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的空氣冰冷。莎蘭德穿著一件薄薄的破牛仔褲,其中一個後側口袋下方裂了一道縫,還能看見裡頭的藍色內褲。身上穿著T恤和保暖的高領羊毛衫,但羊毛衫領口的接縫已經開始磨損。另外她也找到那件肩膀處有鉚釘、但已磨損的皮夾克,並決定找個裁縫師補一補口袋內幾乎已不存在的襯裡。她腳上穿的是厚襪與靴子。整體而言,相當舒適暖和。她沿著聖保羅街走到辛肯斯達姆,再到倫達路上的舊住處。首先先查看川崎摩托車是否仍安然停在地下室。她拍拍摩托車坐墊後才上樓,進門時還得推開門後成堆的垃圾郵件。先前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這間公寓,因此一年前離開瑞典時,最簡單的做法就是設定自動轉賬付清定期賬單。公寓裡還有傢俱,是她長時間從垃圾處理站和大型廢棄物當中辛苦搜集來的,另外還有幾個有缺口的馬克杯、兩台舊電腦和大量紙張。但沒有一樣有價值。她從廚房拿出一個黑色垃圾袋,花五分鐘挑揀郵件,絕大多數都直接扔進了塑膠袋。有她的幾封信,主要是銀行賬戶明細和米爾頓安保的稅單。接受監護的好處之一,就是根本無須自己處理報稅事宜,而由於平常無須作這類的聯繫,因此一出現便格外醒目。除此之外,一整年下來只累積了三封私人信件。第一封來自一名叫格裡塔·莫蘭德的律師,她是莎蘭德母親的遺囑執行者。信上說母親的產業已處理完畢,莎蘭德與妹妹卡米拉各繼承了九干三百一十二克朗。該筆金額已經存入莎蘭德小姐的銀行戶頭,麻煩她確認一下。莎蘭德將信塞進夾克的內側口袋。第二封是阿普灣療養院院長麥卡爾森好意來信提醒,已將她母親的私人物品整理裝箱,請她與療養院聯絡,看要如何處置這些東西。信末並強調,年底前若未接獲莎蘭德或她妹妹(他們沒有她的地址)的消息,由於院中空間寶貴,他們只能將物品丟棄。她發現這封信是六月寄的,便拿出手機打電話。箱子還在。她為了自己沒能早點答覆表達歉意,並答應隔天就去領取。最後一封信是布隆維斯特寫的。她思索片刻後決定不拆信,直接丟進袋子。她將還想留下的各種物品與小東西裝入另一個箱子,搭出租車回到摩塞巴克。接下來她化了妝、戴上眼鏡和一頂及肩的金色假髮,並將一本伊琳·奈瑟持有的挪威護照放進袋子。她照著鏡子打量自己,覺得奈瑟和莎蘭德有些相似,但仍是截然不同的人。在約特路上的伊甸咖啡館草草吃了一個布裡奶酪三明治、喝了一杯拿鐵當午餐後,她走到環城大道上的租車中心,用奈瑟的名義租了一輛尼桑,開到孔根斯庫瓦的宜家家居總店,在裡頭逛了三小時,將需要的商品型號記了下來。她很快作了幾個決定。她買了兩個沙色椅套的卡蘭達沙發、五把波昂扶手椅、兩張上了透明漆的圓形樺木茶几、一張斯萬斯波咖啡桌和幾張拉克備用小桌。她向儲物部門訂了兩個伊娃系統儲物櫃組合和兩個邦得書櫃、一個電視架和一個馬吉克附門儲物組合。最後又挑了一個帕克思納克思三門衣櫥和兩張小型馬爾姆書桌。她花了許多時間選床,最後選定漢尼斯床框附帶床墊與床頭櫃。為了保險起見,還買了一張利勒哈默爾的床準備放在客房。雖然不打算邀請任何人來過夜,但既然有客房,陳設佈置一下也無妨。新公寓的浴室裡已經有一個藥品櫃、浴巾收納櫃,還有前屋主留下的洗衣機。如今只需再買一個便宜的洗衣籃。不過她真正需要的其實是廚房傢俱。稍加考慮後,決定買一張羅斯福斯餐桌——除了以堅固的山毛櫸木製成,還有強化玻璃桌面。另外又買了四把彩色餐椅。還有工作室也需要傢俱,她看了一些不可思議的「電腦工作站」,有設計巧妙的層架用來陳列電腦主機與鍵盤,但最後仍搖搖頭,只訂了一張普通的佳蘭特書桌和一個大型資料櫃,書桌是樺木貼皮,桌面傾斜、四角渾圓。她還花了不少時間挑選辦公椅一她肯定會長時間坐在上頭——結果選了最貴的一張,勒克山款式。她穿越了整個賣場,買齊了床單、枕頭套、毛巾、羽絨被、毯子、枕頭、第一套不銹鋼餐具、一些陶器、鍋碗、砧板、三塊大地毯、幾盞工作台燈,以及大量的文具——檔案夾、資料盒、字紙簍、儲物箱等等。付款用的是黃蜂企業的信用卡,並出示奈瑟的證件。同時她也付費請他們送貨並組裝。總共花費了九萬多一點克朗。她在下午五點以前回到索德,還有時間到阿克索森家電行,很快地買了一台十九寸的電視和一台收音機。最後趕在霍恩斯路上某家店關門前,溜進去買了一台吸塵器。在瑪利亞哈倫市場,她又買了拖把、洗碗精、水桶、清潔劑、洗手皂、牙刷和一大包衛生紙。她很疲倦,但血拼以後很滿意。先把所有東西塞進租來的尼桑,然後整個人癱在霍恩斯路的爪哇咖啡館。她向鄰桌借來一份晚報,得知目前仍由社會民主黨主政,而她不在的這段期間,瑞典似乎並未發生什麼大事。她在八點以前到家,趁著天黑將東西卸下車再搬上庫拉的公寓,全部先堆在門廳,接著卻花了將近半小時找停車位。忙完後,她在足以容納三個大人的按摩浴缸裡放水泡澡,有一度忽然想起布隆維斯特。在當天上午看到他的來信前,已經好幾個月沒想到他了,不知道他現在是否在家,那個叫愛莉卡的女人又是否在他那裡。過了片刻,她深吸一口氣,面朝下將頭埋入水中。她雙手放在胸前,用力地捏自己的乳頭,還憋氣憋了好長時間直到胸口開始隱隱作痛。布隆維斯特到的時候,總編輯愛莉卡看看時鐘,他遲到了將近十五分鐘。這是每個月第二個星期二上午十點整,例行召開的企劃會議,除了提出下一期暫定計劃的梗概之外,也會先決定接下來幾個月的雜誌內容。布隆維斯特為自己的遲到道歉,喃喃作了解釋,但沒有人聽到,也沒有人至少打聲招呼。在場的除了愛莉卡,還有編輯秘書瑪琳·艾瑞森、合夥人兼美術指導克裡斯特·毛姆、採訪記者莫妮卡·尼爾森,以及兼職的羅塔·卡林姆和亨利·柯特茲。布隆維斯特一眼就發現實習生不在,但愛莉卡辦公室的小會議桌旁卻多了一張新面孔。她會讓外人參與《千禧年》的企劃會議,此事極不尋常。「這位是達格·史文森,」愛莉卡介紹道:「自由作家。我們要向他買一篇文章。」布隆維斯特與他握手致意。達格金髮藍眼,理了個小平頭,還有三天沒刮的胡茬。年約三十,身材好得令人眼紅。「我們每年通常會有一兩期的主題特刊,」愛莉卡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我希望能在五月號用這個故事。印刷廠已經預約好四月二十七日,所以有整整三個月可以撰文。」「那麼主題是什麼?」布隆維斯特一面從保溫瓶倒出咖啡,一面大聲問道。「上個星期,達格帶了篇故事大綱來找我,所以今天我才請他來一起開會。接下來由你說明好嗎,達格?」愛莉卡問道。「非法交易。」達格說:「我指的是性交易。在這個案子裡,主要是來自波羅的海諸國與東歐的女孩。請容我從頭說起,我正在寫一本有關這個主題的書,所以才會找上《千禧年》_一因為你們現在也有出版書籍的業務。」每個人似乎都覺得好笑。千禧年出版社至今只出版過一本書,就是布隆維斯特一年前寫的關於億萬富翁溫納斯壯的金融帝國的巨著。目前該書在瑞典已經六次印刷,並已翻譯成挪威文、德文和英文,不久法文版也即將上市。由於這個故事已經家喻戶曉,並在每份報紙上曝光過,因此書的銷售量十分驚人。「我們的書籍出版事業做得並不大。」布隆維斯特謹慎地說。就連達格都忍不住微微一笑。「我明白。但你們確實有能力出書。」「還有許多更大的公司可以出書。」布隆維斯特說:「制度健全的公司。」「那是當然。」愛莉卡說道:「但我們早在一年前就開始討論,也許能在正規運作之外,針對特定的消費群兼營出版業。我們曾在兩次董事會上提出這個想法,大家都抱持樂觀態度。我們考慮的出版量很小——每年三或四本——內容則是各種題材的報道,換句話說就是典型的新聞出版品。而這本書將是個好的開始。」「非法交易。」布隆維斯特說:「說給我們聽聽。」「關於非法交易的題材,我已經到處打探了四年。我是通過女朋友才開始追蹤這個主題,她名叫米亞·約翰森,是犯罪學家也是研究兩性議題的學者,之前曾在犯罪防治中心工作,寫過一篇有關性交易的報告。」「我認識她。」瑪琳忽然說道:「兩年前她發表一篇報告,比較男女在法院受到的待遇差異,當時我採訪過她。」達格笑了笑。「那的確造成了轟動。不過她已經研究調查非法交易五六年了,我們也是因此才認識。當時我正在寫有關網絡性交易的報道,聽說她對此有一些瞭解。她確實如此。長話短說:我們兩人開始合作,我是記者,她是研究員。過程中我們也開始約會,一年前就住在一起了。她正在寫博士論文,今年就要答辯。」「這麼說她在寫博士論文,而你……」「我將她的論文改寫成大眾版,同時加入我自己的調查結果。另外還有一個較短的版本,就是我向愛莉卡提出大綱的那篇文章。」「不錯,你們分工合作。故事內容呢?」「我們的政府制定了很嚴苛的性交易法,我們的警察理應負責讓人民守法,而法院理應將性罪犯判刑——之所以稱呼這些男人、這些嫖客為性罪犯,是因為買春已是違法行為——還有我們的媒體會針對這類主題寫一些憤憤不平的文章,等等。同時,瑞典是人均從俄羅斯與波羅的海諸國引進最多娼妓的國家之一。」「你可以證實嗎?」「這不是秘密,甚至不是新聞。新聞是,我們見到了十來個女孩並採訪她們,其中大多數是十五到二十歲。她們從東歐的貧困社會被誘騙到瑞典來,以為能找到工作,不料竟落入寡廉鮮恥的性交易黑手黨的魔爪。那些女孩所經歷的事,就連電影裡都不能上演。」「好。」「這可以說是米亞的論文重點,但不是書的重點。」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米亞訪問女孩,而我則是列出供應者與基本顧客。」布隆維斯特面露微笑。他從未見過達格,但立刻便感覺到他是自己喜歡的記者類型——能夠一標中的。對布隆維斯特而言,跑新聞的金科玉律就是凡事總有必須負責的人。也就是壞人。「你發現了有趣的事實嗎?」「例如,我可以提出證據證明司法部某位參與草擬性交易法的官員,至少曾經剝削兩名通過性交易黑手黨中介前來瑞典的女孩,其中一個才十五歲。」「哇!」「這個故事我斷斷續續追了三年。書裡面會有嫖客的個案研究。有三名警察,其中有一個是秘密警察,還有一個是刑警。另外有五名律師、一名檢察官、一名法官,以及三名記者,其中一個寫過關於性交易的文章。在私底下,他對一個來自塔林的十幾歲少女充滿強暴幻想——這個案例就不是你情我願的性愛遊戲了。我還在考慮要不要指名道姓。我有無懈可擊的證據。」布隆維斯特吹了一聲口哨。「既然我又成了發行人,我想仔仔細細地把證據資料看過一遍。」他說:「上一次我太草率,沒有查證來源,結果蹲了三個月的牢。」「如果你們想刊登這則故事,你想要的資料我都能提供。不過賣這則故事給《千禧年》,我有個條件。」「達格希望我們連帶出書。」愛莉卡說。「沒錯。我希望它像炸彈一樣爆開來,而現在《千禧年》是國內最值得信賴也最敢直言的雜誌。我想沒有其他任何出版社敢出這種書。」「也就是說不出書就沒有文章了?」布隆維斯特問道。「我覺得聽起來真的不錯。」瑪琳說道。柯特茲也喃喃地附議。「文章和書是兩回事。」愛莉卡說:「雜誌方面,麥可是發行人,要負責內容。至於書的出版,內容由作者負責。」「我知道。」達格說道:「我無所謂。書出版之後,米亞會向警方檢舉我所提到的每個人。」「那會惹出天大的風波。」柯特茲說。「那還只是故事的一半。」達格說道:「我也分析了一些利用性交易賺錢的網絡。我說的是組織犯罪。」「有誰涉入呢?」「這正是最可悲的地方。性交易黑手黨是一群不知名的下流胚子,開始調查之初,我並不知道會有何發現,但我們——或至少是我——多少覺得這個『黑手黨』是屬於社會高層的一群人。這個印象很可能是從一些美國黑社會電影來的。你所寫的溫納斯壯的故事,」達格轉向布隆維斯特說道:「也顯示事實正是如此。不過溫納斯壯可以說是個例外。我發現的這夥人根本是冷血、有性虐待狂、幾乎不會讀寫的廢物,說到組織與策略思考更是低能。他們和飛車黨或某些更有組織的團體有所關聯,但基本上運作性交易的全是一群混蛋。」「這些在你的文章裡都說得很清楚。」愛莉卡說道:「我們為了打擊性交易,每年在法案、警力和司法體繫上面花費數百萬克朗的稅金……結果他們連一群笨蛋都搞不定。」「這對人權是莫大傷害,目前牽涉到的女孩都屬於社會低下階層,不是法律制度在乎的對象。她們不會投票,除了談買賣所需的詞彙外,對瑞典話幾乎一竅不通。所有與性交易有關的犯罪事實,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沒有報警,報警處理的也幾乎不曾被起訴。這肯定是瑞典犯罪世界中最大的一座冰山。如果他們處理銀行搶劫案也如此無動於衷,結果會如何?真叫人不敢想像。不幸的是我得到一個結論:若非刑事司法體系不願插手,這些交易活動根本一天也無法存活。來自塔林與裡加的少女受攻擊,不是需優先處理的事項。妓女就是妓女。那是制度運作的一部分。」「而且無人不知。」莫妮卡說。「那麼你們覺得如何?」愛莉卡問道。「我喜歡。」布隆維斯特回答。「刊登這則故事會惹來麻煩,這也正是當初成立《千禧年》的目的所在。」「這也是我還繼續留在雜誌社工作的原因。發行人偶爾總得跳崖一次。」莫妮卡說。大伙聽了都笑起來,除了布隆維斯特之外。「他是唯一一個瘋狂到足以勝任發行人職務的人。」愛莉卡說道:「這篇會刊在五月號,你的書也會同時出版。」「書寫好了嗎?」布隆維斯特問。「還沒。大綱都完成了,但內容只寫了一半。如果你們同意出書,並先預付我一筆錢,我就可以全力開工。調查工作幾乎都已結束,如今只需再補充一些細節——其實只是再查證已知的東西——以及當面質問我打算揭發的嫖客。」「我們的做法會和溫納斯壯那本書完全一樣。版面設計一星期,」克裡斯特點著頭說:「印刷兩星期。三、四月進行對質,最後總結成十五頁的專文。原稿會在四月十五號以前整理好,那麼就有時間查證所有來源。」「合約要怎麼訂呢?」「我擬過一份出書合約,但恐怕還得再和我們的律師談談。」愛莉卡皺皺眉頭。「不過我建議簽一份二月到五月的短期合約。我們不會多付錢。」「我可以接受。我只需要一份基本工資。」「另外出書部分,扣除費用後的盈餘大概是五五分,你覺得如何?」「好極了。」達格說。「工作分配。」愛莉卡說:「瑪琳,這份主題特刊我要你負責企劃,下個月起這就是你的第一要務,你要和達格合作編輯。羅塔,這麼一來從三月到五月,你就得擔任臨時編輯秘書,而且要做全職。時間許可的話,瑪琳或麥可會支持你。」瑪琳點頭答應。「麥可,我要你擔任本書的編輯。」愛莉卡隨即看著達格。「也許你看不出來,麥可其實是個很棒的編輯,也很會作調查。他會用放大鏡仔細檢視你書中的每字每句,絕不會放過任何細節。你希望我們出版你的書,我感到很榮幸,但我們《千禧年》有特殊的問題。外面有一兩個對手巴不得看到我們垮台,如果我們冒著招惹麻煩的風險出這樣的書,就得有百分之百的正確率,不能有絲毫閃失。」「我也不希望出任何差錯。」「很好。但是你能忍受整個春天,都有人在你背後盯著,並從各方面提出批評嗎?」達格露出苦笑,看著布隆維斯特。「放馬過來吧!」「如果要做主題專刊,就需要更多文章,麥可,我要你寫有關性交易的財政狀況。每年的交易金額有多少?誰能從中獲利,錢又到哪去了?能不能找到證據證明有一部分錢進到國庫去?莫妮卡,我要你查一查一般性侵害的情形。去找婦女的庇護所、研究人員、醫生和社會福利人員談談。你們兩個和達格要負責撰寫輔文。柯特茲,你去訪問米亞,這件事不能由達格自己做。人物特寫:她是誰、在研究什麼、得到哪些結論?我還要你去找出警察報告,作個案分析。克裡斯特,照片。我還不知道要怎麼呈現,想一想。」「這恐怕是最簡單的主題了。賣弄點藝術,沒問題。」「我想補充一點。」達格說道:「警界有少數人做得非常盡心盡力。也許可以訪問其中幾個。」「你有名字嗎?」柯特茲問。「還有電話呢!」達格說。「好極了。」愛莉卡說道:「五月號的主題是性交易。我們要點出非法性交易是違反人權的犯罪行為,我們必須揭發這些罪犯,並以對待全世界任何地方的戰爭罪犯、暗殺部隊或施虐者一樣地對待他們。現在,開工吧!」第五章一月十二日星期三至一月十四日星期五莎蘭德駕著租來的尼桑轉進阿普灣的車道,這是十八個月來第一次造訪療養院,感覺有點不熟悉,甚至於陌生。打十五歲起,她每年都會來療養院兩次,探望自從「天大惡行」發生後便住進這兒來的母親。母親在阿普灣住了十年,後來也在最後一次致命的腦出血後在此過世,享年僅四十三歲。阿格妮塔·蘇菲亞·莎蘭德一生最後的十四年間,不時會有輕微的腦溢血發作,因而無法照顧自己,有時甚至連女兒也認不得。一想起母親,莎蘭德便會陷入一種如黑夜般晦暗的無助情緒中。十幾歲時,她曾幻想著母親會好起來,她們也將能夠建立某種關係。那是她內心的想法,腦子裡卻明白這種事永遠不可能發生。她母親又瘦又小,但外表絕不像莎蘭德如此病態。事實上,母親相當美麗,身材也很曼妙,就和她妹妹卡米拉一樣。莎蘭德並不願想起妹妹。對莎蘭德而言,她們姐妹倆的天差地別是人生的一個小玩笑。她們是雙胞胎,出生時間相差不到二十分鐘。莉絲先出生。卡米拉則生得美麗。她們的差異實在太大,簡直不太可能是出自同一個娘胎。若非基因出了差錯,莉絲也會和妹妹同樣艷麗動人。也很可能同樣瘋狂。從小卡米拉就很外向、有人緣,學校表現也很傑出;而莉絲則是冷漠而內向,對老師的提問幾乎從不作答。卡米拉成績非常好,莉絲則一向很差。小學時期,卡米拉便已經和姐姐保持距離,甚至連上學也不走同一條路。老師和同學們發現,這兩個女孩從不打交道,從不坐在一起。自八歲開始,她們便就讀同年級的不同班。十二歲時發生了「天大惡行」,她們被分送到不同的寄養家庭。十七歲生日過後,她們便不曾再見面,而那次碰面的結果是莉絲眼睛瘀青,卡米拉嘴唇腫脹。莉絲不知道卡米拉現在住在哪裡,也沒有試圖打聽過。在莉絲眼中,卡米拉是個不真誠、墮落且掌控慾望很強的人,但被社會宣佈為失能的卻是莉絲。她拉上皮夾克拉鏈後,冒雨走向大門口,中途在一張長凳旁停下來,環目四顧。十八個月前,她正是在此處見母親最後一面。當時她正要到北部幫助布隆維斯特追蹤一名連續殺人犯,忽然臨時起意來了療養院一趟。母親一直顯得焦躁不安,而且似乎不認得莎蘭德,只是緊抓著女兒的手,用一種困惑的眼神望著她。莎蘭德急著要離開,掙脫之後擁抱了母親一下,便騎著摩托車走了。阿普灣的院長阿格尼斯·麥卡爾森熱情地迎接她,並帶她到儲藏室,找到了紙箱。莎蘭德抱起箱子,只有兩三公斤重,就遺物而言並不多。「我感覺你總有一天會回來。」麥卡爾森說道。「我出國去了。」莎蘭德說。她謝過院長為她保留了箱子,然後抱著箱子回到車上,隨即開車離去。中午剛過不久,莎蘭德便回到摩塞巴克。她將母親的箱子原封不動地放在門廳一個櫃子裡,便又離開公寓。她打開前門時,一輛警車緩緩駛過。莎蘭德小心地觀察警察在自己住處外的動靜,見他們並未留意她,便也將他們拋到腦後。她到H&M和卡帕百貨公司,給自己添置新衣。她挑了各式各樣的基本服飾,有長褲、牛仔褲、上衣和襪子。雖然對昂貴的設計師服裝不感興趣,但能夠不假思索,一口氣買下六七條牛仔褲,她確實很高興。這一趟最奢侈的花費是在TWILFIT專櫃,買下的內衣褲足以放滿一整個抽屜。在這裡挑的也是基本款式,但難為情地找了半小時後,又選了她認為很性感、甚至於色情的一套,以前她做夢也沒想過要買這種內衣褲。當天晚上她試著穿上後,自覺愚蠢無比。她照著鏡子只看到一個瘦弱、文身的女孩,穿著怪異可笑的內衣褲。脫下後,隨手便扔進垃圾桶。此外,她還買了幾雙冬天的鞋子、兩雙輕便的室內鞋,以及一雙高跟的黑色靴子,讓自己看起來長高幾厘米。她還找到一件很不錯的冬裝夾克,是棕色麂皮材質。她煮了咖啡、做了一個三明治,然後將租來的車開迴環城大道附近的車廠。走路回到家以後,她在窗邊坐了一整晚,沒有開燈,只是望著鹽湖的水。米亞切了奶酪蛋糕,每一塊上面還裝飾著一球覆盆子冰淇淋,先端給愛莉卡和布隆維斯特,接著才放下給達格和自己的盤子。瑪琳堅持不肯吃甜點,只用花卉圖案的舊式瓷杯喝黑咖啡。「這是我祖母的一套瓷器。」米亞看見瑪琳在檢視杯子,便說道。「她擔心得要命,深怕打破杯子。」達格說:「只有非常重要的客人來訪.她才會拿出來用。」米亞微笑道:「我小時候和祖母同住過幾年,這套瓷器可以說是她唯一留下的東西。」「真的很美。」瑪琳說:「我的廚房百分之百都是宜家家居的東西。」布隆維斯特根本不在乎什麼花卉咖啡杯,倒是帶著評估的眼光瞥向盛放蛋糕的盤子,一面考慮是否該將皮帶放寬一格。愛莉卡顯然與他有同感。「我的天哪,我應該也要拒絕甜點才對。」她悔恨地瞄了瑪琳一眼,卻仍堅定地拿起湯匙。這應該是個單純的工作聚餐,一方面鞏固已經達成協議的合作方案,一方面繼續討論主題專刊的企劃。達格提議到他的住處隨便吃點東西,米亞做了一道糖醋雞,卻是布隆維斯特從未嘗過的美味。用餐時,他們喝光了兩瓶香醇的西班牙紅酒,吃甜點時,達格又問有沒有人想來一杯愛爾蘭塔拉莫爾威士忌,只有愛莉卡愚蠢地婉拒了。達格隨後取出酒杯。這是位於安斯基德的一間一房公寓。男女主人已經交往數年,卻直到一年前才大膽決定同居。他們在下午六點左右碰面,到了八點半上甜點時,冠冕堂皇的聚餐原因連提都還沒提。不過布隆維斯特確實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對主人,和他們在一起十分愉快。最後愛莉卡終於將話題導向他們前來討論的主題。米亞將論文打印出來,放在愛莉卡面前,令人訝異的是題目相當有諷刺意味:「來自俄羅斯的愛」,很明顯是向伊恩·弗萊明1的經典小說致意。副標題則是「非法交易、組織犯罪與社會的反應」。1伊恩·弗萊明(Ian Fleming,1908-1964),英國知名小說家,代表作為詹姆士·龐德系列小說。「來自俄羅斯的愛」即為他第五本小說的書名。中譯本書名為《俄羅斯情書》。「你們必須認清我的論文與達格正在寫的書之間的差異。」她說:「達格的書是一種論證,針對的是從非法交易中獲利的人。而我的論文是統計、田野調查、法律條文,以及社會與法院如何對待受害者的研究。」「你是說那些女孩。」「通常是介於十五到二十歲之間的少女,勞工階級,教育程度低,家庭生活多半不穩定,許多人甚至在童年時期便受到有某種虐待。她們來到瑞典的原因之一,就是聽信了一堆謊言。」「性交易商人的謊言。」「在這方面,我的論文有一種性別的觀點。研究人員很少能以如此清楚的性別界線來界定角色。女孩——受害者;男孩——組織者。這是唯一一種以性別角色本身為犯罪前提的犯罪形式,不過少數女人獨立作業,並從性交易中獲利則是例外。這也是社會接受度最高,又或者是社會最疏於防範的一種犯罪形式。」「可是瑞典確實有非常嚴苛的非法交易與性交易法。」愛莉卡說道:「難道不是嗎?」「別說笑了。每年有數百個女孩——這顯然沒有公開的數據一被送到瑞典來賣春,也就是說讓她們的身體受到有規律的強暴。當非法交易法實施後,在法庭上做了幾次測試。第一次是二一年四月,被告是那個動過變性手術的瘋狂老鴇。最後當然是無罪釋放。」「我以為她被判刑了。」「她被判刑是因為開妓院,但非法交易的指控,被判無罪。重點是,受害的女孩們同時也是指控她的證人,後來消失回到波羅的海諸國。國際刑警組織試圖追蹤她們的下落,但經過幾個月的努力後,認為是找不到了。」「她們怎麼樣了?」「沒事。電視節目『透視內幕』去了塔林進行後續追蹤。記者才花了~下午就找到其中兩人,她們和父母同住。第三個女孩則搬到意大利去了。」「換句話說,塔林的警察效率不高。」「在那之後,確實有幾個被判刑的案例,但每個被判刑的人若非因其他罪行被捕,就是笨到家了,無法不被逮捕。法律純粹只是用來裝飾門面,並未被執行。現在的問題是,」達格說道:「罪行除了加重強姦外,通常還連帶傷害、加重傷害並可能致死,有時候還有違法監禁。許多穿著迷你裙、化著濃妝被帶到郊區別墅的女孩,每天就過著這樣的生活。重點是像這樣的女孩別無選擇,要是不出去和那些齷齪老頭性交,就可能被皮條客虐待折磨。這些女孩跑不掉,因為她們不會說這裡的語言、不懂法律,也不知道能跑到哪去。她們不能回家,因為護照被拿走了,那個妓院老鴇案中的女孩,則是被鎖在一間公寓裡。」「聽起來像奴役集中營。那些女孩到底有沒有賺到錢?」「有啊。」米亞說:「她們通常要工作幾個月後才能獲准回家,而且可以拿到兩萬至三萬克朗,這在俄羅斯是一筆不小的金額。不幸的是她們經常會染上酒癮或毒癮,照這樣的生活方式,錢很快就會花光。這個系統因此得以生生不息,因為過不了多久她們又會回來,而且可以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