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受重伤的人,临危之际却抽出了面镜子,究竟是什么意思? 庙里。 火光渐渐暗了下去,只维持一点点的暖意。因为没有人添加柴火,原先的柴薪已渐渐烧完了。 戚少商合起眼睛,想好好的运气调息,但眼前本来还有晕黄的微光,随着光芒的暗落,在黑暗里,出现的身影也就越来越多。 劳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一位位结义兄弟的溅血,一个个连云寨弟子的哀号……最后息大娘哀怨的目光。 “少商。” 她伸出手来,柔弱无依。 杀伐声起,影影绰绰里也不知有多少敌人。 在黑暗里,似乎有一个强大无匹的力量,把她卷了进去,拖了进去…… 息红泪的手如临风无凭的一朵白花。 眼神楚楚…… “少商”。 仍是那牵肠挂肚、朝思暮想的一声无奈的呼唤。 就在这时,那一声不像是人可以呼叫出来的惨嘶,透过重重黑幕,刺入戚少商耳里。 戚少商双目一睁。 他立即看到昏暗里一对厉目。 那双目光闪着晶绿的神采。 刘独峰的眼睛。 刘独峰的眼神比剑还厉。 在他睁目的同时,刘独峰已睁开了双眼。 “你不静心打坐,内外伤便不易复原。”刘独峰的眼睛像透视了他的内心。 戚少商惭然:“我……” “我明白。”刘独峰道。 “那声惨呼……?”戚少商问。 刘独峰皱了皱眉头:“也许是小五小六太淘皮了,声音不是他们两人发出来的。”刘独峰语气里也有些不安。这时火头已熄了,只剩些金红的残烬,随着野外的松风激扬星散。 “你应该要敛定心神。一个学武的人必须要先能定静,然后才能有修为,这跟学道的人一样,先静后定,才生大智慧。”刘独峰双目炯炯有神,望着他道,“你甚有天分,招式极具创意,变化繁复,很有‘通悟’的境界,只在内力修为上不足,定力也差了一皮。” 戚少商道:“所以我不是你的对手。” 刘独峰道:“但日后焉知我是否敌得过你。” 戚少商双眉一展,随后沮然道:“我这身伤,恐怕要恢复当年功力,也断无可能了。” 刘独峰道:“你别忘了,无情天生不能聚力习武,还双腿残废呢!” 戚少商长叹道:“其实,这身体的伤,戚某倒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心上的伤,再也难以愈合。” 刘独峰微微一笑道:“你现在觉得很难受是吗?” 戚少商点点头。 刘独峰两道锐利的目光观察似的逡巡了戚少商脸上几遍,“以前没有经历过这等苦,是吗?” 戚少商道:“我原是管缨世族,但为奸宦所害,自幼沦为草野,十三岁起浪荡江湖,浪迹天涯,什么苦楚不曾受过?只是,到了今天这种处境,众叛亲离,人残志废,前后无路,身在俎上,人生里还有什么比这更苦的?” 刘独峰淡淡地道:“我也曾经过这种时份,也许没有你的情形险恶,但是,要想渡过人生最不易渡过的时候,最好的方法,就是当它已经渡过了,现在只是一场回忆:越艰苦的事情,只要渡过了,就越值得记住。只要当它是记忆,已经过去了,就不过得那么艰苦了。” 戚少商望定刘独峰,笑了,笑得很傲慢,也很滞洒:“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试试。”他说。 刘独峰和戚少商都合起了双目。 正在此际,廖六那一声撕肝裂肺的惨呼,再度刺入了戚少商的耳中。 戚少商陡地睁目。 黑暗中那双绿眼已经隐灭。 刘独峰呢? 难道刘独峰已在这一刹间不在庙里了?! 第六十四章 你是谁?我是谁? 惨叫甫起,刘独峰已掠出庙字。 洪放一眼望见廖六掏出了镜子,即猱身抢进,一声叫道:“别让他照镜!” 他手上已多了一条链镖,伸手一挽一放,飕地向廖六射了一镖。 廖六已经伤重,无法闪躲。 他只把镜子向着洪放一映。 眼看那一记链镖就要命中,突然间,洪放发现有一个人,向他射了一镖。 洪放应变奇急,冲天而起,躲过一镖。 就在这时,他发现又有一人,激冲而起,再向他射了一镖,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 洪放急忙一个千斤坠,往地上一伏,就地翻滚,扳身挺起,正以为躲过了这一镖,但见一人滚地而至,由下而上,向他胁下甩出一记链镖! 洪放一口气躲过二镖,第三镖又到,他心念电转,但身手决不稍缓,一连八个半旋转,不但避过链镖,身形却反迫了过去! 可是那链镖“飕”地回转,直钉洪放的背心。 洪放心下已有定夺,手上链镖一圈一套,已勒住廖六颈项,“哈”地一声,狞笑道: “那只是镜子里的幻象,我才不信——”话未说完,急风袭背而至! 洪放这下可谓惊得魂散神飞,顾不得用力勒杀廖六,急一侧身,“叭”地一声,链镖射入洪放左背臂骨之中。 洪放痛得死去活来,廖六再把镜子一扬,只见镜里掠过一条人影,又向洪放射了一镖! 洪放痛得魂散不全,那有余力闪躲, 却在此时,廖六身子一僵,扒仆在地上,他背上插了两支铁叉。 “张五”正在他的身后。 镜子已到了“张五”的手上。 只见这“张五”眼睛发出异光,紧紧握着手上的镜子,喃喃地道:“轩辕吴大镜!正是轩辕吴天镜!果是神物!” 突听一声悲号:“老六!” 洪放急呼道:“小心!” 一条人影,挟着劲风,急扑向假“张五”。 假“张五”百忙中一个大仰身,鲤鱼打挺,野鹤投林,转而黄茸掠柳,急上而落,以细胸巧翻云急扑攫来人! 假“张五”在刹那间反守为攻,并把镜子插入腰间,一连变了四种身法,把来人逼入绝地,他手上一击,阴阳三才夺锁扣而出! 阴阳三才夺布满钢刺,上下如钩,锁套敌手兵刃,易如反掌,钢锥喂毒,未端鸭嘴形尖矛,锋背微凹,见血透风,血挡亦可伤人,是极歹毒的武器! 但来人突然拔出一件兵器。 这兵器令假“张五”意想不到。 那竟然是一支笔。 一支笔,居然要硬碰他足令江湖闻风色变的“阴阳三才夺”! “阴阳三才夺”是他师父传授给他的独门兵器。三才夺总共有两根,他拿的是阳夺,通体闪着令人不寒而惊的惨白光芒。 这一种武器,总共有九招,他只学会一招。 那一招叫做“指天划地”。 但就凭这一招,已经成了他的外号。 他这柄“三才夺”锁下过十二颗人头,七条胳臂,四条腿子,还有两个人是被拦腰锁断的。 这廿五个人如果不是毁在他手里,武林中,江湖上起码有一千名黑道厉害人物要藏匿一辈子,不敢冒出头来。 所以假“张五”对自己的武器十分有信心。 他也知道敌手是谁。 那是真的张五。 张五一点也没有犹疑。 他那一支细笔,立时被绞入三才夺里。 假“张五”连第一招都尚未使出来,笔夺已锁在一道。 结果完全令洪放和假“张五”震愕。 “阴阳三才夺”就像变成了树枝,张五手中那支小笔,就像利刀,一记记的削了下去。 才不过一下子,三才夺被削成了一根秃棒。 笔尖已转入中锋,那是张五“春秋笔”笔法里最凌厉的杀着,每一笔都带着虎虎狂风,犹如战阵杀伐! 假张五怪叫一声,百忙中抽出吴天镜一架,这照映之下,春秋笔的杀势反向张五反攻而至! 张五跟廖六是同门,感情也最融洽。 他当然知道“轩辕吴天镜”最大的威力是在:利用虚幻的景象,把对方的攻势,反击对方,当对方以为只是水月镜花,不过幻像之时,它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杀着;如果对方防备招架时,却不过是幻影假象而已。 对方攻势越凌厉,反击也更强烈。 张“五笔”意一缓,竟凌空画起花鸟山水来。 攻势顿灭。 假张五手持吴天镜,物应心通,一时间竟难以节制,意与滔淡,防范顿疏,洪放见情形不妙,叱道:“五师兄,你干什么?!” 张五突然做出一个动作。 他把笔往咽喉一递。 假“张五”在迷惚间,也把镜沿往喉咙一送。 这支横扫千军的笔,攻不了人,就反攻自己。 当笔攻向镜子,镜子反照了它的攻势,而令笔反过来攻伐自己,镜子顿失去了作用,人反而成了镜子。 张五的笔,到了喉咙,突然软了,就像一根普通的笔一样,笔尖在他的咽喉,只是轻轻点了一点,捺上一抹淡淡的墨痕,如此而已,春秋笔可刚可柔,随心所欲。 可是假“张五”却不知道如何控制“吴天镜”的用法,这一个杀着到了假“张五”手上,变成了一个危机。 “轩辕吴天镜”边沿顶端有一枚尖簇! 假“张五”这回手一戳,无异是自取灭亡。 洪放乍见情形,顾不得背上疼痛,伸手一扬,三枚铁蒺藜呼啸而出! 一枚射向镜子的尖簇上! 一枚射向镜子的弯柄上! 一枚直取张五的眉心! 张五已经豁出了性命。 他看见云大、李二,蓝三、周四一个个先他而逝,又眼见廖六惨死。 他决意要杀眼前的两人为廖六报仇,夺回吴天镜。 当他一见“阴阳三才夺”的时候,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 “指天划地”狐震碑。 “铁蒺藜”。 这是九幽神君的两大弟子。 狐震碑化装成自己,“铁蒺藜”扮成洪放,抑或洪放根本就是“铁蒺藜”,合力暗杀廖六。 他明知自己决非狐震碑和“铁蒺藜”联手之敌,但悲愤之情已掩盖了一切,他决定要以手中刘捕神的独门法宝,来与这两个恶魔一拼。 他伸手一按,“啸”的一声,一团墨汁,恰好迎射在飞弹而来的铁蒺藜上。 “波”的一响,墨汁结成的硬块,与铁蒺藜一撞之下,碎成无数十片,但铁蒺藜的方向,也被打歪,不知落到那里去了。 同一时间,“假张五”狐震碑手上的“轩辕吴天镜”被一枚铁蒺藜震得一歪,尖棱便刺不中咽喉,只镜沿在颈上抹了一道瘀痕。 而另一枚铁蒺藜,却射在狐震碑手腕上。狐震碑手腕一抖,吴天镜落了下来。 “铁蒺藜”的铁蒺藜是淬有剧毒,通体尖刺的,但这一枚飞激在狐震碑的手上,竟只震落吴天镜而不划破皮肤,可见铁蒺藜在匆急中的施放暗器手法轻重拿捏,仍毫厘不失! 吴天镜一落,狐震碑如大梦初醒,不意自己的师弟铁蒺藜会暗算他,怒吆一声:“你干什……”但却省起刚才危机,一时变了脸色。 张五手上的春秋笔一扬,人往吴天镜掠去! ——这件宝物,决不能落到敌人手上! “铁蒺藜”却是志在必得。 他一扬手间,两枚铁蒺藜分上下射至。 张五窜身一伏,伸手一抄,两枚铁蒺藜已然射到! 他要接住吴天镜,便得给那铁蒺藜射中! 他如果退身躲避,吴天镜便必定落在敌人手中! ——吴天镜落在敌人手里,他的春秋笔威力便必然受制,自是必死于敌人手中。 ——如果强取吴天镜,这两枚铁蒺藜,已不及闪躲。 横死。 坚死。 张五决定置于死地而后生。 他要搏一搏。 他身法不变,陡然加快。 镜已接在手中。 铁蒺藜已在眼前、胸前! 他把镜子一反,照出了一上一下的两枚铁蒺藜! 这当口儿,两枚铁蒺藜已经十分逼近,吴天镜照见它们的时候,两枚铁蒺藜,几乎都要在刹那间打入张五的身上! 可是吴天镜已经及时映照了这两枚铁蒺藜! 由于张五抄镜急照,角度上已无法顾及,这一照,只把上射额顶的一枚铁蒺藜,照见大半,下射胸膛的那枚,照见小半。 不过吴天镜的奇特力量,已然发挥。 两枚铁蒺藜,上面一枚,立即反射! 下面一枚,欲发不能,退力亦不足,在半空微微一顿,“波”的一声,炸成碎片! “铁蒺藜”射出两枚绝门暗器,以为垂手必得,不管张五或避或死,他却要先一步抢得吴天镜。 不料人才窜至,铁蒺藜倒射回来! “铁蒺藜”人往前窜,等于向铁蒺藜撞了过去! 一迎一射,何等迅疾! “铁蒺藜”确有过人之能,啸啸二声,两枚铁蒺藜又自双手激射而出! 第一枚铁蒺藜抵消了反射那枚铁蒺藜的劲力,第二枚铁蒺藜把那两枚在空中消劲的铁蒺藜震飞出去。 “铁蒺藜”掠势不减。 张五抓住吴天镜柄子的同时,“铁蒺藜”也伸手抓住镜沿。 张五手腕一掣,把镜子一捺。 镜沿有尖棱。 “铁蒺藜”只好缩手! 就在这里,张五察觉背后急风陡至! 他一回身,一枚铁蒺藜已到了他的鼻尖。 那枚铁蒺藜竟是刚才张五用“春秋笔”里的“墨汁”震飞的那一枚。 那枚铁蒺藜竟没有被震落。 它仍然飞旋着,换了另一个方位,无声无息地射近张五。 待张五发现的时候,任何应变,都来为不及把自己从鬼门关里抢救回来。 这就是为什么“铁蒺藜”在江湖上,凭着几颗小小的铁蒺藜,就可以吃尽三湘七泽、绿林十六分舵的红赃之故。 “铁蔟藜,见血封喉,一路赶到阎王殿。” 张五的命运,看来也只有阎罗王才可以处理。 戚少商眼皮一张,发现刘独峰已不在庙里。 但他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这庙里不止是他一个人。 黑暗里必定还有人。 什么人? 就在这个时候,残烬竟然重燃。 几缕烟气,笔直上升,那余烬竟又成了火焰,火光虽旺,但庙里的光影却更暗。 因为火的颜色是惨绿的。 几缕烟气摇荡不定,绿焰摇曳吞吐;戚少商仿佛听到地底下的哀鸣惨嚎,脚链轧轧。 戚少商却定了下来。 越是遇险,越要镇静。 恐慌无补于事。 真正历劫渡险的江湖人,都有这种定力。 绿焰愈来愈盛。 整座破庙都是惨绿色,连菩萨的宝相,密封的蛛纲,都有了凹凸、玲珑诡异的深浅碧意。 火焰烟气聚而忽散,成为四柱,四柱直升,合成一体,渐渐形成一条平薄的绿片,好像一张薄纱,罩在绿焰三尺之上。 戚少商望定了变化莫测、幻异万千的绿焰,只觉得一阵刺目,他缓缓合上了双目。 危机当前,他居然不看? 只听一个声音道,“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闭上了眼,可是比开眼的时候更敏锐清醒,但这一句问话,却令他心神一震。 这声音如同鬼啸魅鸣,都不能令他惊怕,但这语音却是来自他的喉里。 刚才那句话,竟似他自己问的。 那语音完全跟他的声音,一模一样。 究竟是什么力量,能使他自己问了自己这样的一句话? 戚少商禁不住答了一句:“你是谁?” 那语音仿佛仍似来自他的喉底,也是问了一句:“你是谁?” 戚少商汗自额冒,嘶声道:“你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依样问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戚少商喃喃地道:“戚少商,我是戚少商。” 那一个声音突然分成两种声音,一是戚少商的语声:“我是戚少商我是戚少商我是戚少商……”一个如婴孩断气,病弱弥留时的语音道:“你是戚少商你是戚少商你是戚少商……” 戚少商断喝一声:“你是谁?!”震得喀喇喇庙顶一阵尘沙籁籁落下来。 这一声断喝又造成回声:“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旋又分成两个声音:“你是谁”、“我是谁”,接着,又嗡嗡回应地分成了四个声音:“你是谁”、“我是谁”。“你是谁我就是谁”、“我是戚少商”……反覆回旋着,然后又分成八个、十六个不同的语音,交织、回荡成在戚少商脑里耳中。 戚少商突然骤起长啸。 啸声清越。 绿焰一幌。破庙里蝙蝠、昏鸦四飞而起。庙字蓦然又静了下来。只剩下戚少商一人盘膝而坐,而对绿焰。戚少商眉发皆碧。无声。静。 第六十五章 山神庙里的风雷 铁蒺藜已到了张五的眼前! 饶是一向机变百出的张五,也不及作出任何应变。 这是一枚夺命的暗器! 因为这一下避无可避,非死不可,在这刹那间,张五的脑里,因为自份必死,反而没有震愕,没有恐惧,全副心神都在一个“死”字上! (没想到我就这样死了!) 这是张五在这生死一发间唯一想到的事! 他盯住疾飞而来的铁蒺藜,居然连眼也不眨。 正在此时,突然,一片小物飞旋而至! 就在铁蒺藜差一分就要钉入张五鼻梁之际,这片事物后发先至,从侧激撞,“拍”的一声,爆出了星花。 张五甚至感觉到自己鼻尖微微一痒。 那枚铁蒺藜被这一撞,突然加快,往相反方向,迅若星火,疾飞而去! 而那片事物,余力已尽,落到地上。 张五大叫一声,仰身而倒。 狐震碑突然厉啸一声:“来了!”扬手打出一道火箭花旗,在夜空里璀瑰烁目! 戚少商的呼息已调匀。 他双目发出冷湛的神光。 他盯着绿焰,一字一句地道:“九幽神君,亏你还是个武林前辈,在暗里施展这装神弄鬼的把式,这算什么?!” 只听一个幽幽细细的语音卿卿笑道:“好眼光,居然识得我老人家的‘夺魂回音’。” 戚少商冷冷地道:“还有‘勾魂鬼火’。” 那幽异的声音忽又哼哼嘿嘿转成了娇娇厉厉的女音:“静无虚念、以制万幻,戚寨主落到这个地步,还能有这样的定力。” 戚少商微微一笑,道:“过奖。” 那语音转为阴侧侧,直以从地底里传来:“不过,定力是不够用的,在江湖上,要讲究实力,而你我之间,则要比功力。” 正在这时,庙外突然光了一光,亮了一亮。 戚少商瞥见夜空爆起一朵奇花,绽如雨树,坠如流金,这劈面映得一映,已听九幽神君笑道:“刘独峰已去了抢救他心爱的部属,他再快也不及回来救你了。” 这句话才说完,那一面被火焰托起的绿色薄纱,突然震起,攫了过来! 那薄纱看去只是火焰燃烧时所形成的一种幻觉而已,可是这“绿纱”竟然离开了火焰,活似一头绿兽,罩向戚少商! 戚少商眉眼全碧。 “绿纱”已直盖下来,一阵腥膻污秽的恶味,扑鼻而来。 戚少商突然拔剑。 他身上无剑,剑在何处, 原来剑就藏在他的断臂袖子里! 剑拔出时,“绿纱”已离头顶不及半尺,青光乍现,迅逾电掣,把“绿纱”斩而为二! 那“绿纱”一旦裂开,便发出一声暗哑的惨呼,听来令人不寒而悚! “绿纱”一分为二,竟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平削向戚少商! 戚少商一生历过不少险,跟不少高人交过手,但如今始终是一面“绿纱”追袭,可谓闻所未闻,遇所未遇! 戚少商脚步游离倒错,突然一翻,间不容发的自两片绿光之间穿过,青芒一闪,又把两片“绿纱”,砍为四片! 戚少商手上的剑,正是“青龙剑”。 “青龙剑”在他第一次跟刘独峰交手时已失去,刘独峰知道九幽神君的弟子已经出现,便把“青龙剑”还给戚少商,以备应急之需。“青龙剑”是戚少商的爱剑,当日连云寨叛徒人人都以为戚少商已被炸死,独顾惜朝见“青龙剑”不在现场,认为戚少商定已逃逸。 那四块“绿纱”,呜呜哀鸣,在半空游散飘荡,忽又四片合一,笋接无间,天衣无缝,并乍然响起一阵桀桀怪笑,呼地向戚少商平削而至! 这片“绿纱”,竟然像活的一般! 戚少商一时也不知如何应付是好! 那片“薄纱”经已飞切而至! 戚少商一个旱地拔葱,孤鹤横空,全身拔起,“薄纱”削空,锉入庙柱,喀喇喇一阵瓦落梁移,那偌大的一条柱子,竟给割为两截,使得这陈年失修的庙字一阵幌摇! “薄纱”却似人一般,以后为前,退撞而至! 戚少商对这毫无生命不怕伤害、但却又似有生命能伤害人、倏忽在前忽焉在后的“事物”,束手无策,退跳丈远,眼看“绿纱”飞袭而近! 戚少商突一让身。 他背后原是火焰。 他一脚横扫,往火炉扫去! 几根兀自燃烧的柴薪,直撒向“绿纱”。 戚少商想以火灭纱。 那些火团扑到了绿纱身上,果然蔓延开来,几处都着了火,可是经这一烧,变成了镶满朵朵绿焰的袖子,中间一陷,两边包抄,恰似一个罩袍人展袍左右一拢,要把戚少商用绿火袖子搂实! 那一道“绿纱”,连柱子都削木如灰,加上“满身”火焰,一旦被他沾上,岂有活命之理? 戚少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敌人”、一种“武器”,任何招架它或反击它的方式,都只使它更加威力强大! 戚少商唯有再退。他退往庙角一片灰暗所在。 他脚倒踩七垦,横剑当胸,正待全神对付那片“绿纱”,突然间,天地全暗了下来。 原来,他退入的地方,不是地方。 而是一张灰袍。 灰袍已合拢。 戚少商正要挣扎,忽闻到一阵如兰似穗的香味,全身如同跌了一个不着边际、浑不着力的地方,已觉一阵昏眩。 这时候,戚少商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灰袍覆盖向他,就像一张天罗地网! 突然间,他被裂帛刺耳的锐响惊醒! 他出力一挣,一个翻身,扑跌出去! 人逸丈外,足下一稳,回剑边峙,却见那一张灰袍已然粉碎成漫天布片,在庙内回荡如灰蝶飞幅。 灰袍碎裂处,有一个人,手中有一把剑。 红光荡漾。 三增长髯,目蕴神光,正是刘独峰! 绿芒红光,把这人脸上映得阴晴不定。 灰布飞扬,只听庙里回响着一个惨厉的语音:“你没有走!” 刘独峰道:“我根本就没有离开过!” 那语音厉声道:“你丢掉两个手下亲信的生死不理,却来救这小子性命?!” 刘独峰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来,你一定会来。” 语音突灭,剩下那片“绿纱”突然颤震扭曲,驳缠绞结,就似一条抽搐的绿蛇。 刘独峰道:“你已中了我的‘一雷天下响’,万籁无声,五雷矗顶,你可够受了。” 那绿纱绞成一个时老时嫩的音:“你……你这老狐狸,你暗算我,伤了我形神——” 刘独峰长吸一口气,道:“不错,我暗算了你。”他又自背后拔出一剑,蓝光湛然,与右手红剑相互浸揉成紫,他脸上也煞气大盛,“我还要杀了你。” 那九幽神君的语音凄凄惨惨的道:“我早知道,你和诸葛都容不得我。” 刘独峰长叹一声道:“你又何尝容得下我!” 那“绿纱”突然光芒暴长,竟向自身一投,全影即时变形,化成一缕绿烟,一溜儿往庙处掠去! 刘独峰长啸一声! 地上近破鼎之处,原插着一把剑。 啸声一起,刘独峰凌空接引,隔空发力,黄光陡起,破鞘而出,拦截绿烟! 那“绿烟”竟似有人性一般,半途一扭,窜入破旧幔帐之后,往神龛掠去! 神龛上供着被蛛纲绕缠、脸目难以辨认的山神! 刘独峰沉声喝道:“那里逃!”蓝红双剑合一,电射入幔帘之后,双剑一分,一斩绿烟之首,一截绿烟之尾! 戚少商历过不少阵仗,但这等怪异斗法,平生仅见,他只觉神志迷惚,四肢无力,未能恢复,一时也不知何从插手臂助是好。 却眼见刘独峰驭剑两头一截,那缕绿烟走投无路,刘独峰这下急掠,陈旧的黄幔已陡扬了起来。 戚少商眼快,只见那座山神神像,突然眨了眨眼。 ——神像怎会霎眼? 那一双眼神,倏地变成极其凄恶! “山神”突然动了:双手一掣,多了一柄三尖刃镶链齐眉棍,一棍自上而下,往刘独峰拦腰打落! 戚少商勉力叫了一声:“留神!” 刘独峰身子陡止,双剑一架,剪住齐眉棍! 正在此时,那黄布幔暮地夭矫盘旋,已卷在刘独峰腰上! 这时候,庙内突然充满了风雷之声。 这一连串闷响,使得戚少商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大力,像万浪排壑、惊涛裂岸的潜涌而至,耳为之塞,鼻为之窒。 只听拍功功一阵声响,再看去时,只见卷裹在刘独峰腰畔的黄幔全碎。 接着一声厉啸,像是痛极而呼,非男非女,刺耳欲聋,这时龛上的神像,那一缕绿烟,一齐消失不见。 只剩下刘独峰一人,脸色微微发黄,他那红青双剑,全插在身前土中,兀自幌动不已。双手执持黄剑,状若人定。戚少商率众与他对敌数次,甚至毁掉他的青、黑、白三剑,从未见过他动用黄剑应敌的。 戚少商道:“你——” 刘独峰陡地睁目,神光暴长,叱道:“退后!”此语一出,庙内陡而响起了一阵万钧怒发,惊魄欲裂的怒啸,像九万张强弩满弓欲射,亿串厉雨狂飙飞袭的刹那,全涌了进庙里。 戚少商只觉庙门砰的一声,被震了开来,外面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其中一张黑色的“苍穹”,竟以硕峨无匹的声势,罩盖而来! 戚少商看不见敌人。 只见一张黑袍! 他甚至一时无法分辨得出,是苍穹还是一面黑衣! 黑影一至,天地尽黑。 刘独峰全身突然发出一阵风雷之声,闪身便到了戚少商的身前,坐马扬声,双掌平推而出! 这两掌推出之后,外面突又一声爆响,一朵火树银花,在半空亮了一亮,而厉啸声突然增强,但由近而远,满庙的劲气忽一扫而空。 星月满天。 古庙寂然。 刘独峰缓缓收掌,一幌,再幌,三幌,戚少商想上前扶持,但又浑不着力,只见刘独峰一个跄踉,扶着一排木牌架子,回首苦笑,边挥袖揩去嘴边的血迹,道:“这一掌对得好实!” 却又反过来问戚少商:“你觉得怎样了?” 戚少商仍觉天旋地转,刚才的事,就像一场来去如风的恶梦一般。 “这是……怎么一回事?”戚少商很有些迷茫。 刘独峰叹道:“敌人已经退走了。” 戚少商还是觉得有些浑浑饨饨,刘独峰道:“你中了‘尸居余气无心香’,幸你的‘一元神功’基础稳实,所以中毒不深,但一时三刻,怕仍难以复原,必须要抱元归一,活脉行血,祛逼毒力。张五廖六恐已遇危,我先过去探探。如无意外。敌人经已远去,会调兵蓄锐,再发动攻击,但决不会是顷刻间的事。” 戚少商知道他心念部属,忙道:“我不碍事,你去救人吧。” 刘独峰一跺足,忽道:“我不放心,我们还是一道儿去的好。” 戚少商知道他是担心自己的安危,而不是防自己脱逃,心中感念。刘独峰一手搭住他的肩膀,道:“你不必发力奔行,只消提气便可。”当下便以这“一臂之力”,扶着戚少商疾驰起来。 刘独峰与戚少商在乱岩嗟峨、怪石矮树的河涧,找到了几具尸体。 一名是被斩成两截的死人。 一名是首颈之间只剩一张薄皮连着的老汉。 另一名便是被开了膛子,背插铁叉的廖六。 刘独峰用手轻轻合了廖六怒瞪的双目。“小六子,你是死不瞑目的,我是知道的,你们遇难,我没有赶去救援,可是,我也知道九幽老妖的目的,便是要我过去,他们好把戚少商杀死,他们既有这一着,便会防我赶至,所以,我是万万不能中计,不能离开戚少商的。” 刘独峰平静地道,“我虽不能及时赶来,但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一定。” 戚少商被晚风一吹,已清醒了大半,加上路上血脉畅行,剩余的一点毒力已被迫出体外。他当然明了刘独峰正在极度的悲痛之中。他心里又侮又憾,知道刘独峰是为了不忍放下他不理,以致无法及时救援他的两名部属的。 他只能在旁说:“张五不在这里。他可能还活着。” 刘独峰喃喃地道:“是的,他可能仍然活着。” 戚少商垂首道:“都是我累事,害死了……” 刘独峰长叹一声,道:“也不仅是为你。我料想九幽老怪用他几个徒弟调虎离山,旨在杀你。他以为我赶过去营救,再赶回来山神庙时,大约他已能把你制住,他同样会设法取我性命,故此,我让他错以为我已离开,先发制人,一举先重创了他。” 戚少商茫然道:“他……他究竟是人还是鬼?是什么妖魔?怎么变成一道绿芒?那绿芒是什么东西?” 刘独峰道:“这九幽老怪有过人之能,古怪武功极多,他能借五行五遁攻袭对方,倏忽难防,那道由火焰炼化的绿纱,就是他形神凝聚的化身之一,只要能使那绿芒粉碎,便可以杀伤他。但我还是太疏忽了。” 戚少商也很想明白个究竟,不由问:“为什么?” 刘独峰说:“我忘了他还有一个小徒弟叫‘泡泡’!” 第六十六章 埋葬 戚少商皱眉道:“‘泡泡’?” 刘独峰道:“泡泡是九幽老妖的得意弟子,学了他不少本领。刚才一战,开始潜化为那件‘绿芒’的九幽老怪,后来则由泡泡撑持,他化作灰袍罩住你。你失去抵抗之力,便是着了泡泡‘尸居余气无心香’之故。他以为我已远去,不及赶回,故现身出手,因此为我‘风雷一剑’所伤。” 他说到这里,把廖六抱到地势较高、泥土较松软一边,用地上那一对银钩,一下一下往地上掘落。 戚少商明白他的意思。 刘独峰要把廖六埋好。 戚少商也有这个意思。 他总是觉得,刘独峰带来的六个人,有五个人都可以说是他间接害死的。 他没有任何法子去偿还这些人的命债,但心里决不忍廖六就此横尸荒山。 所以他也收剑回鞘,在地上拾起那把被削得像是根钢椎秃棒的兵器,用力往地上掘。 刘独峰忽道:“你手上的棒子,是九幽老怪的趁手兵器之一,叫做‘阴阳三才夺’,看来,狐震碑已经来了,这地上还有几枚铁蒺藜,‘铁蒺藜’也肯定到过这里。你交手的时候可要留意,九幽老怪手上还有一支阴夺,能使九招,发七种机关,务需小心。” 戚少商看看自己手上的“秃棒”,不禁趁着涵照的月色细细把玩了一番,道:“我看他没什么。一把利器,被削成这般怪样,看来也不大济事。” 刘独峰冷哼道:“那是因为它碰着兵器的克星:春秋笔!” 戚少商抬头望了一眼,凛然道:“笔则笔,削则削,春秋之笔,严如斧越。” 刘独峰颔首道:“‘春秋笔’就在张五手里。” 戚少商道:“那么说,张五也来过这里了?” 刘独峰微喟道:“廖六遇难,张五怎么不过来?我这六名部属,只有临危赴义之辈,没有贪生怕死的人!” 戚少商怕他又触景伤情,忙找个比较转忧为喜的话题:“看来,张五得以身免,却不知到那里去了?” 刘独峰用钩子指指地上,下颔微扬,道:“你看。”那对钩子被他大力掘地,早已碰损撞崩,刃口倒卷,刘独峰恨它为杀廖六凶器之一,掘土时全不护惜。 戚少商只见身前地上,有两行轮印,虽被乱石枯岩切断,但在有泥土不远之处亦可续接。这轮痕在辗过石上绿苔时,尤为深刻分明。 戚少商恍然道:“来人乘坐木轮轿子?” 刘独峰眉心打了一个结,道:“我就是奇怪这一点。九幽老怪风瘫多年,乘舆而出,原无足奇;但九幽老怪既在破庙偷袭,又怎么能分身来此袭击廖六,这倒是奇。” 戚少商道:“在破庙的确是九幽老鬼?” 刘独峰微哼道:“要不是九幽亲至,就有这等功力,那岂容我们两人活到现在?” 戚少商知道刘独峰年纪虽大,德高望重,但争强好胜之心,仍然热切,不过他说的话也确有道理,便道:“在破庙里那块灰布——九幽老妖中了你一剑,明明已化作一道青烟,被你兜截住了,怎会——?” 刘独峰道:“你被‘尸居余气’所迷,看去的有一半模糊不清,一半是幻像,要是别人,早已倒下了,你的内力毕竟不弱,几经折腾,还可以保住元气。不错,九幽老怪是着了我一剑,我错以为他潜化为‘绿纱’,再转为青烟溜走,正欲乘胜追击,不料那一道青烟,只是他徒弟‘泡泡’的杰作,他则潜入帐幔之中,趁我乍然受他另一位徒弟龙涉虚化作山神像攻袭时,也伤了我一记。” 他苦笑一下,接道:“要不是我伤他也相当不轻,加上那一道示警的烟火,九幽老怪才不会与龙涉虚、泡泡急急退走。” 戚少商道:“烟花?示警?” 刘独峰道:“九幽老怪一定还有别的门徒在外把风,第一道烟花,显然是向他暗示,我已赶到这里,意促九幽老怪动手。第二道烟花,应该是示警,但还有什么含意,我就不知道了。他临撤走前,仍不死心,全力反扑,彼此对了一掌,嘿,嘿,谁也讨不了好。” 戚少商微一沉思,道:“不过,那第一道烟花所传递的讯息,未免失误,你压根儿没离开过庙里。” 刘独峰手下不停,一面道,“是呀,我也觉得奇怪。”突然弯腰抚腹,闷哼一声。 戚少商知他伤得不轻,忙问:“你怎样了?” 刘独峰立即挺身,截然道:“我没事。”双眉闪电般迅快一整,长吸一口气,反问道: “你呢?” 戚少商知他好强,便道:“还有些浑浑噩噩,要不是捕神来得快,我迷醉得被人大卸八块也浑然不知呢!” 刘独峰拍拍戚少商肩膀,笑道:“你岂会这般不济事!我当年也着过迷香,全凭一口真气,制住了七巨寇,才倒下去,昏迷了个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那七个窝囊却仍未冲开穴道,能奈我何?哈哈……”这笑得几声,不知是因笑震痛了伤处,还是忽又想到伤心处,抚胸变脸,却成了几声干咳。 戚少商岔开话题,道:“看来,九幽老妖这一伤,非要一段时间不能复原。” 刘独峰脸色越来越差,戚少商迎着月色一望,只见他头上的白气越来越浓,仔细看去,隐隐晦黑,不禁吓了一跳。 刘独峰大力掘了几下,又大声喘了几口气,忽然道:“你在担心我的伤势?” 戚少商却说:“天快亮了,张五他不知道会不会退回庙里找我们?不如廖六的葬地就由我来挖土,刘大人先回庙里歇歇。” 刘独峰道:“你看我只是在掘土,其实,我是用大力掘地的挫力来疗伤回气。我伤在腰肾,五行中水属黑,我头上冒黑气,便是要把肾脏的瘀伤散发出来而已,我正要借掘土时所冒升之气,来运导体内的水流往正途,你要我回庙疗伤,反而是我舍近求远了。” 戚少商这才恍悟,刘独峰正是要借土力生化,催养调和,恢复伤患。只听刘独峰又道: “张五如果能回到庙里,也必会来此处找我们,只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