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汗水——这是要人命的朋友——总是把人的腋下和裤子打湿。 他最喜欢玩扑克,还有下棋(尽管他棋艺不佳),还有音乐。 一个比他大一岁的队友——埃里克 范登伯格——教会了他拉手风琴。由于都对战争缺乏兴趣,两个人逐渐成为了朋友。他们都喜欢抽烟,不管刮风下雨都要卷烟来抽。他们宁愿掷骰子也不愿去碰子弹。他们的友谊是建立在赌博、抽烟和音乐之上的,当然,还有希望自己活下来的共同愿望。但是,不久之后,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残骸散落在一处绿草如茵的山丘上。他双眼圆睁,结婚戒指被偷走了。我从他的残骸上捡起他的灵魂,飘向远方。地平线那乳白的颜色像溢出来的新鲜牛奶,洒在尸体上面。第43节:第四章 监视者(2) 埃里克 范登伯格留下了些财产,包括一些私人物品和一部手风琴,琴上残留着他的指印。他的遗物都被送回家中,除了那件笨重的乐器。带着屈辱,这部手风琴被搁在营房里他的行军床上,留给了他的朋友,汉斯 休伯曼,此人恰好是战争结束后唯一的幸存者。 他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那天,他根本没有参战。 为此,他得谢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或者,更准确地说,得感谢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中士的牙刷。 那天早晨,他们开拔前不久,史蒂芬 舒雷德中士走进营房,让每个人立正站好。因为他富于幽默感,爱搞恶作剧,所以深受士兵欢迎,不过,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从不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冲锋,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有的时候,他喜欢趁部下们休息的时候,走进他们的房间,问他们这样的问题:“谁从帕辛来?”或是“谁的数学学得好?”或者是那个决定汉斯 休伯曼命运的问题,“谁的字写得漂亮?”自打他第一次这么问过之后,就再也没人愿意第一个来回答问题。那次,一个急于表现的叫菲利浦 舒勒克的愣头青骄傲地起身回答:“是,长官,我从帕辛来。”他立刻得到了一把牙刷,奉命刷洗便池。 你当然能够理解了,当中士问到谁的字写得好时,没人愿意挺身而出。他们以为又会接受一个全面的卫生检查,或去擦干净古怪中尉那双踩上屎的靴子。 “快点说,”中士捉弄起他们来,他的头发上抹了点油,显得油光水滑的,不过,头顶上却老有一小撮头发警惕地翘着。“你们这群废物里总该有人能把字写好吧?” 远处传来枪声。 枪声促使他们做出反应。 “听着,”舒雷德中士说,“这次与以前不同,要刷上整整一早上,说不定还要更长时间。”他忍不住笑了,“你们这帮家伙玩纸牌的时候,舒勒克却在洗茅坑,这回该轮到你们了。” 要活命还是要自尊。 他非常希望有一个部下能机灵点,能活下来。 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汉斯 休伯曼交换了一下眼神。如果这当口有人站出来,这代表着他将保全生命,但那是排里全部弟兄用余生为他换来的,这将让他生不如死,没人愿意当懦夫,不过,要是有人推荐另一个人的话…… 还是没人站到队伍前面,可是,一个声音飘了出来。那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但发力不小。“汉斯 休伯曼。”声音来自埃里克 范登伯格,显然,他认为今天不是朋友送死的日子。 中士在队伍前走了一圈。 “谁在说话?” 史蒂芬 舒雷德是一个杰出的步测者,一个说话、做事、打仗都急匆匆的小个子。他在两列士兵面前踱来踱去。汉斯目视前方,等待命令。也许是某个护士生病了,需要有人给手受到感染的伤员解开绷带再重新包扎好;也许是有一千封信需要有人舔舔信封,把信粘牢,再把这些装着死亡通知书的信寄回阵亡将士的家中。 就在这时,那声音又说话了,他的话越过所有人的头顶,让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休伯曼,”埃里克 范登伯格平静地说,“他的字写得整齐漂亮,长官,非常漂亮。” “问题解决了,”中士噘嘴一笑,“休伯曼,就是你了。” 这个瘦瘦的高个子走上前一步,问他的任务是什么。 中士叹了口气。“上尉要找个人替他写寄几十封信,他的手有风湿的毛病,就是关节炎。你去干吧。” 没有时间争辩。舒勒克还被派去洗厕所呢,另一个,那个被派去舔信封的菲勒根,差点没累死,他的舌头都被染成蓝色了。 “是,长官。”汉斯点点头,事情到此结束。他的字写得好坏姑且不论,但他运气确实不错。他竭尽全力写好每一封信的同时,其他人都上了战场。 无人生还。 这是汉斯 休伯曼第一次从我身边逃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 他就要第二次从我身边逃脱了,那是1943年,在艾森。 两次战争,两次逃脱。 一次是在他年轻时,一次是在他的中年。 很少有人能幸运地欺骗我两次。 那次大战中,他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部手风琴。 等他退伍后,查问到地址,来到埃里克 范登伯格在斯图加特的家里,范登伯格的妻子告诉他可以保存下那把琴。她的公寓里已经乱丢着好几把琴了,因为她曾教过手风琴。范登伯格留下的这部琴会勾起她的伤心往事,她不愿再看到它,其余的已经足以留做纪念了。 “是他教会我拉手风琴的。”汉斯告诉她,或许这能给她带来一丝安慰。 也许果真如此,伤心的女人问他能否给她演奏一曲。她默默地流着泪,听他笨拙地按着琴键拉完了一曲《蓝色的多瑙河》,这首曲子是她丈夫的最爱。第44节:第四章 监视者(3) “你知道吗,”汉斯对她解释道,“他救了我一命。”屋里的灯光微弱,气氛沉重。“他——如果您有什么需要的话……”他在桌上的一张纸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姓名和地址,“我是个油漆匠。如果您愿意,我会随时替您免费粉刷房子。”他明白这是笔毫无用处的补偿金,但他还是执意要提供。 女人把纸片拿走了。过了一会儿,一个小男孩走进屋来坐在她膝上。 “他叫马克斯。”女人说。可是孩子年纪太小,不好意思和陌生人讲话。他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头发很柔软,一双深邃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陌生人。汉斯在这样压抑的气氛中又拉了一首曲子。孩子瞅瞅拉手风琴的人,又瞅瞅一旁啜泣的母亲。这和从前不一样的音乐声使她两眼发酸,难以控制自己的悲哀。 汉斯离开了埃里克 范登伯格家。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对死去的埃里克 范登伯格和斯图加特渐渐远去的地平线说,“你从没说过你有个儿子。” 短暂的摇头叹息以后,汉斯回到慕尼黑,以为再也不会有这家人的音信了。没有想到,他会给予他们至关重要的帮助,不是帮他们刷房子,而且还要等到二十年后。 几周后,他开始了干起了粉刷房子的活儿。天气好的时候,他干得十分卖力,甚至在冬天也不放松。他经常对罗莎说,虽然生意不会像倾盆大雨一样落下来,但至少偶尔能下点毛毛雨。 二十年多来,一直如此。 小汉斯和特鲁迪出世了,慢慢长大,他们会去看他干活,把油漆拍到墙上,还会帮他清洗刷子。 1933年希特勒掌权的时候,刷房子的活儿受了一点点影响。汉斯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参加纳粹党。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决定的。 汉斯 休伯曼的想法 他既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对政治一窍不通,但事实上,他是一个追求公正的人。他无法忘记犹太人救过他一命。他不能参加一个以这种方式反对犹太人的政党,还有,像亚历克斯 斯丹纳那样的,他的一些老主顾都是犹太人。他像许多犹太人一样相信,对犹太人的仇恨是不会持久的,不做希特勒的追随者是件明智的事。可是,从许多方面来说,这是一个灾难性的决定。 随着对犹太人迫害的升级,他的生意越来越清淡了,起初影响不大,但是很快顾客就急剧减少。看来,一大群主顾已经消失在冉冉升起的纳粹德国的空气中了。 一天,他在慕尼黑大街上碰到一个老朋友,赫伯特 林格。此人来自汉堡,腆着肚子,说一口标准德语——他朝这人走过去,那人赶紧低下头,眼睛越过隆起的肚子注视着地面,但当他的眼光再次回到油漆匠身上时,明显有些不自在。汉斯不想问这个问题,可他还是脱口而出。 “怎么回事,赫伯特?我的顾客都快跑光了。” 赫伯特 林格不再畏缩了,他挺直身板,用一个反问来回答这个问题。“好吧,汉斯,你是党员吗?” “什么党员?” 事实上,汉斯 休伯曼完全明白他在说什么。 “得了,汉塞尔,”林格继续说,“别逼我把话说白了。” 这个高个子的粉刷匠朝他挥挥手,走开了。 几年过去了,犹太人在全国境内被肆意虐待。1937年春,汉斯 休伯曼屈辱地顺从了。经过一番咨询,他递交了加入纳粹党的申请。 他到慕尼黑大街上的纳粹党总部递交了申请表,刚出来,就看到有四个人朝一家叫克莱曼的服装店扔砖头。这是莫尔钦镇上少数还在营业的犹太人商店之一。店里,一个小个子男人一边结结巴巴嘟囔着,一边清理着脚下的碎玻璃。他的门上涂着一颗深黄色的星星,旁边写着“犹太猪”几个大字。店里渐渐没有了动静。 汉斯走上前,探头朝里面看看。“你需要帮助吗?” 克莱曼先生抬起头,无力地拿着一把满是灰尘的扫帚。“不需要,汉斯,你走吧。”去年,汉斯替乔尔 克莱曼油漆过房子,记得他有三个孩子,虽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可还记得他们的模样。 “我明天来,”他说,“把门再刷一遍。” 他真的这样做了。 这是两个错误中的第二个。 第一个错误是在看到这件事以后犯下的。 他回到纳粹党总部,用拳头使劲砸着门,窗户玻璃被震得沙沙直响,可还是没人回答。所有人都收拾好东西回家了,最后出门的一个人已经走在慕尼黑大街上了。他听到窗户玻璃的响动,回头看到了油漆匠。 他走回来问汉斯有什么事。 “我不想入党了。”汉斯说。 这个人被震惊了。“为什么?” 汉斯看了看他右手的指关节,咽了一口唾沫,他能够尝到这个错误的味道,就像嘴里含着块金属一样。“我忘了原因。”他转身朝家走去。第45节:第四章 监视者(4) 背后传来那人的几句话。 “你再考虑考虑,汉斯 休伯曼,然后再告诉我们你的决定。” 他没有告诉他们。 第二天一早,就像他承诺过的那样,他比平时更早起床,但还是不够早。克莱曼服装店的门上还有露珠,汉斯擦干门,尽量把门刷成与原来一样的颜色,给门穿上了一层厚实的外衣。 不料,有个人从旁边经过。 “万岁,希特勒!”他说。 “万岁,希特勒。”汉斯回答。 三件小事 1. 从他身边走过去的那人叫鲁尔夫 费舍尔,是莫尔钦镇最忠实的纳粹党徒之一。 2. 十六小时之内,一句新的诅咒又被写到这扇门上。 3. 汉斯 休伯曼没有被吸纳为纳粹党员,直到现在也没有。 第二年,汉斯开始庆幸没有正式撤回他的入党申请。这年,许多人立刻被批准入党,而汉斯,考虑到他对党的猜疑,被列入了等候入党的名单。到1938年底,在盖世太保策划了“水晶之夜”①后,犹太人遭到了彻底的清除。盖世太保搜查了汉斯 休伯曼的房子,没有发现可疑的东西。他算得上幸运了,没有被抓走。 可能因为他们知道至少他在等待申请被批准,才没有逮捕他,还有,他是个出色的粉刷匠。 他还有一个救星。 最有可能把他从流放的厄运中拯救出来的是手风琴这件乐器。慕尼黑到处都有粉刷匠,可是,只有他,经过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教导,再加上近二十年的长期练习,他已经成为莫尔钦镇上首屈一指的手风琴手了。他琴艺出众,不是因为技艺纯熟,而是他的琴声中流露出的热情能感染人,哪怕他弹错了也丝毫不会影响这种感觉。 他和别人打招呼时会说“万岁,希特勒”,在重大的节日里也会悬挂纳粹旗帜,没有犯明显的过错。 1939年6月16日(这个日子现在看来就像一剂黏合剂),就在莉赛尔到达汉密尔街的六个月后,一件事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汉斯 休伯曼的生活。 这一天,他找到点儿活干。 早晨七点,他准时离开家。 他拉着装着油漆的小车,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了。 等他到达工作的地点后,一个年轻的陌生人走上前来。这人一头金发,高个儿,神情严肃。 两人相互打量着对方。 “你是汉斯 休伯曼吗?” 汉斯冲他点点头,伸手去拿刷子。“是的,我是。” “你会拉手风琴吗?” 这时,汉斯停下手里的活,又点了一下头。 陌生人摸摸下巴,四下看看,然后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问:“你是一个信守诺言的人吗?” 汉斯取下两个油漆桶,请来人一起坐下。年轻人与他握了握手,自我介绍道:“我叫沃尔特 库格勒,从斯图加特市来。” 他们坐在一起密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安排晚上晚些时候再见面。 好 女 孩 1940年11月,马克斯 范登伯格走进汉密尔街三十三号的厨房时,已经二十四岁了。身上的衣服好像能把他压垮,他的身子疲乏得快散架了。他站在门廊里,浑身哆嗦,被吓坏了。 “你还在拉手风琴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真实含义是:“你会帮助我吗?” 莉赛尔的爸爸走到前门,打开门,小心谨慎地朝外查看了一番,然后回来肯定地说:“外面没人。” 这个犹太人,马克斯 范登伯格,闭上双眼,因为有了安全感而完全放松下来。虽然认为这很幼稚,但他依然愿意这样想想。 汉斯检查了下窗帘,看是否拉严实了,还好,没有一点缝隙。此时,马克斯已经忍不住蹲下身子,握紧双手。 黑暗将他轻轻包围。 他的手指上残留着手提箱的味道,还有金属钥匙,《我的奋斗》和幸存的味道。 只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门厅里微弱的光线才射进了他的眼睛。他注意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孩站在那里,她目睹了一切。 “爸爸?” 马克斯站起身,就像一根被点燃的火柴。黑暗在他周围弥漫开来。 “没什么事,莉赛尔,”爸爸说,“回去睡吧。” 她又逗留了一阵,才拖着双腿准备走回卧室。她停下来最后又偷偷看了厨房里的陌生人一眼,认出桌上有一本书的轮廓。 “别害怕,”她听到爸爸悄声说,“她是个好孩子。”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这个女孩清醒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嘀嘀咕咕的谈话声。 一张百搭牌①很快就要上场了。 这个犹太拳击手的故事 马克斯 范登伯格生于1916年。 他在斯图加特长大。 从小,他就爱上了拳击,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爱好。 打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他只有十一岁,瘦得像一根被削过的扫帚杆。第46节:第四章 监视者(5) 温泽尔 格鲁伯。 是他的对手。 那个叫格鲁伯的小子长着一张利嘴,一头卷发。他们的较量是在当地的操场上进行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 他们就像拳击冠军一样出拳。 比赛只进行了一分钟。 正当他们打得精彩的时候,两个孩子被一个警惕的家长提溜着领子拉开了。 鲜血一滴滴从马克斯嘴角流下。 他舔了舔,觉得味道还不错。 他的街坊里没有谁喜欢打架,即使他们爱打架,也不会使用拳头。那时候,人们都说犹太人只喜欢站着赚钱,默默忍受折磨,再慢慢向上爬。显然,不是所有的犹太人都一样。 父亲离开人世时,他只有两岁。父亲被炸死在一个绿草如茵的山坡上。 他九岁时,母亲彻底破产了。她卖掉了比公寓大一倍的音乐教室,搬到了叔叔家。他和六个堂兄妹一起长大。他们打打闹闹,亲亲热热。和年纪最大的堂兄伊萨克打架是他拳击生涯的开始。每晚,他都惨败。 十三岁时,灾难又降临了,他的叔叔去世了。 从比率来看,他的叔叔不像马克斯一样容易冲动。他为了一点点微薄的薪水默默地辛勤工作。他不善交际,凡事都为家庭考虑。他死于胃里的一个毒瘤,它长得像保龄球那么大。 和其他家庭一样,一家人围在他床前,眼看着他断气。 马克斯 范登伯格如今是个有一双铁拳的少年了,他的眼睛被打得乌黑,牙齿又酸又痛。在悲伤和迷惘中,他也有一些失望,甚至有点不快。他看着叔叔在床上一点点咽下最后一口气,发誓决不让自己像这样死去。 叔叔的脸上是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他脸色蜡黄,面容祥和,虽然他的面部明显具备暴力特征——下巴宽得好像有几公里,颧骨高耸,眼睛深陷下去。他的脸是这么平静,男孩不禁想问他几个问题。 他为什么不挣扎呢?男孩想知道。 他为什么没有留住生命的愿望呢? 当然,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这些问题有点过于严肃了。他没有在这张脸上看到我的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他和别的亲属一起站在床前,看着这个人死去——从生到死,平平静静地从世上消失。窗户里透进来的光是灰黄色的,像夏天里皮肤的颜色。叔叔停止最后一次呼吸时,像是得到了解脱。 “当我落入死神之手时,”男孩发誓,“我会让他的脸尝尝我拳头的厉害。” 我个人非常喜欢这一点,这样一个莽夫。 是的。 我十分喜欢。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更有规律地打拳了。一群死党和敌人聚集在斯德伯街上——那儿有一小块他们的专用场地——在夕阳下干上一架。不论是典型的德国人,还是古怪的犹太人,或者是东方来的男孩,都可以成为对手。打架是十几岁男孩发泄过盛精力的好办法。敌人也可以很快成为朋友。 他喜欢周围密不透风的人墙和那些未知的东西。 未知的甜酸苦辣。 是赢还是输? 这个想法在他内心上下翻腾,搅得他不得安宁,一直到他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唯一的治疗办法是抡起胳膊,挥动拳头。马克斯可不是那种喜欢冥思苦想的孩子。 现在,他回想过去,发现了他最喜欢的一次比赛,那是和一个叫沃尔特 库格勒的高个野孩子的第五次较量。那时,他们刚十五岁。沃尔特赢了前四场,可第五次,马克斯感觉到了不同,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新的血液——胜利的血液——这血液既让他恐惧,又令他兴奋。 像往常一样,他们周围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地面上污秽不堪,围观者们的脸上差不多都带着微笑,脏兮兮的手里捏着钱,叫好声、欢呼声不绝于耳,除此之外,听不到别的声音。 上帝啊,这里充满着了快乐和恐惧,是多么辉煌的一场骚乱。 两个拳击手被这种气氛强烈感染了,脸上的表情丰富又夸张,双眼圆睁,直勾勾地盯着对手。 他们相互打量了一两分钟后,开始慢慢靠近,准备出拳。这只是场街头拳击赛,终究不是一小时长的冠军争夺战,他们没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打架。 “快点,马克斯!”他的一个朋友叫喊着,助威声此起彼伏。“快点,马克斯,大力士马克斯,你打中他了,犹太小子,你打中他啦,你打中他啦!” 马克斯要比对手矮一个头。他头发柔软,被揍得鼻青脸肿,两眼湿润。他的拳击完全谈不上有什么风度,他一直弯着腰,伸出拳头朝库格勒脸上打上一阵快拳。那个男孩显然更强壮,更有技巧。他一直保持直立姿势,朝马克斯的脸颊和下巴上不断猛击。 马克斯步步紧逼。 哪怕在重拳的袭击之下,他也没有停下脚步。鲜血染红了他的嘴巴,很快会在他的牙齿上凝固。第47节:第四章 监视者(6) 他被击倒时,发出一声怒吼。下了注的观众们以为胜负已定,开始算账了。 马克斯却站了起来。 但,他又被打倒在地了。随后,他改变了战术,引诱沃尔特 库格勒站得更近一些。等沃尔特一站过来,马克斯立刻一记快拳打在他脸上。打中了,刚好打在鼻子上。 一瞬间,库格勒眼冒金星,向后退去。马克斯抓住机会追到右边,又是一拳,对着他暴露的肋骨重重一击。接着,右手一拳打在他下巴上,让他彻底倒下。沃尔特 库格勒躺在地上,金发上沾着灰尘,双腿叉开成了一个V字型,晶莹的泪水流下来,不是在哭泣,眼泪是被打出来的。 围观的人群数着数:一,二…… 每次他们总是这样数数。声音和数字在耳边回响。 按照惯例,比赛后失败的一方要举起赢家的手。库格勒终于爬起来了,他不情愿地走到马克斯 范登伯格身旁,把他的手举到空中。 “谢谢。”马克斯对他说。 库格勒回敬他的是一个警告。“下次我会干掉你。” 随后的几年里,马克斯 范登伯格和沃尔特 库格勒一共进行了十三次较量。沃尔特 库格勒一直伺机为马克斯从他手里夺走的首次胜利报仇,而马克斯还想重温辉煌。最后,比赛记录是沃尔特十胜三负。 他们一直打到1933年,两人十七岁的时候。内心的嫉妒变成了真挚的友谊,他们不再有打架的冲动了。两个人都有了工作,直到1935年,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杰得曼工厂解雇。那时,纽伦堡法令刚颁布不久,这条法令剥夺了犹太人的德国国籍,也禁止德国人和犹太人通婚。 一天晚上,他们在从前比赛的一个小角落里见面了。“上帝啊,”沃尔特说,“日子不好过了,对吗?怎么会出这种事?”他嘲讽地看了看马克斯袖子上的黄星,“我们现在不能像以前那样打架了。” 马克斯反驳道:“不,我们能。你不能娶一个犹太人,可没有哪条法律禁止你打一个犹太人。” 沃尔特笑起来。“也该有条法律来奖励我们——只要你赢了的话。” 接下来的几年,他们只能偶尔见上一面。马克斯和其他犹太人一样,逐渐被社会抛弃,不断被人践踏,而沃尔特则忙于他的工作——一家印刷公司。 如果你是个好奇的人,当然,我得告诉你,那些年里,也有几个女孩子和马克斯在一起。一个叫塔尼亚,另一个叫海蒂,两个人都没有和马克斯来往太久,很有可能是不安全感和巨大的压力造成的。马克斯得找工作,他能为女孩子提供什么呢?到了1938年,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 然后是11月9日,著名的“水晶之夜”,这晚,许多犹太人家里的玻璃被砸得粉碎。 正是这次事件给犹太人带来了灭顶之灾,但也给马克斯 范登伯格提供了逃跑的绝好机会。这一年,他二十二岁。 只要有敲门声响起,就有犹太人的住宅遭到暴力袭击,并被洗劫一空。马克斯和他的婶婶、母亲、堂兄弟及他们的孩子们一起挤在起居室里。 “开门!” 一家人相互望着,都想逃到别的房间去,可是恐惧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东西,他们竟然动弹不了。 又是一声。“开门!” 伊萨克起身走到门边。木头门仿佛有了生命似的,被一阵阵敲门声震得嗡嗡作响。他回头看看那几张写满恐惧的脸,转身拧开门锁。 不出所料,门口站着个纳粹党徒,身上穿着军装。 “决不!” 这是马克斯的第一个反应。 他一只手拉着母亲,另一只手拉着离他最近的一个堂妹萨拉。“我不走,要是我们都跑不了,我也不跑。” 他在撒谎。 家人把他推出来时,那种解脱的感觉在他内心蠢蠢欲动着。这是他不愿有的感受,但是,他确实由衷地高兴。这简直让他唾弃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怎能这样? 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什么也别带。”沃尔特 库格勒告诉他,“穿上衣服就行了。我会给你其他东西。” “马克斯。”妈妈在叫他。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要是万一……”她最后一次拉住他的胳膊,“这可能是你最后的希望。” 他看着母亲衰老的面容,重重地吻了她一下,吻了她的嘴唇。 “走吧。”沃尔特拉着他往外走,家里人纷纷和他道别,塞给他一些钱和值钱的东西。“外面一片混乱,我们得赶紧趁乱离开。” 他们走了,没有再回头。 他为此自责不已。 要是他离开公寓时再回头看一眼家人,也许心中的负罪感还不会那么强烈,但他没有最后说一声再见。 没有最后看他们一眼。 就离开了。 随后的两年里,他一直躲在一间空储藏室里。这间屋子在沃尔特先前工作过的一幢大楼里,屋里没有多少食物,漂浮着猜疑的空气。附近有钱的犹太人忙着移民,没钱的犹太人也企图移民,但却不知道怎么才能成功。马克斯一家就属于后者。为了避免引起怀疑,沃尔特只是偶尔才去看看他的家人是否还在。一天下午,打开房门的是陌生人。第48节:第四章 监视者(7) 马克斯听到这个消息时,身体仿佛被揉成了一团。他就像一张被画得乱七八糟的纸,像一堆垃圾。 生活在对自我的厌弃和对幸存的欣慰中,他每天都试着让自己解脱并振作起来。虽然自己遭了难,却还没有崩溃。 1939年年中,在躲藏了六个月后,他们决定采取新的行动。他们查看了马克斯弃家出逃前得到的那张纸片。是的——他不光逃走了,还抛弃了自己的家庭,在他荒诞的解脱感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行为的。我们现在已经知道纸片上写的是什么了。 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汉斯 休伯曼 莫尔钦镇,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情况越来越糟了,”沃尔特告诉马克斯,“他们随时都可能发现我们。”黑暗中,他们只能弓着腰讲话,“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可能会被抓住,也许你该找找这个人……我害怕得很,不敢找别人帮忙。他们也许会揭发我,”办法只有一个,“我要去那儿找这人。要是他当了纳粹——这很有可能——我就只好回来。至少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对吗?” 马克斯把身上最后的几芬尼都给他做盘缠。几天后,沃尔特回来了,拥抱完毕,马克斯屏住了呼吸。“怎么样?” 沃尔特点点头。“他为人不错,还在拉你妈妈说的那部手风琴——你父亲留下的那部。他不是纳粹党员,还给了我些钱。”这个时候,汉斯 休伯曼只是一个抽象的名字,“他很穷,结了婚,还有个孩子。” 这话让马克斯产生了顾虑。“多大的孩子?” “十岁,你不能指望事事如意。” “是啊,孩子可能会走漏风声。” “就这样我们都算幸运了。” 他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然后,马克斯打破了沉默。 “他肯定已经嫌弃我了,对吧?” “我想不会。他还给了我钱呢,不是吗?他说承诺就是承诺。” 一周后,汉斯 休伯曼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告知沃尔特 库格勒,自己会尽可能提供帮助。信里夹着一张莫尔钦镇和整个慕尼黑市的地图,还有从帕辛(这个火车站更安全)到他家门前的路线说明。他信中的最后几个字非常显眼。 要小心。 1940年5月中旬,《我的奋斗》一书寄到了斯图加特市,书的内封还粘着一把钥匙。 这个人真是个天才,马克斯想,心情舒展很多。可一想到要坐车去慕尼黑,仍然十分恐慌。和其他有类似经历的人一样,他内心里下意识地逃避这次旅程,因为他得面对太多未知。 你不可能事事顺心。 尤其是在纳粹德国。 时间飞逝而过。 战争一步步升级。 马克斯藏在另一间与世隔绝的空屋子里。 一直到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 沃尔特得到通知要前往波兰,以加强德国当局对波兰人和犹太人的控制。波兰人的日子也不比犹太人好过多少。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马克斯该去慕尼黑市的莫尔钦镇了。现在,他坐在一个陌生人的厨房里,渴望得到帮助,并准备承受责难,他觉得受责难是理所当然的。 汉斯 休伯曼和他握握手,做了自我介绍。 他摸黑给马克斯冲好了咖啡。 女孩回卧室好一会儿了,但还有别的脚步声因为他的到来而响了起来。那张百搭牌出现了。 黑暗中,他们三人都是孤独的。他们互相凝视着。只有那女人说了话。 罗莎的愤怒 莉赛尔刚要重新进入梦乡,忽然听到了说话声,那无疑是罗莎 休伯曼的。 “这是谁?” 她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她想象罗莎会滔滔不绝地咒骂一番。的确,厨房里传来一阵动静,还有拖椅子的声音。 经过十分钟激烈的思想斗争,莉赛尔冒着挨打的风险来到门厅,看到一幅着实让她吃惊不小的景象:罗莎 休伯曼正站在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身边,看着他咕嘟咕嘟大口喝着她最“拿手”的豌豆汤。餐桌上放着烛台,烛光闪烁。 妈妈神情严肃。 她在忧虑。 不过,她的脸上也带着某种成就感,不是因为帮助别人逃离迫害后的成就感,它的潜台词是:“看到没有,至少他没有抱怨我的汤难喝。”她看看汤,又看看这个犹太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汤碗上。 她再次开口的时候,只是问他是不是想再喝一点。 马克斯没有接受她的好意,而是跑到水槽边呕吐起来。他的背剧烈抽动着,手臂伸开,两手紧紧抠着水槽的金属边沿。 “上帝啊,”罗莎嘟囔着,“又来一个饿鬼。” 马克斯转身道歉。因为刚刚呕吐过,他的话含混不清。“对不起,我想我可能是吃得太多了。我的胃,你们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想它受不了这么——” “让开。”罗莎命令他,然后动手收拾起残局来。第49节:第四章 监视者(8) 等她收拾好,发现那个年轻人坐在餐桌旁,没精打采的。汉斯坐在他对面,双手搭在桌布上。 莉赛尔从门厅里都能看见陌生人那张拉得老长的脸,还有他后面,妈妈脸上那焦急的表情。 她看着她的养父母。 这些人到底怎么了? 给莉赛尔的训诫 准确地说,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是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不是很容易回答的。善良的人?可笑的无知的人?还是心智不正常的人? 最容易解释的是他们面临的困境。 汉斯和罗莎 休伯曼的处境 十分艰难。事实上,是极其艰难。 要是一个犹太人在凌晨出现在你家里,在这个纳粹主义诞生的地方,你完全可能经历极度不安的时刻。焦虑,怀疑,妄想。每种情绪都会出现,每种情绪都会引起一个潜在的怀疑,一个毋庸置疑的结果在等待着这怀疑。恐惧闪耀着微光,在冷酷地逡巡。 令人惊奇的一点是,尽管这恐惧在黑暗中闪烁,他们还能控制住自己,没有变得歇斯底里。 妈妈让莉赛尔走开。 “回你的床上去,小母猪。”她的声音冷静而坚定,太不同寻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