” 那留须衙役一怔间:“在那里?”他见无情残废,心中倒不疑他作恶,听他这一说,倒信了几分。 无情用手隔街一指道:“就是他!他还挟着小孩子!” 三人引颈一看,人来人往,人头汹涌,竟找不到目标,眼看文张就要转入街道,忽然,有一个人,向他拦了一拦。 文张凝步一看,连须落腮密胡接颔的,穿着身便服,青子官靴,白净面皮,年约五旬上下,只听那人喝问道:“你是谁,怎么身上有血,挟着个小孩子干啥?这小童是你什么人?!” 文张一听,便知道来人打的是官腔,决非寻常百姓,他更不想生事,只想避了开去。 他才一扭身,又给另外三名仆徒打扮的人拦手截住,其中一名几乎要一巴掌掴过来,道:“我们宾老爷问你的话,你聋了不成?!” 文张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的斗蓬,也渗出血来,而臂弯内挟着的铜剑,也在疾行时露了出来,这一来,自知大概是瞒不过去了,登时恶向胆边生,叱道:“滚开!” 他这一喝,那三名作威作福惯了的仆役也顿时走火,挥拳踢脚,要把文张打倒制住。 文张那边一动手,那围住无情的三名公差,全瞧见了,其中那名年纪最大的喊道:“那岂不是邻镇的乡绅、驿丞宾老爷?!你们看,那个人的确挟着一个小孩,正跟何小七、邓老二、赵铁勤他们打起来了呢!” 那留胡子的衙差抽出铁尺,向无情叱道:“你留在这儿,那人犯了什么事,待会儿还要你到公堂指证,”转向两名同伴道,“咱们过去拿人!” 两人贬喝了一声“是”,一齐横过街心,赶了过去。 原来那名看出文张大有可疑的人,正是那位燕南镇主事宾东成,宾东成曾接待过刘独峰和戚少商,而郗舜才被拒于门外,关于这一点,宾东成以为是平生快意,不意又听闻郗舜才竟迎待了“四大名捕”中的无情,无形中好像扯低了他的荣耀,心中很有点不快,这天带着三、四名管事、仆从,往猫耳镇的市集逛逛,合当遇事,竟遇着了挟持幼童、闹市逃窜的文张! 至于那三名衙差,恰好在市肆巡行,听到前面骚动,横出来看个究竟,恰遇上无情,本要审问,却发现宾东成那儿已跟人动起手来,宾东成是这一带的地方官,这几个官差连忙过去护驾,暂不细察无情。 那三名捕役横抢过街心,奔扑向弄角,文张已陡地丢下铜剑,右手一拳,击倒了一名仆役,咬牙反手拔出了左肩上的匕首! 文张刀一在手,虽受伤颇为不轻,但那两名仆役又焉可拦得住他?三五招间,两名仆役身上都挂了彩。 以文张的武功,要杀死眼前四人,易如反掌,但他既知来人很可能是官面上的人物,若在此闹市公然杀人,日后不易洗脱罪名,只怕要断送前程,所以总算不敢猛下杀手,只想吓退这几人。 文张拔刀动手,路上行人皆哗然走避,一时局面十分混乱。 宾东成见此人形同疯虎,武功非常,见势不妙,便要喝令手下撤走再说,犯不着把性命赔在这里,却正好在此时,那三名捕差又拢了上来,一时人手骤增,胆气便豪,宾东成于是叱道:“来啊,先拿下这个凶徒!” 三名官差,挥铁尺围袭,文张因惧无情掩至,知道不能再拖,性命要紧,把心一横,抢身揉进,长袖一挥,卷飞二人,一刀把削脸公差剔下半边脸来,登时血流如注,掩脸掼倒,惨呼不绝。 这一下,可把几名衙差、仆役及宾东成全皆震住。 文张狞笑道:“谁敢上来,我就一刀宰了他。”他此时满脸血污,凶狠暴戾,平日温文威仪已全消失不见。 忽听一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文张狰狞的神情倏然变了。 变得很惶急、非常恐惧。 他骤然俯身,要伏窜向倒在地上的铜剑。 他身形甫动,那人就说话了。 话并不特别,只说了一句:“别动。” 文张本来要掠起的身子陡然顿住。 宾东成等望了过去,只见一个白衣青年,以单手挂地,全身汗湿重衣,发散袂掀,但双目有如锐电,冷若刀芒。 他盯住文张的咽喉。 文张就觉得自己的喉咙正被两把刀子抵着。刀锋冷,比冰还冷。他感到头部一阵僵硬。 “你最好不要动。” 文张不敢动。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动,眼前这个看来弱不禁风的无情,立即就会发出暗器。 他既不能扑向铜剑,也不能掠身而去。 他开始后悔为何要放弃手中的人质,去跟这几个什么小丑纠缠。 无情全身都在轻微的抖动着。 而且呼息十分不调匀。 他知道自己快要崩溃了。 因为他功力未复,而且又实在太累了。 可是他不能倒。 他已吓住文张,但却制他不住,因为他已失去发暗器的能力。 所以他只有强撑下去。 ——能撑到几时? 只听一声失声低呼:“莫非你就是……”说话的人是宾东成,“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捕无情?!” 无情要保留一口元气,只点头,尽量不多说话。 那班头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有无情大爷在,你这凶徒还能飞到天上去?还不束手就擒?!”说着就要过去擒拿文张。 文张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 无情叱道:“你也不许动!”他知道那名班头只要一走过去,文张就会借他为盾,或扣到他来作人质。 班头一怔,马上停步。 无情用一种寒怖的语音说:“我的暗器是不会认人的。” 文张剩下的一只眼睛,一直盯着无情的手,似在估计情势、又似在观察摇摇欲堕、脸色苍白的无情,是否能一击格杀自己? 两人隔了半箭之地,对峙着。 两人的中间,便是宾东成和两个仆役、两名捕役,另外还有一捕一仆,倒在地上。 街上的行人,早已走避一空。 文张正在估量着无情。 无情正在设法禁制文张。 一个是不敢冒然发动。 一个是不能发动。 不能发动的似乎暂时占了上风,但能发动的一旦发动,在场无人能挡。 “放我一马,日后好相见。” “你杀人大多,罪不可恕!” “如果你杀了我,只会惹怒傅相爷还有蔡大人,决不会放过你。” “你现在抬出谁的名头,也吓不倒人。” “好,你只要让我离开,我以后退隐林泉,既不从仕,也不重现江湖。” “你既不出仕,也不出江湖,何不在牢里偿债还孽?” “无情,你不要逼人太甚。” “我没有迫你,是你迫我来逼你。”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说!” “束手就擒。” “逼急了,你未必杀得了我!” “你不妨试试看。”无情淡淡地道。 然后他就不准备说下去了。 ——文张敢不敢真的一试? 无情忽然眼神一亮。 “文张,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居然转过身去,把背部对着文张。 “你从后面攻袭我,我一样能够射杀你。” 文张手中出汗,全身颤震: ——这个年轻人,竟然会这般看不起他! ——这个残废者,居然没把他瞧在眼里! 他盯着无情的后颈,望望自己手上的匕首,已有决心一试可是却无信心。 ——无情要是无必胜的把握,怎么敢背对向他,这般狂妄自大?! 如果他不把握这个机会,就更加不没有机会了。 ——要不要试? ——能不能试? ——试了是生还是死? 文张一生人决定事情,都未遇到这样子的傍惶。 他最后决定了出手。 但却不是向无情出手。 他的目标仍是地上的铜剑。 ——无情既敢背对向他,就定有制胜的把握! ——他不向无情下手,只要仍能抓住铜剑为人质,至少可保不败。 ——万一无情出手抢救,他也大可缩手,以逃走为第一要策! 他大吼一声,向无情扑去,半空一折,折射向铜剑,同时抓住本披在身上的斗蓬一旋,成了个最好的护身网! 只要他先掠出一步,他就听不到那一句话。 听不到那一句话,局面就不会起那么大的变化。 “你是谁?!快走开,这儿危险!” 这句是宾东成说的。 宾东成望着文张的背后急叱的。 ——也就是说,文张背后有人! 是谁?!第九十七章 杀手锏 文张当然不相信。 ——像这种在重要关头诱人回头分心的技俩,他在对敌时至少用过一百次! 不过在他还未掠出去之前,宾东成这一喝,还是使他略为警惕了一下。 他立即发现在宾东成一叱之际,无情脸上陡现关切之色。 ——为什么他会变色?! ——莫非是…… 文张顿生警觉,陡收去势,就在这时,他已猛然察觉厉风扑背而至! 不是一道急风! 而是两道锐风! 文张已来不及闪躲! 他已没有退路! 他只有反击! 这一刹间,他竟然还能够连下两道杀手! 一道反击背后的人! 一道飞袭无情! 因为他知道,他受狙的这一瞬间,无情必不会轻易放过,定必发出足以让他致死的攻击! 所以他要败中求胜,否则宁可同归于尽。 这刹那间的情景,真把宾东成和两名衙差、两名仆役惊住。 一位全身艳丽夺目衣饰鲜红的劲装女子,披深红滚黑绒边披风,掣着双刀,自文张背后悄悄掩了近去。 宾东成见是个艳美女子,生恐为这凶徒所趁,忙高呼制止,就在这一呼之后,惨烈的激战陡然开始。 鲜血飞溅,酷烈的战斗又陡然而止。 以文张平时的功力,唐晚词提刀欺近,总是可以察觉得出来,但文张的心神,全集中在对付无情的身上,而且他受了伤。 一个人若病了,反应自然也不那么灵敏,同理,一个人受了伤也一样。 他发现的时候已迟! 这刹那间他的斗志完全被激发! 他受重伤的左拳,在唐晚词双刀砍中他的同一时间击中了她! 唐晚词“嘤”的一声,飞跌寻丈! 血光飞溅,文张胸腰之间陡现血泉! 刀光一闪,文张的刀夺手而出! 无情尽全力一挪身,刀钉入他的左胸! 这瞬息间,三人皆重创! 三人一齐重伤。 一齐踣倒于地。 文张的伤最重。 ——重得几乎难以活命。 但他的神情,却是奋亢多于痛苦,憬悟多于难受。 他颤着手指,颤着声音,指着无情吃力着道:“原来……你……真的……不能……出手……哈……我几乎……给你……骗了……”语音里也不知是奋慨,还是痛悔,抑或是惋惜。 他仓猝遇袭时飞投的一刀,无情竟未能躲得开去。 ——现在谁都可以看得出来,无情非旦无法威胁到别人的性命,就算别人威胁到他的性命,他也无保命之能! 文张终于可以肯定了这一点。 他虽然伤重得快要死了,但只要无情不能向他出手,他自信还可以逃生。 ——而且还可以杀了无情! 所以他虽在喘气、忍痛、但仍在笑。 “无情,无情,”他接近呻吟似的道,“无情你终于还是死在我的手上。” 无情冷笑。但他看见唐晚词飞跌出去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他捂着胸,血已开始渗透出来。 “你忘了,我还没有死。” 文张吐着血,缓缓的挣了起来:“但你己不能动手。” “不错,”无情略扬一扬手中的萧:“我是不能动手,但我还有它。” “我现在要是还相信你能发暗器,”文张已经勉强能站得起来,“我就不是人,是猪。” 无情紧紧握着那支萧。 ——如果还剩下暗器,就算是一枚,局面就会不一样。 文张紧紧的盯着他手上的萧。 ——究竟萧里还有没有暗器? 文张虽然已断定无情已发不出暗器,如果他能以萧发射暗器,在唐晚词狙袭他的瞬间,无情便可以置他于死地。 所以无情的萧里,照理也不可能会有暗器。 反而是他手上的笛子里,暗藏一件厉害的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 这一篷针,据说是当年“权力帮”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所共同拥有的一种暗器,但还未到分发予各神魔施用之前,萧秋水的“神州结义”及“朱大天王”的势力,已摧毁了十九人魔。 这种“暗器”,也一直未曾出世。 文张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带一根笛子出来,笛里有这最后一道杀手、最后一张保命灵符! ——可是“上天入地、十九神针”从来未正式施用过,谁也不知道威力如何、效果如何。甚至有人传说,就是因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制作尚未完善,所以李沈舟才迟迟不把这种绝门暗器交发部属使用。 李沈舟死、柳五亡、权力帮倒,这套“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也流傅了出去,但究竟有没有传说中“惊天地,位鬼神,魔计出而入群服”之威,连文张自己也不知道。 他连自己也不曾用过。 这是他儿子丈雪岸在奇逢巧遇中夺得的暗器,送给老父作紧急之用,文张一向都是要别人的命,很少要自己拼命,所以从未用过。 ——今天难免要用上了。 无情一看到他的神色,就觉得很绝望。 因为他马上感觉到,重伤浴血的文张,必定还有一着杀手锏。 而且“杀手铜”极可能就藏在他的铁笛里。 ——既然自己萧中可藏暗器,文张笛里又何尝没有“杀手锏”? 要是在平时,文张的杀着必定巧妙掩藏,但他此刻已受了重伤,很多事就无法掩饰得天衣无缝。 所以无情一眼就看得出来。 可是,有些事,看得太清楚却容易太痛楚,大清醒往往不一定是件好事。 偏偏无情的观察力强,一眼就看出来:文张仍有“杀手锏”——这个“观察”使无情接近崩溃、绝望。 ——没想到竟要死在文张的手上! ——而且还要累了二娘和铜剑送命!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看得出来文张正在设法用语言来引开他的注意力,而手指正按向铁笛上的机簧。 他甚至可以瞧得出来,那铁笛其中一个簧括,并不是笛孔,而是簧括。 他都看得出来,可是偏偏就是无法闪躲。 这样子的送命,着实教他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又怎样? 世界上有很多人不甘心死,但仍得死;世上有很多人不愿意败,但仍得败。 因为败不得服气,输得不甘心,所以才有人怨命、推诿运气:我不幸,才会落败。 但是世上有多少人成功了之后,都不认为自己因幸运致有所成就,而都说自己奋斗得来的成果? 故此,难怪失败的人,特别容易迷信;失意的人更相信是命。 文张的中指已触及铁笛机括的按钮。 但他没有马上按下去。 ——救命的法宝,是拿来救命的。 ——不到最后关头,把救命活宝用尽,一旦到生死存亡之际,恐怕就要束手待毙。 他笛中的魔针,一按即发。 人却迅雷般掠往唐晚词。 ——唐二娘中了他一拳,决不致命,因为他左手重创之下,杀伤人决不如前,她不久就能挣扎起来,他必须在她未缓得一口气前杀了她! ——而且他掠向唐晚词,无疑等于跟无情拉远了距离,就算无情手上萧中还有暗器,也更不易伤得着他! 文张无论做什么事,都先求稳,再求功。 就算受了接近摧毁了他的重创也不会例外! 可是他掠到一半,忽然顿住。 因为一匹快马,已从长街急转入街里! 只要他一意扑向唐晚词,就要跟这匹骏马撞在一起。 文张当然不想“撞马”,就算在平时,一个人跟一匹马对撞,也甚为不利,更何况他现在还受了重伤? 他立即飞降下来。 快骑也陡然停住。 马如去矢,不能骤止,但能把疾骑一勒而止的腕力,敢有千钧? 但从马上落下来的人,却是一个瘦子。 这个人,瘦得只像一道长条的影子,如果不是他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裘,把身子裹得像只箭猪一般,恐怕连风都可以把他吹走十里八里。 这个人,一下马,就咳嗽,两道阴火般的眼神,凝在唐晚词身上不移。 他没有看文张。 也没有看无情。 看也不看一眼。 他只看唐晚词。 他背向文张,走向唐晚词,一步一咳嗽,半步半维艰。 他开步时,手掌遥向马臀一拍,马作希聿聿一声长嘶,碎步踏去。 这时,这条街弄上除了倒在地上的三个人:唐晚词、铜剑、无情和一衙差、一仆役,以及站着的两个人:文张和刚骑马赶来的瘦汉之外,就只剩下宾东成及两个官差、两名仆人。 长弄落落。 咳声凄凄。 马依依。 无情的眼睛亮了,但却不明白。 一个人绝望的时候眼睛只会黯淡,不会发亮的,故此,相学中主要看人的眼神,便是因为眼睛最难掩饰心中的感受。 无情的眼亮了,是因为来的是他的朋友。 雷卷。 但他却不明白雷卷为甚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没有走? ——还是走了又回来? ——他怎么知道我们途中会出事? ——戚少商呢?莫非是他们赴易水的途中有了甚么意外? 文张没料到会有这个变化。 他的心往下沉,他要在他的心未沉到底时,作出一个挽救自己往无望处沉的拼命! 一个人在绝望的时候,只要还敢一拼,还能一拼,说不定就会重新有了希望,所以古语有云“哀兵必胜”,哀兵虽不一定能胜,但在天时、地利、人和下很可会成为一支雄兵,只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往往能反败为胜。 他长空掠出。 他扑的不是唐晚词。 他掠向无情。 ——杀了无情、少一劲敌! ——制住无情,可以保命! 他的身形才动,雷卷似背后长了眼睛,身子立即弹起! 他身轻裘厚,急若星丸,文张大喝一声,身形疾往下沉! 下面是铜剑: ——来不及制住无情,抓住铜剑也一样! 他的身形甫沉,雷卷已到了他身后。 文张要争取时间。 这是他生死存亡的一瞬。 他的铁笛一扬,“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已喷发出去! 然后他向前一冲,伸手一探,抓向铜剑的后颈! 前十后九,十九支无形无色几近透明的针,连射雷卷十九处死穴! 针在前发,但有些针却已无声无息的袭向雷卷的后身! 雷卷忽然整个人都缩进了毛裘里! 十九支针,全射入裘内。 雷卷自裘下滚了出来,一指戮中文张后心! 文张大叫一声,已拿住铜剑后颈。 雷卷还想再攻,但背后急风陡起! 只听无情振声急呼:“卷哥,小心!” 雷卷全神对付文张,要避已来不及,裹身毛裘亦已离休,背后硬吃一击,嘴角溅血,但他霍然回身,一指戮中后面暗算者的胸前! 那女子跌了出去,却正是手执铁尺的英绿荷! 第九十八章 希望与失望 雷卷点倒了英绿荷,同一瞬间,文张也一脚喘中他的腰眼。 雷卷藉势飞了出去,跌在唐晚词的身边。 这一瞬间,场中发生了许多事: 英绿荷忽然自街角掩扑而至,夺去一根铁尺。文张扑向无情,转攫铜剑,雷卷一指戮中了他,却被英绿荷所伤。雷卷反击,英缘荷跌到无情身边。文张飞踢,雷卷跌在唐晚词身旁。 场中只剩下文张,钳制住铜剑,摇摇欲坠,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残叶。 唐晚词悠悠转醒。 但她几次勉力,都站不起来。 文张那负痛的一击蕴有“大韦陀杵”和“少林金刚拳”之巨劲,若不是唐晚词砍中他在先,而且他左臂左眼均负重创,文张这一拳肯定足以要了她的命。 她哼哎一声,苏醒的时候,发现除了文张之外,人人都倒了下去,她想设法爬起来。 可是她太虚弱。 胸口太疼。 有些时候,你急想要做成的事情却偏偏无法做到,你除了急以外,也真是无法可施。 她更急的是发现英绿荷正慢慢的力挣而起。 这个发现使唐晚词更急得非同小可。 她也立即察觉到:自己的方法不对。 急不是办法。 她马上运气调息,想强聚一点元气,希望能够应付当前的危局。 英绿荷能够挣得起来,是因为她那一根铁尺,先击中雷卷的“至阳穴”,雷卷才回身点中她的“中院穴”的。 雷卷因为全神贯注在对付文张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上,才着了她这一击。 任何人的“至阳穴”被重击,都难以活命,但雷卷体内烦缠着十数种病、十数种伤,以致使他身上的几个要穴,都稍微移了穴位。 而且特别能熬得起打击与痛楚。 ——一个长期受苦的人,总是比一般人能受苦,因为他早已把受苦习以为常。 ——平常人禁受不了忽然而来的痛苦,其实不一定是因为痛苦过甚,而是因为一时不能习惯。 ——这正如常年大鱼大肉的人,忽然叫他吃几天素,他会觉得口里“淡出个鸟来”,但对常年吃斋的修行者而言,这几天素能算得上是什么? ——又像一个自由自在惯了的人,忽然被囚禁了几天,便觉得十分难受,但对长年受禁铜的人而言,这几天的不能自由,实在“不足挂齿”。 所以雷卷能在受袭之后,还能反击。 他点倒了英绿荷。 他点倒了英绿荷之后,自己也支持不住。 ——“至阳穴”上的一击,毕竟非同小可。 雷卷只觉真气逆走,血气翻动,元气浮涌,只觉喉头一甜、哇地吐了一口血,栽倒于地。 他在匆忙中发指,是因为知道在自己倒下之前,决不能让敌人仍继续站得起来: 现在这个局面,分明是谁站得起来谁就能活下去。 ——反过来说,倒下去就等于死。 可惜他在穴道被封制之后的一指,戮歪了一点,只捺在英绿荷的“上院穴”与“中脘穴”之间。 英绿荷只闭了一闭气,仍旧站了起来。 雷卷那一指虽未“正中要害”,但对英绿荷而言,已经够受的了。 她本来从倒灶子岗逃得性命,先到七、八里外的思恩镇落脚,心里刚发誓不再跟官方“卖命”——因为她真的差点送了性命! 她一到思恩镇,忽然想起刘独峰和戚少商曾在此地住过,这地方想必有“刘捕神”和“戚寨主”的“朋友”。 ——不能在此地停留! 所以她立即在客店里夺了一匹马,往猫耳乡方向逃。 结果,她路过市肆,便听到人们争相走避,并惊传着有人在铜牛巷中杀人的事: “那个双脚残废的年轻人可惨了,怎是人家的对手哇!” “那个凶神恶煞也不好过,你看不见他肩上冒着血,眼眶儿一个血洞吗!” “我看那残废的还是斗不过瞎眼的,那残废的儿子,还挟持在独眼恶人手中呢!” “可怜,那被挟持的可怜孩子,还是个幼童哩!” “不怕,宾老爷子和邓老二、甫班头他们都到了,还怕那毁掉克老板帘帐子的独眼鬼作恶不成!?” “你说得倒轻松!你刚才没瞧见吗?何小七一向都对我们夸武炫狠,但给他独眼恶鬼一动手就放倒了,我看情形啊,大事不妙喽!” “我们在这儿耗甚么的,还不去报官!” “对!多叫些官爷来,或许合力就能把那独眼鬼收拾了!” “那还不到衙里去,在这儿磨嘴就磨个卵来!?” 这几个行人边贴嚷着边夺路而走,英绿荷一听之下,猜料了七、八成,大概是文张与无情的对决直缠战到这儿,而且看来还是文张占了上风。 英绿荷一路上正感傍惶,师父既逝,同门亦死,茫茫然无处可投奔,现听闻文张又制住大局,便想过去讨功,顺便报仇雪耻。 这一动念,便赶去肇事现场。 她到的时候,弃马而用轻功蹿上附近的屋脊,刚好看见唐晚词砍着了文张,而文张连伤唐二娘、无情两人,大局已定,不料雷卷又策马赶至。 英绿荷估量局势,觉得绝对有胜算,便悄悄的掩扑过去,夺下一名衙役手上的铁尺,趁雷卷抢攻文张之际,突袭他的背后。 结果便是如此。 雷卷倒地。 她也受了伤。 重伤。 伤得再重,也得起来。 就像一个人的事业,崩溃得再彻底,也得要重建。 不能重建,这个人的一生便完了。 一个人宁可死了,也不能完了。 一个人完了的时候,通常也不会再有金钱和朋友,甚至连爱人和亲人,都会消失。 一个人死了,不一定什么都没有,至少,他还可能有名誉、有地位、有人永远的怀念他。 所以,完了的人比死了更可悲。 但完了的人毕竟不等于死了。 完了的人一天没死,仍然可以再起。 正如受伤的人并不等于死。 只要不死,就有复原的机会。 就有让死的不是自己、而是敌人的机会。 英绿荷虽然伤重,但仍挣扎而起。 她心里又在后悔。 后悔为何又忍不住来参加这场很可能送掉性命的厮斗——至少,她现在伤势又加重了数倍! 可是现在已没有她后悔的余地。 她一定要在这些人还未来得及恢复前出手把他们全部除掉。 她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无情。 因为她知道他最难应付。 只要先杀掉他,大局可定。 她挣扎到无情身边,嘴角已溢出了鲜血。 她凑近端详无情:“你很俊。”她叹了一声道,“可惜我非杀你不可。” 语音一顿,铁尺往无情头顶的“天通穴”就要砸下去。 无情忽道:“等一等。” 英绿荷趋近无情,问:“你还有什么遗言?” 无情道:“你错了。” 英绿荷笑了:“我错了?” 无情一字一句的道:“死的是你,不是我!” 说到最后一个“我”字时,“淋”的一声,一道白光,钉入英绿荷的印堂之间! 英绿荷一呆。 暗器己命中。 暗器是自无情嘴里疾射出来的。 ——嘴里藏有暗器,也是无情的杀手铜,但因他功力不足,只能近距离下伤人。 文张一直跟他保持距离,慎加提防,这使他一直都用不上这一道杀手。 英绿荷掉以轻心,靠得如此接近,这一下,便要了她的命! 英绿荷仍举起了铁尺。 她竭力想在失去最后一点力量前,击杀无情。 无情也尽了最后一点元气,连避都避不开去了。 就在这时,宾东成大步走了过来,一手夺下了英绿荷手上的铁尺。 ——这些武林好手倒的倒、伤的伤、死的死,总而言之,都失去了战斗力,宾东成和这几名衙役、仆从,反而变成了举足轻重、以定成败的人物。 其实,如果这千百年来,武林中人如果不是互相仇杀、又提防别人加害把绝艺私藏不授,又何致日后武林还不如儒林盛?而且,武学日渐式微,能够流传下来的都只是些微未技俩,只遭人白眼看不起!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自古文人相轻,但文人毕竟最多只能口诛笔伐,要是文人也跟武人一般动刀动枪,老早在七百年前就半个不剩了。 因为文人一向比武人更不能容纳异已。 就算他们很少动刀动枪,但动辄大兴文字狱,以笔墨杀人的数量,只怕绝对不比武人少。 这些自历代劫难后还能从青史的火焰中走出来的书生,也不知是天幸,还是民族之幸,抑或是他个人之幸? 现在场中只剩下了文张。 那两名衙役和两名仆役,包围着他,但谁都不敢上前。 文张仍令人感到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