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边儿道:“不碍事的。” 雷卷道:“那就好。” 沈边儿道:“卷哥的伤势……” 雷卷道:“还可以。” 沈边儿道:“卷哥不搽点药……?” 雷卷道:“我已敷了,在毛裘里,我涂了药剜去死肌也没人知道……要论药力,毁诺城还比不上咱们霹雳堂的!” 两人哈哈大笑了一阵,雷卷脸色愈渐青白,沈边儿道:“卷哥。” 雷卷道:“说。” 沈边儿道:“你……在想什么?” 雷卷惨然一笑:“你想……我在想谁?” 沈边儿恨声道:“阿远、阿腾和阿炮,都死得好惨!” 雷卷道:“是我害死他们的。” 沈边儿惊然道:“卷哥,你怎么这样说!” “要不是我的决定,”雷卷道:“阿炮、阿腾他们本来就不赞成来这一趟的!” 沈边儿立即道:“大大夫义所当为,当仁不让,这件事,我们是永不言悔的,又能怪谁!”他恨恨地道:“怪只怪我们信错了‘神威镖局’,它既已被册封为‘护国镖局’,我们就该着意提防,实在是太疏忽了。” 雷卷冷笑一声道:“怪只怪江湖传言:高风亮是个老英雄!” 沈边儿哼道:“老英雄通常也是老狐狸!” “可是,息大娘需要说服三只老奸巨滑的狐狸!”雷卷忽把话题岔开,“高鸡血外号‘鸡犬不留’,不是他杀人不留命,而是他做生意的手段高明,跟他合作的人或对手,准是亏蚀得家里连养鸡太猫鹅的能力也没有。” 沈边儿点头道:“其实,他摆的是大商家的样子,但肚皮上的功夫,在武林中,恐怕可以称得上第一!” 雷卷道:“可是尤知味更不好惹。” 沈边儿道:“我对此人,倒不大清楚。他武功很强?” 雷卷道:“不是。” 沈边儿道:“他智谋高?” 雷卷道:“也不是。” 他顿了顿,道:“他捏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沈边儿不解:“所有人的咽喉?” 雷卷道:“他是厨师之王,而且司职掌管天下粮食供给,只要他摇头,谁也找不至!吃的,就算找到所有的食肆饭馆,都不会烧给你吃。” “不吃饭,就得饿死;”沈边儿点头道,“尤知味果然厉害。” 雷卷道:“他下毒的功夫更是厉害。” 沈边儿道:“可是,这两人再难惹,也总比赫连春水好缠。” 雷卷立刻点头:“这个当然。”两人提起赫连春水,都脸有忧色起来。 沈边儿看见雷卷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道:“卷哥,你没事罢?” 雷卷轻咳一声道:“我没事。” 沈边儿道:“我总觉得……刚才,你的话说多了……… 雷卷道:“哦?我的话说错了么?”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只是,你一向寡言,刚才,却说了您一天都说不到那么多的话。” 雷卷笑笑道:“有时,沉默的人也会变得嚼舌,人是会随着环境改变的。” 沈边儿忽道:“您觉不觉得,那位大姐……老是望着我们。”他指的是唐晚词。唐晚词已卸下化妆,但身上仍穿着粗布的衣裳,初初看去只是一位妇人,略矮。动作有些粗鲁,但看多几眼,就越看出韵味来,像给蜜糖粘住了,扯不开了。这妇人眉清得像黑羽毛浸在清水里,一双橄榄一般的眼珠恰到好处,当她凝眸的时候眼珠子便凝在近上眼皮之处,其他左、右、下三方现出一样的白色,令人感觉到一种风情渗合深情之美。沈边儿觉得这妇人有意无意间老往这儿看,不禁多看几眼,看多了才知道这妇人有一种深深的倦意,就是因为这种倦意,使得豪情万丈英悍精强的青年人一看了,就像阳光掉进了古井里,知道了黑暗的温柔。 雷卷始终没有望见唐晚词,他只是说:“是吗?这次的事,只怕难免也连累了毁诺城……”话未说完,忽然全身一颤,突地软倒于地。 沈边儿大吃一惊,忙扶住脸色苍白如垩的雷卷,叫道:“卷哥——”忽“呼”地一声,唐晚词掠过众人的头顶,落了下来,一把挽住雷卷,左手在他下颔一钳,格的一声,雷卷张开了口,唐晚词一面看着一面疾道:“我就一直在看着他,他受伤本重,偏不要治疗,还说什么毁诺城的药比不上霹灵堂!” 沈边儿一怔,没想到唐晚词的耳力能高明到这个地步,离开数丈之远,旁边都是聒噪声,但他和雷卷低声说话,她还是听得一清二楚,觉得他刚才好似说了她些什么的,便结结巴巴地道:“我们……只是说——” 戚少商这时已经到了,他的手臂伤得极重,正在包扎,雷卷一出事他马上就想掠来,但那两名女弟子正在替他裹伤,阻了一阻,这时赶到,气急败坏的问:“唐姊,卷哥怎样了?” 唐晚词道:“放心,一时三刻,他死不了。”她霍然而起,竟横抱起雷卷,雷卷裹在大毛裘里,像一个熟睡了的贫血婴孩。 “我带他进内室医治医治。” 沈边儿从未见这样的一个情形:他一向崇拜的雷卷竟给一个妇人抱着治疗,急道:“可是……” 咸少商知道这是人命关天的生死关头,忙向沈边儿正色道:“卷哥性子倔,强撑着,但他中了顾惜朝一刀一斧,是非要救治不可的。唐姊是蜀中唐门精研医术的女华陀,她能出手,自是最好不过。” 他这番话其实是说给沈边儿听的,唐晚词半侧过脸,没好气却好风情的问了沈边儿一句:“你不放心?” 沈边儿忙道:“当然不是——” 唐晚词慢着尾音的道:“要是,人还给你。”说着便掠入内室。她说话的声音很粗嘎。 听下去仿佛很是慵倦,但是她拖着每个字来说,这种倦意就变得像烟一般淡,但仍薰人欲醉的。 沈边儿忽然想喝酒。 他一向以年轻精悍为豪,而今却忽然觉得自己年少生涩,恨不得自己成熟些老成些会好一些。 息大娘把穆鸠平留在外面,吩咐两个女弟子为他疗伤,另外三个女弟子分别去布署好待会儿的场面,她自己则回到她的小房间,落妆梳妆。 她的房间很玲珑小巧,布置得十分清简雅洁,但并不矜贵华丽。“毁诺城”当然不能完全遗世而独立,她要在跟戚少商分手之后,仍能维持一个局面,让江湖上的人知道她仍是快乐的,让武林中的人明白他俩之间谁没有了谁都可以好好的活着,她就必需要有很多庶务与俗务亲身去办理:这样,“毁诺城”才可以好像与世无争其实超然卓立的屹立于风波险恶的武林中。 她抹掉了易容药物,在小铜镜前,怔怔发呆: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眼角的鱼尾纹,曾被戚少商形容为“温柔的水纹”,现在已打着布褶了罢?那一张瓜子心水清的脸,现在已给岁月的沧桑打磨得不再如“轻柔的烛光”了罢,以前戚少商总喜欢用小动物形容自己,鸡、鸭、小猫、兔子,甚至“猫蛋”都形容过,还有甚么没有叫过的?小松鼠,小猪?小石头? 要是给他想到,在当年一定已经叫了出来。现在看到她,他是会怎样形容呢?烧鹅?橘子? 陈皮鸭?想到这里,她忍不住那个仍顽皮的心灵,噗嗤笑了出来。不知他会怎么形容呢:她又心里发狠的想?不如不见他,或不让他看见好了,让他心坎里永存一个年轻时温柔的息红泪。该死,她心中想,女人是经不起岁月的风霜,不像男人,像刚才初见在逃难中苍凉而落魄的他,只一见,也像自己被砍了一臂那么的心的,那么的痛心。 她心中又想:还这么关心他作啥?该死!自己救助他,纯粹为道义,也为了回报昔日的一点恩情,天下人都可以负他,自己就绝对不负他,其实,她也知道,如果她负他,且不管负他的是甚么事,单止她负他这个事实他便会受不住这打击而崩溃,所以,她宁可负天下人,亦不想负他。 这种感情她不欲再想下去,反正,保护他,让他养好了伤,出去把背叛的人杀掉,自己的任务算是尽完了,然后就把索桥吊起,把城门深锁,老死也不再见他一面。整个青春都在他不愿意的温柔里渡过,这一生,已经够了,犯不着风流惆悦的他亲眼目睹红颜老去的惆怅。 她落了妆,再上了粉,刻意打扮了一下,换了衣衫,自己告诉自己,她这样做,是为了待会儿要应付几个十分艰难应付的客人。她再对镜子照了照,退后两步,远远的又照了一下,再凑上了脸,贴贴近近的跟黄铜镜打了个照面,知道一切无碍,除了颊上不知何时长了一个小痘,该死,好长不长,这时候长了出来! 然后她才离开了房间,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刚敷好了药,包扎了伤口,他气虎虎的站在一盆水仙花旁,在想:那女人不知为甚么要叫他做这些古怪玩意,准没好事。 那两个替他裹伤的女弟子,都静悄悄的走了出去,两人出了门,才敢伸舌头。挤眼睛,年纪稍大一点的说:“哗,这人猛张飞似的,看来真要刮骨疗毒,他也真不皱一皱眉呢!小眉,这种好汉,你不是一向很崇拜的吗?” 那年纪轻轻的笑啐道:“别胡扯!这样子一天到晚雄纠纠不解温柔的好汉,谁稀罕?跟着铁锅的人似的,不如一个会痛会叫会流泪的,来得像人一些。” 年纪较大的忽然感喟起来,叹道:“就是我们这种想法,害苦了自己。等到男人够解风情了,又不够专情,到处去拈花惹草,不是把咱姊妹俩害得这个地步么!” 年纪小的眼睛潮湿,道:“柳姐别难过,其实这城里上下的姊妹们,哪个不吃过男人的亏?要不是有大娘,我们还不知卖身青楼,还是沦落到哪个地步!” 这时息大娘迎面走来,这两女子忙福道:“大娘。” 息大娘微微颌首,道:“他在里面?” 两人都答:“在。” 息大娘道:“伤得怎样?” 年纪大的说:“很重,但那个人……”小的接道:“再伤重一些,也不碍事的。”说着两人都嗤笑了起来。 息大娘笑骂道:“没出息,人家挺得住,还望人多受几处伤似的!”两女子觉得含冤,正待分辩,息大娘已经推门走进凌云阁。 穆鸠平忽听到门的响声,看见一个俏生生的女子走了进来,不耐烦的道:“不必再裹伤吃药了,息大娘在哪里,她要我做什么,叫她快些吩咐便是——”忽觉眼前一花,在自己面前的女子,清水脸蛋,巧笑情兮,纤细的腰身,比弱不胜衣还要弱不胜衣,小小的挽了个发髻,垂落一些流苏,令人来不及分辨她美不美便给她少女特有的风姿吸住了。穆鸠平瞪了好一会,好不容易才转过了眼睛,看见盆上的水仙,黯淡得不像花朵,他很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感觉,指着花瓣,干笑了一声:“哈!” 那女子却笑盈盈地道:“你找我!”她一笑,整个室内都似亮了亮。 穆鸠平结结巴巴地道:“你是……那个老太婆,不,息大娘……?!” 第十六章 息红泪 息大娘笑道:“你准备好了没有?” 穆鸠平愣了一下:“什么?” 息大娘道:“去见人啊。” 穆鸠平仍瞪住她,一时收不回视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 息大娘嫣然一笑道:“难怪甚么呀?” 穆鸠平道:“难怪戚大哥会……” 息大娘笑问:“你为他抱不平?” 穆鸠平还未答话,息大娘低声道:“我呢?谁为我抱不平。” 穆鸠平没听清楚,问了一声:“吓?” 息大娘微愁一瞬即逝,道:“走吧。” 两人走入一间大厅堂,里面有一个蓝衣胖子,腹大便便,笑态可掬,眯着一双眼睛,仿佛当铺里朝奉的样子,只要给他捎上一眼,立刻能够拈出斤两来。 息大娘才一走进去,这蓝衣胖子,拉长了脸孔,不见了笑容,道:“大娘,你来迟了,我老远赶来,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谈,我可不能久留了。”说着要站起来想走。 息大娘悠娴地坐下来,淡淡地道:“对,你太忙了,我不留你,请吧。” 蓝衫胖子一愕,道:“你三番四次请我来,也不留我?” 息大娘道:“高老板,你要清楚三件事:第一,我是毁诺城城主,这儿上下都听我之命行事,但是,执事的各有分派,要请你来,未必是我的主意;第二,这桩生意,你未必是最好的人选,你不做,下面还有几人等着做;第三,这单生意,谁做了都赚定了天,我本就看你不顺眼,巴不得你不做。” 说完之后,息大娘挥手道:“再见,高老板。” 高鸡血的脸上,忽又挤出了笑容,笑容满团团的,其他的表情连一支针都插不进: “嗳,这个嘛,我也不忙着要走,听听是啥生意,那又何妨?” 息大娘道:“我跟人谈生意,一向不予无关者知道,高老板贵人事忙,您请自便。” 高鸡血有点急了,道:“大娘,这是甚么生意,大家聊,也无妨,说不定,我干了几十年买卖,可以帮帮眼。” 息大娘淡淡一笑道:“我这桩生意,志不在赚,只在出口气,不愁人不做,高老板盛情美意,倒派不上用场。” 高鸡血用舌尖舐了舐鼻尖上的汗珠——他的舌头血红而细长,这一舐可直卷上鼻梁—— 只听他忽然笑道:“大娘,不管你怎么说,你请得我来,这儿就自有非我不可的事,你这就把我请走,可要知道,有些生意,只有我高某人做得来,我高某人要是不做嘛……”他嘿地一笑:“高鸡血只有一个,只来一次,别无分号,来过生意做不成,当不再来……何况,你要我再来,我也再来不得了。”他一语双关,自觉甚为得意,笑得邪极。 息大娘等他说完,只接了一连串的名字:“尤知味呢?赫连春水呢、包先定呢?中原弯月刀洗水清呢?”每说一个名字,高鸡血脸上的肥肉就颤搐一下,说完了一系列四个人名之后,高鸡血脸上已挤不出甚么笑容,息大娘冷冷地道:“你以为只有你高老板才能干这项买卖?” 高鸡血又用舌头敌了鼻尖上的汗粒,涩声道:“他们……也来?” 息大娘道:“你请罢。” 高鸡血忙道:“我对这桩生意……也很……很有兴趣,你能不能让我听听……?” 息大娘冷然道:“这桩生意,是绝对的机密,告诉出来,要是你不做,岂不多了一个活口?” 高鸡血忙道:“你放心,我决不泄漏一丝半点。” 息大娘接道:“活着的口岂能不说话?” 高鸡血脸上阴晴不定,好一会才道:“好,这生意我做了,你说来听听。” 息大娘转脸道:“我倒不一定要你非做不可。” 高鸡血强笑道:“大娘,何必这样子逼人嘛……你要怎样才肯——” 息大娘即道:“跪下去,于你母亲在天之灵前发誓,与此事同生共死并进退。” 高鸡血脸色大变,道:“你明知……嘿,你这算甚么?!” 息大娘脸色一沉,叫道:“送客。”立即有两名艳婢出来,一左一右,要挟持高鸡血走的模样,高鸡血整张脸都没有了笑意,仿佛连烟花都不能在他脸上爆开,顿足道: “你……” 息大娘摸出了襟边的紫色手绢,穆鸠平看得分明,惊天动地的大吼一声。 高鸡血全身一颤,失声道:“‘阵前风’?你已经跟戚少商联手了?” 息大娘也不理他,起身要走,高鸡血跌足叹道:“也罢,这生意我干上了。蚀的赔的,我是愿打愿捱,这回子在死去的娘灵前起个誓,不过,你总得让我知道生意好不好做!” 息大娘这才笑道:“你放心,高老板,朝廷不使饿兵,没短了你的好处。” 高鸡血见息大娘笑得灿若鲜花,温柔可可,不由得长吸一口气,道:“大娘,要不是赫连小妖穷痴缠了你这么些年,为求你这一笑,我这不要本儿也心甘情愿。” 息大娘却正色道:“高老板,这件事,你要是帮得上忙,二十万两银子,一分也不短给你。” 高鸡血怔了怔,苦笑道:“听这口气便知道你这事儿不好办,毁诺城一向节衣缩食,一年开支,敢情不超过十来万,大娘这一出手便是两年的开支,这事情有多恶办,可想而知。” 息大娘道:“也不难办。” 高鸡血道:“愿闻其详。” 息大娘道:“你知道戚少商?” 高鸡血苦笑道:“果然是这一号难惹人物。” 息大娘说道:“你当然也知道刘独峰?” 高鸡血惨笑道:“又来一号不好惹人物?” 息大娘道:“刘独峰现在要缉拿戚少商,我要你在这件事情上,尽一切所能,阻止刘独峰抓拿戚少商。” 高鸡血仰首半晌,忽然站起来道:“谢谢,再见。” 息大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鸡血道:“谢谢是不干了,再见就是我要去了。” 息大娘缓慢而悠闲他说了一句:“那么,你刚才对你死去的娘发的誓,也不作算了!” 高鸡血脸色忽然异红,目中迸射出太阳针芒一般的厉光,道:“息红泪,你倒是对我清楚得很。” 息大娘笑嘻嘻的道:“我当然清楚。在这儿方圆五百里之内,要抓人,要放人,除非不求人,要求人,一定要你点头才是语言,我不找你找谁去?” 高鸡血冷笑道:“还有尤知味啊。” 息大娘道:“他?早答应了。” 高鸡血脸色阴晴不定,跺了跺足,道:“好,难怪我看见他也在毁诺城里……既然他也干上了,我也插这一脚,算不上不赏面给刘捕神。” 息大娘银铃般笑了起来,像春水一般温柔,猫一样顽皮。“这就是了。” 高鸡血瞅着她,锐利的眼神再也不锐利,反而逐渐温柔了起来,问了一句:“江湖上传言,你不是跟戚少商势不两立的吗?” 息大娘尽是笑,像春日里枝头上的一朵花,在风里笑闹。高鸡血瞧了一会,长吸了一口气,脸上出现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喃喃自语道:“是了,是了,”然后哈哈干笑了两声,道:“赫连小妖是个笨蛋,真是个没有指望的大笨蛋!”说着径自走了出去。 息大娘遥向他的背影道:“高老板,那事儿,就依仗您了。” 高鸡血的声音听来十分无奈,也带有一点点失落的况味:“我姓高的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不过,在死去的娘面前发过的誓,还不致说过不算数。” 息大娘目送高鸡血走了出去,才吁了一口气,长长的吁了一口气,这一口气舒出去,使得穆鸠平觉得息大娘本来已经够消瘦的身子,更加轻盈了起来。 息大娘低声但清脆地自语:“总算解决了一个……” 穆鸠平忍不住说道:“那我……我先在这儿吆一声喝一声的,什么也帮不上,我……” 息大娘回首把发根一绺,那侧颊贴着白玉一般的耳朵,令人瞧去眼前一亮后,尽是充满了柔和:“你?帮上了呀!没你那一喝,这棺材里伸手的家伙怎会在心一乱之下,还没谈条件就先答应要揽事上身了呢!” 穆鸠平期期艾艾的道:“那么……下一个………” 息大娘秀眉微蹙,有压不住的怨愁逸上眉梢,只道:“下一个?仍照老样子,瞧瞧运气如何了!”扬声叫道:“请尤大师进来。”婢女躬身答“是”,退了出去。 穆鸠平发觉息大娘神色有一些微的紧张,搔了搔头皮,息大娘忽道:“你有话说?” 穆鸠平一怔:“你怎会知道?” 息大娘微微一笑:“你有话尽说无妨。” 穆鸠平道:“干啥一定要找这些人帮忙?没有他们不行么?” 息大娘道:“要对付刘独峰的追捕,除非是四大名捕,否则谁也逃不了。少商伤得颇重,还有顾惜朝虎视眈眈,总不能在毁诺城躲一世,要逃出去,就必须要依仗尤知味。高鸡血和赫连春水,要不然,这三人先给刘独峰收揽了去,那就更无望了……” 穆鸠平道,“可是,我看那个高鸡血……简直就是与虎谋皮!” “对!”息大娘截然道:“我就是与那头老虎谋他的皮!” 这时,那珠帘沙的一声,一人低首行了进来,息大娘笑语晏晏的道:“尤大师。” 穆鸠平只见眼前这人,瘦小不起眼,没想到竟就是名动天下的尤知味。尤知味武功高低知道的人倒是不多,但他曾三任皇帝御厨总管,天下厨子都听命于他,倒真的是不可小觑。 尤知味个子虽小,但进来之后,也没望过谁一眼,径自大刺刺地坐了下来,看他的样子,倒像自己封了皇称了帝,息大娘也不以为件,笑道:“尤大师,请教一事。” 尤知味头也不抬,道:“说。” 息大娘道:“雪玉貂的一寸尾,去毛冰镇,用来炖龙眼凤爪桂羌花,哪一样先下、哪一件后放?” 尤知味毫不思索地道:“雪玉貂狡狯机敏,濒临绝种,且向来就无尾或长尾,长尾肉糙难食,唯这一寸者乃天下至佳妙美淆也;水先以龙眼炖开,凤爪与貂尾并下,不可迟一分,不可早一分,太熟过硬,太生嫌腥,桂羌花则在汤要匀入碗前一刹洒下,这才是上淆佳法;桂羌花决不可择黄色或深红色的,务必要选绯红色瓣,蕊上三点绿包儿的,这才是正品纯味,这种桂羌花,只有饮马川流花谷中才有。” 息大娘道:“我们已经找到了。” 尤知味摇摇首道:“雪玉貂的一寸尾,流花谷的桂羌花,难得,难得。” 息大娘道:“多谢尤大题指点明法。” 尤知味静了半晌,忽问:“好,第二件事罢。” 息大娘笑道:“没有第二件事了。” 尤知味突然抬了抬头,就在这一抬头的瞬间,两道凌锐已极的强光,自他双眼闪了闪,他随即低下了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息大娘怪有趣的望着他:“什么无可能?” 尤知味的手指,轻轻拍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你打从老远,劳师动众,五步一请,十步一迎的把我请了来,居然就只问这件事儿!” “可不是么?”息大娘笑道:“就这一件事,普天之下,就只有尤大师的话作得准。” 尤知味的眼睑跳动了几下,只道:“息大娘,没别的吩咐了?” 息大娘道:“没了,谢过尤大师,大师贵人事忙,我嘱人悉心护送照顾便是。” “什么话!”尤知味一拍扶手,怒道:“你叫我来,就为了这丁点小事!” 息大娘反而奇道:“不然,还有什么事?” 尤知味道:“你宁愿信任高鸡血那等贩夫走卒,也不肯邀我插手此事!” 息大娘故作恍然道:“原来尤大师见着高老板了!” 尤知味勃然道:“他在这儿遮遮掩掩的出去,休想瞒得过我!”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要说持重,我息红泪也不是迷了心窍,怎会不知道大师是凛然而有信的义烈汉子,可是……”她幽幽一叹道:“这事关体大,且凶险得紧呀!” 尤知味道:“我尤知味几时畏过凶,怕过险来!” 息大娘道:“对手太不好缠了。” 尤知味哈哈怒笑道:“什么高手不吃人间烟火来着!” 息大娘道:“他是人,当然也吃饭喝水,但他吃的饭,特别硬崩,别人一口也嚼不起!” 尤知味冷笑道:“哦?也不过是个吃公门饭的!” 息大娘道:“只不过这人的铁饭碗,铁板牙,不易惹。” 尤知味一晒道:“怎么?难道是铁手无情。冷血追命不成?” 息大娘道:“那还不至于,这人是捕神。” 尤知味仰天大笑道:“刘独峰?他又能怎样,我——”忽把嘴一阁,低首走了出去。 息大娘急道:“你怕了么?” “我不是怕。”尤知味冷着脸道:“我已试探到结果,我又没答应说替你做,有了结果还不走,那是笨人。” 息大娘粉脸煞白,咬唇道:“你不做,高鸡血可担得起来,这件事一旦成功,他本来就比你出名——” 尤知味骤然停步,怒截道:“你少来激我!我本就比他有实力。” 息大娘见他停步,眼睛闪着旭日照海上般的光芒,道:“就算是虚名,他一直比你响,你难道不知道?” 她呢声接道:“高老板,他就是比较肯为他人做些好事!” 尤知味哼了一声:“好事?!他干的好事!” 息大娘道:“可不是吗?” 尤知味悻然道:“你倒说说看,我要拿捕神刘独峰怎样?” 息大娘道:“也没怎样,阻止刘捕神抓拿戚少商。” “戚少商?”尤知味道:“那朝廷钦犯?!” 息大娘脸色一沈:“做不做,随你的便!”跺了跺足,穆鸠平连忙运足眼力,瞪住尤知味,尤知味霍然转身,正把刀一般锐利的眼神割向息大娘,却正好跟穆鸠平铜铃一般大虎眼对了对,穆鸠平只觉双眼一阵刺痛,尤知味也忙转移了视线。 “要我做也不难;”尤知味道:“我有条件。” 第十七章 捕神来了 息大娘立即道:“你说。” 尤知味道:“这是件非常事,我有非常条件。” 息大娘道:“当然,你要多少?” 尤知味笑了,摇头:“不是为了钱,论银子,你们整个‘毁诺城’,未必强得过我。” 息大娘道:“你要什么?” 尤知味怪笑道:“很多人都知道我这个人,所以给了我一个外号,叫做‘食色性也’。” 息大娘的眉在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瞬息间蹙了一蹙,道:“对,这外号倒跟高老板的‘鸡犬不留,相得益彰。” 尤知味脸色闪过一丝怒意,随即道:“好也不必这样调侃我。我是‘食’字出名,但亦好色,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你手下两名爱将,唐晚词和秦晚睛,果是人间绝色,你许了给我,我就冒这一趟浑水。” 息大娘咬住了唇,摇头。 尤知味耸了耸肩,道:“不多考虑一会?” 息大娘还是摇头:“我这儿不是青楼,我也不是鸨母,替你这种人做媒,我不干。” “难怪这城里的女子这般信任你,生死相委,哈哈,”尤知味摊了摊手,道:“那也没法了……我已退求其次,不敢说要你……只敢说要你手下两名妇人,这都不行,还谈什么!” 息大娘忽道:“你不要我?” 知味怔了一怔,眼神发出奇异的光芒,舐了舐干唇,道:“梦寐以求,自感丑陋,不敢提出。” 息大娘冷然道:“你要我,倒不难辨。” 尤知味喜出望外的道:“要是你……肯跟我睡一个晚上,我……你要我水里火里,决不皱一皱眉头。” 息大娘道:“睡一个晚上?” 尤知味忙不迭点头。 息大娘道:“好。” 穆鸠平陡然发出一声大吼:“这算什么?!” 尤知味目光一长,喝道:“这儿没你的事!” 穆鸠平怒不可遏,指着息大娘,又乾指尤知味,叱道:“你们——嘿,嘿!” 息大娘道:“别管他。” 尤知味道:“你答应了?” 息大娘点头道:“你答应了?” 尤知味邪笑道:“我哪有什么可不答应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息大娘道:“只不过,一切都得在事成之后……” 尤知味略一犹豫,即道:“行!” 息大娘道:“好,你走吧。” 尤知味行了两步,忽又停下,半转着脸,道:“我想问你一句话。” 息大娘有些倦意的说:“问。” 尤知味一字一句地道:“你为戚少商这样做,究意值不值得?”话一问完,他也不等回答,一闪两晃间已出了厅堂。 穆鸠平气虎虎地道:“你——你怎能够这样做!” 息大娘淡淡地道:“我这样做与你何于!别烦扰我,第三个才是最难对付的人!” 穆鸠平气忿难平,“可是,可是……你好不要脸!” 息大娘脸色一寒,厉声道:“我现在做了没有?” 穆鸠平一愣,好一会,想通了什么似的,喜道:“原来你假装答应他,你不会——?” 息大娘微扬下颔,呼道:“请赫连公子。”外面的侍女漫声应道,“大娘有请赫连公子。”如此“大娘有请赫连公子”一声一声地传了开去,听来好像是白头宫女在说天宝遗事,有说不尽的幽怨,说不出的悠闲。 息大娘倚在椅上,皓腕支颐,似是有些倦了,穆鸠平正想说些什么,忽听一人朗声笑道,“大娘,别来无恙?” 穆鸠平吃了一惊,这人无声无息已进入了厅堂,连布帘也不曾掀那么一掀;穆鸠平望去,只见一名贵介公子,举止间自有一股高贵气质,正在凝望息大娘,情深款款。 息大娘:“你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来了。”眨了眨一双多情似水的大眼睛。 息大娘婉然道,“记得我曾在‘白山黑水’救过你吗?” 赫连春水趋近道,“也没忘了当年‘金燕神鹰’追杀我之时,承蒙你让我躲在碎云渊里。” 息大娘叹息道:“你记得就好。” 赫连春水道:“大娘要我做什么事?” 息大娘说的无比直接:“我要你,制止刘独峰缉拿戚少商,必要时,杀了他。” 赫连春水瞳孔收缩,“什么?” 息大娘伸出柔莫,搭住了赫连春水的手背,柔声道:“你……怕捕神?” 赫连春水别过脸去:“刘独峰不是问题;”他恨声接道:“设想到,你跟戚少商,还是藕断丝连!” 息大娘奏近去;在他耳边,柔声道:“这是我求你做的。” 赫连春水只觉一阵幽香袭入鼻端,只见息大娘眼珠一忽儿黑灵灵的,唇儿翘翕着,下颔秀秀俏俏的,看去有一种美的凄楚,赫连春水心头一颤,反手抓住息大娘的手,心神激动地道:“大娘,我……”只觉得这一刹就是世间最美好的,死了也值得。” 息大娘却缩回了手,委曲地抿了抿唇:“你做不做?” 赫连春水觉得手里一空,刚才所把握到的,仿佛忽然间都失去了,可是幽香犹在,心里很想放声大哭,却强笑道:“好,你求我的,我一定做。” 息大娘幽幽一叹,“公子……” 赫连春水忽然脸色一冷,他的脸一旦板起来,就完全不像个多情公子,而像个冷脸杀手,他盯住穆鸠平,道,“他是谁?” 息大娘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穆鸠平猛然记起息大娘原先吩咐过的,忙挥舞长矛,狂风大作,整个厅堂杯翻帘掀,赫连春水看了一眼,再看一眼,退了一步,再退一步,仰勃子提壶灌了数口酒,道:“好,好汉子!原来是戚少商手下大将‘阵前风’,受伤如此,这般有神威,果尔不凡!”说罢,大笑三声,走了出去。 息大娘叹了一声,道:“他走了,你可以停下来了。”穆鸠平虽然把长矛舞得虎虎生风,但息大娘清晰的语音,一样清清楚楚地传人他耳里。 穆鸠平停止挥矛,不明所以地道:“为什么……?” 息大娘美目流盼:“像他这样子的英雄,冲着你也在场,说过的话,一定算数——”忽然语调一变,道:“走了。” 穆鸠平更加不明白。 息大娘道:“其实他没走出去,听了我刚才最后跟你说的那两句话,他才离开厅堂门口的……赫连这人聪敏机智,武功也高,就坏在大过聪明,心术不正,又感情用事,不择手段……他对我,倒是真的……”说到这里,息大娘幽幽地叹了一声,才展颜道:“他这个人,决不在情敌面前认栽,他刚才情怀激荡,答应了我的要求,难保不反口不认,但有你在场,他知道少商难免也会知晓,就不会出乎尔反乎尔了。”忽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找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后援一事,你可要答应我,不要告诉你的戚大哥。” 穆鸠平忍不住问:“为什么?” 息大娘眼珠一转,反问:“你想不想你的大哥能脱离魔掌,恢复元气,重整连云寨,手刃强仇呢?” 穆鸠平不住地点头。 息大娘柔声道:“要是戚寨主知道我这样求人来帮他,他一定不肯接受这些援助,刘独峰、顾惜朝这些人都非同小可,要是戚寨主不接受别人帮忙,怎能再中兴大业?不能再振连云寨声威,又如何得报大仇呢?所以,只要你不说出来,一切不就得了!” 穆鸠平总算听懂了一些,忍辱负重似的道:“好,我不说。” 息大娘美丽地笑了起来:“这才是了。” 忽听外面喊杀震天,息大娘也不震讶,道:“他们蹩不住,攻城了。” 穆鸠平挥矛道:“我去把他们杀退!” 息大娘自袖里伸出白生生的手,在端详水葱般的手指,说道:“他们攻不进的。” 只听外面传来一个威仪的声音,一字一顿的道:“毁诺城里的人听着:交出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可饶不治罪。” 息大娘笑道:“黄金鳞这老狗官中气倒也充沛。”心里揣思:他们是怎么肯定戚少商等就躲在城中呢?” 穆鸠平心里却想:他妈的,怎么自己一直是紧紧排在戚少商之后的通缉犯,怎么这一下子变成了第四号人物了!… 忽听外面传来一个温和儒雅的语音:“息大娘,你们在这儿安居乐乐,不干朝政,不是无忧无虑吗?何必为了戚少商,落得个全城覆灭的下场!” 息大娘哼道:“顾惜朝这坏小子!就会煽风拨火,播弄是非!” 穆鸠平一听他的声音,就红了双眼:“这王八蛋——!” 又听一个声音说道,“戚少商,你出来,我只抓你,不抓旁人。”这声音也无特别之处,只是平和有力,似打自耳畔响起。 息大娘乍听,微吃一惊,道:“他来了,这么快!” 同样在“沉香阁”里运气调息的戚少商乍听,站了起来,说道:“他来得这么快!” 沈边儿趋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刘独峰?” 戚少商道:“不知是文张还是刘独峰,我也没听过他们说话,顾惜朝和黄金鳞他们没有那么圆融深厚的内力,这人的武功高,身份也比黄金鳞高,如果不是莫测高深的文张,便是高不可测的刘独峰了。” 这时,一个女了一闪而进,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那女子向戚少商道:“只怕是刘独峰。” 秦晚晴匆匆走入,发上的蓝中飘曳着,几络乌发散在额上,一见那女子,即道:“大娘,第一趟攻势,全给咱们挡回去了。” 息大娘脸有忧色的说:“刘独峰已经来了,只怕不好应付。” 这时又走进一名猛汉,正是穆鸠平,见一众连云寨的人尽皆目瞪口呆,奇道:“你们做什么呀?点了穴道哪!” 连云寨的弟兄及沈边儿全看着息大娘,几忘却了呼吸,戚少商上前一一步,握住息大娘的手,浑然忘我地道:“大娘,你,还是这么美……” 息大娘娇羞地笑了起来,呻道:“大敌当前,众目睽睽,也不害臊。” 众人都没想到‘毁诺城’的城主息大娘,竟出落得如斯秀美,更没料到刚才那老态龙钟的老太婆,竟然是眼前这位娇美可人儿。 息大娘转首望向秦晚晴,问:“晚词呢?” 沈边儿道:“卷哥晕倒了,唐……唐姐姐正在救他。” 息大娘道:“她医术最精,晚晴,好好去,全力守城。” 沈边儿道:“我们去助一臂。” 连云寨的兄弟都站起来说好,他们大都受伤不轻,但已作过短暂的休息,已有了援助,抖擞精神,斗志仍然旺盛。 息大娘摇首道:“不,毁诺城的机关,你们不熟悉,人多反而碍事,要是攻了进来,你们想置身事外,当然也不可能,何不留着气力,待会儿杀敌杀个痛快。” 沈边儿道:“你是说……他们能攻得进来?” 息大娘道:“要是没有捕神在,可很难说,一月半句,总是守得住。” 沈边儿道:“刚才大娘所提到的那三个人……” 息大娘道:“那只是为日后铺的路,现刻,还用不上。” 沈边儿忧愤的道:“卷哥受了伤,戚寨主又伤重……难道这儿就没人制得了刘独峰!” 戚少商叹了一声,又叹了一声,欲言又止。 息大娘瞧在眼里,道:“你说出来。” 戚少商仰天长叹,道:“我在想铁手……铁二爷要是在这里,就好了……可是他……而今……”他也不知道铁手如今生死如何,只觉得自己连累了不少人,只怕连这毁诺城,都要毁于一旦了。 第十八章 刘独峰 话说那四名锦衣人抬着一顶滑竿,走了近来,黄金鳞一见来势,即展颜道:“刘大人,你再不来,可把小弟我给想死了。” 刘独峰在竿上道:“你想我死?” 黄金鳞一怔,刘独峰哈哈笑道:“黄大人,别来可好?在下开了一句玩笑,请勿见怪。” 黄金鳞又堆上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小弟纵有天作胆子,也不敢怪责刘大人。” 谁知刘独峰又加了一句道,“那么,只要天子给你作胆,杀我也无妨了?” 黄金鳞又愕了一愕,知此人语言锋利,不想和他抗辩,忙顾左右而言他,笑着引介道: “这位是丞相大人的义子顾公子,破连云寨便是他首功……这位是传丞相麾下名将‘骆驼将军’鲜于仇,这位是相爷的内亲爱将‘神鸦将军’冷呼儿,这位是丞相大人向皇上保荐的‘护国镖局’局主高风亮高局主,这位是 刘独峰一一点头见过,道:“都是傅大人的亲戚朋友,瓜蔓牵连,你也不简单呀,是相爷信宠红人,今儿我真个是错以为进访相爷府了,可惜我无厚禄重权,只怕高攀不上。” 黄金鳞早知此人语言有棱,忙回了一句:“刘大人好说,大人是圣上御前大将,与诸葛先生齐名,这下子可把我们都比下去了,要论结交,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殊荣呢?” 刘独峰扬手道:“咱们就别客气了。这儿的情形怎么了?” 黄金鳞道:“我们追捕戚少商、雷卷、沈边儿、穆鸠平到此处——” 刘独峰打断道:“‘霹雳堂’的人跟‘连云寨’的余孽联成一气了?” 黄金鳞道:“只有雷卷和沈边儿两人。” 刘独峰奇道:“雷腾、雷炮、雷远不在内么?” 黄金鳞脸有得色:“已给我们杀了。” 刘独峰“哦”了一声道:“那定必是文张文大人的伏兵。我曾听文大人提起过,雷门霹雳堂始终是心腹大患,就算要用到他们,也定必要派人捎着。” 黄金鳞顿感脸上无光,刘独峰道:“现在他们人在哪里?” 黄金鳞道,“他们直奔毁诺城——” 刘独峰道:“想你们必然以为息大娘和戚少商深仇大恨,故意让戚少商走入碎云渊,假借毁诺城的力量除去戚少商和雷卷罢?” 黄金鳞心中十分佩服刘独峰的推断:“假他人之手除去这几个人,可免除他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省得提防许多防不胜防的报复。” 刘独峰道:“可是,他们死了没有?” 黄金鳞道:“全倒在护城河里,化成白骨……” 刘独峰即问道:“你确定了是他们吗?” 黄金鳞脸有难色:“这……” 刘独峰双眉一扬,道:“问过毁诺城城主息大娘没有?” 顾惜朝上前一步,道:“问过了,息大娘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且言词闪缩,不让我们人内搜查。” 刘独峰冷笑道:“她当然不给你们进去了。” 顾惜朝本早已瞧刘独峰不顺眼,道:“她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们进去?我们是官、她是民!” 刘独峰道:“怎么你曾在连云寨担过要职,竟不懂这道理,这江湖上的事,要讲江湖上的规矩,什么官衙朝廷,武林中人可不赏你这个颜面!” 顾惜朝早蹩了一肚子的火:“什么江湖不江湖?天下之地,莫非王土,天子脚下莫不是庶民,没有什么江湖规矩、武林道义,只有王法!” “王法?”刘独峰徐徐转身,跟顾惜朝打了个照面,“好个王法!王子犯法,与民同罪,这才是大公无私的王法,若用这王法制裁你,顾公子,你可能也一样法纲难逃罢?” 顾惜朝只觉独峰脸色明黄,很有一股威仪风范,他一生中什么英雄好汉,达官贵人都见过,可是刘独峰不怒而威的神态,甫一接触就挫了他那一副自负自大的个性;顾惜朝心里正要认栽,但他性格强顽,一转念问,反而更不服气,冷冷地道:“刘捕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独峰淡淡地道:“七年前,礼部邢大人的女儿,被谁所污,五年前,肃州知府尹大人平贼有功,但全家被杀,结果功由你独占,凶手是谁?三年前,相府里后起七秀竞技,武功最高的欧阳吞吐,是给人毒死的,可知道是谁下的毒?” 刘独峰每说一宗案件,顾惜朝的脸色就更增一分难看,刘独峰说完了之后,哈哈笑道: “当然还有别的案件,不过,你放心,这些案子,都不是交由我来办,而接办这些案件的人,事先已被吩咐过,找个替死鬼就算。”他的语音忽有压抑不住的悲愤:“我懂,我当然懂,我当然懂得怎样做,怎样做法才恰到好处,我虽然外号人称‘捕神’,但惭愧得很,也不过是抓抓小毛贼儿,不是人人都能像诸葛先生,也不是人人都当得了诸葛先生的!” 黄金鳞忙打哈哈道:“依刘大人之见,我们是否要依照江湖礼数,拜会息大娘……要是她不予接见怎办?” 刘独峰道:“首先要证实戚少商他们是不是死了:要是死了,我们何必得罪毁诺城里的人?要是还活道,息大娘竟在包庇戚少商,即与我们为敌,只有攻城一途。” 黄金鳞道:“刘大人是怀疑死的人不是戚少商?” 刘独峰抚髯道:“息大娘也不是笨人,她就算恨戚少商人骨,也只杀戚少商一人就好,何必要连雷卷等一齐杀死,招引日后霹雳堂的报复呢?” 黄金鳞道:“可是……人己化成了白骨,如何证实——” 刘独峰截道:“已经证实了。”他手一扬,树林子后面又转出了两名锦衣人,快步走到刘独峰面前。刘独峰道:“事情办得怎么了?” 左首的锦衣人道:“禀爷,我们已下去打捞过了,不见他们手上使的兵器。” 右首的锦衣人恭敬地道:“戚少商断臂,但白骨里也没有断了一条膀子的人。” 刘独峰向黄金鳞道:“那么说,戚少商肯定未死。” 黄金鳞惊疑不定地道:“可是……那是化骨池,你们如何——?” 刘独峰道:“我这两个好帮手,一个擅于水利工程,一个精干用毒解毒,这些事,一向难不倒他们。” 左首的锦衣汉道:“我叫云大。” 右首的锦衣人道:“我叫李二。” 两人齐声道:“拜见黄大人。” 黄金鳞忙道:“免礼,免礼。” 云大道:“黄大人也许没看见,护城河里已经没有水了。” 黄金鳞望去,只见护城河已干涸,毒水都消失了影踪,真是叹为观止,只能说:“你们……?” 李二道:“我们把水都去毒,引流到别的地方去。” 黄金鳞不得不服,翅起大姆指说道:“好!好!刘大人身边六爱将,真是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刘独峰忽道:“这下间毁诺城不知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出入?” 冷呼儿存心要奚落刘独峰一下,便道:“这碎云渊给我们重重包围,铁桶一样的密,连一只鸟也飞不进去,怎会有人来去自如?” 刘独峰却不理他,抬头眺望一只乌鸦,哑哑地叫着,打从冷呼儿头上飞过,刘独峰悠然道:“那是什么来着?” 冷呼儿正待分辨,忽听抬竿的一名锦衣人撮唇尖哨一声,那乌鸦忽地撒下一团东西,冷呼儿眼明脚快,闪身一避,肩膊还是沾了一些,刘独峰笑道:“却不知那算不算是只鸟。” 冷呼儿知道刘独峰的那名手下擅御鸟之术,以哨声来驱鸟撒屎,无奈又发作不得,只听另一名锦衣人道:“这里另有后山地道,刚才不久,我看见有三个人先后走了出来。” 刘独峰问:“是谁?” 那锦衣人道:“认人的功夫,我比不上蓝三眼尖。” 另外一名锦衣人道:“那是赫连春水,高鸡血和尤知味。” 刘独峰脸色微微一寒,道:“是这三人么?息大娘倒是个难缠的角色。” 那叫蓝三的锦衣人道:“不过,他们是出来,并非进去。” 刘独峰颔首道:“说不定,他们是置身事外,那总比同在城里死守的好,却不知城里还有些什么人物?” 一名抬竿的锦衣人道:“爷,让我去探看探看。” 刘独峰笑道:“刺探情报,身入虎穴,如入无人之境,总少不了周四的。” 那叫周四的锦衣人飞快地一行礼,道:“我这就去,爷。”说罢一掠而落入干涸的泥床,忽然跟黑褐的泥泞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那是人,那是泥。 刘独峰道:“也来见过黄大人、顾公子、鲜于、冷二位将军等。” 那发现毁诺城后山有通道的锦衣人道:“在下张五,拜见诸位。” 那叫蓝三的锦衣汉也道:“在下蓝三,给张老五抢了先拜谒了诸位。” 剩下一名刚才发哨的锦衣人道:“在下廖六,排行最末,是刘爷最不成材的跟班,也来拜见各位。” 众人稽首见过,忽见霍乱步快步走来,脸有张惶之色,顾借朝问:“什么事?” 霍乱步眼睛闪烁一下,扫了刘独峰一眼,顾惜朝知道他的意思,但是这当着刘独峰的面,反而不便作个恶人,便道:“刘捕头是自己人,若非机密,尽说不妨。” 霍乱步这才敢道:“冯乱虎他们回来了。” 顾惜朝道:“他回来不是好了……是生了事故?” 霍乱步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