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似乎受到驚嚇。門被風吹得砰一聲關上,他花了幾秒鐘才又強行打開。莎蘭德抓住他的T恤,把他往外拖。她抹去臉上的雨水,握緊他的手開始往前跑。他也跟著跑。他們走海灘小徑,這比彎進內陸的大路短了大約一百碼。走到半路,莎蘭德才發現也許不該走這條路,因為海灘上毫無遮蔽。風雨猛烈地打在他們身上,中途有幾次不得不停下來。沙和樹枝在空中翻飛,風聲呼號十分嚇人。經過一段彷彿漫無止境的時間後,莎蘭德終於看見飯店的圍牆,於是加快腳步。正當他們來到大門前,安全無虞之際,她轉頭看向海灘,驀地停了下來。在暴風雨中,她看見大約五十碼外的海灘上有兩個入影。布蘭拉住她的手臂,想將她拖進門內。但她掙開布蘭的手,扶在牆邊試圖看清海邊的情景。有那麼一兩秒,人影消失在雨中,但忽然間一記閃電照亮整片天空。她已經知道那是福布斯夫妻倆。他們所在之處,正是前一夜她看見福布斯來回踱步的地方。當第二記閃電打下來時,福布斯似乎拖著不斷掙扎的妻子。所有的拼圖都到位了。財務上的依賴、在奧斯丁違法斂財的指控、他的不安踱步與在「龜甲」靜坐不動的時刻。他計劃謀殺她。四千萬的賭注。暴風雨是他的掩護。這是他的機會。莎蘭德轉身將布蘭推進門內,自己則四下張望,發現夜間警衛常坐的那張搖搖晃晃的木椅,沒有在風暴來臨前被清理掉。她拿起椅子使盡所有力氣往牆上一砸,然後抓起一根椅腳作為防身之用,便直奔海灘而去,布蘭嚇得不斷在她身後尖叫呼喊。她幾乎就要被兇猛的陣風吹倒,卻仍咬緊牙根,在風雨中一步步奮力前進。就在即將來到那對夫妻所在處時,又一道閃電照亮海灘,她看見傑拉爾丁跪倒在海邊,福布斯注視著她,一隻手臂高高舉起,手裡似乎握著像鐵管的東西。她看見他的手臂劃成弧形,往他妻子頭上砸落。傑拉爾丁不再掙扎。福布斯始終沒看到莎蘭德到來。她用椅腳打中他的後腦勺,他隨即趴倒下去。莎蘭德俯身抓住傑拉爾丁,不顧大雨的鞭打,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手上立刻沾滿鮮血。傑拉爾丁的頭皮有一道傷口。她重得跟鉛塊一樣,莎蘭德無助地環顧四周,不知該如何才能將她拖到飯店牆邊。這時布蘭出現了,不知大吼些什麼,在暴風雨中莎蘭德聽不清。她瞄向福布斯,只見他背向著自己,但手腳已將身子撐起。她抓起傑拉爾丁的左手臂繞過自己的脖子,並示意布蘭負責另一手,兩人開始費力地撐扶著她沿著海灘往上走。走到一半,莎蘭德覺得已經精疲力竭,體內好像一點力氣也不剩。忽然有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她的心漏跳了一拍,連忙放開傑拉爾丁,一轉身便踢向福布斯的胯下。他痛得跪了下去。莎蘭德緊接著又踢他的臉。她看到布蘭驚恐的表情,花了半秒鐘安撫之後,重新拉起傑拉爾丁往前拖行。幾秒鐘後她轉過頭去,發現福布斯蹣跚地跟在十步之後,只不過在強風中搖搖擺擺像喝醉酒似的。又是一道雷電劈空而下,莎蘭德瞪大了眼睛。一股恐懼感令她無法動彈。福布斯身後,一百碼的外海處,她看見了上帝的手指。在瞬間電光中凝結的影像,一道深黑色的氣柱高高聳起,隨後消失無蹤。瑪蒂達。不可能。颶風——沒錯。龍捲風——不可能。格林納達這一帶沒有龍捲風。一場怪異風暴出現在不可能有龍捲風的地區。龍捲風不可能發生在海面上。這在科學上說不通。這是一種獨特現象。它是來帶我走的。布蘭也看見龍捲風了。他們互相大喊著要對方快一點,卻又聽不清彼此的話。再二十碼就到牆邊了。十碼。莎蘭德絆了一跤,跪倒下去。五碼。到了牆門,她再次回頭看,正好瞥見福布斯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拖曳人海,消失不見。她和布蘭拖著他們的包袱進入牆門,踉蹌走過後院,莎蘭德聽見暴風雨中有窗戶破碎的爆裂聲,還有金屬板扭曲時的尖銳咻咻聲。一塊板子就從她鼻尖凌空飛過,下一秒鐘則是背上一陣疼痛,像是被硬物擊中。到了大廳後,風勢才變小。莎蘭德攔下布蘭,抓住他的衣領,並將他的頭拉過來,在他耳邊大喊。「我們在海灘上發現她,沒看見她丈夫,懂嗎?」他點點頭。他們抬著傑拉爾丁走下地窖階梯後,莎蘭德用腳踢門。麥班打開門,先是瞪著他們,之後才把他們拉進去,將門關上。暴風雨原本令人難以忍受的呼號聲,瞬間轉弱變成背景裡吱吱嘎嘎、隆隆低徊的聲響。莎蘭德深吸了一口氣。艾拉用馬克杯倒了一點咖啡。莎蘭德幾乎已經累垮,甚至無法抬起手去接。她全身無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著牆壁。不知是誰替她和男孩裹上毯子。她渾身濕透,膝蓋下方被割了一道很深的傷口,血流不止。牛仔褲裂開了十公分長,她卻絲毫記不得是何時發生的。她麻木地看著麥班和兩名房客照料傑拉爾丁,在她頭上纏繃帶。還依稀聽到這裡一句、那裡一句,知道這裡頭有個醫生,也發現地窖擠滿了人,除了飯店房客,還有外人來此避難。片刻過後,麥班走到莎蘭德面前蹲下。「她不會有生命危險。」莎蘭德一語不發。「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在牆外的海灘發現她。」「我數過地窖裡的房客,少了三個人,就是你和福布斯夫妻。艾拉說暴風雨剛到的時候,你發瘋似的跑出去。」「我去找我朋友布蘭。」莎蘭德朝友人點了點頭。「他住在大路過去那邊的一間小屋,現在八成已經被吹倒了。」「你這麼做很勇敢,但也太愚蠢。」麥班覷了布蘭一眼說道:「你們倆有誰看到她丈夫嗎?」」沒有。」莎蘭德不疾不徐地說。布蘭瞄她一眼,也搖搖頭。艾拉偏斜著頭,眼神銳利地注視莎蘭德,莎蘭德則面無表情地回看她。傑拉爾丁在凌晨三點左右恢復意識,那時莎蘭德已經頭倚著布蘭的肩膀,睡著了。很神奇地,格林納達安然度過了那一夜。破曉時分,麥班讓房客們離開地窖,風暴已然平息,代之而來的卻是莎蘭德生平未見的大豪雨。礁島群飯店將需要大大整修一番,飯店本身和海岸沿線都飽受蹂躪。泳池旁艾拉的酒吧整個都沒了,還有一個露台遭到破壞。飯店正面的窗戶全被吹落,某個外延部分的屋頂折成兩段,大廳更是滿地碎片,慘不忍睹。莎蘭德帶著布蘭一路搖搖晃晃地上樓回房,並在空空的窗框掛上一條毯子擋雨。布蘭直盯著她看。「說我們沒看到她丈夫,就不用多作解釋。」他還沒開口問,莎蘭德便說。他點了點頭。她匆匆脫掉衣服丟在地板上,拍拍身旁的床沿。布蘭又點點頭,也脫了衣服爬到她身邊躺下。他們幾乎一倒頭就睡著了。當她中午醒來,陽光已射穿雲層縫隙。她身上每塊肌肉都疼痛不已,膝蓋更腫得幾乎無法彎曲。她溜下床去沖澡,那只綠蜥蜴又回到牆上。她穿上短褲和上衣,一拐一拐地走出房間,沒有叫醒布蘭。艾拉還在忙,雖然看起來疲憊萬分,卻已將大廳的酒吧準備好,運轉起來了。莎蘭德點了咖啡和三明治,從大門旁邊爆裂的窗戶看到一輛警車。就在咖啡送來的時候,麥班從櫃檯旁邊的辦公室走出來,後面跟著一個穿制服的警員。麥班看見她,對警察說了幾句話,便一同走到莎蘭德的桌邊。「這位是佛格森警員,他想問你幾個問題。」莎蘭德禮貌地向他打招呼。這位佛格森警員顯然也度過漫長的一夜。他拿出記事本和筆,寫下莎蘭德的名字。「莎蘭德小姐,我聽說昨晚颶風侵襲時,你和一位朋友發現了李察·福布斯太太。」莎蘭德點點頭。「你們是在哪裡發現她的?」「就在圍牆大門下方的海灘上。」莎蘭德說:「我們差點被她絆倒。」佛格森將她的話記下。「她有沒有說什麼?」莎蘭德搖搖頭。「她昏迷了?」莎蘭德理所當然地點點頭。「她頭上有一個很深的傷口。」莎蘭德又點頭。「你不知道她怎麼受傷的嗎?」莎蘭德搖頭。佛格森見她不回答,氣惱地嘟噥了幾句。「那時候有一大堆東西飛來飛去,」她很幫忙地說:「我的頭也差點被一塊木板砸到。」「你的腳受傷了?」佛格森指著她的繃帶問:「怎麼回事?」「我一直到進了地窖才發現,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有個年輕人和你在一起。」「喬治·布蘭。」「他住在哪裡?」「在『椰子』後面的一間小屋,就在去機場的路上。我是說如果小屋還在的話。」莎蘭德沒有附帶說,布蘭這時正睡在她樓上房間的床上。「你們有沒有看見她丈夫,李察·福布斯?」莎蘭德搖搖頭。佛格森警員似乎想不出其他問題,便合上記事本。「謝謝你,莎蘭德小姐。我得寫一份死亡報告。」「那個女的死了?」「你說福布斯太太?沒有,她人在聖喬治醫院。她顯然得感謝你和你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不過她丈夫死了,兩小時前在機場的停車場發現他的屍體。」南邊六百碼。「他被砸得很慘。」佛格森說。「太不幸了。」莎蘭德沒有顯出特別震驚的表情。麥班和佛格森警員走了以後,艾拉來到莎蘭德桌旁坐下,還端來兩杯蘭姆酒。莎蘭德露出狐疑的眼神。「昨天折騰了一夜,你需要恢復一下體力。我買單。全部的早餐都由我買單。」她二人對望著,然後碰杯說了一句「乾杯」。接下來有好長一段時間,在加勒比海和全美國的氣象研究中心都以瑪蒂達作為科學研究與討論的重點。在這個區域,像瑪蒂達這種規模的龍捲風幾乎是絕無僅有。漸漸地,專家們一致認為,是因為極其罕見的氣象鋒面聚集而形成一種「假龍捲風」——也就是其實不是龍卷風,只是看似。莎蘭德並不在意理論上的說法。她知道自己看到什麼,也決定以後決不再擋瑪蒂達任何同類的路。昨晚,島上許多人都受了傷。只有一人死亡。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福布斯究竟被什麼迷了心竅,竟在強力颶風最猛烈的時候跑出去,也許只是單純的無知吧,這似乎是美國遊客的通病。傑拉爾丁無法作任何解釋,因為嚴重的腦震盪,對於當晚的情形只剩片段記憶。另一方面,她還為自己成為寡婦而悲傷不已。第二部來自俄羅斯的愛一月十日至三月二十三日方程式通常會包含一個或數個所謂的未知數,常以z、y、z等表示。未知數的值若能使方程式的等號成立,便稱滿足該方程式,也就是方程式的解。例如:3x+4=6x-2 (x=2)第四章一月十日星期一至一月十一日星期二莎蘭德在中午降落斯德哥爾摩的阿蘭達機場。扣掉飛行時間,她在巴巴多斯的格蘭特裡·亞當斯機場待了九個小時,因為有位乘客貌似阿拉伯人,在他被帶走接受訊問,並解除可能遭到恐怖攻擊的威脅之前,英國航空拒絕讓飛機起飛。等她抵達倫敦的蓋特維克時,已經錯過轉往瑞典的班機,只得等候一夜,重新安排航班。莎蘭德覺得自己很像一串在太陽底下曬了太久的香蕉。她全部的行李只有一隻隨身袋,裡面放了筆記本電腦、《數學次元》和一套換洗衣物。在海關處,她通過無須申報的綠色門,到機場外搭乘接駁巴士時,歡迎她回家的卻是一陣冰冷的雨夾雪。她猶豫了一下。長這麼大,她一直都得選擇最便宜的選項,到現在還沒能適應自己擁有三十多億克朗的事實,那是她利用網絡手法結合老派卻有效的詐欺術盜取來的錢。又濕又冷地待了一會兒之後,她心想去他的守則,便招手攔出租車,把倫達路的住址給了司機之後,隨即在後座入睡。直到出租車停在倫達路上,司機搖醒她時,她才發現給的是舊地址,便說自己改變心意了,請他繼續開到約特坡路。她用美元給了司機一大筆小費,下車時卻踩到排水溝裡的積水,不禁咒罵了一聲。她穿著牛仔褲、T恤和一件薄夾克,腳上穿著涼鞋和短棉襪,小心翼翼地走到7-eleven買了一些洗髮精、牙膏、肥皂、克菲爾發酵乳、牛奶、奶酪、雞蛋、麵包、冷凍肉桂卷、咖啡、立頓茶包、一罐醃漬菜、蘋果、一大包比利牌厚皮比薩和一包萬寶路淡煙,最後用信用卡結賬。再回到街上時,她一時不知該往哪走。可以沿史瓦登街往上走,也可以順著賀錢斯街往斯魯森方向去。走賀錢斯街的缺點是,得經過《千禧年》辦公室大樓門口,恐怕會撞見布隆維斯特。最後她決定不刻意避開他,便朝著斯魯森走下去——雖然這樣走會遠一點——然後從賀錢斯街右轉上摩塞巴克廣場,再橫穿廣場,經過梭德拉劇院前面的「姐妹」雕像,接著爬上上坡的階梯到菲斯卡街。她停下來抬頭看著公寓大樓沉思,總覺得這裡不太像「家」。她四下看了看。這是位於索德馬爾姆島中央一個偏僻的地點,沒有直達的運輸工具,正合她意,而且很容易觀察在這附近走動的人。夏季期間顯然很多人喜歡到這裡散步,但冬天裡只有辦正事的人才會出現。此時幾乎一個人也見不到——當然更不會有她認識的人,或任何可以合理地預期會認識她的人。莎蘭德將購物袋放在泥濘的地上,掏出鑰匙。搭著電梯直達頂樓後,打開了門牌上寫著「V·庫拉」的門。莎蘭德獲得一筆巨款,因而下半輩子(或是在三十億克朗應該可以維持的時間內)不愁吃穿之後,首先做的事之一就是找公寓。房地產市場對她來說是新的經驗,以前花錢頂多只是買一些臨時要用的物品,要不是付現就是分期付款。而其中最大的支出就是各式電腦和那台川崎摩托車。摩托車花了七千克朗,相當便宜;但零件的花費幾乎一樣多,而且還花了幾個月將整輛車拆解重整。她原本想要一輛車,但為了謹慎起見還是沒買,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分配預算。她知道,買公寓又是不同的買賣。一開始她先上《每日新聞》電子報看分類廣告,這本身就是門學問。她看到的信息是:一臥十客/餐廳,地點佳,近梭德拉站,兩百七十萬克朗或最高出價者。管理費每個月五千五百一十元。三房十廚,公園景觀,赫加裡,兩百九十萬克朗。二又二分之一房,四十七平方米,浴室翻新,一九九八年新裝管道。哥特蘭街。一百八十萬克朗。管理費每月兩千兩百元。她隨意撥了幾個電話,卻根本不知道要問什麼,不久自覺太過愚蠢便連試都不試了。不過她在一月第一個星期天出門,去看了兩間開放參觀的公寓,一間遠在雷莫斯霍姆的溫德拉佳路,另一間在霍恩斯杜爾附近的海倫堡街上。雷莫斯霍姆那間是個明亮的四房公寓,位於大樓內,可以看到長島和埃辛根。住在這裡她應該會滿意。海倫堡街上那間髒亂不堪,而且只能看到隔壁的建築物。問題是她無法決定要住在哪一區、要什麼樣的公寓,又或是關於新家應該提出哪些問題。倫達路那間四十九平方米的公寓是她童年的住所,從來沒想過要換,而且通過當時的受托人潘格蘭律師的協助,她也在滿十八歲時獲得了公寓的所有權。她一屁股坐到工作室兼客廳裡那張凹凸不平的沙發上,開始沉思。倫達路公寓面向一個院子,屋內空間狹窄,一點也不舒服。從臥室窗口看到的是一面山形牆外觀的防火牆,從廚房看到的則是鄰街建築的背面和地下儲藏室的入口。從客廳可以看見一盞街燈,和一棵樺樹的少許枝丫。新家的第一要件就是得有景觀。她這裡沒有陽台,總是很羨慕較高樓層的富有鄰居,可以在暖天裡坐在自家遮陽篷底下喝冰涼啤酒。因此第二個條件就是要有陽台。公寓該是什麼樣子呢?她想到布隆維斯特的家——位於貝爾曼路,改裝過的頂樓公寓,六十五平方米,開放式空間,可以看到市政府和斯魯森水閘。她曾經很喜歡那裡。她想要一個舒適、傢俱不多、容易整理的公寓,這是第三個條件。多年來她的居住空間始終狹小。廚房僅僅十平方米,只夠擺一張小餐桌和兩張椅子;客廳二十平方米,臥室十二。因此新家的第四個條件是要有很多空間還要有衣櫥。她希望能有正式的工作室,和一個能讓整個人好好舒展的大臥房。這裡的浴室是個沒有窗戶的小空間,地面鋪著方形水泥板,有個用起來不舒服的簡單淋浴間,而牆上的塑膠壁紙則是無論如何都洗不干淨。她希望有瓷磚和一個大浴缸。希望洗衣機就在家裡,而不是在地下室某處。希望浴室氣味清香,希望能打開窗戶。接下來她上網研究房屋中介提供的選擇。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去找諾貝爾房屋,有人說這是斯德哥爾摩信譽最好的中介公司。她穿著黑色舊牛仔褲、靴子和黑色皮夾克,站在一個櫃檯前,面對著一名年約三十五歲的金髮女子,她剛剛登錄諾貝爾房屋網站,正在上傳公寓照片。最後終於有個矮矮胖胖、頭上紅髮稀疏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她問他現在有什麼樣的公寓出售,他驚訝地看了看她之後,用長輩的口吻說道:「我說小女孩,你父母親知道你打算搬出去嗎?」莎蘭德冷冷地瞪著他,直到他不再咯咯地笑。「我要找一間公寓。」她說。那男子清清喉嚨,求救似的瞄向正在打電腦的同事。「好的。請問你想找什麼樣的公寓?」「我想要的公寓在索德,有陽台,看得到水景,至少四個房間,一間有窗戶的浴室.和一間儲藏室。還要有一個可以上鎖的空間,讓我停放摩托車。」打電腦的女子這才抬起頭來,盯著莎蘭德。「摩托車?」頭髮稀疏的男子問道。莎蘭德點點頭。「能請問……你尊姓大名嗎?」莎蘭德說出姓名後,也反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叫約欽·培森。「重點是,在斯德哥爾摩買一棟共管式公寓相當昂貴……」方才莎蘭德只問他有什麼樣的公寓出售。「請問你從事哪一類的工作?」莎蘭德想了想。按理說她是自由業者,實際上她只替阿曼斯基和米爾頓安保工作,但過去這一年卻又不太像是這麼回事。她已經三個月沒替他做任何事了。「目前我沒有特別的工作。」她回答。「那麼……我想你還在學習囉?」「不,我不是學生。」培森走出櫃檯,十分親切地摟著莎蘭德的肩膀,送她來到門口。「這個嘛,莎蘭德小姐,我們很歡迎你過幾年後再回來,但你得多帶點錢來,光是小豬存錢罐是不夠的。老實說,你一個星期的零用錢恐怕買不起房子。」他無惡意地捏捏她的臉頰。「所以呢,以後再來吧,我們會試著幫你找一間小套房。」莎蘭德在諾貝爾房屋外面的街上呆站了幾分鐘,心不在焉地想著:如果有個瓶裝汽油彈從展示窗飛進去,不知道這位小培森先生會作何感想?接著她便回家,打開她的強力筆記本電腦。她只花了十分鐘就侵入諾貝爾房屋的內部電腦系統,剛才櫃檯後面那個女職員開始上傳照片前輸入密碼時,正巧被她看見。接著她又花了三分鐘發現,女職員用的電腦原來也是公司的網絡服務器——你還能愚蠢到什麼地步呀?——再三分鐘便侵入他們網絡系統上全部十四台電腦。過了大約兩小時,她已經看完培森的資料,並發現過去兩年來,他有七十五萬克朗左右的秘密收入沒有向國稅局申報。她下載了所有必要的資料,用位於美國某服務器的匿名電子郵件賬號發了封電子郵件給稅務機關,然後便將培森先生拋諸腦後。接下來的一天時間裡,她繼續瀏覽諾貝爾房屋的待售房屋資料。最貴的一間是位於瑪麗弗雷德郊外的小豪宅,但她不想住在那裡。純粹為了賭一口氣的她,選擇了第二高價位的房子——一間大公寓,就在摩塞巴克廣場旁。她詳細檢視了照片與平面圖,最後認定這絕對符合她的條件。前屋主曾是艾波比集團的總裁,因為領取了幾十億克朗的黃金降落傘補償金而備受批評與爭議,如今已淡出社交圈。當天晚上她打電話給傑瑞米·麥米倫,也就是直布羅陀的麥米倫一馬克斯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他們以前便打過交道;麥米倫設立了幾家郵政信箱公司,以其名下的賬戶管理莎蘭德一年前從貪腐的資本家漢斯一艾瑞克·溫納斯壯那裡盜取來的財富,收取的手續費連律師自己都覺得豐厚。這回她再次僱用麥米倫,指示他以黃蜂企業的名義,和諾貝爾房屋商談購買位於摩塞巴克廣場附近、菲斯卡街上那間公寓的事宜。花了四天時間,最後商定的價格讓她驚訝地雙眉高揚,其中包括麥米倫百分之五的律師費。週末之前,她便帶著兩箱衣物和床組、一個床墊和一些廚房用具搬進新居。她睡了三個星期的床墊,在這期間一面搜尋整形手術的診所、處理一些未解決的公務細節(包括夜訪某位名叫畢爾曼的律師),並事先付清舊公寓的租金,以及電費與其他每月開銷。隨後便訂了前往意大利診所的行程。治療完畢出院後,她坐在羅馬一間飯店房間裡,想著接下來該怎麼辦,本該回到瑞典展開新生活,但卻有各種因素讓她一想到斯德哥爾摩就難以承受。她沒有真正的職業,繼續待在米爾頓安保也看不見未來。這不是阿曼斯基的錯,他大概會希望她做全職,變成公司裡一個有效率的小螺絲釘。但已經二十五歲的她缺乏學歷,她實在不想到了五十歲,還在賣命調查企業界的騙子。這是有趣的嗜好,但不能做一輩子。讓她猶豫著不肯回斯德哥爾摩的另一個原因,是那個男人——布隆維斯特。在斯德哥爾摩,她和小偵探布隆維斯特可能會不期而遇,此時此刻這是她最不希望發生的事。他傷害了她。她知道他不是有意的,也一直表現得很不錯,怪只怪她自己「愛上」了他。最後這句話用在「大賤人莉絲·莎蘭德」身上還真是矛盾。布隆維斯特以風流出了名。她頂多只是個有趣的消遣,在需要的時候、在沒有更好的選擇的時候,他一時憐憫的對象。但他很快地又轉向更有意思的伴侶。她不禁咒罵自己不該卸下心防,讓他闖進自己的生活。再度恢復理智後,她已切斷和他之間的所有聯繫。要做到並不容易,但她硬是鐵了心。最後一次見到他時,她站在舊城區地鐵站的月台上,而他正搭著地鐵要進市區。她凝視著他整整一分鐘,最後確定自己對他已毫無留戀,否則那種感覺將會讓她失血至死。去你媽的。車門關閉那一瞬間,他看見她了,還用搜索的目光看著她直到列車啟動,她也同時掉頭走開。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固執地試圖保持聯繫,好像在負責什麼該死的社會福利計劃似的。見他如此摸不著頭緒,更令她氣惱。每當見到他發來的電子郵件,就得強迫自己看也不看就刪除。斯德哥爾摩一點也不吸引她。除了米爾頓安保的兼差工作、幾個被拋棄的性伴侶和昔日搖滾團體「邪惡手指」的女成員之外,她在自己家鄉幾乎一個人也不認識。如今她唯一還帶有些許敬意的人就是阿曼斯基。她對他的感覺很難界定。每當發現自己被他吸引,總不免略感吃驚。要不是他已經結婚多年,又那麼老、那麼保守,她或許會考慮向他示愛。於是她拿出日記翻到地圖的部分。她從未去過澳大利亞或非洲,雖然在書上讀到過,卻從未見過金字塔或吳哥窟,從未搭過行駛於香港的九龍與維多利亞之間的天星小輪,也從未到加勒比海浮潛或坐在泰國的沙灘上。除了幾次因業務需要,在波羅的海諸國和鄰近的北歐國家,當然還有蘇黎世和倫敦短暫停留過之外,她幾乎不曾離開過瑞典,或者更正確一點,是幾乎不曾離開斯德哥爾摩。過去她根本負擔不起。她站在羅馬的飯店房間窗口俯視加裡波底路。這座城市彷彿一堆廢墟。這時候她作出了決定,便披上夾克,到樓下大廳詢問附近有沒有旅行社。她買了一張單程機票前往特拉維夫,接下來幾天穿梭在耶路撒冷的舊城區,並造訪阿克薩清真寺與哭牆。她看見街角有一些荷槍的士兵,心生疑慮,隨即飛往曼谷,繼續旅行直到年底。只有一件事她非做不可,就是前往直布羅陀,還去了兩次。第一次是為了深入調查她選擇為她管錢的人,第二次則是看他是否做得稱職。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後,打開菲斯卡街的自家門鎖,感覺很奇怪。她將購買的東西和肩背包放在門廳,按下四位數密碼解除安保,然後脫掉濕透的衣服丟在門廳地板上,赤裸著身子走進廚房,插上電冰箱插頭,將食物放好之後,才進浴室沖了十分鐘澡。晚餐吃了一塊用微波爐加熱的比利牌厚皮比薩和一個切片的蘋果。然後打開一個搬家用的箱子,找到一個枕頭、幾條床單和一條毯子,由於已經封箱一年,有點怪味。最後將放在廚房隔壁房間裡的床墊鋪設好。她頭一沾枕不到十秒鐘便入睡,而且一睡便是十二個小時。起床後啟動了咖啡機,身上裹著一條毯子,也沒開燈就坐在靠窗座位上抽煙,一面看著王室狩獵場和鹽湖令人目眩神迷的燈光。莎蘭德回家後第二天的行程排得滿滿的。早上七點,她便鎖上公寓的門,離開樓層前還先打開樓梯間一扇氣窗,將備份鑰匙繫在她事先綁在牆面排水管夾鉗上的一條細銅線上。經驗告訴她隨時都得準備一把備份鑰匙,有備無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