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边儿眉头一皱,道:“他们想藉卷哥来对付向不服膺于傅宗书号令的江南雷门!” 秦晚晴恋恋不舍的替唐晚词拂了拂粘在额前的乱发,沈边儿握住雷卷的手,一字一句地道:“卷哥,没有你,就没有沈边儿,我决不让这班狗徒得逞的!” 可惜雷卷已昏过去,没有听见。 唐晚词迷迷糊糊中听到沈边儿在说话,眼睛半睁的问了一句:“什么?” 秦晚晴道:“没甚么,二娘,答应我一件事。” 唐晚词只把秦晚晴的手紧紧握住:“嗯?” 秦晚晴忍着泪道:“你们先歇一下,不论外面有何动静,都不要出来,也不可发出声响。此外……日后,替我照顾大娘。 唐晚词不明所以,秦晚晴忽笑道:“我们要在上面布署,好将贼子一网打尽,你们先养精蓄锐,过段时间我们会来找你,大家再一起逃出去。” 唐晚词觉得有些不对劲,无奈受伤大重,又太过疲乏,连说话都困难,只能够把头点了点。 秦晚晴向沈边儿默默颔首,两人携手走上地窖。地窖盖子一关,看去便全不觉地板能活动的样子,两人再把一些不易燃的杂物堆在上面,弄好了一切后,沈边儿向秦晚晴笑道: “你猜有多少人包围在外面?” 秦晚晴道:“少说也有五百人罢。” 沈边儿道:“还有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这些高手……” 秦晚晴道:“所以我们连一线逃生之机也不会有。” 沈边儿道:“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会在里面……他们至多只不过是在纳闷,怎么派孟有威在这儿伏下的人手全失踪了……忽听外面有一个稳重。沉着、温和的声音在喊:“雷卷、唐二娘,我们的大军已在外面重重包围,你们不必作愚昧的顽抗了,出来吧。” 秦晚晴平静地道:“他们果然不知。” 沈边儿道,“好厉害。” 秦晚晴道,“你是说……” 沈边儿道,“说话的人想必是文张,这人一向深藏不露,武功莫测高深,前段日子以来,武林正义之士一直不把他列为大敌,这是足以致命的错误。” 文张是在旷野中说话,但字字清晰,毫不费力,绵延响亮、其内力修为亦可想而知。 秦晚晴道:“你想他们会怎样下手?” 沈秦儿说道:“先试探,后放火——”话一说完,茅屋中至少有七处被闯了进来。 已近晚。 火把却照得通亮。 火舌腊腊,风声啸啸,茅屋外黑压压一大群人,却整整有序,鸦雀无声。 只有站在前面的几人在低语。 他们在负着手,等待结果。 他们刚派了七个好手闯入茅屋里去。 黄金麟刚才说过:“以雷卷和唐二娘身上的伤,保管到手擒来。” 可是他现在有些笑不出来,因为他派进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出来。 犹如石沉大海。 文张悠然道:“看来,他们两人,还有顽抗的能力。” 鲜于仇道:“我们杀进去不就得了!” 顾惜朝道:“我们要的是活口,雷卷是那种宁可战死而不降的人。” 黄金麟道:“只有……” 张道:“用火攻——” 顾惜朝道:“不愁他不出来。” 黄金麟柑掌笑道:“对,他们一出来,就插翅难飞,神仙难救。” 文张于是下令: “放火!” 火熊熊。 火光前的脸孔扭曲。 这火焰如许的烈,不出来的人,必定变成了烧猪。 ——可是还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在里面的人宁愿烧死? 当文张他们念及这点的时候,火势极为猛烈,加上风助火势,连稻田都燃烧了起来,他们已无法扑灭这场大火。 沈边儿和秦晚晴身在火海。 沈边儿深情地凝视秦晚晴。 秦晚晴咬了咬下唇,一件一件的卸去身上的衣衫。 火光映在她的肤色上,却如黄色烛光一般的柔和。 沈边儿的双手就按在最柔和的斜坡上。 秦晚晴呻吟着,闭上了眼,舌尖伸入了沈边儿的咀里,两条舌头在交缠着;她的手伸进了沈边儿的胯里。 沈边儿忽然激动了起来。 火光。 美丽而深恋的人儿。 沈边儿迅速把自己变成了赤精着身子,紧紧的拥住了秦晚晴。 秦晚晴仰首,双手抚着沈边儿的后发,她微仰的下颔在火光映照下出奇的柔美,肤上都密布着细汗,沈边儿埋首在她胸脯问。 他们已浑忘了置身火海之中。 火势猛烈,焚毁一切,也足以融化一切。 ——仍是没有人出来。 难道真的宁愿烧死,都不肯出来?! 顾惜朝、文张、黄金麟等人都不明白:怎么真有宁死不屈这回事! 文张开始怀疑起来了:“难道他们不在里面?” 这时火舌已吞噬了茅屋,整间茅屋变成了一条摇摇欲坠的火龙。 黄金麟道:“不可能的,刚才他们还在里面动手。” 顾惜朝喃喃地道:“说不定他们就巴不得我们烧死他们。” 黄金麟笑道:“也罢,这次教他们如愿以偿——其实,不落在我们手里,算他们聪明。” 文张望着火海,道:“硬骨头——”这时一阵烈风吹来,几乎烧着了众人,这一干人不由得往后撤退了数十丈。 再烈的火,也会烧完。 很快的,稻田和茅屋,成了残余的灰烬。 文张。顾惜朝和黄金麟过去仔细察看,果然见一男一女的骸体,相拥在一起,活活地被烧死。另外还有七具男尸,显然是放火前被派入茅屋试探的七名手下。 顾惜朝摸摸他己裂开的鼻子,向烧成炭灰尸首狠狠的踢了一脚,道:“你倒死得轰烈!”众人见到尸首,心中放下大石,便不疑还有地窖。 黄金麟吁了一口气道:“总算是死了……临死前还杀掉我们七个人,也真够狠——”其实他却不知道,还有另外一人也陪了葬;那就是被活埋地上的孟有威,他是被那一场大火活活烧死的。 文张道:“却不知那沈边儿与秦晚晴逃到哪里去了?留着终是祸患。” 顾惜朝道:“现在当前之急,还是合力把铁手和戚少商、息红泪除掉——刘捕神抓拿戚少商,自是稳操胜券,我只怕他要押姓戚的回京,夜长梦多,还是不如就地正法,永除后患的好。……我总是有些怀疑,铁手、沈边儿和秦晚晴,是刘捕神放的人!” 文张脸色阴暗不定,忽扯开话题,道:“你看你,杀自己的兄弟,倒真比我们还急。” 顾惜朝冷哼道:“那是因为戚少商恨我,尤甚于你们。” 黄金麟也附和地道:“这么说,铁手恨我,也远超于他人。” 文张道:“不过,有刘独峰追缉他们,自是万无一失……铁手走脱,倒是不能小觑,‘福慧双修’和‘连云三乱多,万一抓不了他回来,让他潜到了京城,跟诸葛先生这一说,这仇结大了,倒是事小,万一傅丞相不悦……” 大家都不禁有些忧虑起来,这时急听舒自绣走报道:“连云寨九当家游天龙有事急报!” 顾惜朝疾道:“传。” 只见游天龙飞奔过来,“噗”地跪下,磕首如捣蒜泥道:“禀大当家,属下该死——” 顾惜朝冷峻地道:“叫你去捉拿穆鸠平,但给逃脱了是不具川” 游天龙心里一寒:他素知顾惜朝心狠手辣,喜怒不形于色,他奉命与高风亮追杀穆鸠平,但终究于心不忍,故意放他一条生路,佯称给他逃脱,却没想到听顾惜朝的语气,像早已透悉一切,心中正十五吊桶,七上八下之际,只听顾惜朝接着道:“要不是姓穆的早已给舒捕头在途中杀掉,你这个过可不小哇!” 游天龙这才知道,原来穆鸠平还是难逃一死,心里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咀里却道,“幸好有舒捕头仗义出手,诛此恶寇,否则我真万死不足以赎其辜了。” 文张淡淡的道:“那也不是如此严重。” 顾惜朝道:“我们还是去接应刘捕神吧。” 黄金麟笑道:“看来公子对戚少商真是念念不忘。” 顾惜朝也笑道:“这就五十步笑一百步了,黄大人对铁手何尝不也耿耿。” 文张道:“好罢,我们这就会合刘捕神去。”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去。 过了好久,地窖上的杂物忽然移动起来。 越动越厉害,灰烬不断的扬起,终于蓬的一声,地窖的盖子打开,堆积在上面的残烬全都震开一旁。 一人缓缓冒了上来。 雷卷。 他吃力地爬了上来,往地窖入口垂下了手:一双玉手伸了出来,雷卷用力一拉,唐晚词也上了来。 两人脸上,给残灰焦物弄得一团黑,但两人全不在意,很快的,便找到了沈边儿与秦晚晴的尸首。两人都跪了下来,没有说话。 眼泪在唐晚词脸颊上流出两行清沟。 良久后,她问雷卷:“为什么?” 雷卷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唐晚词再问的语调开始激动:“为什么你不让我上来,杀掉那干恶贼?!为什么你任由三妹和边儿死?!为什么你对穆鸠平见死不救?!你……!” 雷卷仍是没有答。 唐晚词一掌掴了过去。 雷卷没有闪躲。 他的唇角现出夺目的殷红。 唐晚词放声大哭了起来。 雷卷心里在狂喊:他们再醒的时候,火已烧过去了,沈边儿与秦晚晴已经烧死了,要使他们死得有价值,便是自己和唐晚词决不要出来! 连声音也不能让人听到。 这样,才有希望的一天,能报答沈边儿。秦晚晴。穆鸠平为他们而死。 ——那就是要杀死他们的人死。 唐晚词猝然立起,哭道:“我要去通知大娘——” 雷卷一把拉住她。 唐晚词失去常性,用力扯开,但雷卷仍不松手,唐晚词力挣不脱,反手一掌,雷卷本就伤重,被打得一个跟斗,跌了出去,扒在焦炭上,唐晚词自知出手太重,吃了一惊,忙趋过去,关怀地问道:“你……” 雷卷舐了舐唇上的血,艰辛地一个字一个字他说:“你不要走。我们要对得起为我们死去的人,就得回到地窖里先把我们身上的伤治好,我们不可以去送死。” 唐晚词含泪点头。 雷卷缓缓闭上眼睛。 这片刻间,他真想杀死自己一千次。 作为一个男子,他从未想过如此孬种,托庇于自己的属下,要自己的兄弟牺牲性命,来维护他,而他却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反抗,不敢吭声。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如此沉得住气。 如果他身边不是有一位心爱的女子——他宁可自己身亡,也不愿她受到伤害——依他的脾气,就算再沉着,只怕也不能眼见至好的兄弟们一个个惨死,有的危在旦夕,他却只躲起来顾着自己。 这不是一个英雄可以干的事。 也不是一条汉子的作为。 ——但却是一位复仇者必行之路。 不管旁人能不能了解,会不会了解。 不过,他知道,就算世上任何人都不了解,有一个人一定会了解的。 ——戚少商。 戚少商身负的血海深仇,只比他重,决不比他轻,戚少商忍辱偷生只为报仇雪恨,他全然同感。 ——只不知戚少商现在是否仍在活着?能否逃得过刘独峰的追捕? ——如果戚少商死了,那么报仇的责任,全在他的肩上了。 ——戚少商,你一定要活着,你,一定要逃出去。 能活下去,才能报仇。 第三十二章 天空中的男女 戚少商几乎肯定自己活不下去了。 在毁诺城的大冲杀里,在排山倒海的攻势中,他几乎已崩溃,无法再战,不想再逃了。 这一路来一次又一次的遇险,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围攻,一次又一次的牵累别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戚少商已失去了强烈的斗志,几近完全绝望。 ——既然逃不出噩运,又何必要逃? ——既然自己不免一死,又何苦要连累他人? 而现在他又把毁诺城牵连进去,使得满城的人,都遭受到厄运。 他觉得这种恶运,是他带来的。 想到这点,他心中就更为负疚,简直想用手中的剑自刎当场。 可是自刎有什么用呢?他宁可再用手中长剑,多杀几个可恶的敌人,多救走几个毁诺城苦战中的女子。 他已非为求自己活命而战。 他不想逃。 可是,他瞥见了激战中的息大娘。 他看见她纤弱的娇躯,跟如狼似虎的敌人交战着,汗湿了她背后的衣衫,使她弱柔的身躯,看去更令人生起一种不忍心的感觉。 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决定纵自己死千百次,也决不能教她受罪。 所以他一定要救出息大娘。 他重新点燃起斗志。 他杀到息大娘身畔,敌人愈来愈多,他无法说出一句话。 息大娘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是他,便把背部与他背贴着,两人去了后顾之虞,拼力杀敌,敌人再多,一时也不能奈何他们。 可是,顾惜朝和黄金麟加入了战团。 这两人的武功,本就是强敌,加上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戚少商知道,他要护走息大娘的心愿,只伯无法达成了。 就在这时,忽然飞入了一只极大的纸鸢。 此时此境,飞来这样一面纸鸢,岂不太怪? 纸鸢是白色,底下悬着一张小纸条,飘到戚少商跟前: “请上”。 只有两个字。 戚少商没有再考虑,抓住息大娘,掠身上了纸鸢。这时候的情势,确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们才上纸鸯,纸鸢立即被人力扯一般,飞了出去,直升上半空。 顾惜朝等要制服已来不及,只好喝令放箭,但纸鸢升空十分快速。很快的便连箭矢也无法射及,反而自半空掉落下来,伤了自己的人。 顾惜朝心下悻然,但想及刘独峰曾明示过戚少商是他要缉捕的人,谅他也飞不上天。 在半空中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心中却十分差愕莫名,惊喜交集。 喜的是终于又在一起。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惊的是这纸鸯是何人所放?要飞到哪里?那儿又是怎么一场命运? 他们在上空俯视底下的毁诺城弟子在浴血奋战时,息大娘真忍不住要跳下去。 戚少商将她一把拉住。 纸鸯因两人的动荡而微微一倾,幸好并没有倾覆,纸鸯仍是照样飞翔。 这纸鸯便是他俩在急湍中的独木舟,决不能翻沉,这是他们的一线希望。 过了良久,息大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道:“也好,现在我跟你一样了。” 戚少商涩声道:“大娘……” 息大娘笑了一下,还眺望着愈渐遥远的毁诺城,声音在空中也显得十分遥远:“你是失去了山寨失去了兄弟的戚寨主,我是没有了城没有了家的息大娘。” 戚少商愧然道:“是我又累了你。” 息大娘道:“这是句俗话。” 戚少商道:“但却是实话。” 息大娘道:“江湖上的人,相儒以沫,同舟共济,怕谁累谁的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江湖中人……更何况你我!” 戚少商被她那一句“更何况你我”,在心里像醇酒般的温暖着,虽然在这上不到天不下及地的形况里,他紧紧执着息大娘的手,且不管在前面将遭遇到什么,这一刻却是美好的。 息大娘却望着纵控着这大纸鸯的那条白线。线那么细,线那么白,以致在长空白云间,不细心几乎辨认不出来,所以连顾惜朝等人也忽略了这条线,未及将之斩断。 然而这条细线却牵制着他们两人的性命。 这是条什么线? 是谁在控制着这条线? 息大娘很快的便有了答案。 纸鸯已斜飘下降。 放出这条线的人,显然已在收线。 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力量,用一条线,在千军万马中救出两个他要救的人? 纸鸯斜飞人树林。 息大娘认得出:那树林左边脏肮的是沼泽地带,右边是断崖,中间只有十余丈的一块干净地。 牵线人显然是选择了这块干净的地方,——这人对碎云渊的地势如此熟悉,难道是毁诺城中的人, 不是。 毁诺城中还没有这样的高手。 线在一个人手上。 人在滑竿上。 滑竿在四个人的肩膊上。 另外两个人在纵控着纸鸯下的两条维持平衡的粗线,把他们自半空平稳地降落下来。 那竿上的人,神态威仪,神情威仪连坐姿也十分威仪,尾指如姆指,都留有长长的指甲,正在把玩着一双鼻烟壶。 戚少商却没见过这个人。 息大娘一见那人身旁的六个人,脸色就倏然变了。 两人飘然落地,戚少商正想说话,却发现他握住息大娘的手忽然变得冰凉。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字一句地道:“刘独峰?” 那滑竿上的人道:“是我。” 戚少商道:“为什么要救我?” 刘独峰道:“因为我要抓你。” 戚少商只觉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恶魔永无完结:“你何不让他们杀了我?” 刘独峰摇首道:“我只要活捉你,我不能眼睁睁看见黄金麟和顾惜朝他们折磨你。” 息大娘忽然问:“毁诺城可是你叫人攻破的?!” 刘独峰道:“我这六位小兄弟,就有这本领。” 息大娘手中的绳镖呼地舞了一个圈,叱道:“刘独峰,我与你仇不共戴天!” 刘独峰摇首道:“息大娘,我也佩服你是位女中丈夫,我不想抓你,你去吧。” 息大娘气白了脸,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派几个人,毁了人家的城堡,可知道有多少人就这样给你毁掉?!你以为任由你要放的就放,要抓的就抓么!” 刘独峰摸摸胡子,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戚少商,你也是聪明人,放弃作无谓的反抗罢,我应承你不为难息红泪便是。” 云大接道:“对了,为了息大娘,你就投降吧。” 李二道:“刘爷把你们救出来,他只要押你一人回京。” 蓝三道:“回到京师,刘爷说不定能力你开解,洗脱罪名。” 周四道:“你也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们是逃不掉的。” 张五道:“你也该想一想,与其落入顾惜朝、黄金麟这等人手里,不如还是跟刘爷回去好多了。” 廖六道:“戚寨主,请。” 这六人跟随刘独峰数十年,自然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廖六最后那一句‘请’,是要戚少商束手就擒的意思。 戚少商和息大娘深深地互望一眼。 两人都了然了对方的眼神。 戚少商眼里的意思是:希望他自己留下来而换得息大娘离去。 息大娘的眼神是:执意不肯,宁可共生同死。 戚少商了然。 他的眼神不再坚持。 息大娘的眼色又化作春水般柔和:仿佛跟爱郎在一起,纵死也心甜。 两人相望一眼,眼里的话语,两人都心知,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戚少商拱手道:“请。” 他的“请”字,是“请动手吧”的意思。 六人转首望向刘独峰。 刘独峰长叹道:“戚寨主,我这也是逼不得已,要是你能在我手下逃得三次,我便不抓你如何?” 戚少商肃答道:“坦白说,能在刘捕神手下逃脱一次的,已属天下奇闻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独峰也笑道:“好,但愿你是例外,不过,我下手可不留情。” 云大道:+爷,这儿地脏,不如就把这两人交给我们罢,爷就歇息歇息……” 刘独峰道:“不。论奇门遁甲,五行机关,你们六人,当然难逢敌手;但要论武功,戚寨主和息城主都比你们高出许多,他们苦战在前,受伤在先,总不能让你们打输了之后,我才出手,这岂不是成了车轮战?……戚寨主,息大娘,你们已体力大损,功力大耗,两人一起上罢,不必客气。” 戚少商与息大娘再深深的对视一眼,戚少商拔剑道:“那我们就得罪了。” 刘独峰舒然坐在滑竿上,脸带微笑,一点都不像准备格斗的样子。 戚少商本来单手提剑,剑尖平举及眉,双目凝视刘独峰,那逼人的眼神,连那六名锦衣人也为之慑住,各退了一步。 戚少商苦战数日,浴血负伤,体力耗损,而且打击接踵而来,还断一臂,居然仍有这样锐厉的眼神,使得刘独峰也暗自赞一声:好! 戚少商蓄势待发。 却忽然收剑。 只听他道:“刘捕神,你既不愿交手,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刘独峰笑道:“你可知道刚才一剑待发,又突然收剑,‘水分’。‘溜溜’。右‘肩隅’三处,曾有破绽?” 戚少商一听,蓦然一惊,他在收剑的刹那问,因一臂已断,动作时不免有些极小的破绽。然而那都只是杀那问的空隙,却没想到还是给看来漫不经心的刘独峰瞧破。 刘独峰抚须道:“如果,刚才我把握息间的时机,去攻你的那三个穴位,你会怎样?” 戚少商额上渗出汗珠,缓缓抬起了剑尖,遥指刘独峰。 刘独峰倏然道:“这才对了,不要看我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轻敌或不忍心攻我,否则,后悔莫及的是你自己!” 戚少商大声的说:“是!” 突然间,息大娘肩膊一动! 她缠在腕上的绳缥,闪电般射了出去! 不是射向刘独峰! 而是射向在替刘独峰抬滑竿的张五!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绳镖飞射张五! 张五、蓝三、周四、廖六四人在抬着滑竿,云大和李二则在护法! 息大娘的绳镖一射出去,李二怪叫一声,抢身一拦,亮出一面银牌往绳镖截去! 却不料绳镖一闪,忽改变了方向,自李二胯下疾穿了过去,仍直射张五右膝! 云大大喝一声,从旁抢至,已抓住绳镖! 他空手抓住绳镖,却不料绳镖忽打几个旋转,绳子在他指掌间打了几个圈,飞镖仍径自射向张五! 这一连两次的拦阻,这绳镖竟似有生命的一般,乍生变化,但射向目标依然不改!第三十三章 宝剑留情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张五猛抬足,绳镖本来射向张五右膝,张五这一抬脚,绳镖必定落空! 但在突然之间,绳镖似有生命一般,突然变了方向,射向张五左腿,就像它本来就是一直往张五左脚射去一般! 就在这时,蓝三、周四、廖六同时放下肩上滑竿,分左右后三方兜截而上,蓝三出掌,周四出拳,廖六出脚,分别截击绳镖! 却不料绳镖陡然一震,嗖地改了方向,哧地射入张五已抬屈的右腿里! 张五闷哼一声,右脚踏地,脸色苍白,但滑竿三方失力,只由他一方独撑,他肩负滑竿,怎么都不肯松手。刘独峰这顶滑竿,特别宽敞舒适,由四人分四方才能平衡,张五一人独撑,自然吃力。 蓝三、周四、廖六互觑一眼,都现怒容,飞掠过去原来的方位上,向息大娘怒目而视。 云大和李二上前一步,向息大娘戟指怒道:“你——!” 息红泪一击得手,脸色泛起了一阵苍白,由于她稚气的脸上,出现这一丝疲色,戚少商心里觉得一阵无由的疼惜。 刘独峰仍坐在滑竿上。 他一字一句地道:“息大娘,你不该伤了张五。” 息红泪一络发丝,晨光映照在颜面上:“为什么不能伤他?你们抓我,我就伤人。” 刘独峰强忍怒气,道:“我们是奉皇命来拿你们,奉国法来抓你们,你不束手就擒,还敢撒野?” 息红泪傲然道:“我不管你奉的是什么命,遵的是什么法!我们江湖上的道义是:决不束手待毙,让你们抓回去受折磨,至多战死在这里。” 她又不屑地笑道:“我也可以说我是奉天命行事,冠冕堂皇的理由,谁不会找,要说服人,就要有理。” 刘独峰涵养再好,也按捺不住了,长须无风自动:“你说我无理?” 息红泪含笑摇了摇头,望了戚少商一眼,悠然道:“不是。” 她接下去说:“我只是没有见过比你更自以为是,强辞夺理的人而已!” 她望了戚少商一眼。 戚少商明白她的用意。 她的意思就是要激怒刘独峰。 刘独峰的武功太高不可测了,不激怒他,就不可能有机可趁,就算激怒了他,也不见得就有机可趁。 但至少不那么高深难测。 可是刘独峰脸肌抽搐一下,却笑了起来:“息大娘,你自己砍腿上一刀,走吧,我不抓你。” 息大娘脸色突然变白。 然后她的话从漫到快,渐而如连珠炮般进口而出,清亮尖锐:+刘独峰,你这个老匹夫,你以为你自己已经很公平了是不是?你要保持自己的风度而不动怒,自己却高高坐在别人的肩头上,来显示你的与众不同!你以为让我自刺一刀放我走便很宽容为怀了是不是?你知不知道我和他,活,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你要我一再负伤,再遇上黄金麟那干混蛋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你这个老王八!你处处为求保自己清誉,做的却是件恶事!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川只不过是个狗杂种大混球?王八缩头乌龟狗官!” 刘独峰猛然飘起。 他的手已一探,已自廖六背上抽出一柄剑。 剑光湛蓝。 刘独峰终于动怒。 刘独峰终于出手。 息大娘的用意便是要逼到刘独峰离开滑竿,向她出手。 他一旦出手,必一定向她攻击。 只要刘独峰向她出手,戚少商便可以觑出他的剑路,从旁截击。 她坚信戚少商的聪颖和武功。 戚少商跟她初识的时候,曾跟她师兄万剑柔交手一招“问君何日所忆”中,揣摸到这一门武功的脉络,而施展凌厉的剑术,使得万剑柔的第二剑“问君何所悉”一直施展不开来。 戚少商的武功虽然不能算是息大娘平生所遇最高的,但他对武功的聪悟,是息大娘生平仅见。 她相信戚少商一定能及时找到破解之法。 刘独峰出手一剑。 息大娘右手短剑,左手绳镖,至少有九十六种招式,但一招也使不出来。 在这千钩一发生死之间,她竟使出了一招自己生平想都没有想过,但从所有武功招式与交手经验里所悟得的招式,在这刹那间用上。 她使了那一招后,退了五步。 刘独峰收剑,身子飘然回到滑竿上,剑又插回廖六背上剑鞘之中,仿佛从未动过剑一般。 他一剑刺出,戚少商竟然来不及出手。 甚至还来不及看清楚。 刘独峰直如未曾出过手一般。 息大娘用自创招式架住这一剑,向戚少商展颜一笑,正想说话,突然脸色倏然,只觉一股莫匹的剑气涌来,把桩不住,连退五步,剑气已及胸前,但刘独峰仍在竿上,并没有动手。 ‘挣’的一声,戚少商出剑。 剑斩在空气之中。 原先潜发的剑气陡然切断。 息大娘脸色苍白,捂胸喘息,戚少商收剑横胸,朗声道:“好一剑‘先发为虚,后发杀人’,你出剑反而不是主力,收剑后的余势才是真正的剑气。” 刘独峰含笑道:“不错,你能瞧破我的‘后发剑’,已经不容易了。息大娘以急创招法破我一招,也了不起。如你们二人未曾受伤,联手起来,或可与我一战。” 他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你们已经受伤,受了重伤。” 戚少商冷冷地道:“你这句话白说了。” 刘独峰道:“哦?” 戚少商道:“你若要顾得我们受伤,就不要来抓人,既要抓人,婆婆妈妈作什么?” 刘独峰道:“说得好,我是不该猫哭老鼠假慈悲的。”伸手一探,挣地拔起张五背上一柄朱红色的剑。 戚少商、息大娘互觑一眼,抱剑而立,李二忍不住说了一声:“爷,地上很脏,要小心。” 云大瞪了他一眼,说:“爷自会小心,省得你来说!” 刘独峰的身形在滑竿上突然颤动起来,他的双袖,也像鼓满了风的帆布,这势必惊天动地的一击,已矢在弦上,张满待发,滑竿之上,已发出一种隐隐的风雷之声。 突然间,两道身形,一左一右,飞掠而起,急袭刘独峰! 戚少商的剑,平平一剑刺出,但这一剑,是他毕身武学精华所集,他的剑才抬起,站在竿前的云大和李二都不由自主的,被一种不算刺目的锋芒迫得闭上了双眼。 他们一阖眼,因十分关心战情,所以立即张开,张眼的时候,只见两道人影斜飞落地,地上洒落了几点滴血,就像梅花一般鲜艳夺目。 戚少商和息大娘落下,又互望一眼,她看见他的腰间冒起一股血渍,在迅速扩散,他看见她手上的绳镖,只剩下半截绳子,绳断的利刃已不见。 然而抬竿的四人也察觉头上的风雷之声,渐渐隐去。 戚少商与息大娘在刘独峰的“风雷一剑”将发未发前,引发了它。 只听刘独峰叹道:“束手就擒吧。” 戚少商大声道:“绝不!” 风雷之声又再响起,这次风劲势强,比上次更凌厉。 突然之间,息大娘平地翻起十六八个跟斗,她身形何等轻巧,这一连串十来个跟斗不过是一眨眼间的事,然后她春葱似的十指,已发了甘七道暗器,射向蓝三、周四、张五、廖六! 云大,李二大喝一声,正要拦阻,忽见寒光一闪,戚少商已然出剑。 云大,李二被凌厉的剑气逼得向后疾退! 猛然日光一黯,一人如大鹏一般,一剑往戚少商头上刺落! 戚少商早算到刘独峰会在此时出手,翻剑一架,两人在电光火石间,搏了七剑。 就在同时间,息大娘那廿七件暗器,骤然合为一件,飞射周四! 周四胆寒魄散,叫了一声,廖六急放下滑竿,两人四掌,全力往那一道合二十七件暗器的“暗器”击去! 息大娘身形疾闪,已欺近蓝三身前,双指直夺他双目! 蓝三猛一低头,息大娘一足踹上,鞋尖可地冒出一截剑尖。 蓝三怪叫一声,身子猛地一缩,在这上下夹击当中,居然像一只泄了气的汽球一般,嗖地自半空疾退! 这交手不过瞬眼工夫,廖六与周四应付暗器,蓝三被息红泪逼退,撑持滑竿的,只有张五一人。 这时铮地一响,戚少商的剑,已脱手飞出,刘独峰气势已尽,呼的一声,阳光一掩,已落回滑竿上来。 息大娘身形一闪,一剑向张五刺到。 张五本已受伤,独力维持滑竿,本已甚为艰辛,息大娘这下来袭,他实是无法应付的,但他硬拼着血溅当场也不肯放弃滑竿。 忽然阳光一黯。 息大娘的攻势完全变了。 她放弃了一切攻势。 她闪出了滑竿范围。 刘独峰才回到滑竿,马上发觉张五遇险,足尖微一借力,急沉下降,剑击息大娘! 然而息大娘已早先一步掠了出去! 刘独峰一击落空! 息大娘掠出的身形与戚少商掠出的身形交错而过! 息大娘的短剑已落到戚少商手上。 戚少商向刘独峰刺出一剑。 刘独峰一震,剑团大作,本可一剑把戚少商手臂斩断,但是刘独峰犹豫了一下。 就这么犹豫的刹那,戚少商的剑势已欺入中锋,刘独峰再也来不及砍下了这一条胳臂。 刘独峰回剑自保,玎的一响,戚少商的剑尖就刺在刘独峰的剑鞘上。 戚少商借剑尖之力一点,身形又弹飞出去! 刘独峰被这剑尖之力一压,拍拍二声,双足沾地,他本仍可来得及反攻戚少商,但他双脚才沾地,便怪叫一声。 因为地上十分之脏,一片湿漉,他这一双脚落地,用力稍猛,拍的一声,脏泥溅了上来,沾湿了他的下摆,刘独峰自十八岁以来,一直在宫廷里养尊处优,所踏之处,莫不是白玉瓷砖,洁净无暇,锦绢绣褥,而今一脚踏在泥上,使他怪叫出声,身子猛往上拔,再回到滑竿上。 戚少商再闪出的时候,息大娘已逼退了云大和李二的攻击。 她用的是双脚鞋尖的利刃,连环踢出,而她白玉般的皓腕,不时射出极之淬厉的暗器,李二和云大是招架不住的。 戚少商闪到她身旁,脚步一阵跄踉。 息大娘马上扶住了他。 任是谁跟刘独峰对剑,就算侥未败死,但心神体力之消耗,非同小可。 两人身形不过略略一顿,立即掠去。 这是他们生死存亡的关头,再也不容喘息偎依。 他们往沼泽的方向掠去。 这时,廖六、周四、蓝三已同时回到滑竿的岗位上,异口同声的叫:“爷!” 刘独峰皱着眉头苦着脸看着自己衣摆上的泥渍,大喝一声,目光暴射,手中朱红剑破空射出,急追戚少商、息大娘! 戚少商和息大娘都听到激烈的剑气破空之声! 他们两个都没有回头。 因为这一剑的来势,是刘独峰盛怒之下出手的,他们根本招架不住。 只要他们停下来招架,便没有机会逃出去。 他们仍全力往前疾奔。 但他们的身形变了。 由于他们奔行速度奇快,以致身体几乎是与地平行的直射而出! 朱红的剑影一闪而没! 红剑击空,越过他的们的身前,哧地插入土里,余力未消,剑柄兀自嗡动不已。 戚少商掠过的时候,手腕一翻,已拔起地上的剑。 他乍见剑上刻了两个篆字。 “留情。” 刘独峰大喝一声:“追!” 戚少商与息大娘已掠入那一片沼泽地带。 云大和李二也跟了进去,追踪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踪影。 蓝三、周四、张五和廖六却不敢进去。 他们不怕沼泽。 但刘独峰怕脏。 他们怕弄脏了刘独峰。 在沼泽边缘,刘独峰道:“他们逃不了的,有云大,李二的追踪,他们总要自沼泽出来。他们逃得了一次,逃不了第二次。”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有深郁的忧色,并没有多少欣悦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