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倩莲接口轻轻道:“另两个他也想结识的人,必是庞斑和泪翻云。” 风行烈喝了一口早冷了的茶,悠然道:“可料得到是谁偷了谷姑娘的东西。” 谷倩莲霍地站起,大怒道:“必是那杀千刀死了只有人笑没有人怜的老浑蛋死狐狸鬼独行‘乞’范良极了!”说到‘乞’字,她特别加重了语气。 风行烈目定口呆,想不到这一直扮演楚楚可怜的小姑娘骂起人来会这么凶的。 谷倩莲忽又噗哧笑出来,那还有半点恼怒怨恨了。 洞庭湖。 怒蛟岛。 日没。 浪翻云孤立于岸旁一块巨石之上。 他别过凌战天后,便来到这岛后的无人沙滩,一站便站了三个时辰,直到太阳落到湖水之下,怒蛟岛亮起了点点灯火,他才想到离开这宁静的角落。 他又走回观远楼所处的大街上,路上遇到的人虽无不兴奋地偷看他,却没有人敢停下来指点,更没有人敢走上来和他说话,因为帮主上官鹰曾亲下严令,禁止任何人打扰这天下第一剑手的安闲宁逸。 浪翻云来到一条横巷,犹豫片晌,终于步入巷内,不一会抵达小巷尽头处,挂着‘清溪流泉’牌匾的小酒铺已关上了门,漆黑一片。 他见到酒铺关了门,摇头苦笑。掉头便往巷口走去,才两步光景。一个婀婀婷婷的布衣女子,拖着个小女孩,朝他走来。 良翻云心道:又会这么巧了。 小女孩已挣脱了母亲的手,跳上前来,瞪大一对小精灵般的黑眼珠,不能相信地轻呼道:“原来是你浪首座,雯雯和娘刚刚去找你呢,”浪翻云愕道:“找我!”不期然望向那美丽的新寡文君。 像早知他会望过来般,左诗垂下了头,秀美的俏脸却无从掩饰地飞起两朵红云,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低声委婉地解释道:“另一罐酒刚好够火候了,所以我拿了壶去观远楼,想请方二叔转给首座,不知首座早走了。” 小雯雯手叉腰,老气构秋地道:“方爷子说那壶酒会留给你下次去时喝呢。” 跟着压低声道:“那并不是清溪流泉,而是仅馀公公亲酿的十二罐酒之一,何止够火候,从没有人舍得喝掉它们呢。” 浪翻云一听酒虫大动,精神一振道:“我立即去问方二叔要酒,否则迟恐生变。” 一踏步,已越过雯雯,来到垂着头的左诗身前,微笑道:“天下间或者只有两个人有资格去品尝欣赏左公的酒,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过世了的老帮主,左姑娘你赠我以酒,包保左公在天之灵正在捻须长笑!”到这后一句句尾,人早消失在巷外。 左诗露出思索的神情,忽地噗哧一笑,像在感叹,又像在欣赏回味浪翻云的酒鬼行径和说话。 小雯雯走上来,拉起左诗的手道:“娘!自爹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的地方后,你还是第一次笑呢。”第六章 名妓秀秀 -辆华丽的马车,由黑白二仆策驶,来到黄州府首屈一指的青楼‘小花溪’门前,大院立时中门大开,两列大汉分立两旁,摆出隆重欢迎的派势,看着八驹拖行的马车,进入林木婆娑的院落里。 ‘小花溪’并非此地最大的妓院,一个街口外的‘尽欢楼’便比它大上少许,但‘小花溪’却拥有这附近七省色艺称冠、卖艺不卖身的青楼才女怜秀秀。 马车停了下来。 一名中年大汉排众而出,走前拉开车门,然后退后三步,恭身呼道:“察知勤谨代表小花溪全体和怜秀秀恭迎魔师大驾。” 这察知勤乃小花溪的后台大老板,在这一带有头有脸,更是一个帮会的龙头老大,在黑白二道里非常吃得开,否则也不能在这三年来,保得住怜秀秀清白之身,但亦得罪了很多人,最近更因此事与一个连他也惹不起的人反目,使他极为心烦,可是这次庞斑前来,假若一切妥当,事后只要放声气出去,使人知道庞斑曾到小花溪一游,包管自此以后,没有人敢动他和小花溪半根毫毛,谁不怕这会惹得庞斑不高兴? 眼前一花,一个雄伟如山、衣服华丽的男子,已卓立车旁。 庞斑双目如电,扫过察知勤和他一众最得力的手下,微微一笑。 察知勤双脚一软,跪了下来,眼角看处才发觉自己平时横行市井,向以强构豪勇见称的一众手下,早跪满身后,连头也不敢台起来。 庞斑环目四顾,赞叹道:“如此温柔之琅,小中见大,大中见小,芥子纳须弥,当非出自察兄的心手,未知是何人构思设计?” 察知勤想不到庞斑一上来便以此发言,而且明白地表示看不起他的‘心思’,却丝毫也不感屈辱或不高兴,嗫嚅道:“魔师明察秋毫,小花溪乃根据秀秀小姐意思而建。” 庞斑有礼地道:“察兄和各位弟兄请起!”接着往最高的三楼一揖道:“秀秀小姐不愧青楼第一才女,请受庞斑一礼。只不知正门牌匾上‘小花溪’三字,是否也是小姐手书?” “叮叮咚咚!”开始几下筝音有如万马奔驰,千军杀,战意腾腾,但接着筝音转柔,便若毕生离家的战士,心疲力累地想起万里之外家中的娇妻爱儿,和温软香洁的床铺。 筝音悠然而止,突又爆起几个清音,使人净心去虑。 庞斑眼中闪过惊异的神色。 一把低沉却悦耳之极的女音,从二楼敞开的厢房传下来道:“贵客既至,为何不移驾上来,见见秀秀!” 庞斑一声长笑,频道:“有意思!有意思!”大步往主楼走去。 察知勤想抢前引路,人影再闪,黑白二仆已拦在前面,其中一人冷冷道:“察先生不用客气,敝主一人上去便可以了。” 庞斑步上三楼,两名小丫环待在门旁,一见他上来,垂下眼光,诚惶诚恐地把门拉开,让他直进无阻。 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 一位白衣丽人,俏立近窗的筝旁,躬身道:“怜秀秀恭迎庞先生法驾!” 庞斑锐如鹰焦的双目电射在怜秀委亭亭玉立的纤美娇躯上,讶然道:“色艺本来难以两全,想不到小姐既有卓绝天下的筝技,又兼具盖凡俗的天生丽质,庞斑幸何如之,得听仙乐,得睹芳颜。” 怜秀秀见惯男性为她迷醉颠倒的神色,听惯了恭维她色艺的说话,但却从没有人比庞斑说得更直接更动人,微微一笑,露出两个酒涡,拉开了近窗的一张椅子,道:“庞先生请坐,让秀秀敬你一杯酒。” 庞斑悠然坐下,拿起酒杯,接着怜秀秀纤纤玉手提着酒壶斟下来的烈酒。 四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拿起酒杯来。 自从击杀了当时白道第一高手绝戒和尚后,他便酒不沾唇。那是与厉若海决战前,最使他‘感动’的一次决斗。 现在有了厉若海。 好一把丈二红枪! 秀秀的声音传入耳内道:“酒冷了!” 庞斑举杯一饮而尽,清白得若透明的脸容扫过一抹红,瞬又消去,微笑向陪坐侧旁的怜秀秀道:“小姐气质清雅,不类飘泊尘世之人,何以却与庞斑有缘于此时此地?” 怜秀秀俏目掠过一阵迷雾,道:“人生谁不是无根的飘萍,偶聚便散。” 庞斑忽地神情微动道:“是否干兄来了!” “庞兄果是位好主人!”语音自远处传来,倏忽已至楼内,跟着一位身穿灰布衣,但却有着说不出潇的高瘦英俊男子,悠然步入。 正是黑榜叱诧多时的干罗山城主‘毒手’乾罗。 庞斑两目神光电射,和乾罗目光交锁,大笑道:“乾兄你好!四十年前我便听到你的大名,今日终于见到,好!” 乾罗目光一点不让庞斑,抱拳道:“小弟此生长想见也是最不想见的两个人,庞兄便是其中之一。” 怜秀秀望向这个客人,心中暗奇,那有人一上来便表示自己不喜欢见对方,同时又隐隐感到干羁对庞斑是出自真心的推崇。 庞斑站了起来,大方让手道:“乾兄请坐。”望向怜秀秀道:“秀秀小姐请为我斟满干兄的酒杯,俾庞某能先敬干兄一杯。” 他的说话充满令人甘心顺服的魅力,怜秀秀立即为刚坐下的干罗斟酒。 庞斑望往窗外,高墙外车马人声传来,小花溪所有厢房均灯火通明,笙歌处处,确教人不知人间何世?举杯向干罗道:“乾兄,我敬你一杯!” 对坐的乾罗拿起酒杯,道:“二十五年前,小弟曾独赴魔师官,至山脚了苦思一日三夜后,想起一旦败北,所有名利权位美女均烟消散,便废然中返,自此后武技再没有寸进。这一杯便为终可见到庞兄而干。”一饮而尽。 庞斑淡淡道:“现在名利权位美女,于乾兄来说究是何物。” 乾罗摇头苦笑道:“都不外是粪土,我蠢了足足六十多年,庞兄切勿笑我。” 怜秀秀再望向乾罗,这人乃一代黑道大豪,武林里有数的高手,想不到说话如此真诚,毫不掩饰,心中不由敬服。 她的目光回到庞斑身上,这个不可一世,气势盖过了她以前遇过任何男人的人物,一言一笑,举手投足,莫不优美好看,没有半点可供批评的瑕疵。 庞斑淡然道:“我已很久没有觉得和别人交往是一种乐趣,但今夜先有怜秀秀的筝,现更有乾罗的话,人生至此,夫复何求,若乾兄不反对,我想请乾兄听秀秀小姐弹奏一曲,而今夜亦只此一曲,作为陪酒的盛筵。” 乾罗望向怜秀秀,微微一笑,眼中射出感激期待的神色。 怜秀秀心头一震,想不到乾罗竟能藉一瞥间透露出如此浓烈的情绪,讯号又是如此清晰,不由垂下目光,道:“秀秀奏琴之前,可否各问两位一个问题?” 庞斑和乾罗大感兴趣,齐齐点头。 怜秀秀娇羞一笑,道:“刚才乾先生说有两个人,最想见但也是最不想见,一位是庞先生,只不知另一位是谁?” 乾罗哑然失笑道:“我还道名动大江南北的第一才女,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另一个人便是‘覆雨剑’浪翻云,这人小姐不会未曾听过吧!” 像怜秀秀如此当红的名妓,每晚都接触江湖大豪,富商权贵,耳目之灵,真是难有他人可及。当下怜秀秀点头道:“天下无双的剑,深情似海的人,秀秀不但听过,印象还深刻无比。” 庞斑微微一笑道:“现在轮到我的问题了,希望不是太难答,阻了时间,我对小姐今夜此曲,确有点迫不及待了。” 怜秀秀娇躯轻颤,垂下了头,以衣袖轻拭眼角,再盈盈仰起美丽的俏脸,明眸闪出动人心魄的感激之色,轻轻道:“能得庞先生厚爱,秀秀费在练筝的心力,已一点没有白费,秀秀可否撇过那问题不问,立即将曲奉上?” 庞斑俊伟得有如石雕的脸容闪过一抹痛苦的神色,柔声道:“我已知你要问什么问题,所以你早问了,而我亦在心中答了。” 乾罗忽然发觉自己有点‘情不自禁’地欣赏着庞斑,若和浪翻云较,两人都有种无与伦比的吸引力。 但庞斑的魅力却带点邪恶的味道。 最主要是庞斑冷酷的脸容,使人一见便感到他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的人。 但现在乾罗却如大梦初醒般发觉庞斑竟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而且那样地毫不掩饰。 他甚至有些儿喜欢这可怕的大敌。 怜秀秀离座而起,走到筝前坐下,望往窗外远处繁星点点的夜空,心中闪过一丝愁意,这时她已知自己毕生里,休想忘掉庞斑刚才显示出内心痛苦那一刹间的神色。 乾罗抗议道:“庞兄和秀秀小姐心有灵犀一点通,小弟可没有这本领,我不但想知道那问题,更想知道答案。” 庞斑开颜大笑道:“痛快痛快,乾兄直接了当,秀秀小姐不如你就问一坎,而庞某答一次,以作主菜前的小点,招待干兄。” 怜秀秀听到‘心有灵犀一点通’时,心中无由一阵喜欢,偷看了庞斑一眼,后者似对这句话完全不觉,又不由一阵自怜,幽幽道:“我只想问庞先生,名利权位美女对他又是什么东西?不过或者我已知道了答案,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物真正挂在庞先生心上。” 庞斑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正容道:“六十年前庞某弃戟不用,功力突飞猛进,心灵修养突破了先师魔宗蒙赤行‘止于至极’的境界,进军无上魔道,正欲抢入天人之域,那时便以为自己已看破成败生死,岂知当我见到言静庵时,才知道自己有一关还未得破。”眼光移向乾罗道:“那就是情关!” 乾罗眼中射出寒光,与庞斑透视性的目光正面交锋,冷冷道:“小弟闯关之法,便是得到她们的身心后,再无情抛弃,如此何有情关可言?” 在旁的秀秀叹了一口气道:“若这话出于别人之口,我一定大为反感,但乾先生说出来却别具一股理所当然之势,令人难生恶感。秀秀想到尽管明知异日会被乾先生无情抛弃,我们这些女子都仍要禁不住奉上身心。” 乾罗一愕道:“果然不愧青楼第一奇女子,小弟未听筝便先倾倒了。” 庞斑长长一叹道:“乾兄是否比我幸运,因为你还未见过言静庵!” 乾罗眼中掠过落寞的神色道:“那亦是我的不幸,天地阴阳相对,还有什么能比生和死、男和女更强大的力量?我多么羡慕庞兄能一尝情关的滋味。”心中闪起一幅幅为他心碎的女子图像。 怜秀秀轻柔地提起纤长白暂的玉手,按在筝弦上。 在二楼另一端的厢房里,坐了五位相貌堂堂的男子,其中一人赫然是被‘阴风’楞严派往邀请封寒出山的西宁派高手简正明,每人身边都陪着一位年轻的妓女。 各人都有些神态木然。 气氛非常僵硬。 坐在主家席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冷道:“你们先出去。” 五名妓女齐齐愕然,低头走了出去。 她们刚走,小花溪的大老板察知勤昂然步入,抱拳道:“各位请卖小弟一个薄脸,秀秀小姐今晚确是无法分身。” 脸孔瘦长的男子冷哼一声,表示出心中不满,冷然指着坐于右侧一位五十多岁,脸相威严,中等身材的男子道:“陈令方兄来自武昌,乃当今朝廷元老,近更接得皇上圣旨,这几日便要上京任新职,故今天特来此处,希望能与怜秀秀见上一面。” 察知勤脸容不动,礼貌地和陈令方客套两句。 若是范良极在此,必会大为焦急,因为陈令方此次回京做官,极可能会将宠妾朝霞带走。 脸孔瘦长男子不悦之意更浓,一口气介绍道:“夏侯良兄乃陕北‘卧龙派’新一代出色高手,洪仁达兄‘双悍将’之名,载誉苏杭,都是慕怜秀秀之名,央小弟安排今夜一见怜秀秀,察兄你说这个脸我是否丢得起,而且今日之约,我沙千里乃是七日前便和贵楼订下了的。” 身材矮横扎实的洪仁达傲然不动。只是那生得颇有几分文秀之气的夏侯良礼貌地点了点头,但眼中也射出不悦的神色。 换了平时,尽管以察知勤的身分地位,也会感到惧意,因为这沙千里乃西宁派四大高手之一,而西宁派乃当今武林里最受朝廷恩宠的派系,近日就是为了应付沙千里对怜秀秀的野心,使他伤足脑筋,他的眼光来到简正明身上,道:“这位是……”简正明微微一笑道:“本人西宁‘游子伞’简正明,请察兄赏个薄脸,一偿本人心愿。” 察知勤心中微震,这五人无不是身分显赫之人,平时真是一个也得罪不起,但今夜却是例外,微微一笑道:“过了今夜,小弟必负荆请罪,届时说出秀秀失约的原因,各位必会见谅。” 陈令方道:“如此说来,秀秀小姐并非忽患急恙,以致不能前来一见,未知察兄将三搂封闭,是招呼何方神圣?” 察知勤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 夏侯良微愠道:“若察兄连此事也吝于相告,我夏侯良便会见怪察兄不够朋友”这两句话语气极重,一个不好,便是反脸成仇之局。 “叮叮咚咚!” 筝声悠悠地从三楼传下来,筝音由细不可闻,忽地爆响,充盈夜空,刹那间已没有人能办清楚筝音由那里传来。 众人不由自主被筝音吸引了过去。 条忽间小花溪楼里楼外,所有人声乐声全部消失,只剩下叮咚的清音。 “咚叮叮咚咚……” 一串筝音流水之不断,节奏渐急渐繁,忽快忽慢,但每个音定位都那么准确,每一个音有意犹未尽的馀韵,教人全心全意去期待,去品尝。 “咚!” 筝音忽断。 筝音再响,众人脑中升起惊涛裂岸,浪起百丈的情景,潮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人事却不断迁变,天地亦不断变色。 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筝情,以无与伦比的魔力由筝音达开来,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神,跟着众人的心境随缘变化。 纤长白色的手像一对美丽的白蝴蝶般在筝弦上飘舞,一阵阵强可裂人胸臆、柔则能化铁石心为绕指柔的筝音,在小花溪上的夜空激汤着。 怜秀秀美目凄迷,全情投入,天地像忽而净化起来,只剩下音乐的世界。 怜秀秀想起庞斑为言静庵动情,对自己却无动于衷,心中掠过一阵凄伤,筝音忽转,宛如天悲地泣,缠绕纠结,一时间连天上的星星也似失去了颜色光亮干罗闭上眼睛,也不知想着什么东西?或是已全受筝音迷醉征服? 庞斑静听筝音,眼中神色渐转温柔,一幅图画在脑海浮现。 在慈航静斋的正门外,言静庵纤弱秀长的娇躯,包里在雪白的丝服里,迎风立于崖边,秀发轻拂,自由写意。 那是二十三年前一个秋日的黄昏。 言静庵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生死死,人类为的究竟是什么?” 庞斑失笑道:“静庵尔乃玄门高人,终日探求生死之道,这问题我问你才对!” 岂知风华绝代的言静庵有点俏皮地道:“你看不到我留着的一头长发吗?宗教规矩均是死的,怎适合我们这些试图坚强活着的人!” 庞斑精神一振,大笑道:“我还以为静庵带发修行,原来是追求精神自由的宗教叛徒,适才我还嘀咕若对你说及男女之事,是否不敬,现在当然没有了这心障!” 言静庵淡淡道:“你是男,我是女,何事非男女之事!” 庞斑再次哑然失笑,接着目光凝往气象万千的落日,叹道:“宇宙之内究有何物比得上天地的妙手?” 言静庵平静答道:“一颗不滞于物,无碍于情的心,不拘于善,也不拘于恶。” 庞斑眼中爆出慑人的精芒,望进言静庵深如渊海的美眸里,温柔地道:“人生在世,无论有何经历,说到底都是一种‘心的感受’悲欢哀乐,只是不同的感觉,要有颗不拘不束的心,谈何容易?” 言静庵微微一笑道:“只要你能忠心追随着天地的节奏,你便成为了天地的一部分,也变成了天地的妙手,否则只是天地的叛徒,背叛了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 庞斑愕然道:“这十天来静庵还是首次说话中隐含有责怪之意,是否起了逐客之念?” 言静庵清丽的脸容平静无波,柔声道:“庞兄这次北来静斋,是想击败言静庵,为何直至此刻,仍一招未发?” 庞斑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缓步来到言静庵身旁,负手和她并肩而立,十天来,他们两人还是首次如此亲热地站在一起。 他轻轻道:“静庵,你的心跳加速了!” 言静庵微笑道:“彼此彼此!” 庞斑摇头苦笑。 言静庵幽幽叹了一口气道:“但我却知道自己输了,你是故意不发一招,我却是蓄意想出招,但直至这与你贴肩而站的一刻,我仍全无出手之机。” 庞斑一震道:“静庵可知如此认败的后果?” 言静庵回复了平静,淡淡道:“愿赌服输,自然是无论你提出任何要求,我也答应!” 庞斑一呆道:"静庵你终于出招了,还是如此难抵挡的一招。"一阵夜风吹来,吹得两人衣袂飘飞,有若神仙中人。 点点星辰,在逐渐漆黑的广阔夜空姗姗而至。 两人伙立不语,但肩膊的接触,却使他们以更紧密的形式交流着。 当一颗流星在天空画过一道弯弯的光弧时,庞斑忽道:“这一招庞某挡不了,所以输的该是我才对!静庵你说出要求吧l.假若你要我陪你一生一世,我便陪你一生一世。” 言静庵在眼角逸出一滴热泪,凄然道:“庞斑你是否无情之人?是否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将这样一个问题塞回给我。” 庞斑仰天长叹道:“静庵我实是迫不得已,十天前第一眼看见你时,便知倩关难过,但若要渡此一关,进军天人之界,还得借助你之力。” 言静庵眼中闪过无有极尽的痛苦,凄然道:“你明知我不会将你缚在身边,因为终有一天你会不满足和后悔,魔师庞斑所追求的东西,并不可以在尘世的男女爱恋中求得! 你认败,不怕我作出这样的要求吗?” 庞斑语气转冷,道:“你再不说出你的要求,我这便离你而去,找上净念禅的了尽禅主,试一试他的‘无念禅功’”。 言静庵的脸容回复波平如镜,淡淡道:“庞斑你可否为静庵退隐江湖二十年,让饱受你奈毒的武林喘息上一会儿。” 庞斑道:“好!但静庵则须助我闯过情关,至于如何帮忙,请给我三年时间,一想好,我便会遣人送信告知。” “叮!” 筝音悠然而止。 庞斑从回忆的渊海冒上水面,骤然醒觉。 四周一片寂静,仍似没有人能从怜秀秀的筝音中回复过来。 乾罗首先鼓掌。 如雷掌声立时响遍小花溪。 沙千里雄壮的声音由二楼另一端传上来道:“秀秀筝技实是天下无双,令人每次听来都像第一次听到那样,只不知秀秀刻下款待的贵宾,可否给我西宁沙千里几分脸子,放秀秀下来见见几位不惜千里而来,只为赏识秀秀一脸的朋友?” 庞斑和乾罗两人相视一笑,怜秀秀吓了一跳,这沙千里人虽然讨厌之极,又仗势凌人,仍罪不至死,但如此向庞斑和干罗叫嚷,不是想找死,难道还有其它? 庞斑像看破了怜秀秀的心事,向乾罗微笑道:“乾兄不如由你来应付此事!” 干罗哑然失笑道:“但小弟也不是息事宁人的人,只怕会愈弄愈糟,破坏了秀秀小姐美好的心境。” 两人如此为她着想,怜秀秀感激无限。 另一个声音传上来道:“本人‘双悍将’洪仁达,这里除了沙兄之外,还有陈令方兄、夏侯良兄和简正明兄,朋友若不回答,我们便会当是不屑作答了。”语气里已含有浓重的挑味儿。 怜秀秀再是一惊,幸好庞斑和乾罗两人都毫无愠色,乾罗甚至向她装了个两眼一翻,给吓得半死的鬼脸,说不出的俏皮潇,使她心中又再一阵感动。 这两个虽是天下人人惊惧的魔头,但她却知道对方不但不会伤害她,还完全是以平等的身分和她论交,把她当作红颜知己。 乾罗平和地道:“刚才说话的可是西宁老叟沙放天的儿子,沙公一掌之威可使巨柏枯毁,不知沙千里你功力比之沙公如何?” 西宁派派以三老最是有名,三老便是‘老叟’沙放天、派主‘九指飘香’庄节,和出仕朝廷的‘灭情手’叶素冬,而刻下在二楼的简正明虽是叶素冬的师弟,但年龄武功都差了一大截。沙千里则是沙放天次子,隐为西宁新一代的第一高手,与简正明和另两人,合称西宁四大高手,声名仅次于西宁三老,在八派中卓有名望,故而才如此气焰迫人,可惜今天撞上的是连八派所有高手加起上来,也不敢贸然招惹的庞斑和乾罗。 乾罗一出声,整个小花溪立时静得落针可闻。 沙千里的一个厢房固然愕然静下,其它所有客人也竖起耳朵,看看沙千里如何回答这么大口气的说话,一时都忘了自己的事儿。 沙千里的声音悠悠响起道:“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若是家父之友,千里愿请受责。” 他终是名门之后,到了这紧要关头,说话既具分寸,亦不失体脸。 乾罗刚要说话,忽地心中一动,凭窗望往下面的庭院。几乎不分先后地,庞斑的目光也投往院内。 墙头风声响起,一位健硕的青年已跃入院内正中的空地上,扬声叫道:“怒蛟帮戚长征,求教简正明兄的西宁派绝学。”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几乎所有人都挤到对正院落那边的窗旁,观看这不速之客的突然光临。 坐在二楼的‘游子伞’简正明心中大奇,怒蛟帮为何消息竟灵通至此?这么快便找上门来,不过这种公然挑战,避无可避,心想除非是浪翻云或凌战天亲来,否则难道我还怕了你不成?正要好好表演一番,顺势镇慑楼上那口气大无可大的人。性格火爆的双悍将洪仁达已怒喝道:“何用简兄出手,让我洪仁逵会会这等黑道强徒!” 穿窗而出,还未脚踏实地,两枝长四的精铁,已迎头往戚长征劈下。 他打的也是同样心思,希望三招两式收拾了戚长征,以显慑人之威。 怜秀秀凭窗而望,只见戚长征意态轩昂,身形健硕,貌相虽非俊俏,但却另具一种堂堂男子汉之坚毅气质,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庞斑定睛望着戚长征,眼中闪过奇怪的神色。 乾罗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闭上眼睛,似在全神品尝着美酒。好一会才望向院里。 双一先一后,劈脸而至,使人感到若右手的前一不中,左手的后一的杀着将更为凌厉。 刀光一闪。 戚长征的刀已破入双里,劈在后一的头上,发出了激汤小花溪的一声清响,刀中时,洪仁达如此悍构粗壮的身体也不由一颤,先到的一立时慢了半分,戚长征的刀柄已收回来,硬撞在上。 洪仁达先声夺人的两击,至此冰消瓦解。 庞斑将目光由院落中拚搏的两人身上收回来,望向干罗道:“乾兄可知道我今夜约你来此的原因?” 乾罗仍望着院落中两人,先嘿然道:“若洪仁达能挡戚长征十刀,我愿跟他的老子姓,以后就叫洪罗。”接着才自然而然地向庞斑微笑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庞兄请直言!”怜秀秀真不知要将注意力摆在窗外还是窗内,那厢是刀来往,这厢原本说得好好地,忽然辞锋交击,丝毫不让,凶险处尤胜外面那一对。 “当!” 洪仁达左手脱手掉地,刚挡了第九刀。 风声急响。 戚长征刀回背鞘,倏然后退。 简正明和沙千里两人落在脸无血色,持的手不住颤抖,已没有丝毫‘悍将’味道的洪仁达身前,防止戚长征继续进击,这时夏侯良才飘落院中,道:“戚兄手中之刀,确是神乎其技,有没有兴趣和夏侯良玩上两招?” 戚长征暗忖此人眼见洪仁达败得如此之惨,还敢落场挑战,必然有两下子,微微一笑道:“夏俟兄请!” 一把低沉但悦耳的雄壮声音,由三楼传下来道:“下面孩儿们莫要吵闹争斗,都给我滚。” 众人一齐发呆,三楼上一人比一人的口气大,究是何方神圣? 戚长征大喝道:“何人出此狂言?” 乾罗的笑声响起道:“不知者不罪,只要是庞斑金口说出来的话,我乾罗便可保证那不是狂言。” 众人一齐色变。 已力尽筋疲的洪仁达双腿一软,坐倒地上。高踞三楼的竟是称雄天下的魔师和黑榜高手乾罗,真是说出来也没有人信,就像个活生生的噩梦。 沙千里等恍然大悟,难怪察知勤如此有恃无恐,霸去怜秀秀的竟是庞斑和乾罗。 戚长怔一怔后,再仰起头来道:“庞斑你可以杀死我,但却不能像狗一般将我赶走!” 乾罗的声音再响起道:“戚小兄果是天生豪勇不畏死之土,可敢坦然回答乾某一个问题。” 戚长征心中暗奇,这乾罗语气虽冰冷,但其实卸处处在维护自己,他当然不知道乾罗是因着浪翻云的关系,对他戚长征爱屋及乌。 戚长征恭然道:“前辈请下问!” 最不是味道的是沙千里等人,走既不是,不走更不是,一时僵在一旁。 靠在窗旁看热闹的人,都乖乖回到坐位里,大气也不敢喷出一口,怕惹起上面两人的不悦。 乾罗道:“假设庞兄亲自出手,将你击败,你走还是不走?” 戚长征断然道:“戚长征技不如人,自然不能厚颜硬赖不走。” 乾罗道:“好!那告诉乾某,你是否可胜过魔师庞斑?” 戚长征一呆道:“当然是有败无胜。” 乾罗暴叫一声,有若平地起了一个焦雷,镇慑全场,喝道:“那你已败了,怎还厚颜留此?” 戚长征是天生不畏死之土,但却绝非愚鲁硬撑之辈,至此心领神会,抱拳道:“多谢前辈点醒!”倒身飞退,消没高墙之后。 简正明等那还敢逞强,抱拳施礼后,悄悄离去。 他们的退走就像瘟疫般传播着,不一会所有客人均匆匆离去,小花溪仍是灯火通明,但只剩下察知勤等和一众姑娘。 怜秀秀盈盈离开古筝,为房内这两位盖代高手,添入新酒。 庞斑道:“乾兄!让庞斑再敬你一杯。” 两人一饮而尽。 庞斑眼中浮起寂寞的神色,淡淡道:“绝戒死了,赤尊信死了,厉若海死了,明年月满拦江之时,我和浪翻云其中一个也要死了,乾兄又要离我而去,值得交往的人,零落如此,上天对我庞某人何其不公?” 乾罗微笑道:“庞兄何时知道我已决定不归附你?” 庞斑道:“由你入房时脚步力量节奏显示出的自信,我便知道乾罗毕竟是乾罗,怎甘心于屈居人下,所以我才央秀秀斟酒,敬你一杯,以示我对你的尊重。” 乾罗长笑道:“乾罗毕竟是乾罗,庞斑毕竟是庞斑,痛快呀痛快!” 怜秀秀喜悦地道:“连我这个局外人,也感到高手对垒那种痛快,让秀秀敬两位一杯。”美人恩重,两人举杯陪饮。 庞斑手一扬,酒杯飞出窗外,直投进高墙外的黑暗里,平静地道:“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杯酒。”再向怜秀秀温柔一笑道:“秀秀小姐怎会是局外之人,今晚我特别请得芳驾,又乘自己负伤之时,约见乾兄,就是不想和乾兄动手流血,致辜负了如此长宵。” 怜秀秀感激低头,忽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台头问道:“先生勿怪秀秀多言,刚才先生提及的人,是否都在先生手下落败身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老天对你是否公平的问题,而是你自己一手所做成了。” 乾罗仰天长叹道:“小弟是过来之人,不如就由我代答此问。” 庞斑微笑道:“乾兄,请!” 乾罗向怜秀秀道:“假设生命是个游戏,那一定是一局棋,只不过规则换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在这生命的棋局里,每个人都被配与某一身分,或攻或守,全受棋局控制,纵使亲手杀死自己的父母妻儿,也无能拒绝。”指着庞斑道:“他是庞斑,我是乾罗,你是怜秀秀,这就是命运。” 怜秀秀道:“但秀秀若要脱离青楼,只要点头便可办到,若两位先生收手退隐,不是可破此棋局,又或另换新局?” 庞斑奇道:“那秀秀小姐为何直至此刻,仍恋青楼不去?” 怜秀秀流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幽幽道:“我早猜到你会再问秀秀这个不想答的问题。” 停了停,蒙上凄伤的俏目瞅了庞斑一限,又垂下来道:“在那里还不是一样吗?秀秀早习惯了在楼内醉生梦死的忘忧世界中过生活!” 干罗击台喝道:“就是如此。命运若要操纵人,必是由‘人的心’开始,舍之再无他途。” 庞斑截入冷然道:“谁能改变?” 怜秀秀娇躯轻颤,修长优美的颈项像天鹅般垂下,轻轻道:“以两位先生超人的慧觉,难道不能破除心障,择善而从吗?” 庞斑长身而起,负手遥观窗外灯火尽处上的夜空,闷哼道:“何谓善?何谓恶?朱元璋杀一个人,叫以正国法;庞斑杀一个人,人说暴虐凶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谓正?何谓邪?得势者是正,失势者是邪。不外如是!不外如是!” 怜秀秀低头不语,仔细玩味庞斑的话。 庞斑深情地凝视着虚旷的夜空,向背后安坐椅上的干罗道:“要对付乾兄的不是庞斑,而是敝徒夜羽。乾兄请吧;恕庞某不送了,除非是你迫我,否则庞某绝不主动出手,就算这是对命运的一个小挑战。” 乾罗长身而起,向怜秀秀潇地施礼后,走到门前,正要步出,忽地停下奇道:“若没有庞兄,难道还有人能将干某留下?” 庞斑道:“乾兄切勿轻敌大意,夜羽手中掌握的实力,连我也感到不易应付。” 乾罗淡淡道:“因为他们都是三十年来你苦心栽培出来的,庞兄早出手了!” 大笑而去。 庞斑脸容肃穆,默然不语,也没有回过头来。 怜秀秀看着乾罗的背影消失门外,想起了楼外的黑暗世界。第七章 密谋复国 离小花溪东三十里,位于黄州府郊的一座小尼姑庵的瓦面上,一道人影掠过,贴着墙滑落至后院,站在一间静室紧闭的门前。 秦梦瑶清脆甜美的声音从室内传出道:“范前辈何事找梦瑶?” 室外空地上的范良极全身一震,讶道:“秦姑娘能发现我,已使我大感意外,而竟一口便叫出是范某,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难道姑娘能看穿木门吗?” “咿唉!” 木门打了开来,美若天仙但神情庄严圣洁的秦梦瑶缓步踏出,在范良极五、六步外站定,淡淡道:“前辈不去跟踪保护贵友,却来此找我,未知有何急事?” 范良极恼怒道:“这小子转眼便不见了,嘿!就算想送死也不须那么心急呀。” 秦梦瑶似早就预料到有这种情况,道:“若真如前辈早先所言,韩柏确是魔教种魔大法的传人,前辈追失了他,自是毫不稀奇。” 范良极叹道:“这小子果是进步神速,什么东西给他看得两眼便能学上手,难怪庞斑要趁早干棹他,以免给魔种坐大。” 秦梦瑶道:“要杀韩柏的不是庞斑,而是方夜羽。” 范良极愕然道:“这难道有分别吗?” 奏梦瑶平静地道:“前辈有此疑问,乃是由于不知庞斑和方夜羽的真正关系!” 她的声音有若空谷清音,使人打从心底里感到安详宁逸,好象世上再不存在丑恶的事物。 范良极眼睛爆起精光,静待秦梦瑶即将说出的天大密。 在离开黄州府的官道,星光下隐约可辨出两旁疏落的林野。 风行烈、谷倩莲,一前一后在路上走着。 一阵风吹过,树摇叶动,沙沙作响,谷倩运打了个抖嗦,加快脚步,赶至和风行烈并肩而行,怨道:“这么晚了,还要匆匆离开黄州府,假如撞上了游魂野鬼,该怎么办?” 风行烈皱眉哂道:“脚是长在你身上的,怕黑便不要跟着我!” 谷倩莲施出拿手本领,两眼一红,委屈地道:“为了跟着你这狠心的人,虽怕黑又有什么办法。” 风行烈听她语含怨怼,心中一软,苦笑道:“你跟着我,实在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蓦然停步,解下背上的革囊,取出分成了三截的丈二红枪。 谷倩莲讶然道:“你要干什么!” 风行烈在路旁一块石坐下,慢条斯理地装嵌红枪。 谷倩莲叫声谢天谢地,乘机找了另一块石坐下歇息。眼光凝注在红枪枪身,露出迷醉的神色,心想不知风行烈舞动红枪时,可有厉若海的英雄气概。 风行烈摩挲着红枪,眼中射出深沉的哀痛,其中又含有一种悲壮坚决的神色。 谷倩莲看了他几眼,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风行烈猛地惊醒,灼灼的目光在谷倩莲娇俏的脸庞来回扫了几遍,出奇地和颜悦色道:“紧记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绝不可离我二十步之外,那是丈二红枪可以顾及的范围。” 谷倩莲吐出了小舌尖,肯定地点头,神情既愿意又欢喜,这恶人原来也关心她的安危的。 风行烈心中一动,谷倩莲的女儿娇姿,确使人百看不厌,自从识了靳冰云后,他已很少留意别的女性。 谷倩莲坐得舒服,见他有起身之意,忙道:“谁要对付我们?” 风行烈潇一笑,摇头道:“他们要对付的只是我,所以谷姑娘若扭头便走,包你能平平安安回抵双修府。” 谷倩莲垂下头,咬着唇皮轻轻道:“你笑起来时很好看。” 风行烈霍地站起,将丈二红枪移收背后,高健的身体像厉若海般自信挺直,眼神定在官道漆黑的前方。 谷倩莲慌忙起立,像怕风行烈将她撇下。 风行烈往前大步走去。 谷倩莲追着他道:“你明知有人会对付你,为何仍要离开黄州府,在那里起码有你那两位好友能帮助你。” 风行烈失笑道:“风行烈既有红枪在手,若还需要别人助阵,怎对得起先师。” 官道还方蹄声骤起。 风行烈淡淡道:“来了!” 谷倩运芳心一震。 到了此刻,忽然间她明白了为何风行烈被公认为白道新一代最杰出的年轻高手,只是那种察敌之先的慧觉,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已是超人一等。 二更刚过。 乾罗悠然步离小花溪,踏足渺无人迹的幽暗长街。 这个宴会里,他终于公然和庞斑决裂。 方夜羽绝不会放过他,否则如何立威于天下? 他忽地立定,喝道:“出来!” 一个健硕的身形,由横巷闪出,来到干罗身前,抱拳道:“戚长征在此候驾多时了,只为说一声多谢。”竟是‘快刀’戚长征。 乾罗哈哈一笑,道:“好小子!陪我走走。”大步前行。 戚长征想不到乾罗如此随和友善,忙傍在侧,正要说话,见到乾罗露出思索的表情,又急忙闭口。 乾罗忽停了下来,叹一口气道:“直到此刻,我才担心浪翻云会输。” 戚长征一震道:“怎么?那是否因为你见过庞斑?” 乾罗眼中闪过寒芒:“一进房内,我从来未放弃找寻出手的机会,但到现在我仍一招未发,他比我原先的估计还要可怕得多。” 戚长征道:“纵使他静时全无破绽,但只要前辈出手,难道不能迫他露出破绽吗?” 乾罗手收背后,缓缓往看似深无尽极的长街另一端进发,淡淡道:“那不是有没有破绽的问题,武功到了我等级数,无论动静均不会雾出丝毫破绽的。” 戚长征随在他身旁,恭敬地道:“多谢前辈指点,但前辈又为何出不了手?” 乾罗微微一笑,嘿然赞道:“庞斑真不愧魔门古往今来最超卓的高手,竟能使我和他对坐两个时辰,仍捉摸不定他的确实位置,这教我如何出手?” 戚长征一呆道:“找不到他的确切位置,这怎么可能?” 乾罗倏然止步,淡淡道:“这是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要解释也解释不来,时至自知。 好了!戚小兄你我深夜漫步长街之缘,就止于此。我还要去赴一个盛宴,以生和死作菜的宴会。”说到这里,不由想起庞斑款待他的两道菜一一怜秀秀的筝和庞斑的答案。 庞斑器重他。 他也欣赏喜欢庞斑。 可恨命运却安排了他们做敌人,谁能改变? 戚长征正容道:“前辈和怒蛟帮虽曾有过极大过节,但冲着前辈刚才曾助戚长征脱困,为今你要往沙场杀敌,为还这份情债,又怎少得了戚长征一份儿!” 乾罗仰天长笑道:“我乾罗何须别人出手助拳,再多言便会破坏我在心内对你的印象。”大步前行,再也没回过头来。 戚长征呆立街心,看着干罗逐渐溶入长街远处的黑夜里,心中涌起敬意和感激。 “当!” 两更半了。 韩柏蹲在一堵破墙之上,仰望天上闪亮的星光,他特别学了这范良极的招牌姿势,就是想试试那竟有什么感觉和滋味,为何范良极总乐此不疲,连有椅子时也要蹲在椅上,蹲得比别人坐着还来得悠然自得。 自遇上了范良极后,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使他没有静下来的时刻。 但在这随时被别人暗杀身亡的时间,他终于安静下来。 他想起了秦梦瑶,想起了靳冰云。 她们都是那样地触动了他的心神,使他首次感到思忆和期待的痛苦。 靳冰云使人感到无论你怎样去接近他,甚至拥抱她,可是她的心总在十万八千里之外,让你觉得得到的只是个空壳。 奏梦瑶却予人异曲同工的另一种感受,高雅清幽的仙姿,使人一见便泛起只敢远观,不敢存有冒渎的心,在她身旁,似有一道无从逾越的鸿沟。 韩柏又想起朝霞,自己难道真的要去娶她?站在男人的立场,对这样诱人的成熟美女,当然不会有任何讨厌的感觉,但她终是别人的妾侍,单凭范豆极的主观推断,自己便真要去夺人所好吗?而且朝霞是否愿意跟他,尚在未知之数。 不过也不用想那么多。 过了这十天,避过暗杀,还要胜了方夜羽才有命想其它的东西,那时才说吧! 否则一切休提。 不过有一件事他并不明白。 为何方夜羽不等过了这九天,庞斑复原时才动手对付他们? 风声在后方响起。 韩柏微微一笑,心道:“终于来了!” 一阵香风吹至,美如花的‘红颜’花解语,已坐在他身旁的墙上。 韩柑一愕看去,入目的是花解语从敞开的裙脚露出的半截玉脚,粉红娇嫩,在星光下肉光致致,令人目眩。 花解语一阵轻柔的笑声,侧过头来瞅了韩柏一眼,眼波又飘往还方,道:“奴家是奉命来剌杀韩公子的。” 韩柏愕然道:“什么?”对方巧笑倩兮,那有半分凶狠的味儿,但他偏偏从范良极口中得知此女外看虽像少女,其实却已年过半百,狡辣处令人咋舌。 花解语扭头望来,眼波在韩柏身上大感兴趣地巡视了几遍,‘噗’一声掩口笑道:“你的坐姿真怪。” 韩柏这才记起自己足足踏了几个时辰,若非魔种劲力深厚,双脚早麻痹得撑不下去。 花解语将俏脸凑过来道:“我要杀死你了!” 奏梦瑶道:“方夜羽乃当年威临天下蒙皇忽必烈的嫡系子孙,而庞斑承乃师蒙赤行遗命,特别挑选方夜羽出来,加以培育,以冀他能重夺在汉人手里失去的江山。” 范良极皱眉道:“那他们还不是一鼻孔出气,为何方夜羽的作为却不关庞斑的事?” 秦梦瑶轻叹道:“才智武功到了庞斑那个级数,早超脱了世人争逐的名利权位,庞斑的目标是天道而非人道,所以人世的争逐,他全任由方夜羽自己一手策划和决定,庞斑只负起匡扶之责,除非遇着了浪翻云和厉若海这类连庞斑也感心动的不世出高手,否则一切闲事他都不闻不问。” 范良极恍然道:“我明白了,庞斑是故意让方夜羽自己去打江山,这样得来的东西才有实质意义,弥足珍贵,庞斑确乃一代人杰。” 秦梦瑶点头道:“家师曾说,生死争逐,在庞斑只是生命里的插曲和游戏,若他要争天下,那轮得到朱元璋,只不过他眼看自己族人入主中原后,腐化颓败,才故意袖手不理,待蒙人痛失江山后,才挑出方夜羽,看看能否东山再起,这在他只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范良极长长舒出心头一口热气,低喝道:“好一个庞斑,现在连我也感到佩服他了。” 接着双目一瞪道:“我尚有一事不明,请秦姑娘指教。”他极少对人说话如此客气,可是奏梦瑶自有一股高贵清雅的气质,使他不敢冒渎。 秦梦瑶迎着一阵吹来的夜风,吸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前辈定量奇怪我早先本有出手相助贵友韩柏之意,后来听前辈说出韩兄的离奇经历后,忽又打消原意,因而大惑不解,是吗?” 范良极限中闪过赞赏的神色,嘿然道:“正是如此,因为假如姑娘肯伴他抗敌,我保证他不会说出什么要独自应付才算英雄这类傻话。”说到这里,脸上再现悻然之色,显示他对韩柏当时的态度不满之极。 秦梦瑶玉容一冷道:“前辈勿再把梦瑶与韩兄牵入男女之事内,我这次离开师门,到尘世一闯,只是为了两个人,其它一切都不放在我心上,前辈不用在这事上再费心力了。” 饶是范良极面皮这么厚,也禁不住老脸一红,暗想男女之道,千变万化,这刻实犯不着和她争辩,顺口道:“那两个人是谁?竟能使姑娘挂在心上。” 奏梦瑶美目异采连闪,淡淡道:“就是庞斑和浪翻云。” 范良极一愕拍头道:“我为何忽然茅塞顿闭,当然是这两个人物,才能被姑娘看得上眼。” 奏梦瑶不再解释,回到先前的问题上,道:“方夜羽比我想象的更厉害,招中藏招,几句说话便瓦解了我们三人联手之势,前辈也要小心自身的安危,在这等务要立威天下的时刻,方夜羽绝不会放过你。” 范良极嘿然笑道:“我若蓄意要逃,十个方夜羽也逮我不着。”接着叹了一口气,有点气地道:“但我是否低估了他呢?”方夜羽的可怕处,是永远不给人摸清他的真正实力,看到他的底牌。 秦梦瑶道:“我曾遍阅静斋的藏书,其中一本乃敝门第十三代净一师太的着作,论及魔门的道心种魔大法不可测,实乃由魔入道的最高法门,无论以他人作炉鼎,又或以自身作炉鼎,都是为了播下种子,历经种种劫难,以超脱轮回生死之外,所以韩兄既有幸成为道心种魔的传人,眼前的追杀,正是劫难的开始,是他踏往成功的必经路途,假若我插手其中,反为不美!” 范良极苦恼地道:“但庞斑怎会放过另一个魔种的拥有人?” 秦梦瑶微笑道:“前辈太小觑庞斑了,据家师所一口,庞斑最可怕处,是他已克服了一般人负面的情绪,例如恐惧、怨恨、嫉妒、疑惑等等诸如此类令人不安的因素,假设有一天韩兄魔功大成,他欢喜还来不及。要对付韩兄的是方夜羽,为了完成皇业,他会不惜一切,剔除所有挡在前路的障碍,包括你和我在内。” 接着轻轻道:“好了!我还有一个约会!” 范良极见她对自己毫无隐瞒,畅所欲言,好感大生,不过也心下奇怪,忍不住问道:“江湖上,有句名言是‘逢人只说三分话’,为何姑娘却对范某毫无半点保留。” 秦梦瑶深无尽极的美目闪起智能的光芒,却避而不答,道:“这原因终有一天前辈会知道,快三更了,前辈请吧!” 范良极仰天一阵长笑,不再多言,跃身而起,瞬眼间消失在深黑的夜里第八章 刀光剑影 乾罗在漆黑的长街大步走着,两旁在日间人来人往,其门庭若市的店铺全关上了门,死寂一片。 天地间好象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但他知道他不会寂寞的,因为方夜羽正张开了天罗地网,待他闯进去。 乾罗没有丝毫恐惧,自四十年前他名登黑榜上,直至怒蛟岛一战,败于浪翻云天下无双的覆雨剑下,他达到一生中的第一个突破,就是他一直恐惧的事终于发生了。 他输了! 第二个突破在刚才发生,就是公然表明了不屈于庞斑之下的态度。 最可怕的两件事都发生了,已再没有值得他恐惧的事物。 他终于达到了毫无牵挂的境界。 武功到了乾罗这层次,讲求的已非武技战略,而更重要的是精神修养。 乾罗停了下来,悠然负手而立,长笑道:“累小魔师久等了!” 前面暗影处步出一前两后三个人来,带头的人正是儒雅潇的方夜羽。 方夜羽微一恭身道:“晚辈方夜羽,拜见城主!” 乾罗眼中精芒闪过,道:“不愧人中之龙,难怪庞斑看得入眼。”他一边说,一边分神留意着四方八面,发觉正有大批高手,迅速接近着,心中冷笑,方夜羽是欲不惜代价,要置他乾罗于死了。 方夜羽长叹一声道:“乾城主如此不世之才,竟不能为我所用,还要兵刀相见,可惜之至!可惜之至!” 乾罗哈哈一笑道:“我乾罗何等样人,岂会听人之命,小魔师调来高手,以为这就可以留下乾罗?” 方夜羽淡淡道:“晚辈知道城主袖内暗藏火箭,只要放出,便可将城主暗藏附近的山城伏兵马上召来,城主!请便!” 干罗一扬手,火箭射出,直升至七、八丈外的高空,才爆开一朵眩目的黄色光花,在漆黑的夜空中,非常悦目好看,一点也不教人看出内里含着的杀伐凶危。 烟花光点下。 四周寂然无声。 乾罗厉喝道:“是否他们已遭了你毒手?”方夜羽身后两名高手踏前一步,防备乾罗出手,这两人一刀一剑,气度沉凝,面对乾罗而毫无惧色,可见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方夜羽微微一笑道:“城主太高估晚辈了,我们还未有能力在无声无息下,消灭干罗山城的精锐队伍。” 乾罗脸容回复止水般的平静,冷冷道:“小魔师厉害之极,竟能在干某不知不觉下,策动追随我二十多年的手下齐齐背叛了我!” 方夜羽平静地道:“这还要拜城主所赐,若非城主怒蛟岛之战后,闭关疗伤,性情大变,你山城昔日俯首听命的手下,又怎会有离异之心?而更重要的是他们只能在随你而死,又或随我享尽富贵荣华两项上,拣取其一,今天只剩下城主一人在此,便是铁般的事实,说明了人性的自私。” 乾罗仰天长笑,道:“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本就是黑道的至律,我倒想看看除了庞斑外,还有谁有资格将我乾罗留在此处。” 方夜羽依然保持着客气的笑容,道:“我身后两人,左边用刀的叫绝天、右边用剑的叫灭地,乃魔师宫十大煞神之首,家师退隐约二十年内,他们两人和其馀煞神,均曾分别潜入江湖,以别的身分转战天下,争取经验,若城主误以为他们实战不足,说不定会吃个大亏。”乾罗的锐目扫过两人,绝天年纪在三十五、六间,而灭地最少有五十岁,两人年纪差了十多年,显示出他们乃在一段长时间内被精选训练出来的人。 较老的灭地反而身体粗壮,一对眼完全没有任何表现,看着乾罗时便像看着一件死物,使人胆怯心寒。持剑的手稳定有力,针对着干罗的表情动作,剑尖作着轻微的改变。 绝天排名高过灭地,可是平凡的外表,却使人完全感不到他的可怕处,特别是长瘦的躯体更使人误会他胆小畏怯,不过乾罗却从他刀锋渗出的杀气,看出他的功力比灭地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庞斑说得不错,方夜羽手中确拥有不容低估的力量。 乾罗冷然道:“庞斑给你们取了这么逆天地不敬的霸道名字,恐你们将来会横死收场。”绝天虽脸容不变,但瞳孔一收即放,闪过精光,显出干罗这句话已打进他心坎里,反之灭地一点反应也没有,由此干罗便推知灭地人生经验比较丰富,对生命的依恋亦较绝天为少,故对这类宿命式攻心话没有那么大的感觉。 这宝贵的资料立时收进干罗的脑海里,在适当时机,他便会加以利用,取此二人之命,干罗这类敌手,岂是好惹? 方夜羽仰天一笑,道:“家师有言,天地万物,莫不以顺为贱,以逆为贵。故道家仙道有云:顺出生人,逆回成仙,有顺必有逆,此乃天道,敬与不敬,霸道与否,只是‘人心’自己作怪的问题。” 乾罗心中暗赞,方夜羽故意提起庞斑,是要藉庞斑之威势,解去干罗在绝天灭地两人心中种下的心魔。一问一答间,两人已交上了手。 乾罗仰天长笑道:“好!就让我们用事实来印证何者为顺,何老为逆;何者为生,何者为死。” 杀气浪潮般以干罗为核心,向三人涌去。 方夜羽微微一笑,往后退去。 他表面从容自若,其实已将功力提至极限,擒贼先擒王,乾罗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是以他为目标。 绝天灭地由他两侧抢前而出,一刀一剑闪电劈刺而去,务要在乾罗气势催迫至巅峰前煞其锐气。 乾罗脸容一冷,轻哼一声,两手拍出,不分先后拍在刀锋和剑尖上。 “霍!霍!” 绝天灭地两人齐齐闷哼一声。 绝天身体晃了一晃,灭地则退后了小半步,居然分别硬挡了乾罗两击。 乾罗毫不惊异二人的强横,他们不是如此武功高强才应是怪事,再哼一声,双手幻起满天爪影,虚虚实实往两人抓去。 就在这时风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