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道:“为什么?” 刘独峰道:“你好歹是个侠义之士,就算我把你交出去,也决不交给辱杀好汉的卑鄙小人!” 戚少商道:“你……”忽然嘎咽,说不下去。 刘独峰陡地喝了一声:“谁?” 一人怆惶而入,向刘独峰拜倒。 刘独峰上前一步,把他扶起,道:“宾兄,我早就说过,你我非以廷礼相见。” 来人正是此镇小官宾东成。他执意要拜倒,对刘独峰想刻意讨好,着意结纳,但他被刘独峰这沾袖一扶,只觉一股柔力将身子托起,再也拜不下去。 宾东成慌忙道:“下官不知刘捕神诸位在谈要事,贸然闯入,该当向刘大人讨罪。” 刘独峰知道宾东成此人俗礼既多,又好丢虚文,实不耐烦与他细谈,只说:“外面都是些什么人?” 宾东成道:“城里郗大将军身边的九大护卫。这九位勇士,个个骁勇善战,立过大功,今番郗将军恩准,前来为刘大人金躯保驾,亦可算是下官和都将军的一番心意……” 刘独峰憬然一震,却道:“慢着!你是说都将军从城里调来了‘无敌九卫士’来此处?” 宾东成连忙道:“是呀!这九位大英雄,大勇士是都将军身边爱将,这次郗将军肯把他身边九位卫士派来,便是因为刘大人面子够,贵重之身,决不能受近日一带作乱生祸的妖人骚扰,所以才特别遣派这九位——” 刘独峰即问:“都舜才是怎么知道我来了这里的?!” 宾东成听他直呼郗将军之名,暗知不妙,但却不知何故得罪了刘独峰,只吓得忙不迭地道:“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下官见近日怪事四起,祸乱频生,囚犯逃窜,既耽心下官部属不才,无法保护刘大人周全,又答应过郗将军,如果有何贵人显要到来,务必要先通报他知道……故此,下官愚鲁莽撞,昨日通知了郗将军,郗将军一听得刘大人来了,便毫不犹豫,今早就拨来了这九位勇士……刘大人可不要见怪,这九位勇士,虽远远比不上大人神功盖世,但忠心耿耿,胆色过人,还……” 刘独峰一挥手,制止他再唠叨下去,向张五、廖六道:“准备启程。” 宾东成惶恐起来,但他又不知道自己错在那里:“刘大人,您息怒,我撵走他们就是,请您——” 刘独峰道:“不关这九人的事。你不该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郗舜才。我们马上就走,我们来过的事,千万不可再泄露出去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否则,回京以后,你的乌纱帽只怕难保。” 宾东成不料自己这一趟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觉得自己顶上的乌纱,当真要逸空飞去,吓得只会说:“是是,是是是,下官……” 刘独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地道:“你先出去,最近的怪案,你管不来的,尽可能去安慰死者家属,重加抚恤便是了。” 宾东成只会道:“是是……” 刘独峰打开了门,道:“请。” 宾东成可怜巴巴的走了出去。 刘独峰沉思着回身。廖六道:“爷,咱们真的要走?” 刘独峰沉重地道:“非走不可。” 张五道:“为什么?” 刘独峰道:“如果这些怪案都是为试探我们在那里而生的,那么,宾东成的行踪,一定为敌人所注意,加上郗舜才这下着意示好,派了手下九名要将过来,对方如果精细厉害,早就留心了,咱们再呆在这里,不安全至极,非走不可。” 张五道:“不如——”住口不语。 刘独峰如冷电般盯了他一眼,只说了一个字:“说!” 张五道:“我们跟他们面对面,拼一拼!” 廖六也插口道:“对,他们犯上那么大的案子,咱们也该为民除害。” 刘独峰摇首道:“不。” 张五、廖六脸上都有失望之色。 戚少商道:“你们有所不知,他不是不敢拼,而是对方万一奉有圣旨、持有密令,如果坚持硬拼,那是违抗皇命。就算对方没有奉命,这一出手相对,无疑是跟傅宗书正面为敌,我看,你们的‘爷’向来竭力避免这僵局。” 刘独峰淡淡地道:“你说对了一半。” 戚少商问道:“却不知错的是那一半?” 刘独峰道:“他们大致并未受旨,否则,大可明正言顺,要各省各县官衙交出在下及足下便是。我一则不愿与傅丞相正面为敌,二则……我跟九幽老怪,有些渊源,我希望他不要逼人太甚!” 戚少商哈哈笑道:“你们官场里,渊源可真不少!” 刘独峰似没听出他语调里讥诮之意,只道:“跟你在江湖上朋友的因缘,也差不了多少。” 廖六道:“那我们该怎么走?” 刘独峰双眉一皱,道:“这儿有几条路回京的?” 廖六道:“一条是官道,经过燕南县直至丹阳城,转巴道回京;另一条是捷径,翻过无趾山,再转入邺城,然后抄小道上夕阳崖,如此转转折折回京。” 刘独峰只沉吟了一下,就道:“这大小二道,九幽老怪必已留意,不能走。” 廖六道:“还有一条路。” 张五道:“水道。” 廖六道:“我们可乘舟西行,航入易水,以水路缩减行径,待离开这一带之后,才上岸返京。” 刘独峰道:“水路是万万不可的,因为九幽老怪精通水性,在水里遇上了他,敌优我劣,敌暗我明,决非其敌!”他用手轻轻拍了拍茶杯盅盖又道:“不是往回京的路,又有几条?” 廖六眼睛亮了一下,道:“一共也是三条,一是——” 刘独峰截道:“三条都不走。” 廖六和张五都是一怔。 刘独峰道:“我们往没有路的地方去。避开有水的地方、避开极宜布阵的乱石绝壁,这都是善于布阵的九幽老怪易于发挥的所在。我们往没有人迹、没有路的地方去,带好干粮、营帐,躲它几天,让九幽老怪摸不着头绪再说。” 廖六道:“可是……” 刘独峰道:“可是什么?没有这样适合的地方么?” 廖六惶惑地道:“有是有,可是都很脏乱……我们,又只剩下两师兄弟,恐怕服待您不周……” 刘独峰看看自己洁净的一双手,又望望自己素净的一双腿子,微微叹了一口气,道: “算了,这是什么时候,脏就脏一些罢,只是辛苦你两人了。”他顿了顿,又瞧瞧自己中指上的翡翠玉戒指,同时看见自己已断了的一只尾指,正裹着白布,时仍渗出血水来,心中大感烦恶,喃喃地道:“实在不该来这一趟的。” 他在京城养尊处优,原可不必亲出捉拿戚少商,就算皇上降旨,他大可诈病养晦,皇上也不致即降罪于他,他也料不到在这追捕押解的过程里,会发生这么多事情,有这些种种不如意的变化。这使他很气恼。本来,他决意视此次捕押为最后一次,而且为了解救在京里的一些好友身受的刑枷,他毅然承担这个不讨好的重任,结果现在夹在几重矛盾与为难下,进退不得。他既不能完全秉公行事,因为他发觉这“公”是陷人于不义;他又不能完全站在正义来对抗强敌,因为他有大多的顾虑,使他不能作一个决然的姿势。他只有维持自己“捕头”的责任,既不让人伤害他押解的囚犯,也不让他的“同僚”侵犯到他的权威,同时,亦不能让他的“囚犯”脱逃。 在这件事里,他至少已损失了一只手指,和四名爱将。 他想着有些苦恼,道:“你们不必管我,看顾戚寨主便是。” 戚少商道:“你们如想轻松一些,何不解开我双腿穴道,我答应只要大局还是为你所控制,不逃就是。” 刘独峰斜睨着他:“你不逃?” 戚少商道:“我不逃。” 刘独峰又道:“你会跟我们行动一致?” 戚少商道:“他们是来抓我的,我若落在他们手上,比落在你手上,要惨一百倍都不止,我要逃,也要逃出他们的魔掌,不是你们。” 刘独峰觉得如果戚少商肯合作,倒是大可减轻负担,于是道:“你说话可要算数。” 戚少商道:“我得先声明,要是大局仍控制在你手,我便不逃,否则,我就要逃命去了。” 刘独峰沉吟一下,道:“一言为定,不过……你的伤——” 戚少商苦笑道:“有这几天调养,稍好转了一些儿。” 刘独峰抚髯道:“如此甚好——” 忽然外面一阵喧闹,“砰”地一声,有儿条人影冲了进来。 第六十一章 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一生 这几个人冲了进来,一齐下跪行礼,“属下给刘大人请安。” 刘独峰脸上浮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道:“你们来得可正是时候。” 只听宾东成气急败坏的说:“谁叫你们来的!决回,快回!”他刚才已极力拦阻过这九名边防守将郗舜才的近身士卫进来,可是这九人却不肯听他的话,他只恐刘独峰见责。在外县僻镇当个小父母官,边防小将虽然是个肥缺,但对能够在天子面前说得上几句话的朝廷命官,总要矮上一大截。他宁可得罪郗将军,也不敢开罪刘捕神。 那为首的大汉满脸笑容的道:“宾老爷,这可是你的不是了。” 宾东成气得鼻子都白了,他身旁两名衙役,已手按刀柄,一口叱道:“大胆!”一口喝道:“闭嘴!” 宾东成一摆手,制止两名手下有所行动。那两名衙役瞧在职责上头,不得不吃喝几声,充充模样,其实要他们真个出手对付边防将领的亲信,那可真要他们的命!他心里总是盘算,自己还要在这地方混下去,好歹都是直接负责治安的地方官,但郗舜才手握兵符,尽量不要扯破了颜脸。当下强忍一口气,道:“洪副统领,你有什么高见!” 大汉笑龇了牙,但话锋分毫不让:“高见不敢当!宾老爷是知书识礼,我洪放斗大的字都不识得一个,只知道刘捕神是万民景仰的大捕头,这次因公莅临本县荒镇,我们都将军慕名已久,诚心结纳,宾大人这下拒人于千里之外,把刘捕神这么一位名震八表的人物,关门藏了起来,其他钦仪刘捕神的人,岂不是都要求见不得了,你这般做法,岂不是使将军抱憾,错失交臂?” 宾东成怒道:“如果我有意把刘捕神的行藏遮瞒,郗将军又怎会知道刘捕神来了?你这番忒也无理!” 洪放仍然笑道,笑得十分谦卑,“属下不敢无礼。刘捕神这下明明要走,将军早料有这一着,要我们先行一步,保护刘大人,将军随后就到。” 宾东成气得跺足,只道:“刘大人,你看,这……我左右做人难哪。” 刘独峰知道宾东成拦不住这九人,才让他们闯了进来,实非他有意设计,便道:“是我叫他不必张扬的。他通知了郗将军,我很不高兴。我这番来,原有重要任务,不打算通知任何人。” 洪放似没想到刘独峰会这样说,怔了一怔,仍满脸笑容地道:“将军是怕这一路上不平静,特别要我们九人来侍奉刘大人的。” 宾东成道:“咄。路上不平静,刘大人天下无敌,谁敢招惹?就凭你们,就保护得了刘捕神么?” 刘独峰双眉微微一皱:“诸位请回,我承办一些案件,不宜偏劳各位,请转告都将军一声: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便是。” 洪放等人互觑了觑,其中一个瘦子道:“都将军命我们前来,要是我们违命自去,必遭重罚,刘大人可否稍待片刻,俟郗将军亲来拜会再说?” 刘独峰心忖:郗舜才这一来,可就更加招摇了,当下便道:“不必了,我们这下正要赶路,马上就走。” 洪放道:“将军想必已启程,刘大人不必久候,只需片刻,将军必可赶到……” 刘独峰森然道:“我有公事在身,如有延误,你们负责得起?,那九名汉子一齐变色,都俯首说:“不敢。” 刘独峰知道这一句话已然奏效,心下一阵惭愧:利用职权。权威,的确可以享受很多常人不能有的方便。自己一直力求避免,但有时为情势所逼,一样不能或免。只要有了个开始,滥用特权,就会不知不觉的腐化下去,造成肆施淫威。自己尚且如此,定力不够的人更不堪设想。其实,他在此地并没有什么特殊任务,只是为了躲避敌人追杀,只好这般说,以免这干人老是夹缠不休;但这般说了,自己分明是仗声威唬人,实在问心有愧。 他双手一拱,向九人道:“诸位请了。”阔步踏出;张五、廖六押着戚少商,走出了宾府。 迤逦的泥道,穿过衙弄,不知往何处延伸?残垣上有一丛草,在阳光下水葱也似的碧绿,乍看还以为草端上都白了头。 长路漫漫。 他们没有马上离开燕南镇。 这镇上有两家客栈,一大一小。大的较干净,小的很肮脏。规模大的价钱在规模较小的三倍以上。过路的客人,没有钱的,多选小的住。大的客人并不多,可是一旦有人住上,一个的花费便顶得住小店里投宿四人。所以,总计算来,还是大店赚钱,小客栈只能维持门面。 人就是这样,仰卧不过三尺来地,但要好的,要干净的,要讲究体面的,也因为这样,店子越开越漂亮,人为了要充这些体面,手段只好越来越肮脏。 刘独峰等走进了那家小客栈。 这当然不是刘独峰的本性。 他一向注重享受,好排场,讲舒服。 他们从前门前门走了进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自后门溜了出来。 进去和出来的时候,已完全换了个模样。 刘独峰变成了个商贾。本来绕在颚下的五络长髯,而今绕缠两腮,一双本来极为凌威凛凛的眼睛,用肉色的黏泥贴在眼盖上,使得看得眼睑如刀裁,眉尾用染黑的玉蜀黍茎须沾上,垂及眼角,穿上城里绸商的云雁细锦,头戴大裁帽,皂履革带,看起来福泰团团的,完全变了个模样。 戚少商却裹在鹤氅之中,头戴席帽,活像个在中暑的病人,连行路都没了气力,看了更不带眼力。 张五和廖六则上身着袄,下身青裤,头扎布帻,脚绑行缠,四人雇来了一匹马车,给足了银两,张五扶着装扮成“病人”的戚少商上车,刘独峰也翻入车篷之内,由廖六打马赶车,匆匆离开燕南,直驱无趾山。 燕南是个大镇甸,来往商贾自然不少,这情景就像一个商客带着个患病的子侄去城里求治,谁也不起疑心。 这些化装,自然都是张五的把戏,以图瞒过敌人的视线。 至于能不能避过敌人的注意力?或许这只是假想出来的敌人——敌人根本就不存在?这都是难以逆料的事。在意外发生之前,感觉到危机的伺伏,设法去避开它,是门最高深的学问。因为危机虽在,但被你料敌机先,先行避开,或先将其彻底毁灭,危机就不存在了。不过谁也不知道危机是不是果真会发生,不像危机真的发生之后,悔不当初之际来得那么分明清楚。 真正的高手,是要在危机发生之前觉察出来,而不是在危机发生之后,才去痛悔。 刘独峰装扮成商贾模样,贴上了许多“假须”,粘上了许多“肉泥”,变成了个非常有福气。反应迟钝的的商贾,刘独峰自然不喜欢。 他出身素封之家,富裕尊贵,生活舒适已极,但始终保养得好,练功极勤,所以依然双星铄雄健。这段日子以来,为了追捕、押解戚少商,已吃过不少苦头,而今又叫他沾泥混尘的乔装打扮成个胖商贾模样,心里虽老大的不愿意,但仍然不怨一声。 因为他知道,若不如此,难免就要遇上危机:要押活的戚少商回京,这一路上就得要委屈自己一些。 张五知道主子难受,所以已经尽量不替刘独峰浓装——不像戚少商,脸上青的蓝的白的粉垩涂了一大堆,要是往帽子底下一张,活像个古墓的僵尸。 马车辘辘。 起先一个时辰,道上还有行入车辆,不久之后,行人渐少,路渐崎岖。 廖六果是个赶车能手。 马匹都像跟他有默契似的,要他们急驰就急驰,缓行就缓行,不管速驰徐行,车上都不感到震荡。 戚少商忽然想起连云寨的兄弟:他们也各有各的本领。像“千狼魔僧”管仲一,就善于召兽驱狼,“赛诸葛”阮明正擅运筹帷幄,“阵前风”穆鸠平能决胜千里……但也有一些兄弟,狼子野心,不惜卖友求荣,在自相交一场…… 忽听廖六低吟两声,又尖啸数下,似跟马匹交谈,又似是喃喃自语。 张五道:“爷,属下过去察看察看。” 戚少商警省地道:“什么事?” 刘独峰说道:“小六子发现,有人跟踪。” 戚少商愤笑道:“这些冤魂不散的,真非要戚某人头不可!” 刘独峰笑道:“你的人头我已定下,要你的头得先问我。” 张五脸有忧色,道:“爷,要不要属下先去探路?” 刘独峰道:“你别急,小六子已过去看了。” 戚少商微微一愕,马车仍然疾行有度,廖六却己不在辔前纵控,看来,廖六的御马术比张五的易容术不逞多让。其他四人什么云大、李二、蓝三、周四等,想都必有过人之能,都因为追捕自己而一一死于非命,不但可惜,在刘独峰和张五、廖六心里,也想必悲痛莫名。 戚少商不觉有些歉疚起来。 忽闻车外几声低啸微吟。 那是廖六的声音。 他已回到辔前,就像从未离开过一般。 刘独峰说:“是他们。” 张五脸上已没有那么紧张。 戚少商不禁问:“是谁?” 刘独峰说:“那九个人,” 戚少商道:“‘无敌九卫士’?他们跟来干啥?” 刘独峰晒然道:“坏就坏在他们真以为自己‘无敌’。” 张五请示道:“爷,属下去把他们打发。” 刘独峰沉吟一下,向帘外道:“离下一个歇脚处有多远?”他的声音不大,也不高昂,但刚好可以送入廖六耳里,马蹄车轮声也掩盖不住。 廖六道:“离开黄槐山神庙,不到三里路,那儿很合歇息。” 刘独峰向张五道:“反正不急。到那儿才略施小惩,把这干无聊的东西赶回老家去。” 张五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恭声道:“是。” 戚少商见张五还很容易便露出一种少年人的气盛和顽谑之色,便道:“敢问五哥,今年贵庚?” 张五慌忙道:“戚寨王,千万不要折煞小人,叫小五即可。我叫张五,原字五可,今年十九,我们跟随爷,以先后入门定长幼,所以廖六虽比我年长,但因迟我两年入门,只好屈居老么。他原名廖六德,其实无能无德。” 只听廖六在外笑呻道:“死老五,你又在背后嚼舌什么?” 张五笑骂道:“你这小六子,五哥也不呼唤一声,没长没幼的鬼叫什么!” 刘独峰笑道:“他们就是这样,爱闹爱玩,入我门下,正经事儿没办成几件,倒爱钻邪门歪道,嬉笑玩闹……”说到这里,忽然念及云大李二蓝三周四已死,心里不禁难过顿生,话也接不下去。 戚少商因为先前已深觉愧疚,现下知道刘独峰伤怀,就没有特殊的感触,反而生起一种奇怪的对照:云大等六人,加入刘独峰门下,以先后定辈份,一如“四大名捕”投效诸葛先生门下一般。可是,“四大名捕”,名满天下,威震八表,这六个人却只是跟从,在武林中,既无鼎鼎之名,也无赫赫之功,可见人的命运与际遇,是何等的不同。 一个人无意间的一个决定,足以改变他的一生。 ——息大娘如果不维护他,现在“毁诺城”想必固若金汤。 ——雷卷若不支持他,江南雷家便不会兵败人亡。 ——连云寨的兄弟不跟着他,也许便不会有这场浩劫! “到了!” 这一声语音,把戚少商唤回了现实。 掀开帘子,日正黄昏,几棵苍劲的松树,掩映着一角的庙字。 戚少商看看古旧的匾牌,上面写着几乎被尘网遮没不见的字。 “山神庙”。 这庙字已失修多年,廖六找了一处比较干净的青石板,找了两个破垫子,一个替刘独峰垫下,另一个要给戚少商,戚少商摇摇了手,谢道:“不必。” 俟廖六生起了火,要烘热干粮和葫芦里的酒之时,张五已静悄悄的溜了回来。 他虽然像狸猫一般无声无息的闪进了庙门,刘独峰已然察觉:“怎样?” 张五立即顿住,垂手道:“禀爷。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庙里歇脚,便在一里外的军家歇脚,我过去张了张,的确是那九位‘无敌人物’。” 刘独峰抚髯正欲说话,发现长髯收拢钩到腮边去了,嘴里道:“这九人居然跟得上来,也算是个脚色。” 张五道:“爷,要不要我这就去打发打发。” 刘独峰道:“急什么?等小六子煮顿好吃的,你们两人才一块儿过去。” 张五道:“爷,打发他们,我一人就可以。” 刘独峰望望天色,“天快要黑了,摸黑下手,事半功倍,而且也好叫他们认不着点子。” 张五转首向廖六嚷道:“小六子,还不快些把食粮弄好,咱们要去闹乐子哩。” 廖六迳自把干肉往火上烤,撒了一些调味料儿,笑道:“快了,快了。咱们打发掉那几位无敌的大爷们,这些草上的火头还未熄呢!” 刘独峰向戚少商笑道:“你看,我这几位伴在身边的人,还倒像小子们闹着玩哩。” 戚少商又想起他那一群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块嫡闹、癫在一团的兄弟们,不觉心里一阵黯然。第六十二章 不是人叫得出来的叫声 干粮——恐怕是江湖人最怕吃但最惯吃的食物。 人在旅途上,不是那里都有食肆、酒楼以供疗饥的,为了不饿在荒山僻壤,带着干粮上路是必须的。 不过绝少有人像他们手上的干粮那么美味——经过廖六的泡制,这些干粮比大鱼大肉还叫人垂涎。 戚少商忍不住赞道:“六哥的手艺真是一绝。看来‘厨王’尤知味真要让贤了。”口里刚提到尤知味,心里就念及息大娘,一时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在心里狂喊,叫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去想她……他现在自身难保,命在旦夕,一生全无希望,再要想息大娘和从前的老兄弟,除了倍加伤心,肯定无济于事。 廖六谦了几句,和张五扫出一块干净之地,用草席垫底,再以缎绒覆盖其上,置妥小枕、暖毯、拨好火芯,这才向刘独峰请命:“爷,属下跟老五去把那干烦人的家伙撵走。” 刘独峰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手捏字诀,正在默练玄功,“去吧,可是别杀伤人。” 张五道:“是。”两人并未走开。 过得半晌,刘独峰奇道:“去啊。” 廖六道:“是,爷。”仍不离开。 刘独峰睁眼:“嗯?” 廖六眼珠子往戚少商坐落处转了转:“爷要自己保重。” 刘独峰莞尔一笑:“不碍事的。戚寨主不会趁此开溜的。” 戚少商心里明白,插口道:“我就算想溜,在刘大人的法网下,也逃不了。” 廖六道:“这样,咱们去了。” 刘独峰挥手道:“去罢。”心里却有些纳罕:怎么两名跟随自己多年的部属,今晚却如此婆婆妈妈起来? 张五、廖六常抬着刘独峰追捕犯人,翻山越岭,而且还不让轿里的刘独峰受震动,轻功自然极高,再加上他们藉夜色施五遁隐身法,更加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们分头而去,不久后又在一株被雷劈了一半的盘根古树下会合。廖六吐吐舌头说: “那叫洪放的,耳力不错,我还险些儿教他发现了呢。” 张五道:“他们是分成三批,以东、南、北三个方向,各距一里,离山神庙也有一里之遥,各有三个人,照这情形,一旦有啥风吹草动,他们必有一套自己的联络暗号。” 张五想了想,道:“这阵势摆明了是三面包团,网开一面,那向北之处是易水南流之秘魔崖,谁也渡不过去。” 廖六道:“他们一批三人,分作三批,是跟咱们耗上了。” 张五道:“他们力量分散,咱哥儿俩正好逐个击破。” 廖六微笑道:“不是击破,是吓破。” 张五笑了起来:“难道你想……” 廖六笑了笑,道:“这不也是挺好玩的吗?” 火,并不是烧得很旺盛。 这三名卫士,正是吃着干粮,他们不敢太喧闹,也不敢把火拨得太盛,便是因为不想惊动一里之外山神庙里的人。 这三名卫士自然怨载连天。 这三人从围着火堆开始,就一直怨个不休: “将军也真没来由的,偏要咱们跟着这姓刘的,受寒捱饿的,全没道理!” “谁教咱们是下人呢!将军叫咱们向东,咱们还敢往西走不成!” “将军把我们师弟兄九人都遣了出来,万一有人暗算他,岂不危险!” “这小地方有谁敢太岁头上叮虱子?如今不似当年,咱跟将军一起剿抚乱匪,那时可真是步步惊心。” “现在将军可高俸厚禄,太平安定了,咱们呢?可还不是在这里餐风饮露的!” “看来将军还是只宠信洪老大一人,咱们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东西!” “算了,就少一句罢。”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道,“洪放比我们狠,功夫比我们强,最近这两天,他又似转了性子似的,脸上全长出疮痘来,不知是不是染了那股子寻香院的毒?脾气可戾得很,这下子跟他拗上,可化不来,都少说几句罢。” “不说便不说了。”最多牢骚的高个子起身伸了伸懒腰,“咱去解小溲。” “余大民特别多屎尿,”那个阔口扁鼻的小个子说,“你呀,你就是大瘦小溲的过了大辈子!” 两人都调笑了起来。那余大民不去管他们,迳自走进人高的草丛里,解开挎子,正要解手,忽然觉得草丛里有样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 ——敢情是蛇罢! 余大民忽生一念:要真的是蛇,抓起来剥了烧烤,倒也鲜味。 想到这里,食指大动,正俯身看准才出手,忽觉背后的火光暗了暗,有一个似哭泣、又似呜咽的声音,钻入了耳朵里。 这声音似有若无,听来教人怪不舒服的,余大民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脚下一绊,差点摔了一交,定眼看去,只见一具宽袍尸首,竟是没有头颅的! 余大民也不是胆小的人,刀口报血杀人的事,他决非没有干过,但在荒山里这么一具尸首直逼眼前,也难免心底里一寒,暗下默念:有怪莫怪,我这下不是故意踩上去的,孤魂野鬼万勿见怪…… 但那位诉之声又隐隐传来。 余大民这一下可听得清楚了,毛骨悚然。 声音来自背后。 余大民刷地抽出一对六合钩,掣在手中,才敢霍然回首。 后面没有人。 连鬼影都没一个。 声音依然响着,哀凄无比。 声音自脚下传来。 余大民悚然垂目,看见了一件事物: 人头! 人头是被砍下来的。 血溅得一脸都是。 更可怕的是,那被砍下来的人头正在启唇说话:“还……我……命……来……” 余大民怪叫一声,拔足想逃,但双脚怎样都跨不出去。 他惧然警觉,地上正冒出一双手,抓住了他的双踝。 血手! 他以为是鬼拉脚踝,只觉头皮发炸,心跳如雷,跑又跑不掉,一时之间,只能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后脑忽给敲了一下,晕死过去。 余大民发出第一声惊呼的时候,围在篝火边的两条大汉都觉得好笑。 “敢情老余踩上僵尸了。”小个子笑说。 “没法啦,一个人上茅坑里的时候……”年纪较大的汉子说到这里,突然听到余大民的第二惨叫,他也陡然住口,抽出单刀,霍然而起,道:“好像不大对路。” 小个子仍不怎么警觉:“怎么?” 老汉道:“余大民不是个没事乱呼一遍的人。” 小个子也抄起熟铜棍,道:“去看看。” 两人掠入草丛里,蓦见一处草丛几下起伏,小个子林阁和老汉陈素,招呼一下,一左一右,包抄了过去。 林阁掠到一处,见草丛略略移动,吃道:“呔!还不滚出来!”举棍要砸,忽然,一人长身而起,只见一披头散发、五官淌血、脸容崩裂、獠牙垂舌的僵尸,面对面地跟他贴身照个正着! 一下子,两边都没了声音。 陡地,林阁发出一声大叫,转身就逃,这几人当中,本就要算他的胆子最小。又因曾杀过几人,午夜梦回,已常常吓出一身冷汗,这下真的见着了鬼,可三魂吓去了七魄,撒脚就跑。 他不溜还好,这一转身,刚好跟另一张血脸几乎碰个正着。这张血脸已血肉模糊,嘴巴裂到耳下,眼角裂到鬓边,额间一道裂纹,斜裂至颚下,一张脸已不算是脸,四分五裂,只差没松散脱落下来。 这张脸比鬼还可怕。 一种腐尸般的臭味,直冲入林阁的鼻端。 林阁举棍要打,突然间,手腕一麻,那根棍子,竟“飞”了出去。 真的脱手“飞”去,不知飞到哪里去。 那两只僵尸,一前一后,把他夹个水泄不通,林阁又惧又怕,大叫一声:“鬼呀!— —”只觉有人往他脑门一拍,便晕了过去。 林阁见鬼的时候,陈素掠到草丛颤动之处,见到了卧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痉挛的余大民。 陈素扶起了他,用两只手指在他额上大力摩擦着,余大民醒了一半,来来回回只一句: “鬼……有鬼……” 陈素听得心头一寒,他江湖跑得多,大大小小鬼进传说,他耳里眼里,都听过看过,邪门事也撞上过几桩。余大民一向不信邪,今回儿要不是真的碰上些什么,决不会吓得个半死不活。余大民这么一说,他倒觉得附近妖雾重影,鬼气森森。 正在这时,使传来林阁哪一声:“鬼呀——”便没了声息。 才醒了一半的余大民,乍听之下,陡然振起,推开陈素,没命似的飞奔而逃,一面惶然叫道:“鬼——鬼!饶了我,饶了我 陈素再无置疑,眼见情势不妙,人总斗不过鬼,单刀霍霍舞几道刀法,口中念念有词,尽是乡间辟邪驱鬼的咒语,一面念着,一面脚底加油,紧跟余大民之后,落荒而逃。至于剩下的另一伙伴,那是再也顾不得了。 这可把张五和廖六笑得直打跌。 那些“鬼”,当然就是他们两人的把戏。 张五和廖六,正道武功虽不如何,但这些儿吓人、唬人的玩意,可懂得不少。两人穿上足可令人付目惊心的服饰,脸上涂得鲜血斑斑,一个把头埋在土里,只留身子在外;一个把身子埋在泥里,把头搁在土外。两人这一搭配,变成无头尸首会说话,直要把余大民吓得魂飞魄散,更不消说本来胆小如鼠的林阁了。 两人这一场把戏成功,比打了一场胜仗还高兴,扣着胳臂欢笑几个圈,张五道:“看他们吓破了胆子,还敢不滚回老家去!” 廖六忍笑道:“还有两批人马,咱们还得演上两场戏。” 张五道:“这又有何难。不如一人演一场,你去吓东面那批崽子,我去吓北面的,比一比,看谁先得手,谁就是唬人大王!” 廖六微沉吟道:“这,不好罢……” 张五一向好胜:“这又有啥不好!万一给他们瞧破了,格斗起来,难道咱还会输给这干号称无敌的软骨头不成?” 廖六好整以暇的说:“我攻东面,有那洪放在,他是硬点子,自然是你比较容易得手。” 张五一听,当然蹩不住气,便拍胸膛说:“这样好了,你去北面,我负责东面,姓洪的那弃官,也不是什么东西,且看我三两下手脚把他料理。” 廖六连忙说道:“吓不着人,不到必要,可也不许伤人哦!你没听爷吩咐下来吗!” 张五没好耐性地道:“早听见了。敢包他吓得尿滚屎流,夹尾就逃。这就干了!”便往东面掠去。 廖六早已摸熟张五的性子,洪放看来有两下硬把式,他正好看这趟功夫,而且,实际上张五的武功也比他高,不愁他会出事。廖六如此想着,便往北方纵去。 奔行了一段路,忽听前面有急促对话声,忙隐伏到乱石后,再伸出头来细聆。这一听之下,几要失笑。 原来那个余大民,跑到北面的三个师兄弟面前,气急败坏但又绘影图声的叙述刚才遇鬼的事。火光映在三名大汉的脸上,忽明忽暗,脸上僵着半个不自然的笑容,看来心里头倒是信了大半。 廖六一看,知道大局已定:真是天助我也!余大民这下说得煞有其事,已在三人心里打了底,只要再吓一吓,准能成事。看来,那年纪较大的汉子则可能跑去东面报警,自己要胜过张五,倒要快些动手才是。 这边余大民还怕三人不信,一面说,一面还打着颤,道:“我发誓,那真的是被砍下来的人头,血流了一地,但他……他还会说话,这……” 其中一名猴脸汉子忍不住道:“余师兄,可惜你这下见着的是恶鬼,不是艳鬼啊!啧啧啧。” 他这一句,把其他两个在诡异气氛中的人,都逗得爆笑了起来。 余大民登时拉长了脸,沉声道:“倪卜,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叫倪卜的汉子忙着:“余师兄,不是我不信你,而是你刚才说的,实在太……对不起,我只是开了一句玩笑,你别当真。” 另一名鼠耳汉子也道:“这年头也不平静。前几天,乱葬岗上在死了几个人,有人亲眼看到,是一只赤足披发的女妖,眼睛里两个血洞,飘在空中,只叫:‘还我命来,还我命来……。”鼠耳汉子正要往下说,忽见对面三人都变了脸色。 他已经没有再叫下去,但:“还……我……命……来……”的凄呼仍若断若续,索回在夜风中。 四人的手,一齐按住了兵器。 除了余大民一直紧执手中仅剩的一柄六合钩外,其他三人,都摸了个空。 有的人的兵器,是系在背上;有的人是挂在腰畔;还有一个,枪在马背上。但这三件兵器,全摸了个空。 地上生的火头,忽然暗了下来,变成青绿色的一抹火焰,映照得这四人好不可怖。 那似男若女的诡异声音,依然飘飘荡荡:“我……死……得……好……惨……啊…… 还……我……命……来……命……来……” 那叫倪卜的突嚷了一声:“若兰山庄!”四人都大叫而起,同时想起了一件他们曾经做过的丧心病狂之事,他们曾在行军时借剿匪之名进入一家“若兰山庄”,干出了不为人所知的兽行。这师兄弟九人,虽然干下了这宗淫辱杀人勾当,但心中不免暗惧,而今听到索命的声音,自然都想到自己做过的亏心事,越发心寒。 这时,只见一条白影在空中冉冉飘起。 四人中,倪卜和余大民早无斗志,另外两人,一个还不十分相信世上真的是有鬼,一个觉得不妨一拼,正在此时,倏地一声惊心动魄、恐惧已极的惨嚎,自远方裂空刺耳的传了过来。 要不是遇上极端诡异,恐怖的事,任谁都发不出这种叫声。 他们分辨得出那是二师兄朱魂的声音。 朱魂外号“失魂”,这个人,只会把敌人杀得失心丧魂,一生人可以说是从来不知惧伯为何物。 连他都发出这样的惨嚎,情况可想而知。 朱魂一向是个连死都不哼一声的人。 这一声惨叫把四人的斗志摧毁。 四人齐齐发出一声怪叫,落荒而逃。 廖六是成功地吓跑了这四个人。 可是他还未感到高兴,而是先感到奇怪。 ——他诧异张五怎会有本领教这些总算见过世面的江湖人,会吓到发出这种不是人能叫出来的叫声! 第六十三章 临死前,照镜子 廖六决定要过去东面看个究竟。 四周都是寂静的,流动着一股淡漠的烟气,月色朦胧,有一股说不出的诡秘。 月色一忽儿明,一忽儿暗,明的时候似没有限度的膨胀着,暗的时候像突然间被林间、草丛里什么野兽吞噬了一般。 这种幽异的气氛令廖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感觉就好像他从前听过的一个故事:一群人摸黑上山去挖掘山顶那两颗闪闪发亮的宝石,山下的人远远望去,那些上山的火光,到了靠近宝石的地方,忽然间一阵狂风大作,就熄灭了,那些人再也没有回来。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是有很多人都为了宝石,带良弓,备良箭,驱良犬,骑良马,上山掘宝,但结果仍是一般,没有下落。 后来村民发现那座山居然会移动,这才知道:那座山不是山。 而是一条盘伏已久,几已化石的千年巨蟒。 那两颗五彩斑澜的宝石,自然就是蛇的双目。 寻宝者要采“宝石”,自然要经过巨蟒的大口,等于送入蟒口,这血盆大口在一张一合间,便把寻宝石的人全吞食掉了。 廖六现在正有这种感觉。 他觉得自己正站在“蛇口”上。 危机似是一触即发,可是他又不知道危机在那里。 他用手拍了拍绑在腰间的一个国字织锦镖囊,四处探了探,撮唇卷舌发出三长一短又一短三长的蛙鸣。 这原是他与张五的联络讯号。 没有回应。 廖六等了半晌,心下纳闷,忽然鼻端飘过一丝淡淡的烟味。 廖六从这似有若无的烟气里,立时分辨出方向,往乱草丛中掩去。 越过了一大片荒草地,从草缝里看出去,可以见到一大片乱石之地,怪石鳞峋,大小不一,再过去便是河涧,水流潺潺,在黑夜里像喃喃的念着符咒,除了偶然撞击在河岩上翻出巨浪,其余都像一匹灰色的长布,伏在夜的深处,谁也瞧不清楚它的真面目。 河边有一堆余烟残木,火光刚刚熄灭。余烟仍袅绕。 廖六心付:老五好快,居然已把那三个恶煞逐走了?” 他瞧了一眼,正想又发出蛙鸣暗号,联络张五,突然,他眼角瞥见一件事物: 一对脚,自一块大石后平伸出来。 有人倒在石后。 廖六一伏身,已贴地闪到石旁。 他没有立时转入石后,他虽然能判断对方是仰倒在地上,但仍提防对方是不是诱他入彀。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张五的脚。 张五穿的不是这种编织草履。 廖六在石旁等了一阵,那双脚依然动也不动。 廖六突然伸手一弹,一颗小石子,已击在那对脚的脚背上。 同时间,廖六一闪身,已自伸脚处的另一端转了进去。 他的目的是要对方发觉脚部遇袭的刹那间,他已自从另一端逼近,而取得制敌先机。 那双脚“拍”地被石子弹了一下,却并无动静。 廖六抢进石后,本来旨在声东击西,但月下的情景却令他当堂惊住! ——只有脚。 ——没有头。 这一对脚只到了腰身,便被人拦腰斩断,断口处血肉模糊,令人不忍卒睹。 廖六大吃一惊,退了一步,第一个意念就是:老五怎能下此毒手! 他这一退,蓦地发觉头上似乎被某件事物,遮去了月华的光影。 他单掌护顶,身子斜裹一错,抬目一看:几乎和一个人打了个正照面! 那人俯脸垂手,廖六惊觉时已离得极近,但因背着月光,样子看不清楚,廖六闪开再看,才发觉那人双目凸露,五官溢血,早已气绝多时。 廖六心下狐疑:究竟这儿发生过什么事情?!这时,他也认出这人是“九大护卫”里的其中一人,被人拦腰砍为二截,身首异处,下身落在地上,仅露出二足于石旁,而上身就搁在石上,血液犹汩汩淌下,由于石块高巨,在昏暗月色下,廖六一时没有留神,不意石上还有半截尸首。 廖六退了两步,足下突然踏到一物。 江边的石子全是硬崩崩的,而今他脚下突然触及一件软绵绵的物件。 廖六反应何等之快,脚未踩实,立即一弹而起,人在半空,拔刃出手,只见地上是一个人,伏在那儿,也不知是生是死。 廖六左足足尖方才沾地,右足已疾地一挑,把地上那人挑得一个大翻身,变成仰朝向天! 浮云掩映,光暗间照了一照,地上有一件事物也寒了一寒。 廖六眼光一瞥,立即认得出来,这是刚才被自己和张五联手吓跑的三名“护卫”中里那名老汉。 现在老汉陈素就躺在地上。 单刀已脱手。 刀口有血迹。 他的颈项也只剩下一道薄皮连着。 这老汉赶来通风报信,却死在这儿,难道老五为了争功,竟下了这般辣手,忘了爷的吩咐么?!廖六心下狐疑,忽见远处又趴了两个人。一个半身浸在溪涧,一个伏倒在涧边草旁。 廖六一见,心中像被擂了一记。 半身浸在溪中的人,廖六认得,那便是“九大护卫”之首洪放。 另外一人,在月色昏冥中,从衣饰身形中隐约可以分辨:张五! ——莫不是张五和这干人拼得个两败俱亡?! 廖六心下一急,急掠过去,叫了一声:“老五!” 张五唉了一声,身子略略掀动了一下。 廖六连忙俯身,扶起了他。 廖六在弯腰搀扶之际,仍有戒备,若有任何不测之变,他至少有七种应变之法,六记杀手,三种闪躲之法,防备来自身后左右的攻袭,但近里一看,发现果是张五。 只见张五血流披脸,奄奄一息,廖六情急之下,防范便疏,就在这里,张五双眼一翻。 张五睁开了眼睛。 廖六突然觉得异样。 ——那感觉就像是:怀里的人是张五,但那一对眼睛,却肯定不是张五! 他警觉的同时,“张五”双肘一缩。 这一缩十分奇特,就像双手突然自手肘间倒缩回骨里去,但在肩膀上突生了出来。 这变化十分之快,廖六一旦发现情形不对,那一双“怪手”,各执一柄铁叉,已刺到他双肩上! 廖六原本想立即放手,但己无及,急中生智,双手原本抱住张五,陡然变招,五指挥弹,扣拿他身上七道要穴! ——就算对方用双叉废了他的一双手,他也要对方全身为他所制! 他这一招果然要得,“张五”双叉骤止,也不知怎的,双肘一拢,竟挟住他的双臂,但一对铁叉,也一时插不下去。 这一下子僵持,廖六突然一脚踩地! 他这一脚踏地,砰地一声,“张五”双脚似被什么大力震起一般,一时跃了半尺。 人一离地,难以藉力,功力便衰。 廖六一个大旋身,把“张五”摔了出去! 他务求先脱身,看定局势,再定进退! 可惜就在他旋身的刹那,两柄钩子已到了他的胸际。 廖六手上还与“张五”纠缠着,人也正好在全力旋转,这一对亮晃晃的利钩,他是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这刹那,右钩子先刺入他的左胁,左钧子挂入他的右腰,廖六这一下子猛旋,登时自腰至胁,从左而右,被撕裂了两道口子,皮开肉绽,鲜血直冒,肠流胃破。 廖六大叫一声,发力把“张五”摔了出去,一手拔出一个布包,一脚把从后袭击的人踢退三步。 突袭的人是洪放。 洪放没有死。 他觑准时机,一击得手。 他的双钩留在廖六体内,一时抽不出来,廖六突然出脚,他只有弃械急退。 廖六已然打开了布包。 一面长柄古镜。 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