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灯?”“对,放烟灯有意思极了,我在丹江口市郊那里学来的,点着一放,心就随着灯一块上天去了!”“那你今晚放放。”“我来不及做了,中秋夜里怎么样?”小月将那高领尼龙衣拿回家,才才来看见了,问是哪儿买的,她本想直说了真情,却口一改,说:“荆紫关商店买的。”“荆紫关进了这等洋货?高领,你能穿吗?村里人怕要指点你了。这话使小月不舒服,心里说:我为什么不能穿?这衣服做下就是让人穿的,我比别人缺什么,短什么?她对自己的长相一直是十分自信的。门门跑的地方多,见的城里的女子电多,他说她好看,穿上这衣服更好看,那是可靠的。才才连山窝也没走出过,他还不知道她小月是怎么个好处哩。她又想:哼,门门和我没亲没故,倒有心给我买了衣服,你才才算是我的未婚丈夫,你只是讨好着我爹,种地养牛,可给我买过一个手帕吗?我王小月不是见钱眼开的小财迷,可你的心呢?她恨恨地对才才说:“我怎么不能穿?谁规定农民就只能穿烂的?我偏要穿哩!”第二天,小月就把尼龙衣穿上了,又头上梳得光亮,鞋袜换得崭新,一时轰动了整个山窝。一些小伙们背过她说:吓,这小月不收拾就好看,一收拾简直是画儿上走下来的!他们有事无事,就到河里来,坐一趟船过去,又坐一趟船过来,心猿意马的。小月偏要在他们面前走动,逗拨着一副副憨痴呆傻的样子取笑,但稍一发觉他们要越过尺度了,便连讥带骂,将他们的一颗颗火熊熊的心用冷水一尽儿浇灭。只有门门走来了,他给她笑笑,她也给他笑笑,小月拿过他的墨镜戴上,门门就遗憾他没有个照相机。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不到天黑,王和尚就扫了屋里门外,将小桌摆在院里,放了酒、肉、月饼、葡萄、梨儿、枣子,请才才和他娘来过节。两个老人想趁夜里吃顿团圆饭,使才才和小月关系融洽。月亮款款地往上升,爬过了梧桐树梢。甜酒刚刚吃过三巡,门门“咿呀”推门进来。王和尚对门门这个时候的到来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但还是留着门门喝了一杯酒,说:“这多少天了不见你的影子,又到哪去了?”门门抹着嘴,倒给王和尚递上了一根烟,说:“伯还惦记着我哩?我去丹江河上游商君县贩运了一批龙须草。”“你小子静静在家呆不上十天八天的。”“我是不安分,要不,你怎么就看中才才啦?”一边拿眼睛乜斜小月。小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王和尚又说:“这一趟又赚了大钱了?”“别提啦,这次折了大本了!”“赔了?”王和尚愣了一下,接着又嘿嘿地笑起来了。“门门,你愿意听不愿意听,伯要给你说一句话:你一个人过日子,把那几亩地种好,好歹找个媳妇,也是一家滋润的光景哩,何必总担那些风险呢?秋里抗旱时那场事,多蝎虎的,你怕又忘了呢!”门门倒笑了,说:“伯说得也对,我也想学学才才,学不会嘛!”小月说:“你别作贱人了,才才要有你一半本事就好了。”王和尚倒瞪了小月一眼,说:“啥话你都能说出口,那是你说的话吗?我看才才还是靠得住,人活名,树活皮,村里人谁不说才才的好,大队支书正培养才才入党呢,你还不仅仅是个团员。”王和尚训着小月,话里却对着门门。门门就说:“小月姐倒比我强多了,可怜我连个团员都不是哩。才才,来,我敬你一杯!前几天我才知道是你帮我收拾了地里的草,如果上边要选举活雷锋,我保险第一个给你投票哩!”才才倒不好意思起来。小月暗中捅了他一下,他才举了酒盅和门门碰了一下对喝了。门门就说:“今夜难得这个口福,喝了你们的酒,小月姐,你不是要看放烟灯吗?我去放放,也让你们快活快活。”王和尚说:“放什么烟灯?门扇高的人了,还干小孩子们的玩意儿!夜里我要给他们说些话哩。”门门当下脸色阴下来。小月给他丢了个眼色,门门便搔着头怏怏地出门走了。王和尚就和才才娘说了一通人经几辈流传下来的话:不成亲是两家,成了亲是一家;儿是什么,女是什么,手心手背都是肉;两家都苦命,孩子都是守着寡拉扯长大的,如今就要好好相处,等家境宽余了,热热闹闹办一场喜事,为两家大人争口气。接着,王和尚就数说小月的任性,才才娘就埋怨才才的不会说话。才才不知怎么就哭起来,说是想起了小时老人受的凄惶,现在地分了,他就要舍一身力气,孝敬老人呀。小月一直没有言语,思想里老想着放烟灯的事,只苦于找不到脱身的机会。看见才才哭起来,倒觉得才才真个没出息,在亲生老人面前,用得着这么像对老师作检讨一样的举动吗?院外几个孩子锐声地叫着小月,说是河岸立了好多人,要过来的,要过去的,喊叫渡船哩。小月就站起来要走,爹只好叮咛说:“快去快回来!”一到街道上,家家老少都在门前桌旁坐了,指着月亮说长论短,这一桌和那一桌,互相敬着酒,孩子们却满街乱跑,大呼小叫。小月向每一个桌子问好,每一个桌子,都有人站起来让她尝尝点心。刚刚走到弯柳下的界碑石边,门门从树后闪出来,手里拿着烟灯说:“你们家开什么会了,那么严肃?”“你怎么没有去放?”“我等着你呀!等得急了.才让这些孩子骗你出来的。”“我知道是你的鬼把戏!”孩子们围着他们,嚷着要看放烟灯,听了他俩说话,一个说:“哟,哟,你两个好!你两个好!”门门一巴掌打在那小光头上,骂道:“好你娘个脚!谁要喊,谁就滚回去!”几个孩子又讨好地叫道:“你两个不好!你两个不好!”门门更生气了,骂道:“去你娘的,臭嘴喊些什么?!”小月只咯咯地笑着,要门门把烟灯拿到河滩去放。孩子们便蜂一般拥着他们去了。河滩里,月光像泻了一层水银,清幽幽地醉心。门门让孩子们清理出一块平整地,就叫小月帮着,将烟灯点着。小月这才看清原来烟灯像个纸糊的瓮,里边有一根铁丝,下端系着一叠火纸剪成的圆块,蘸了煤油,放了松香。点着那火纸,烟雾和热量“唿”地就鼓圆了纸瓮。这时,用手严严地捂了烟灯下沿,叫声“一二!”几双手一齐托起烟灯,猛地向空中一送,那烟灯就悠悠乎乎腾上空中去,越腾越高。沙滩上就是一片雀跃。“这能呆多长时间呢?”小月问。“那火纸不烧尽,它就会一直浮着的。”“真有趣。”正伸着脖子看着烟灯,忽地刮起了轻风,门门叫声“糟了!”就见烟灯顺风向大崖方向飘去了。门门和小月就在沙滩上跑起来。孩子们也一起要去追,门门唬住了,只许他们静静坐在这儿看着,一个也不许乱跑。孩子们只好坐下来。门门和小月从水边往前跑,小月叫道:“门门,水里也有个烟灯哩!”门门低头一看,果然水里有一个大圆满月,也有一个红红的烟灯。“还有两个人哩!”“哪里?”“你往水里看。”小月一看,看到的却是自己,就一石头丢过去,落在门门面前的水里,溅了他一身的水。两人就一直头看着天空跑着。天上是月辉弥漫的云的空白,地上是月辉银镀的沙的空白,他们在追着红红的散发着热光和黑烟的烟灯奔跑着。烟灯飘到大崖前,河湾正好在这里拐了个弯,过山风忽地又顶过来,烟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变了方向,又极快地向大崖这边的山坡上飘去了。两个人赶忙往坡上爬,脚下的松动的石块不断地滚落到河里,发着“哗啦”“咕咚”的响声。“小月姐,你行吗?”“我当然行。”爬到山坡顶上,烟灯正好向他们头顶飘来。两个人就坐在一块大平面石头上,一边解了扣子敞着风凉快,一边盯着空中的烟灯。小月突然说:“门门,你这次出去真的赔了?”“赔了,把他娘的,那龙须草子没有扎紧,到了老鸦滩,排撞在礁石上,那草捆子就哗啦全散了,漂了一河,紧捞慢捞,一半就没有了。到荆紫关集上一卖,价又跌得厉害,卖了一半,一半只倒换了几十斤全国通用粮票。”小月说:“我那儿有三十斤通用粮票,明日我给你吧!”“我哪能要你的?你别看我这次赔了,要是赚上了一下子就又是几十元哩!”“你常出门,给你就给你,我又不是耍嘴;你以为我是在巴结你吗?”“小月姐,我怎么是那种人?”“我爹刚才的话,你不要放心上去,他偏爱教训个人。你不知道,你一走,他就又说了一堆前朝五代的老话。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要不,也去风风火火干一场事哩!”“女的怎么不能干呢?依我看,女的要能行了就比男的强得多.要不能行了,就比男子又差得远,女的是容易走两个极端的。”“这倒有意思。那你说我呢,我是哪个极端?”“你比我强。”“没出息,你只会讨好儿!”“小月姐,我盼不得叫你一块去干事哩,但我不敢。”“害怕我爹和才才?”“就你爹说的,我是担风险的人。或许事就干成了,或许又干不成。那岂不是害了别人?”小月却说:“干成干不成,你总是干哩嘛,单在那二、三亩地里挖抓,能成龙变凤?我倒不在乎担什么风险,只要政策允许,能成多大的精就成多大的精,啥事不能干,啥事不是人干的?!哎,门门,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老实给我说……”“什么事?”“听说你一直在偷税漏税?”“这谁说的?”“老秦叔说的。前天税务局人来收他的税,他和人家争吵,说他干些小幺零碎的生意,税就收得这么多,门门尽干大宗买卖,为什么任事儿没有?”“他满口喷粪!我哪一次不是主动缴税的?我有收据!明日我就让他看看,看他臭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来!”“这就好了,你明日在街面上和他把这事抖明,让村里人都知道知道。你知道吗,你名声不好哩。”“这我知道。”“你千万不要有个什么过错,别让人抓了你的把柄。”“嗯。”这当儿,那烟灯里的火纸快要烧尽了,慢慢往下落,往下落。小月从石板上跳起来,举着双手,“呀!呀!”兴奋得直叫。但是,又是一股风旋来,烟灯撞在了一棵柿树上,“哗”地腾起一团火光,烧着了。两个人站在那里,再没有喊出声来,举着的手软软垂下来。“这一股风真坏!”“这是恶风!”“妖风!”两人想着词儿骂着,就坐在山坡上。小月感到十分累,心里气堵得难受。“烧了罢了,咱有的是手艺,明日再做一个吧。”门门说,“也好,等于咱赏月来了,那月亮真好!”“真好。”小月说。门门回过头来,看着小月,月光下小月显得更是妩媚。“小月姐,你真好看……”“什么?”小月似乎没有听清。“你穿上这尼龙衣真好看。”“是不是要我再感激你?”“我真要感激你哩!”“感激我?”“我真担心你今晚不会来了。”“我说要来就要来的。”小月说着,就动脚往山下走,一时又想起了她家的±院子里,还坐着爹和她未来的婆婆和丈夫。她走出一丈多远了,回头看见门门还呆在那里,叫道:“回吧。”两个人走回渡口,孩子们还都坐在沙滩上。她打发门门领着孩子们先回村里去,独个儿看起月亮来,心里乱糟糟的。 十门门看见小月的情绪突然变化,心里好大的疑惑。他检点着自己: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思来想去.却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在这以后,他们又一块呆过几次,每每情绪正高涨,但只要一看见才才,或者话题一提到才才.小月就黯然了。聪明的门门终于晓得了其中的窍隙,他暗自高兴着自己在小月心目中的位置和价值。这天,他又遇见了才才,他问起小月,才才回答说是病了,他大吃了一惊,忙问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才才说,“这些天来,她一直神色不好,昨日一早,就睡下没起来,饭也不吃,请医生也不让请,眼圈都黑青了。”才才说着,眼泪都流了出来。“门门,你去看看她吧,你会说些故事,你多劝劝她,让她要吃饭啊!”门门先看着才才的时候,眼里就射出一种忌妒和蔑视的光芒,听了才才一番话,心里却万分同情起他来了。他答应一定去劝劝,但已经到了小月家的门外,他却悄悄走开了。此时此刻,他深深感到了自己对不起才才,更对不起小月,自己的那种得意,原来竟使小月陷入了痛苦。夜里,躺在床上吸了一包烟,还是睡不着,就将收音机又开到了最大的音量,而不知不觉睡着了,致使收音机整整响了一夜,天明时就烧坏了。小月又躺了一天,才才和他娘三晌又看望了几次,王和尚更是唉声叹气。当才才得知门门没有来过,当着小月的面责骂门门没有良心,说话不算话,小月却突然和才才吵起来:“你让人家来劝什么?门门是我未婚夫吗?”“我也是为了你好。”才才说。“为我好?这就是你才才为我的好吗?”“我劝你不听嘛。”“你那么好的本事,我还不听你的?门门为什么不来?他不来,你为什么不去打他,揍他,让他知道你是才才?!”“小月,你说的什么呀?我平白无故去打人家?要不是隔壁毛家占咱地界,我一生动过谁一指头?”才才哭丧着脸对小月说,小月越发伤心了,抓过枕头向才才打去,自己便呜呜哭得没死没活了。谁也劝说不下,小月只是个哭,哭声使两家人心乱糟糟的。才才娘更是害怕,坐在院中的捶布石上补衣服,几次针捏不住,掉在地上。王和尚发起脾气,骂着“谁骂你了,谁打你了,你哭的是哪路道数?!”才才娘忙拉住,他只好钻进牛棚去,对着瘦骨嶙嶙的病牛,千声万声地咳嗽,身子就缩个团儿,咳不出那一口痰来。才才去关了院门,堵住了街坊四邻来看动静的孩子,木呆呆地站在院里,抱着头倒在一堆柴草窝里,眼泪从脸上滚下来了。但是,好像神鬼作祟似的,小月哭过之后,到了下午,她却从床上起来了。再过一夜,她没有吃药,也没有打针,在自己小房里洗脸,梳头,走路虽然脚步儿不稳,却无论如何看不出有什么病了。这突然的转变,两家人十分纳闷,又不敢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才才娘便回到她家去,半夜偷偷在院里烧了几张黄表。过了五天,门门来过一次。以后总是隔好多天了才来,一来就总是先和王和尚,或者才才说话。显得极有人情世故。王和尚和才才也正眼看得起他来,说天说地.说庄稼,说米面。小月看着他们在说着话,她立即看出门门这一切都是为着应付,似乎要在完成一件什么任务,心里也便不觉地惊叹门门的善良。“他是在消除因他而引起的这个家庭痛苦?!”她就也内疚起自己对不起他了,便拿温柔的眼光看他。才才也有些奇怪,将门门的事说给他娘,他娘忙问:“门门一直对小月好吗?”“这是小月说的。”“人是捉摸不透的肉疙瘩啊,这些天里,怎么什么都乱得一塌糊涂,小月也不像以前的小月,门门也不像以前的门门。小月无缘无故哭那一场,我心里就纳闷,门门又是这样,我心里怎么就有些慌慌的?咱不可一日有害人之心,也不可一日没有防人之意,这门门长得比你好,又有钱,嘴上又能帮衬,你要给小月说说,不敢上了这种人的当呢。”自此,才才也真的长了一个心眼,每每等门门走了,他就要说些不三不四不恭敬的话。小月指责过他的不应该。才才说:“我对他好,你嫌我对他好了;我不理他,你又嫌我不理他了,你这是怎么个心思?”小月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到了这月月底,县上分配给了公社六台电磨机指示,公社又分配给这山窝两台。小街面上的人都想买下,但有的一时拿不出钱来,有的有钱,却没人会管理,结果一台就转让给荆紫关那边的河南人了。小月鼓动爹买下另一台,爹嫌忙不过来,反倒要赔了本;小月就又动员才才,才才又说没钱,也是拿不定主意。小月就主张和门门合买,门门当下同意了,提出钱由他掏,具体由才才经营,所得盈利,二一分作五。才才扭不过小月,勉强通过。不几天里,电磨子就安装开张了。不到一月,门门果然撒手不管,而一些熟人来磨粉,才才碍着面子不好收钱,又缠住了身子,顾不得去地里干活,月底盘账,仅仅收入了十元钱。王和尚一肚子不满,说这样下去,无利有害,若机子再出个事故,就将老本全贴上了。才才便不想再与门门使用。门门倒埋怨才才不会找赚钱的门路,坐等着村里人来磨粮食,那能磨了多少?又都碍了脸面不收钱,当然要赔本了。他自个跑到荆紫关去,和粮站挂上了钩,定了合同:每月承包加工五千斤小麦,一千斤包谷。先磨了一个月,果然收入不错,但才才累得不行。门门就提出招雇一个帮手,每月付人家四十元钱。才才却吐舌头了:“我的天,咱这是要雇长工了吗?”门门说:“按劳取酬,咱那儿是剥削他了?这是国家政策允许的,你怕什么呀?我到丹江口市郊区去,人家有买了拖拉机的,司机全是雇的呢。”才才说:“丹江口市是丹江口市,咱这儿是咱这儿呀,咱心可不敢想得太大了。”“咱这怎么啦?咱这儿不是中国啦?”才才拿不定主意,把这事说给了王和尚。王和尚当时也吓了一跳:“吓!这门门敢情是狼托生的?怎么敢想到这一步去?!他是在外面跑得心大了,我的天,看老牛屙尿,把小牛尻子挣扯了!这么下去,人心没个底,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甭说政策允许不允许,就在咱这地方,财都叫你发了,村里人不把你咬着吃了,也把你孤立起来活个独人。不该咱吃的咱不要吃,不该咱喝的咱不要喝,咱堂堂正正的人,可不敢坏了名声!我当初就不同意这事,门门是咱能靠住的人吗?他执意要这样,让他干去,咱一步一个脚印子要踏稳实。咳咳,这门门不得了,他小子是没吃过亏呢!”才才听了王和尚的话,越发胆怯了,便打乱了门门的计划:不但坚决不雇用帮工,而且将粮站的合同缩减到一半。谁知道这样一来,粮站竞辞退了全部的合同,和荆紫关上另一家有电磨机的河南人挂了钩。门门四处活动,提着烟酒,又摆了几桌饭菜,重新去交涉、订合同,结果花销了四五十元,仍毫无效果,一气之下,他和才才红着脸大吵了一顿。合作不成了,小月气得哭了一场,去给门门说好话,门门说:“算了,我和才才合不来呢。”“叫你们合作,就是想让你承携他哩嘛!”门门说:“小月姐,我哪儿敢要承携他哩?挣钱多少,我倒无所谓,可他老防着我,总害怕我把他引坏了,我何必让人家受这种折磨呢?我门门也不是见崖就跳的人,我是胡来吗?这么大个村子,为什么只有我门门一个人订了《人民日报》,我就害怕我走错路,可我哪一点犯了政策了,我竞让人这么猜疑我?!”门门说着,眼里竟有了泪水。小月再不劝说门门了,倒凶狠狠地说:“门门,就照你的主意来,散伙好了!有箍盆子箍碗的,没有箍人的,才才不听我的,我也算把心尽到了。你自个去闯荡你的吧!”结果,电磨机就转卖给了老秦。老秦并未安装,却转手出卖给了外公社一个人,从中净落了六十元钱。门门和才才也各自怨恨,裂痕越发加大,从此更没有了共同语言。这时期,汇居在这条石板铺成的小街面上的三省社员,以各自大队的名义出面,联合召开了几次会议,针对夏季受早的教训,决定要联合修复山窝后的水渠和渡槽。因为地分到户,便要求各家一起筹款,一起出劳力。才才和王和尚就作为第一批劳力到十里外的工地上去了。小月留在家里,整日在渡口上忙活,吃饭的时候才回去胡乱地凑合。那头病牛,苦得才才娘一天几次过来添料饮水,拌草垫圈。这一天,雨下得很大,小月收了船,在家里歪到炕上看书。门门来了。坐在炕沿上对她说;“小月姐,有件事我想请你出主意哩。”小月倒笑了,说:“请我出主意?你真会说话!”门门说:“真的,小月姐,我心里可乱成一团糟了。我本来不想来找你……”“我是老虎呣,你还吓得敢找我?”“这叫我怎么说呢?我真恨不得变成一只喜鹊,也住在那梧桐树上,天天能看着你,可……”“怕才才?”“我不怕他,我怕你。”“怕我,我啥时恶过你了?”“我怕你再得病……”小月顿时心“咚咚”跳起来。“贫嘴!”她说过这么一句,却低了头,连气儿都出得细了。“门门,到底是什么事呢?”“是这样的,老秦叔昨日对我说,他有一个外甥女,蛮不错的,要给我介绍。你说怎么办呢?”小月似乎吃了一惊。在这一刻钟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门门会有一天要订婚的!她看着门门,闭合了眼睛,心里想:是的,门门要订婚了,他真的要订婚了,在他面前,有多少姑娘在准备着抢走他了!今后,都有了家,更不能常在一起说话了。但她却很快冷静下来,看不出一点意外的表情,说:“这是你的事,你拿主意吧。”“我不大愿意。”“不愿意?”“我想我是不会爱她的。”“那你?……”“我……”两个人默默地看着,出现了难堪的冷场。窗外的雨下得更大,雨点打在院角的梧桐树上,响着烦嚣而又单调的噪音。“门门,”小月说话了,“这是你的事,你决定哩。”门门痛苦地站起来,说:“你还有什么话吗?”“没有了,还是那句话:你拿主意。”门门走到了门口,说:“我走啦!”“走啦!”门门从屋檐下钻进了雨际,头上、身上立即湿淋淋的了。院子里的水潭上,出现着无数的水泡。凸了,破了,再凸了,再破了,一层神秘莫测的变化。雨越下越大。第三天,小月得到了消息:门门要和那个秦家的外甥女相亲了。小月正吃着饭,筷子突然停住了,冲进屋里,一腔的怒火,看见什么也不顺眼;病牛在牛棚里叫着,叫得是那么难听,她走过去,拿拌料棍对着牛头狠狠搕打,骂道:“让你叫!让你叫!”她饭没吃完,就恹恹地来到渡口,闷坐在小船。这当儿,老秦叔在河对岸喊船,等船撑过去,老秦叔身后还站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她当下心里就“别别”地跳:“这一定是老秦叔的外甥女了,她真的就来了呢!”老秦叔一步跳上船来,那姑娘却试了几次,没有敢跳。老秦叔便使劲把船往岸头靠,叫着:“不要怕,用力跳!”那姑娘越发窘得一脸通红。末了,还是小月把竹篙伸过去让那姑娘抓了,连拉带扯地接到船上。一上船,那姑娘悄没声儿地笑笑,就坐在船舱里一动不动了。她长着一副瓜子脸,白皮嫩肉的。一双水色大眼,笑的时候,那细细的眉毛就飞扬开来;一笑过,眼皮低下去,双眼皮的皱折就显得特别宽。上身穿着一件粉红衫子。下身是一条深黑色裤子,鞋光袜净,那领口、那袖口都紧紧地扣了扣了,包裹得不露出一点肉来,身后垂一根长蛇似的辫子。老秦叔一脸得意,站在船头解开衣服敞风,对小月说:“小月,你还不认识我这外甥女吧!娟儿,这就是小月,一个村的。”小月“嗯”了一声,见那女子又是一笑。“小月,我这外甥女好吗?”小月点着头,将竹篙“咚”地一声插在船尾下的水里,船忽地冲出了一截。小月撑上一篙,又忍不住拿眼儿去看那姑娘,不想两人目光就相碰了,小月没有动,那姑娘却忙低了脸儿。小月在心里说:真是个好女子!人材儿,脾性儿,好像都是哪本书上描写过的。她今日果真就去门门家相亲吗?等船撑到岸,老秦叔和那姑娘走了,她又呆呆地瞧了好一会儿那姑娘的背影。中午,小月回到家里,特意穿上门门送的那件白尼龙高领衫,又重新梳了头,想:“去门门家,看看门门怎么相亲的!”但心里又想:“那姑娘回去,门门一定是要送的,他们少不了还要再坐我的船呢。”果然,吃过中午饭,门门送那姑娘去过河,小月为他们撑船。门门并不和那姑娘坐在一起,一个在船尾,一个在船头。那姑娘几次想说些什么,都没有张口,只是假装着看起河水出神。门门呆呆地看一会儿那姑娘,又呆呆地看一会儿小月,注意到小月换了那件高领衫。小月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了,想寻着趣话儿逗逗,一时又寻不出个词儿。船载着三个尴尬人儿,泊泊地向前移动。船到了彼岸,那姑娘跳下去,向门门告别,门门回应着,又默默地回到船上,让小月渡回村。谁也没有想到,门门竟没看中那姑娘。老秦不可思议,就把门门臭骂了一通,问:“人家是走没走相,还是坐没坐相?是鼻子没长到地方,还是眼睛斜了小了?”“长的确实好。”“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一下?”“配不上。”“她配不上你呀?”“我说的是互相配不上。她要像小月就好了。”“说这话就该罚你一辈子打光棍!吃了五谷想六味,这山看着那山高!哼,你小子没吃过没老婆的苦头呢,等到时候了,揭起尾巴是个母的,你都想要哩!”门门并没有生气,笑吟吟地,倒给老秦鞠了个躬。第二天一早,他竞背了粮袋和铺盖到抽水站工地去了。十一门门到抽水站工地后,是和王和尚住在一个邻近的农民家里的,因为才才干什么都踏实认真,他夜里就睡在工地上的油毛毡棚里看管一切工具。吃饭是所有人在一个大灶,各人交粮发票,按票付饭。门门干过十天,所带的粮就完了,告假回家取粮时,王和尚也让门门顺便到他家去也捎些包谷籼子来。门门赶回来,正是中午,对小月一说,小月着急了。“哎呀,家里的籼子正好吃完了,牛还病着,我一个人怎么推得了石磨?”门门说:“正好我下午也要去磨粮,咱一块到荆紫关那家电磨坊去。”两人吃罢饭,小月撑了两趟船,就在东岸系了缆绳,背着粮食去加工。磨坊的主人是认识门门的,知道门门懂机器,就走开了。磨坊是一座很简陋的草房子,墙头上,屋梁上,落着厚厚的一层白粉。一扇小小的门一关,呜呜呜的机器声,使他们听不见外边的任何响动,外边也听不到里边的声音。门门负责上下加料,小月在一边筛。因为相互说话要提高声音,很是费力,也就一句话也没有讲。磨完了门门的麦子,又换了机子磨碎了小月的包谷。主人还没有来,他们就关了机子,蹲在磨坊的木墩上说些话儿。“门门,工地上累吗?”“累得很。”“你是跑惯了的人,在那儿吃得消?”“我故意找最累的活干哩,出力的时候,不可能想别的事情,夜里睡下了,一挨上枕头就瞌睡了。”“噢,你倒真有福。我还以为你整天在那儿骂我哩。”“小月姐,今日没人,我就给你说了,在工地上,一挨上枕头睡是睡着了,可夜里老做着梦,我害怕梦里叫喊些什么,被你爹听见,每早起来都要看你爹的脸。”“这么玄乎?做什么梦了?”“我在梦里真个恨过你,和你打架,用牙咬你,将你咬得血长流,我又吓得大哭。”小月低了眉眼,看着从门口跳进来的一群麻雀,在那里觅食,她抓了一把籼子撒过去,麻雀却哄地一飞而去了。“小月姐,”门门又说了,“咱一块长这么大,你评评我门门,我是个坏人吗?”“是个坏人。”“坏人?!”“是个好坏人。”小月说罢,自己倒噗地笑了。门门也陪了笑脸。“我是个好人,也是个坏人。我命太苦,我爱着你,甚至想过:只要你叫我去杀人,我真可以去杀人的。但我却只能给才才陪笑脸,因为他是你所爱的人。老秦叔给我找的那个姑娘,是我先答应人家的,让人家到我家来的,她长得很美,性子也温柔,但我不喜欢这种美。我把你俩作了比较,我无论如何不能要她了。我对不住那女子,也对不住老秦叔,村里人都在骂我,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是没有好日子过哩。”小月一直听门门说着,心里沉沉地难受,她说:“门门,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那天穿着你送的高领衫去摆渡。听说你和那女子的事吹了,我深感到了我的罪恶,要去给你赔情,你却走了。十多天里,说老实话,我倒夜夜睡不稳,鸡啼时坐起来,眼睁睁守到天亮。”门门坐在那里,眼泪唰地流下来,落在面前的面筐里,溅出了几股面尘儿。小月把手巾递给他擦泪,门门将手巾和一只细软软的白手一块接住了,使劲地握了一下。小月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并没有说话,站起身,端了粮食袋子走出了磨坊。门门跟着也扛了粮袋,随在小月的后边,去向主人说了一声,就走向河里,渡了河,进了村,到了小月家的门口,一直无话。“你几时到工地去?”小月开着门上的锁,开了好久,开开了,说。“明日一早。”“夜里我将籼子装好,明日走时你来取吧。”“嗯。”“进屋坐会儿吧。”“不啦。”“坐会儿吧。”门门迟迟疑疑地走进了院子。才才娘已经来喂过牛了,牛拴在梧桐树下,瘦得越发肋骨历历可数。小月让门门在屋里坐了,两人又说了一通话,小月开始有了笑脸。小月的笑脸是感染人的,门门也活泛了起来。阳光从台阶上洒下后,慢慢移到了门道外,屋子里暗起来了。门门站起来要走,小月一定要搭梯子到牛棚顶上去取几个软柿子让门门拿去吃。在这村里,只有小月家有一棵“社柳黄”柿子,柿子个儿不大,特别香甜,每年王和尚都架在牛棚顶上的包谷秆里,一直可保存到来年的春上。门门见小月一片诚意,自己便上去捏了几个顶软的吃了。从梯子往下跳的时候,梯子上的一颗钉子嗤啦将右肩的衫子拉开了一个三角口。“毛手毛脚!”小月骂了一句,就要门门脱下缝缝。门门不好意思脱了衫子露着光膀子,小月就让他站着,拿针近去随身缝。缝了两针,小月弯腰从地上捡了个麦草秸,要门门叼在嘴唇上。门门不叼。“叼上!站着缝衣服,不叼个草秸儿,将来娶下媳妇是个母老虎哩!”“母老虎好,那就管住我了。”“不嫌羞!”“小月姐!”“嗯。”“你就是个老虎哩!”小月用针扎了他一下。门门“哎呀”一声,一趔趄,线也断了。小月连忙看是不是扎的过火了,门门却突然在小月的嘴上亲了一口,慌乱地跳出门,扛了粮袋一溜烟地跑掉了。小月冷丁地呆在那里,明白了怎么回事时,心“噗噗咚咚”地跳得更厉害了。她低声骂了一声门门,但不敢出大声,心里叫道:这坏门门,这坏门门!走回屋里来,嘴唇上总觉得热辣辣的,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用手摸摸,竟摸下那根麦草秸来。这天夜里,才才也回来了。前几天落过一场雨,他瞧见那里的地里,麦已经出苗了,就一心惦念着自己的那三、四亩地苗是不是出齐了?苗出得匀吗?会不会发了黄?更担心的是毛家是否又再占了那地界犁沟?这么胡思乱想,就连给王和尚也没有打招呼,偷偷跑回来了。连夜赶到地里,见麦苗出得很好,地界依然未动,心里便踏实,一早起来又挑了尿桶,担了尿水泼起麦来。小月早晨将捎给爹的籼子交给了门门,刚刚送他走了,返回小街口,正好遇见了才才。“你送谁去了?”才才问。“门门。他回来取粮的,给我爹也捎了籼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日夜里。”“办什么事吗?”“回来看看麦苗,我泼了一层尿水。”“我怎么没听门门说你要回来?”“我偷着回来的。”小月就一肚子气。两人到了才才家,小月就又对才才娘叙说才才不应该偷偷回来:谁家没个地?这么一走,别人会是什么看法?才才答应中午就回工地去。到了中午,小月一个人在船上呆着,才才又跑来了。“你怎么还在家里?”“我有话想跟你谈谈。”才才从来还没有对小月说过这样的话,心里气也消了许多,就说:“你还知道有话跟我说?什么事,你说吧。”“我娘叫你哩!“又是你娘!我不听,你走吧!”才才噎得说不成了,冷了好长时间,说:“小月,这话我老早想提醒你,但又不敢,这次到工地,我听了好多风言风语……”“说我的坏话吗?”“不是说你,说的是门门,都议论门门不要了老秦叔的外甥女,是叫你看花了眼。”“还说什么了?”“都说让你不要理他。”“街坊四邻的,我做什么高官了,不理人家?”“都说你心软,你对他太好了。”小月吃了一惊,她想起了昨天傍晚的事,耳朵下点起了两块红,但随即就故作镇静地笑了。“才才,我给你说,我就是对他好。”她定定地看着才才,看看才才的反应,她希望他脸色变红,变白,勃然大怒,痛骂她一顿,压住她在船上打一顿。但是,才才却说:“我跟你说的是正经话,你却当儿戏耍笑哩。”小月做好了一切突变的准备,要等他发怒逼问起来后,向他坦白自己的过错。但才才只是如此而已,他为了一条犁沟可以与人打架,但为了爱情却不能。这使她一下子心身垮下来,趴在了船帮上。“才才,要是别人欺负我,你会怎样?”“别人是不敢的。”“要是敢呢?”“你也不会怎样的。”“我要怎样了呢?”“我不愿意听这种耍话。”“窝囊废!”小月突然骂了一句。才才又站了起来,跳下船要帮着系绳,一边问牛怎么样子,叮咛草要铡碎,土要常垫,小月却撑着船汩汩地到河心去了。十二牛病得越来越重了,几乎已不能再吃再喝。才才娘也发了急,将老秦请来医治,老秦查看了厚厚一本药书,突然叫道:“小月呀,活该你们家要发财了呢!”小月阴了脸说:“别人都愁死了,老秦叔还说笑话!”老秦说:“这妮子,叔什么时候和你们做晚辈的耍笑了?这牛肚里是有了牛黄呢。”“牛黄?”“一两牛黄是二百四十元哩,看牛的样子,这牛黄是不会小的,价钱会值这两头牛的本身哩,这还不是喜吗?”小月赶忙给爹捎书带信,让他回来。王和尚一到家,听小月喜眉笑脸地说了牛黄的事,老汉却“呜”地抱着头哭了。小月吓了一跳,忙说:“老秦叔说,这是好事,让咱早早将牛杀了,牛黄、牛肉就可以卖好多钱哩。”王和尚骂道:“他姓秦的是见钱没命的人,我王和尚就那么想发牛的财吗?这牛跟了咱两年,我珍贵得当一口人看待,谁能想到它就有了牛黄?牛黄是牛得了结石病,唉唉,我精心喂养它,却使它得了这病,我还忍心就宰了它吗?”瞧爹悲伤的样子,小月也感动了,也奇怪世上的事偏这么矛盾:你往往真心要成事,事偏偏成不了。爹日日夜夜牵挂着牛,牛却就在他手里瘦得皮包骨头,又要早早死去!王和尚坚决不宰牛,将牛拉到十里外的公社兽医站去求医,牛医怨怪为什么不早早给牛看,王和尚流着老泪大骂老秦不懂装懂,耽误了牛的性命。结果,第五天夜里,牛就忽然倒在地上死了。牛一死,王和尚放声哭了整整一夜一天,坐在牛的身边拉不起来。才才闻讯赶回来,好说好劝了王和尚,就和村里人将牛抬出去剥了。牛黄果真不少,共是一两六钱。牛肉却很少,仅仅割了六十斤正肉。王和尚流着泪将牛皮钉在山墙上,却不允许家里人吃一口牛肉。他不停地捶胸顿足:是我害了这牛,是我害了这牛!才才和小月把牛肉拿到荆紫关街上卖了,卖到最后十斤,买主正好是他们早年的陆老师,陆老师听说了他们定婚的事.很是说了一番吉庆话,硬拉他们到学校去坐坐。在陆老师的房里,两个人都觉得很热,就都脱了外衣,小月穿着那件高领白色尼龙衣,显得亭亭玉立。陆老师说:“小月出脱得越发俊样了!这件尼龙衫活该造下是你穿的,这就是门门在丹江口市给你买下的那件吧?”小月一直在笑着,忽地红了脸,口里讷讷起来;才才目瞪口呆,说了一声:“门门买的?”陆老师并未看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只管说:“门门买的时候,我还怨门门买得太时髦了,怕你不会穿呢,没想穿起来这么好,真是人是衣服马是鞍,外人见了,还真不能相信你是本地人哩!”小月恨陆老师说得太多了,太多了!她不敢看才才的黑脸,忙岔开陆老师的话,说了几句学校里的事,就匆匆向老师告别了。一到船上,才才就说:“小月,陆老师说的都是真的吗?”小月说:“真的。”“那你为什么哄我,说是你买的。”“为什么要给你说呢?”小月一转身,拿着篙去了船头,使尽力气地插入水中,竹篙、身子在木船上组合成斜斜的几乎与木船要平行的三十度夹角。话一句不说,气一口不出,船汩汩地往前疾行。身子慢慢地直立起来,竹篙还是插在原地,开始直立,又开始向后,夹角九十度,六十度,三十度,木船似乎要走了,人和竹篙要掉在水里了;猛地一收,又跳到船头,再插篙,再组合斜斜的几乎与木船平行的夹角,反复不已,雕塑着力的系列的形象。“为什么要给你说呢?”她的口气很硬,显示着一种不容置问的神气,但她的心里却是这么慌呀!她是在年轻男人的目光中度着青春的最佳时期,她自信地主宰着才才、门门,还有许许多多年轻男人的精神的,但这次说过这一句,就没有勇气和力量去看才才的眼睛了。“我是你的未婚丈夫!”才才只要说出这一句话,她的防御之线就会立即全然崩溃了。她害怕才才会这样向她进攻.同时又一次希冀着才才能这样向她进攻,一下子逼出她一副强硬气势后边的虚弱、羞耻、后悔的女儿的心来。但是才才站在那里,浑身抖着,回答不上她的那句以攻为守的话,而只是冲着不在跟前的门门叫道:“他为什么要给你衣服?门门,流氓,流氓!你这不要脸的流氓坯子!”看来,才才到底不敢向她失色变脸。她直起腰来,将竹篙“哗”地横丢在木船上,说:“你不要这样骂他,一件衣服够得上是流氓吗?要错应该是我的错,骂人家起什么作用?”“我就骂了!流氓!流氓!”小月坐在船尾冷冷地笑了。才才又骂了一声,抬头看河岸上,有三个人远远在沙滩上走过,他立即禁却了口舌。木船失去了撑划,停在中流,很快斜了身子往下漂去。那拉紧在河面上的铁索,就成了一个弓形,船被牵制了,像是一条勾了钩而挣扎的鱼。他气愤地问道;“他给了你衣服,你给了他什么?”“给个没有。”“没有?”才才说,“我盼着是没有,可他这个流氓,能白自给你衣服吗?”“你这是在审训我吗?我告诉你,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小月还不至于就能做出什么事来。他对我好,这我也是向你说过的,我没有理由拒绝人家对我的好。”“你再说,你往下说啊……”“完了。”才才阴沉着一张痛苦的脸,摇头了。“小月,我这阵心里乱极了,我真盼望门门是外地的一个流氓,是一个过路的无恶不作的流氓,可他偏偏就在咱村,偏偏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小月心里还没有背叛你。”“那你听我的,你不要理他,永远不要理他。”“你要把我什么都管住吗?我问你,你听我的话了吗?你哪一次倒是听了我的话?!你想过没有,门门为什么要给我送衣服,我为什么就接了人家的衣服?你现在这么发凶,你是给谁发凶?给谁,嗯?”小月说着,长久压在心里的怨恨一下子又泛了上来,恢复了以往那种统治者的地位。才才抱着脑袋,“哎”地叫了一声,就趴在船舱里,呜呜地哭起来了。小月静静地看着,心里一时却充满了一种鄙夷的感情,后悔刚才跟他说了那么多心底话。站起来,极快地将船撑到岸边,系了缆绳,说:“哼,多有本事!你在这儿哭吧,打吧,多伟大的男子汉!”拂袖而走了。天已经黑了,月亮从山峁上爬出来,并不亮,却红得像害了伤风的病人脸。才才娘将晚饭做好,满满在大海碗里盛了,已经在锅台上放凉了,才才还没有回来。她又去喂猪,唠唠叨叨一边拌食一边跟猪说着话,耳朵却逮着院外的脚步声,不知怎么,心里觉得慌慌的。当小月到家的时候,王和尚已经吃罢了饭,叫小月快去吃,小月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进了她的小房里。他也懒得再叫,抄着手出门走了。牛一死,使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想出门,可睡在土炕上眼睛却合不上,牛的影子老在眼前晃动。天黑些了,到村外没人的地方去转转吧,可不知不觉就转到老毛家的牛栏边去了。那几头大象一般的高大的黄牛还拴在土场上,或立或卧,他就忍不住蹴近去,抓一把草喂着,牛嚼草的声音是多么中听的音乐啊!粗大的鼻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已经湿润了他的胳膊,那牛舌头舔在手心,一种舒坦得极度的酥痒就一直到了他的心上。突然间,老泪“叭叭”地落下来。一直到老毛的媳妇大声开门,叫嚷要牵牛进栏了,他才赶忙猫了身,从那边矮墙头下溜走了。他趿着鞋,扑沓扑沓走到才才的院门口,才才娘丢了魂似的,正倚着门扇向外瞧着。她赶忙招呼亲家进去,口里说着去倒茶,但拿出了茶碗,却忘了提水壶,水倒下了,才又发觉还没有放茶叶。“你怎么啦?”王和尚说。“他伯,才才怎么还没有回来,我怎么心里慌慌的?”“小月早回去了,他一定又去地里了,这才才,一到地里也就丢了魂了。”正说着,才才却回来了,谁也没有理会,一声不吭就钻到炕上去。两个老人一脸的疑惑,才才娘跟进去用手摸摸他的额头,以为是病了,却摸出一手的泪水,便抱住儿子问怎么啦?才才“哇”地哭了。王和尚也跑进来,越是逼问,才才越是哭得伤心,王和尚就火了:“你哭什么呀?你没长嘴吗?你还要我们给你下跪吗?!”才才将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才才娘靠在界壁墙就不动了。王和尚打了个趔趄,脸上像是有人搧了一巴掌一样火辣辣的烧着疼。他开门走掉了,走到院里,撞在桃树上,鞋掉了,提起来,踉踉跄跄往回跑。才才和他娘出来喊他,他像聋了一般。小月的小房里亮着灯。门已经关了,王和尚喊了三声,没有回应,一脚便把小房门踹开了,指着脱了外套正呆坐在炕沿的小月破口大骂:“你个贼东西干出这么好的事啊!你叫我这老脸往哪里放呀?家里这么不安宁,原来是你这没皮没脸的带了邪气!你那么想穿衣服,你是没有吗?你把先人就这么个亏啊!”小月看着爹,没有言语。“你给我说!你给我说你干了些什么丑事!”小月从炕沿上溜下来,胸部一起一伏,说:“既然你全知道了,你问我干啥?说也说不清.你看怎么办?”“好你个不要脸的!”王和尚一把揪住了小月的尼龙衣高领,猛地一搡,小月踉跄着跌在后墙根上,尼龙衣撕烂了。才才和他娘赶了来,门口已经有人在听动静,忙“砰”地关了院门。才才娘就用头把王和尚羝出了小房门.小月“哇”地一声哭起早死的娘来了。屋里一起哭声,院门外的人就越涌越多,三三两两趴在墙头上往里看。王和尚心里一阵搅疼,抄了铣把又要扑进去打,才才一下子跪在岳丈的面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