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不求有什么结果,低首沉思了一会,正想回去,忽然,腿腰之间,疼了一下,像给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 他开始还以为是蚊子,伸手一捏,才知道是只蚂蚁。 他坐在木轮车上,蚂蚁沿着轮车,爬上了几只,是一些红头火蚁,螫人特别疼痛。 无情也并不在意。 他甚至连那只蚂蚁都没有捏死。 他只轻轻挥指,弹掉那只蚂蚁。那只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地上还有许多蚂蚁,正排成一个行军的阵势一般的,往灰烬堆里婉蜒而去。 由于无情稍稍移动了这一下,有好几只战斗力强,警觉性高的蚂蚁,都停了下来,抬头昂身,触须交剪磨动着,似乎是要用这种姿势来阻吓敌人的侵犯。 无情不觉莞尔。 他发觉这些蚂蚁正抬着一只死去的壁虎,往蚁洞里爬去,十分有规律、守秩序。 有一只蟑螂,一只爪子被一只蚂蚁噬住,它抖不掉,第二只蚂蚁又缠上了它,它抖动再三,还是甩不开。 这就注定了它的噩运。 蚂蚁群拥而至,终于把它噬伏。 蟑螂身上都铺满了蚂蚁,然后小蚂蚁又同心协力,拉须的拉须,抬腿的抬腿,把偌大蟑螂的身子推动,拖回蚁穴里去。 无情忽然觉得很佩服。 这些小生命的战斗力顽强勇猛,而且团结合作,远超乎人类。 他心中除了感叹之外,还有一些什么,但却不怎么为意。 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金剑和银剑传来嬉戏的声音,觉得很安慰。 他遣金银双剑去溪边玩耍,便是不想这些孩子太过沉闷,这该是他们嬉闹玩乐的时候,然而,他却教了他们狠辣的剑法、武功,以及对付成年人奸诈之心。应变之法,这实在都使孩童的心理负担过重了。 他自幼失双亲,身患残伤,任何在别人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自己却要花十倍八倍的苦功才能达到;他为报答诸葛先生,很早就少年志成,为诸葛先生分忧解劳,所以未曾享受过多少儿时的乐趣,他当然不欲四剑僮步入他的后尘。 四剑僮本是遭人掳劫拐带的孩童,无情因侦破一案,把他们救出后,收养教诲,才学得一身本领。无情因内息走岔,双腿已废,既精习暗器,可在远距离防身,便无法兼通剑术,他把剑法尽皆传授给四剑憧。 他跟四剑僮已经不只是主仆的关系,而且有一种至深的真情,他自己已深知吃公门饭的,就算是六扇门中的第一把好手,生活也并不安定,常在刀口敌血的日子里过活,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所以他希望俟四僮长大后,退出江湖,出仕或从商,总而言之,有安稳的生活才是至为重要的。 而他自己呢? 他是个残废的人,天生就不幸与寂寞。 可是他偏偏害怕寂寞,怕不快乐。 他回想三个同门师兄弟,本来也是在江湖涉险里过活,热闹但又寂寞,多变却也恒常,不过,近来却有了变化。 冷血跟习玫红是一对欢喜冤家。 铁手跟小珍一刚一柔,正是一对令人羡煞的爱侣。 追命与离离的苦恋,更似酒入愁肠愁更愁。 只有自己…… 无情无奈地苦笑一下:他难动真情,一旦动情,则永难磨灭。他跟姬瑶花一场由爱转恨的感情,已使他饱受创伤。 人总是要有一个安栖之所的,他希望日后四剑僮都比他幸运。 想到这里,心头忽又是一动。 人的思想有时候是很奇怪的,偶然会有刹那的灵感,但又不易捕捉,轻易溜走,不容易回想得起来。 无情也在奇怪:那是什么事情?已经是第二次浮现了,通常,那是极重要的发现,才会有这种情形,可是,究竟那是个什么样的意念呢,他忆起刚才思索的事情,尽可能联想起一些相关的东西;通常,一个人要唤起自己的记忆,这是一个较为有效的法子。 “……人总是要有个安栖之处的——”他刚才曾想到这一句话,那念头就一闪而过,难道,那意念跟这句话有什么关系不成? 他突然明白了。 ——蚂蚁! 他的腰脊立即挺直起来。 通常,他遇上大敌、或处理要务时,都有这种绷紧的反应。 他刚才思索的时候,眼睛不自觉的凝视蚂蚁的行列,想到这句话。——“人总是要有个安栖之所的”,蚂蚁,也正往它们的“安栖之所”行去。 本来,这并无特异之处,可是,一处刚经过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所在,又怎会有蚁穴呢? ——蚂蚁怎么会选在火神肆掠过的地方建穴? ——蚂蚁的巢穴,总是离可以觅食物的地方不远,何况,这祝融肆威之处,居然还有壁虎和蟑螂! ——本来,这些爬虫集处的地方,应该是食物贮藏之地才是! ——可是,这儿在几天之前,被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不剩! ——这是什么道理呢? 无情循着蚂蚁的路向跟去,只见一处废墟,倒着几根烧焦了梁木,显然在大火之前,有一间小屋便是建在这里。 屋子早在大火里烧得个什么也不留。 蚂蚁的行列却钻入黑土里。 ——难道下面是另外一个世界? 无情立即采取行动。 他推断出从前这儿,是一大片稻田,屋子建在这里,多半会怎么一个位置,再从残余的梁木中推算出这屋子原来的方位与陈设,然后,很快地找到一重心。 无情在四大名捕中,原就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布阵,所以,很快便能判断出:假使要在此处辟一地道,而又要能隔断火焰,水源自给的话,会设在何处。 他已找到了那个地方。 然后用了三种手法,五种手段,终于把一大堆杂物清除,掀开了一块已被烤烧但仍紧合的铁片揭起。 他才掀开铁皮,一道刀光,迎面飞到! 无情精于暗器。 无情善于应变。 他在揭这块铁皮时,也暗自警戒。 他的轻功奇佳,一有异动,立时就翻退而去。 可是,这一道刀光之快、之奇、之锐,令他完全不及应变,不及招架,不及退避! 他的手仍扣着铁皮,突然往下一压! 这刹那间铁皮遽沉,加上机括本身的弹力,骤然而及时地盖下! “崩”! 刀破铁皮而出,露出尺长的一截刀尖! 这铁皮足有近半寸厚,虽经大火烧过,但铁质无损,地底下那人的一刀,竟有如斯威力! 刀夹在铁皮破洞里,刀尖离他鼻尖不及一寸! 无情知道自己无疑是在阎罗殿里打了一个转回来。 他毕生历经无数战役,但这一刀之险,委实向所未遇! 要不是自己双手仍扣着铁皮,这一刀,就断断避不过去! 他长吸一口气,道: “好功力!” 他却不赞暗器快、刀法好! 如果那人擅刀法,精于暗器,此刻,他己永远没有办法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了。 第五十五章 太阳下去明朝依样 无情又长吸一口气,才能平定乍死还生的震动,他扬声道:“尊驾何人?在下不知下面有人,大胆冒犯,还请现身相见。” 地底下没有人回应。 无情等了一阵子,他跌坐在残烬之中,白袍萎地,状甚安祥。 暮色渐渐降落。 无情又道:“这地穴出入口虽不易强入,但如我要攻破,并不是难事。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某局,此穴暮入阴中,东壁四度,若用炸药,全室必致塌毁,阁下恐难身免。至于四角的通风口,若加以封闭,也不是件难事,阁下不是要逼我如此罢?” 久久,只闻乌鸦偶尔飞落在残烬之地,但无回音。 无情微一皱眉,问:“尊驾是不肯相信在下所言?” 忽听远处“呀”的一声,接出“铮铮”二响急速出剑的啸风,无情脸色倏变:不好!原来这地下石室,还另有通道,室内之人,己乘他说话之时,潜离地底,却教金银二剑发现,动上手了! 无情知道敌人武功极高,内力深厚,金剑银剑,绝不是其敌手,双掌往地上一按,正转身弹出! 就在他的注意力刚离开铁皮,转身离去的刹那,“砰”地铁支被一掌震开! 无情已不及回身! 他藉双掌一按之力低头疾冲了出去! 一缕指风,破空急射,啸地自他头上掠过! 他头上的儒巾飘落下来! 头发披落在肩上。 无情仍是没有回身。 他双腿转动不便,而他知道在他背后的,肯定是第一流的劲敌。 刚才如果他先回过身来才应敌,那一指早就洞穿了他的额头。 后面的人,早已窜了上来。 那人似也没想到对方居然躲得了他这一指。 无情心急。 但他没有回身。 这一回身,可能就永远翻不了身。 他急的是心悬于金银双剑的安危。 隔了半晌,那人轻咳一声,道:“好快。” 无情道:“太阳落得好快?” 暮色却已十分沉重,昏黄的夕阳,隔着烧焦的木柱照进来,很有一种荒凉的感觉。 那人道:“两次你都闪躲得快。” 无情道:“你的指法也很快。” 那人咳嗽,咳得好一会,有些气喘,气咻咻地道:“我不知道你的腿……” 无情挺直了背脊。 那人顿了一下,才接道:“要是我知道,我就不致要暗算你。”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们可以公平的决一死战。” 无情冷着脸孔道:“没有什么公不公平的!你暗算我,也没能杀死我。” 那人淡淡地道:“以刚才的情形,我尚不能得手,我的武功,只怕不及你。但是我占了三个便宜。” 无情道:“你有腿,我无腿。” 那人道:“我在你背后。” 无情道:“还有呢?” 那人一拍手掌。 无情身前丈远之处,就出现一个女子。 女于皓腕上掣着一把刀。 刀架在两个孩子的脖子上。 两个小孩当然就是金剑与银剑。 金剑与银剑的眸子,都有点害怕的神情。 他们不是怕死,而是怕无情责怪。 押着他们的女子,在暮色里,眉毛像两把黑色的小刀,眼睛利得似两道剑。 秀丽的刀。 美丽的剑。 这女子的英气在暮色里份外浓。 无情一点也不轻视这个女子。 她能够在片刻间制伏金银双剑,武功自然是高。 他看得出金银双剑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没有动容,但心已被牵动。 他待四剑僮犹如兄弟、手足。 后面的人并没有看见他的脸,但仿佛已了解他脆弱的内心。“这是你的手下?” 无情淡淡地道:“这就是你占的第三个便宜?” “不是,”那人斩钉截铁的道,“我不会用他们来威胁你,不过,我们有两个人,你一个。” 无情静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 “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 那人道:“请说。” 无情道:“你一个便宜都占不了。” 话一说完,两道激光,电射而出,一前一后,快得连声音也没有! 背后的人明知道无情会出手,他早已有防备。 可是就算他有防备,一样无法应付这样快疾无伦的暗器! 厉芒一闪的刹那,他已全身拔起! 可是他拔起得快,暗器却半空一折,往上射来,闪电般到了胸口! 他拇食二指一屈一伸,“拍”地弹在暗器上! 他弹出这一指之际,还不知道是什么暗器,当手指与暗器相接的刹那,他已知道那是一把刀。 一柄薄刀! 他这一弹,是毕生功力所聚,弹在暗器上,暗器哧地激飞,但突然之间,他头上一根烧焦了的柱于,和着石屑,塌了下来,当头砸到! 他马上双掌一架,斜掠而去,这瞬息间,他知道那一把飞刀虽被他弹飞,但对方把一切应变、方向和力道,计算得厘毫不失,飞刀旁射时切断了原已烧成焦炭的柱子,向他塌压了下来。 他足尖落地,放眼望去,场中局势已然大变。 无情的另外一枚暗器,已在那女子未及有任何行动之前,打飞了她手中的单刀,同时间,他已飞身过去,护住了金银二剑,并替他们解了穴道。 待那人落地时,无情已扳回了大局,望定向他。 无情道:“是不是?我说你一件便宜都没有占。” 那人终于看清楚无情的形貌,冷沉地道:“你是无情,四大名捕的无情!” 这样的残障,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暗器,这样的轻功,武林中,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无情道:“如果你不是重创未愈,我这道暗器,未必能拦得住你,雷堂主。” 那人一震,苦笑道:“看来江湖上满脸病容,身子赢弱的人,真不算多。” 无情道:“半指挽强弩,一指定乾坤,阁下在此时此境此地,还裹了件大毛裘,要不是雷堂主,还有谁能弹指间震落在下的暗器?” 雷卷苦笑道:“你既已算准我接得下你这一刀,所以才利用我这一指之力,刀断残柱,阻我扑前,也就是说,早在回身之前,已知道我是谁了。” 无情道:“转身以前,我只是猜臆,未能断定。” 雷卷道:“要是我不是雷卷,接不下你这一道暗器呢?” 无情道:“那我会发出更快的暗器,击落我这把飞刀。” 雷卷长叹道:“原来你还有更快的暗器。你没有施放暗器以前,我也猜是你,但也不能肯定。”他喃喃自语道,“他们果然派四大名捕来。” 无情回身道:“我正要找你。这位是毁诺城的当家罢?” 那女子声音低沉,眼见这无腿青年在举手投足间击落了她手中的单刀,抢回了金银二剑,但毫无惧意:“我姓唐,唐二娘,唐晚词就是我,大捕头,你要拿人,就请便。” 无情摇首道:“我为什么要抓你?” 唐晚词盯着他道:“你要抓人,何须问犯人理由!”她缓缓把手腕举近颊前,用鲜红的唇,吸吮皓腕上鲜红的血。 无情刚才用一叶飞刀,飞射在刀柄上,震落了她手上的刀,虎口渗出血渍。 无情看着她吸吮伤口的神情,心头突然有些震荡,好像风拂过,一朵花在枝头催落。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双凌厉的眼神,但美丽深刻得令人连心都痛了起来。 这使得无情突然忆起了一些不欲忆起的事: ——姬瑶花临死前,被浓烟熏过、被泪水洗过的眼睛。 这使得他一时忘了回应唐晚词的话。 雷卷突然发出一声铺天卷地的大喝。 雷卷瘦削、苍白、身子常半裹在厚厚的大毛毯里,看来弱不禁风。 可是他那一声大喝,如同焦雷在耳畔乍响,连无情也不禁为之一震,金银双剑,一齐坐倒。 雷卷衣风猎猎,飞扑而至。 无情霍然回身,他要应付雷卷飞身扑来,至少有十七种方法,可是,他必须要弄清楚,雷卷扑将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扑过来的目的只可能有二:一是要攻击自己;二是自己所占的位置刚好切断了雷卷和唐晚词联手的死角,雷卷要硬闯过去与唐晚词会合,这样会较方便保护唐晚词,也方便与唐晚词合力攻袭自己。 如果是第一种目的,他是非予以截击不可。 要是第二种目的,他要不要出手呢? 他在一犹豫间,忽见眼前一空,半空的毛裘已收了回去,雷卷根本没有移动过半步,唐晚词已掠至雷卷身畔。 ——原来雷卷根本没有动过。 ——他是用毛裘遮掩,让对方以为他已发动攻势,其实是让唐晚词潜了过来。 ——这是掩耳盗铃之法,要是刚才无情对毛裘错误的发动攻击,那反而被雷卷有机可趁。 雷卷已跟唐晚词在一起。 他心里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这感觉便是:仿佛他们两人只要在一起,就算死,也不觉有什么遗憾了。 他知道眼前的对手是当今最难应付的十个人中之一。虽然他自己年轻。残废。不会武功——,但他心中难应付的人和事一向很少,奇少。 雷卷与唐晚词深深地对望了一眼。 雷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定力。”他是指刚才无情觑出空门,却仍没有贸然发动攻势。 无情道:“我没有看破,而且我还没有决定如何应付。” 雷卷道:“你现在已可想出如何对付我们的法子了?” 无情截然道:“我根本就不想对付你们。” 雷卷和唐晚词俱是一怔。 雷卷道:“可是,全天下的官兵、军队、捕快、衙差,都在缉拿我们。” 无情道:“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雷卷忽向唐晚词道:“我初听说铁二捕头仗义援助戚少商他们,本也并不怎么相信;江湖人说:四大名捕身出公门,但完全照江湖义气、武林规矩行事,我原也不如何相信,而今,”他的身子又往毛裘里瑟缩了一下,道,“不到我不相信。原来,那些人是那些人,四大名捕是四大名捕。” 无情道:“你想不想知道你那于朋友的下落?” 雷卷和唐晚词都没有答话。 他们的神情比千言万语都说得还要多。 一个真正注重友情的人,无论受尽打击,都不能磨灭对朋友的关注。 无情道:“戚少商已被刘独峰抓走。息大娘与赫连春水等一干人,退到青天寨去,暂时应尚无凶险。” 唐晚词笑了起来。 她的样子像暮色一般成熟,是个浓艳且有魅力的妇人,可是她开心的时候,又像是个小女孩一般。 她好开心。 她一个箭步跑到无情身边,好像想一把抱住他们的,又跳回雷卷身边,沙嘎着声地笑着,开心地对无情道:“大娘没事,你真是个好人。” 雷卷却咳嗽了起来。 他一面咳,身子一面往裘里缩,仿佛外面的世界太过冷冽,教他禁受不住。 唐晚词挽扶他,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雷卷的裘毛贴住他双颊,他脸色愈白,两颊愈是火红:“没想到。” 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没想到戚少商这一劫,还是躲不过去。” 无情忽然说:“我这次来,便是要找一个人的。” 雷卷和唐晚词都没有问。 他们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知道该不该问。 ——像无情这样的身份,有很多事,是不便给任何人知道无情道:“我是来找戚少商的。” 雷卷心里一沉,缓缓的道:“你是要抓戚少商?” 无情点点头道:“他是因为我,所以才被刘捕神拿住的。” 雷卷很慢的但很深的长吸一口气,道:“又给他逃走了?” 无情道:“不是。” 雷卷道:“他既已给逮着了,他再找他做什么?” 唐晚词厉声道:“你是不是想在押送过程中杀了他?!” 无情笑了:“听江湖上的人传说:戚少商本来是霹雳堂的人,是雷老大一手扶植他起来了,可是,等到他羽翼已丰,武功有成时,即弃霹雳堂不顾,反出雷门,脱离你的旗下,是不是有这等事?” 雷卷想也不想,道:“是。” 无情道:“你栽培他,他背叛你,而今,他被人出卖,不正合你意,大快人心吗?他被人拿住,又与你们何干。” 雷卷忽道:“你看那天。” 无情看去,夕阳如金,残霞似血,西天好一片遗艳的美。 无情叹道:“黄昏是太阳最后的一个媚眼。” 雷卷道:“不过,太阳明天还是照样会升起来的……”他指了指荒地,道,“现在这儿是一片枯草焦土,但过得两三个月,就有新芽,三数年后,照样茸飞草长——你说,太阳需不需要我们来唤醒它?这儿要不要人来换土种栽?” 无情听得出雷卷的话别有所指,便不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 雷卷道:“一个真正的人才,不需要栽培,就似太阳的光辉,黯了一段时间,仍会光耀天下,又像肥沃的土地上,自然会开花长草……真正的才人,对恶劣的环境,自然会克服、突破,只要加上一些儿的运气,配合时机,或有一点儿耐心,是没有怀才不遇这回事的— —”他咳了两声,道,“通常自觉怀才不遇的人未必真有才。” 无情点头道:“一个人的‘才’,已包括了他克服万难、造就自己的先决条件。” 雷卷道:“所以我们不要认为自己栽培了些什么人,要图他们的回报,要他们感恩,以为他们没有你就不行了,这世间里,没有什么人没有了谁,便不能活下去的事。”他双手钻进裘袖里,像很畏寒的样子,脸色始终惨白惨白的,说道: “他们只是像经过风景一般的经过了你,你也适逢其会,不管你教了他,还是他帮了你,都是互利的,心甘情愿的,没有谁欠了谁。”他的眉浓如东边的夜色,整个人有一种很深重的郁勃之气,“他们没有我,也一样可以活得下去,取得功成名就。要是他们记得这一段情义,那是最好不过的事,要是不记得 他深郁的笑了一笑:“也且由他。” 无情突问:“他记得吗?” 雷卷反问:“谁?” 无情道:“戚少商。” 雷卷忽然静了下来。他佝偻着背影。无情的脸色如其衣衫一般霜白。只有唐晚词,在深暮中更是美艳。 第五十六章 残废者与病人 “其实戚少商也是一个极重情义的人。” 雷卷缓缓伸出了袖里的一双手,负手望向西天的残阳:“很多人以为他忘恩负义。其实,我知道,今日要是江南霹雳堂遇危,他一样会拼命相救。” 无情目光闪动:“就这样,你便为他不借一切,患难相助?” 雷卷皱着浓眉,沉声问了一句:“你要找他?” 无情道:“是。” 雷卷道:“既然是你替刘独峰拿下的人,你又为何失去了他的下落?” 无情道:“我帮刘捕神抓他的时候,不知道他何故被通缉。” 雷卷眉梢一振道:“你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就抓人了?” 无情垂下了头,道:“是。” 雷卷嘿声道:“四大名捕,也不例外!” 无情道:“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情。” 雷卷冷然望了他一眼。 无情道:“刘捕神是我的长辈,他一生清誉卓著,决不徇私,我对戚少商仅知其名,尚未结识。当时,是在混战中,敌众我寡,刘捕神要抓戚少商,我自然应当出手相助。” 雷卷的眼睛看向远方,沉声道:“那你又何必再找他?” 无情道:“我想办理这个案件。” 雷卷双眉一展,道:“是上级要你为戚少商翻案?” 无情道:“不是。” 雷卷紧接着道:“是有人要你救戚少商?” 无情道:“二师弟与戚少商意气相投,但他深知我的为人,并没有开口求我;息大娘为这件事很不能原谅我,她跟戚少商情深义重,可是,如果戚少商是该死的,就得死。” 雷卷道:“那你为何插手?” 无情长叹道:“因为我发现戚少商并不该死,而他一旦被押回京师,就非死不可,我不能见死不救!” 雷卷回过头来,他一直未曾正式望过无情一眼,如今一双鬼火似的眼睛盯在无情的脸上:“我知道,刘独峰在朝廷里,很有名望,你比起他来,只是个后辈,你插手管这件案子,很可能会使他不快,再说你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无情道:“我也知道。” 雷卷鬼火似的双眼鬼火似的闪动着,浓粗的眉毛像两条黑虫一昂一扬:“你既知道又何必生事?” 无情道:“我可能已造成了错事,我不能一错再错,而且,只要我知道有冤,就不能不平反。” 雷卷的目光又望向远处:“你知不知道,朝廷为何要灭连云寨,抓拿戚少商?” 无情道:“请教。” 雷卷将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晰:“宋室偏安,残民以虐,不抗外敌,只压内愤,朝廷乌烟瘴气,强征荷税,百姓民不聊生,苟延残喘,有几个县里的昔民,连草根树皮都吃光,只好互相噬食,朝中大臣,只懂得作乐,什么三院御史,既未巡监、赈灾、平冤案、查失职、究贪读、举荐人才,反而跟地方官员狼狈为好,朋庇贪财,直达朝廷。所以,各地都有百姓组织的力量,本来主要是对抗金兵入侵,可是好相一意求和,皇帝无意作战,畏于金人的阻吓,所以便命人敉平这些所谓的‘乱党’,并派朝廷里的大将,缉拿‘叛乱’,暗遣高手,杀害人们崇拜的头领。连云寨便是这样的组织,戚少商便是这样的领袖。” 雷卷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问:“你觉得我这样说很大逆不道,是不是?” 无情一对锐利的眼睛盯住他,半点不移,平静的说:“我知道你说的是实情。” 雷卷干笑一声道:“单凭你这句话,传到好相耳里,便足以灭九族。” 无情眼也不眨:“说下去。” 雷卷道:“当年,戚少商看重‘灭绝王’楚相玉,能号召十万军民抗金,曾在皇帝下旨格杀后,仍维护楚相玉复出,后来,楚相玉被阁下的同门铁二捕头所杀,二捕头并未向连云寨追究这件事情。” 他的脸色愈是青白,眉毛愈是浓得化不开:“可是,消息还是传到好相昏君耳里,连云寨这根刺,是非除去不可的。”说到这里,剧烈的呛咳起来。 唐晚词接下去道:“可是,戚少商是深受百姓乡民爱戴的领袖,军气如虹,又得民心,据险固守,傅宗书恨得牙为之碎,也奈他不何。” 雷卷接道:“所以,傅宗书便看准了戚少商的弱点:爱才!他遣了自己的义子顾惜朝,混入连云寨中,从事破坏离间,岂料戚少商重才一致于斯,让了寨主的位置给他当,但顾惜朝还是狼子野心,毁了连云寨,自然也不会放过戚少商。” 无情道:“像戚少商这种人,生在这样的一种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雷卷沉默了一阵,才再说话:“昏君和好相都视他为眼中钉,才不惜派出刘独峰、文张、黄金麟、顾惜朝这样的人物来剿‘匪’平‘乱’。” 无情道:“奇怪。” 雷卷问:“怎么了?” 无情道:“傅丞相不知有何用意?” 雷卷皱起了眉头,眉心呈现一条竖纹,深如刀刻。 无情道:“黄金麟,顾惜朝和文张,都是傅丞相手上大将。黄金麟跟顾惜朝里应外合,黄金麟一向是他官场中的心腹,顾借朝则是他的义子,至于文张,本来已在仕途失势,却由傅丞相一手提摆,成为要员;傅宗书这次一口气派了三名得力手下,来办这件案子,有什么深意?” 雷卷道:“那么说来,刘独峰是奉旨来抓戚少商的了?” 无情道:“奉旨北上的人,定不止他一人。” 雷卷道:“却不见得有人比他更难缠。” 无情道:“有一个。” 雷卷讶然道:“谁?” 无情道:“常山九幽神君。” 雷卷动容道:“他?!” 无情道:“鲜于仇和冷呼儿,都是他的门徒。当年,我们四师兄弟曾跟他的两名得意弟子独孤威和孙不恭交过手,他们武功诡奇,殊难取胜。九幽神君本来一直隐伏不出,但这几日,带了两名弟子离开常山,悄然东渡,诸葛先生飞鸽传书予我,点明此事,可能与缉捕戚少商一案有关。” 雷卷叹道:“对付区区一个戚少商,何用这么多高手!” 无情扬眉道:“故此,在戚少商身上,一定有什么极重要秘密,有人非要杀他不可。这一点,恐怕戚少商自己也未必知道。” 雷卷道:“如果你参与此事,又秉公处理,只怕,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从来就不怕吃不了,也不怕兜着走。”无情笑了,剔眉问道,“雷堂主这是相激在下?” “不敢,但确有此意;”雷卷但然道,“你要是因为此事得罪了刘捕神,开罪了傅宗书,跟九幽神君、黄金麟、顾惜朝、文张这一干难缠难惹。有权有势的人结了仇,岂不是愚笨得很?” 无情笑。他笑起来,很俊,很清朗,甚至很俏,连唐晚词在一旁看了,不知怎的,也跟着开心起来。 无情扬着眉毛道:“他们又能怎样、人生总不能老是拣不得罪人的事情做。” 雷卷的眼神已禁不住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神色,悠悠地道:“你刚才不是问起,我为何要舍身救戚少商吗?” 无情点头,望向他。 雷卷道:“佛家有谓业力。业力何者?天底下,人人都营营役役,往一个去向,便形成一个共业。若果是为了万民福祉,和睦共处,升平喜乐,同一意向,同一方向的去努力,那就是共同的业力,定能形成一种进步的作用,使大家都富裕快乐了起来。不过,世事常与愿违,金人要侵占大宋富庶的土地,两国争锋,战祸连绵,生灵荼害,百姓希望逐退外侵,安居乐业,但朝廷偏偏偷安求存,耽于逸乐,掌权间势之人,往往暴虐苛政,于是少数的人控制了大多数人的命运,业力作祟,正往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堕去。” 雷卷说到这里,长叹道:“人像什么?就像掏一把水,水里有许多看不见的细微生物,挣扎求存。又像这地上的蚂蚁,终日蠕蠕,不知何之。这是共业。个人的努力与意愿,只是别业,往往受共业的操纵,身不由己,所谓因果循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福有攸归,往往不能立足。不过,一旦形转势移,能坚持一己‘别业的人’说不定能救天下,助万民于水火之中,扭转‘共业’。戚少商便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明知不可为而为,这种人往往是悲惨下场,但教你见着了,遇着了,总希望这样的好人好事,不该让它毁了,灭了,全无希望了,是不是?” 他涩笑了一下,道:“人说戚少商叛了雷门,我以德报怨,救他助他,其实不然;他出去仗三尺剑,管不平事,便是光大了雷门,大壮霹雳堂之威名,我引以为荣。” 无情的眼神里已有敬佩之色:“江南霹雳堂是不是人人都是这样想?” 雷卷一愕,道:“不一定。” 无情问:“雷门的人是不是人人都像你?” 雷卷静了一下,道:“也不一定。” 无情道:“可惜。” 雷卷道:“可惜什么?” 无情道:“要是人人都像你所想,天下何愁不能定?” 雷卷摇首,充满倦意的道:“可惜的不是我,是你。” 无情微讶道:“哦?” 雷卷道:“你刚说过,像戚少商这种人,生在这样的一种时局里,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很不幸的,你自己也正是这种人。” 无情扬扬眉,道:“我是吗?我以为你才是。” 两人都相视笑了起来。 无情自幼遭逢亲离死别、孤独伤残,所以,养成了他略近孤做的个性,很少欢笑称心;雷卷早年身遭劫患,肺疾缠躯,性近孤癖,亦甚少言笑;而今两人相知,相说之下,心情大畅,引为知交,眉头舒展。 唐晚词跟雷卷一段时日,鲜少见他舒眉欢笑过;金银二剑服侍无情已久,亦不常见他喜溢于色。而今得见两人说笑甚欢,都因而宽怀而心情喜乐了起来。 雷卷笑道:“适才,我暗算了你一刀一指,原先以为你跟顾惜朝等人是一伙的,又不知道你是个残废的,实在无耻!” 无情大笑道:“你这个工八蛋,病得已只剩下一口气,居然还有这般指力!可惜暗器手法,却是第九流的!” 雷卷哈哈笑道:“你瞎了眼珠是不是!我要不是受了不轻的伤,那一刀一指,你躲得过去?!” 无情笑容微微一敛,道:“你伤得倒不轻。” 雷卷指指披在身上的毛裘道:“已好得六成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无情道:“谁伤的?” 雷卷道:“大多人了,其中,文张和顾惜朝的遗祸最深。” 无情道:“你病得也不轻。” 雷卷豪笑道:“这个病,已二十年,迄今还死不了。” 无情道:“要小心,病不死人的病,往往最要命。” 雷卷转开话题:“你找到刘独峰的行踪没有?” 无情道:“没有。” 雷卷的眉又蹙了起来,两道浓眉像被斜线缝合在一起,在印堂上结成了一线:“一点线索也没有?” 无情的眼睛闪着慧黠的光芒:“本来是没有的。” 雷卷道:“现在呢?” 无情道:“你告诉了我。” 雷卷诧然道:“我告诉了你?” 无情微笑颔首。 第五十七章 九幽神君的九个徒弟 无情道:“你那一刀,让我知道地下有个高手,‘危险’到底是怎么一种情况;但那一指,却很管用。” 雷卷沉吟道:“你是说,我请二娘遁地溜出去,擒下在溪边的两位小哥儿,分开你的注意力,乘机震开铁盖,背后暗算你那一指?” 无情道:“我原本守在通道口,大占地利,为什么差点着了你的道儿?” 雷卷想也不想,便说:“因为你以为我已在溪边,没想到我仍伏在铁皮下。” 无情道:“这便是声东击西之计。”他停了一停,眼睛在发着亮,“我以为你已逸至溪畔,然则你仍在地底里。” “我一直以为刘捕神已押着戚少商,在返回京师的路途中;”无情微微有些兴奋,“其实,他可能根本未曾离开过那儿,他算准可能有人在道上拦截,他既不欲伤人,又不想与戚少商的朋友交手,最好的办法,便是以静制动,暂时不动,让敌人扑空,一再无功,定必灰心,那时他再押人入京,可保平安。……刘独峰,毕竟是老狐狸。” 雷卷道:“所以,你已经可以追查得到刘独峰的下落?” 无情道:“到目前为止,我只发觉先前我追查的方向是错误的。” 雷卷咳了两声,道:“不过,我还是欠你一刀一指。” 无情微微一笑,问:“你们因何在此?” 雷卷道:“养伤,报仇。” 无情打量了雷卷一阵子,道:“伤是要养的,病也是要养的。” 雷卷道:“伤不好,无法作战,所以要养伤;我这个病已纠缠了我二十多年,我没给它病死,它也没给我医好,谁也奈不了谁的何,我才不去管它!” 无情道:“如果要养伤,为何不回到霹雳堂?” 雷卷淡淡一笑,道:“我干这件事,江南霹雳堂不见得同意;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事,我已经连累了三位兄弟送命,一位最信重的人牺牲了。” 无情道:“既然如此,你养你的伤,我找我的人。” 雷卷道:“我要养伤,也要找人。”他转面向唐晚词问,“你的意思怎样?” 唐晚词道:“先时,我们不知道大娘他们在那儿,便只好在这里养伤;现在,我们也该赶去青天寨聚合了。” 雷卷道:“正是。” 无情拱手道:“既然如此,请你转一句话给息大娘,戚少商的事,在下无论如何,都会给她一个交代。” 雷卷凝视着他,道:“可惜没有酒。” 无情道:“你想喝酒?” 雷卷道:“不,只是要敬你一杯,以壮行色!” 无情笑道:“酒且留待我们再见面时才喝,以目下雷堂主的伤和病,也不宜多喝,而且,亦不便在大庭广众共醉。” 雷卷道:“待他年乾坤事了,再与足下痛饮。” 无情微笑望了两人一眼:“那时候我叨饮岂止一杯?” 无情坐在滑竿上,被金银二剑抬走了之后,唐晚词忽道:“江湖人都传他辣手无情,当真是传言不可尽信。” 雷卷声音忽似沉落了许多:“其实这个人最大的弱点,便是太重情重义,只不过外表发出一副冷漠态度罢了。”有些人,一旦没有了朋友,整个人便像站在虚空处。 唐晚词忽然转过脸来,深深的瞧着他,道:“你呢?” 雷卷苦笑道:“我?” 唐晚词眨眨眼睛问:“你是无情?还是多情?” 雷卷道:“我?我已经没有情了。” 唐晚词垂下眼来,幽幽的说:“我早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雷卷笑道:“我的情都给了你,自己不是什么情都没有了吗?” 唐晚词美丽而娇娆地笑了起来,用手去擂他的胸膛。 “你也会贪咀!” “因为要你想不到我会这样说。” “不要脸,谁要你的情了!” “那我可是无脸又无情了。” 唐晚词又笑着擂他。 恋爱中的女子最美丽。 唐晚词在这时一颦一笑,都美艳得还比残霞夺目。 雷卷看了一阵心痛。 他真愿就这样跟她静静而亲亲地,渡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不能。 男儿汉有他的事业和志业。 雷卷还有很多事要做。 要重建霹雳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