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揣着书回到爸爸和沃夫冈 埃德尔身边时,书已经让她有了灼痛感,它好像真的烧起来了。 那两人都朝她看过来。 她笑了笑。 笑完之后,她立刻察觉到了别的东西,更准确地说,是别的人。没错,她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这种感觉传遍了全身。她壮起胆子朝市政大厅投下的阴影看去,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在那堆灰烬旁边,大约几米远,还站着一个黑影。莉赛尔意识到两件事。 莉赛尔确认的几件小事 1. 黑影的身份,还有, 2. 它目睹了整个经过。 那黑影的双手插在外衣口袋里。 它有一头松软的头发。 要是它有一张脸,那张脸上一定会是受伤害的表情。 “真倒霉。”莉赛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我们可以走了吗?” 就在这紧急关头,爸爸和沃夫冈 埃德尔告别完毕,准备和莉赛尔一起回家。 “可以了。”她回答道。 他们开始离开犯罪现场。那本书现在确确实实把她的身体烧痛了,《耸耸肩膀》使她的胸部火辣辣地痛。 他们从市政大厅的暗影下经过时,偷书贼显然有些畏缩。 “怎么了?”爸爸问。 “没什么。” 可是,显然出了岔子: 一股烟正从莉赛尔的衣领里冒出来。 她脖子周围被热出了一圈汗水。 她的衬衣下面,一本书正在吞噬着她。 PART THREE 第 三 章 我 的 奋 斗 特别介绍: 回家的路——伤心的女人——奋斗者——变戏法的人—— 夏天的要素——雅利安裔老板娘——打鼾的人—— 两个搞恶作剧的家伙——还有杂味糖般的报复 回 家 的 路 《我的奋斗》。 这本书是元首亲手书写的。 这是莉赛尔 梅明格得到的第三本意义重大的书。只有这一次,她没有去偷。在莉赛尔从每晚必经的噩梦中惊醒后又再次入睡的一小时后,这本书出现在汉密尔街三十三号。 有人或许会说,她能拥有这本书是奇迹。 事情得从篝火燃烧那晚的回家途中说起。 他们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再也忍受不了了。她弯下腰,取出书来,还不得不两手地轮换着颠来倒去。 等书彻底冷却以后,他们俩都盯着书看了一阵,等着对方先开口。 爸爸问:“见鬼,这是什么东西?” 他伸手抓过这本《耸耸肩膀》,无须解释,这本书是女孩从火堆里偷出来的。书又热又潮,封面是蓝色和红色的——让人局促不安的颜色——汉斯 休伯曼翻了翻书,三十八页。“还有吗?” 莉赛尔摸摸肋下。 是的。 还有一半。 “看来,”爸爸提议道,“我用不着再拿烟去换书了,是吗?至少,你偷书要比我买书速度快。“ 相比之下,莉赛尔无言以对。或许这是她第一次明白人赃俱获、无法抵赖的道理。 爸爸研究着书名,他可能很好奇这本书究竟能怎么毒害德国人民。他把书还给莉赛尔之后,发生了一件怪事。 “上帝啊,圣母玛利亚啊,约瑟夫啊。”他把这几个词拖得长长的。 小偷按捺不住了。“什么事,爸爸?出什么事了?” “当然了。” 像所有被新发现吓得目瞪口呆的人一样,汉斯 休伯曼木然地站在那儿,冥思苦想。接下来是该冲她大声叫嚷,还是该保持沉默?或许最好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第31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2) “当然了。” 这次,他的声音像是一只拳头猛砸在桌子上。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正从头到尾迅速观察着,像是在观看一场赛跑。可惜,跑道太远了,莉赛尔看不见。她哀求着:“快点说,爸爸,这是本什么书?”她担心爸爸会把这本书的事情告诉妈妈,和其他人一样,她只关心这一点。“你会告发我吗?” “什么?” “你知道的。你会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吗?” 汉斯 休伯曼仍旧遥望着那又高又远的地方。“什么事?” 她举起书。“关于这书的事。”她在空中挥舞着这本书,像是挥舞着一把枪。 爸爸疑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 她讨厌这种问题,因为这些问题迫使她承认一桩丑恶的事实,揭露了她肮脏的偷盗天性。“因为我又偷东西了。” 爸爸蹲下身,又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她头上。他用那只又粗又大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当然不会了,莉赛尔。你是安全的。” “那你要干什么呢?” 问题就在于此。 慕尼黑大街那稀薄的空气能让汉斯 休伯曼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在我告诉你们答案之前,我想我们该来看看汉斯 休伯曼在做出决定前看到的是什么。 爸爸脑子里闪过的念头 首先,他看到了女孩的书:《掘墓人手册》、《小狗浮士德》、《灯塔》。 现在,还要加上《耸耸肩膀》。然后是厨房里喜怒无常的小汉斯,他看到餐桌上女孩经常读的那些书后,说:“这孩子在读什么垃圾啊?”他还建议给女孩更多适合她阅读的书籍,之后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听着,莉赛尔,”爸爸把手搭在她肩头,和她并排走着,“这本书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可以晚上在地下室里读这本书,就像我们学其他书一样——可你得向我保证一件事。” “什么事都行,爸爸。” 这个夜晚静谧宜人,万物都在屏息聆听。“要是今后我要你替我保守一个秘密,你得办到。” “我保证。” “好了,我们赶紧走吧。要是再晚点回去,妈妈会杀了我们俩的。我们当然不愿意这样,是吧?别再偷书了,嗯?” 莉赛尔咧着嘴笑了。 后来她才知道,几天后,她的养父用香烟换来了另一本书,这时仅有的一次,不是为她换书。他敲响了莫尔钦镇上的纳粹党党部大门,借机问问他申请入党的事情。问完这事后,他掏出兜里仅剩的一点钱和十来根香烟。作为回报,他得到了一本旧的《我的奋斗》。 “好好读读。”一个纳粹党徒说。 “谢谢你。”汉斯点点头。 他站在大街上都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有一个声音特别清晰。“他永远都别指望得到批准,”那人说,“哪怕他买上一百本《我的奋斗》,都不行。”他的这番话得到一致赞同。 汉斯右手拿着书,心里想着寄书的邮费,没有香烟的日子,还有给了他这个灵感的养女。 “谢谢你。”他重复着刚才的话,一个路人问他在说什么。 汉斯一如既往和蔼可亲地回答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万岁,希特勒!”他沿慕尼黑大街走着,手里拿着元首写的书。 此时此刻,他心里一定百感交集,因为汉斯 休伯曼的灵感不仅来自莉赛尔的启发,更受到他儿子的影响。他是否害怕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呢?另一方面,他也享受着这灵感带来的狂喜,不敢再想象它的复杂、危险和极度愚蠢。现在看来,只要有了这个主意就足够了,它是可行的。好的,把它变为现实吧,这是需要一些合力才能完成的。不过,现在我们可以让他暂时享受一下这个灵感带来的快乐吧。 我们会给他七个月时间。 然后,再来看看他。 噢,我们会怎么样来看他啊。 镇长家的书房 汉密尔街三十三号肯定有大事要发生,只不过莉赛尔现在对此还一无所知。她的麻烦将会接二连三地到来: 她偷了一本书。 有人看到了。 偷书贼做出了反应,正常的反应。 每分每秒她都在担心,确切地讲,她简直像患了妄想症。人们犯罪后通常会如此,孩子们更是免不了。他们会幻想出各种各样被人抓住的情景,比方说:大街小巷里随时会跳出个人来逮捕自己;学校的老师突然对自己的罪行了如指掌;每有开门声都可能是警察来了。 对莉赛尔来说,这种妄想本身已经成为了一种惩罚,到镇长家送衣服也成了一种惩罚。我敢肯定你们猜得到,她不是因为疏忽大意而忘了去格兰德大街上的这所房子。她给患关节炎的海伦娜 舒密特送去衣服,又从喜欢猫的魏因加特纳家收走脏衣服,唯独漏掉了镇长海因斯 赫曼和他太太伊尔莎。 第一次,她声称只是忘了去那家——这在我听来,明显是个借口,因为那所房子雄踞于小山之上,俯视着全镇,没有人会漏掉它。等她第二次空手而归的时候,她又谎称他们没人在家。第32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3) “没人在家?”妈妈表示怀疑,这念头让她真想抡起木勺打人,她冲莉赛尔挥舞着木勺咆哮,“给我滚回去,要是你拿不回脏衣服,就甭指望回家。” “真的吗?” 莉赛尔把妈妈的话告诉鲁迪,他的反应居然是这样,“你愿意和我一块儿逃跑吗?” “我们会饿死的。” “我已经离饿死不远了!”他们狂笑起来。 “不,”她说,“我只好到那儿去一趟了。” 像往常一样,鲁迪陪着莉赛尔向镇上走去。他经常想表现得绅士一些,比如替莉赛尔拎拎口袋,可惜每次都遭到拒绝。莉赛尔的心总是悬着,老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因此,只有她自己拿着口袋才能放心。别的任何人都可能使劲拉扯它,把它甩来甩去,让它受些不大不小的虐待,她可不敢冒这个险。另外,如果鲁迪替她拎了衣服,肯定会乘机索要报酬,好来亲亲她,这样可太不划算了,何况她早已习惯了洗衣袋的重量,走上一百步她就换一下肩膀,好让两边肩膀轮流得到休息。 莉赛尔走在左边,鲁迪走在右边。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讲话,从汉密尔街上最近的一次足球比赛一直说到他爸爸店里的活儿,凡是他脑子里想到的东西,他都滔滔不绝地讲出来。莉赛尔努力跟着他的思路,可怎么也听不进去,恐惧填满了她的耳朵。他们离格兰德大街越近,这恐惧也渐渐加剧。 “你在干吗呢?这不是到了吗?” 莉赛尔点点头,鲁迪说得对。她本来打算走过这所房子,好多点时间考虑。 “好了,你去吧,”男孩催促着她,莫尔钦镇已经黑下来了,寒冷从地面上冒了出来,“快点去,小母猪。”他留在大门口。 人行道的前面是通向房子的八级台阶,那扇大门就像个怪物。莉赛尔对着黄铜门环皱起眉头。 “你在磨蹭什么呢?”鲁迪嚷起来。 莉赛尔转身面向大街。有什么地方,不管是哪里,可以让她逃避这一切吗?还有没有她没想到的借口,或者直截了当地说,还有别的谎话可以应付妈妈吗? “我们可没多少工夫了,”鲁迪遥远的声音又传过来,“你到底磨叽啥呢?” “闭上你的臭嘴,斯丹纳!”这声喊叫却像是在说悄悄话。 “啥?” “我让你闭嘴,蠢猪!” 说完,她又转身面对大门,抬起黄铜门环缓缓敲了三下。门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最初,她不敢看那女人,只是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口袋上。她检查了一下拴口袋的细绳,再把袋子递给女人,女人把钱给她,除此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寡言少语的镇长夫人只是披着浴袍站在那儿,柔软蓬松的头发在脑后系了个短短的马尾巴。屋里传出一阵气味,莉赛尔猜想是那些未燃尽的残骸的味道。镇长夫人还是不说一个字,莉赛尔鼓起勇气看她,发现她脸上并未流露出责备的神情,仅仅是冷漠。她的目光越过莉赛尔的肩头,瞥了男孩一眼,然后就点点头,走回屋里,关上了大门。 莉赛尔望着那扇木门发了好一阵呆。 “嗨,小母猪。”没有反应。“莉赛尔!” 莉赛尔转过身。 小心谨慎地。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边走心里边合计。 也许那女人根本没有看见她偷书。那时天已经黑了,有时也许你会感到有人在盯着你,可事实上他们却是在看别处或者只是在做白日梦。不管答案是什么,莉赛尔都不打算进一步分析了。这事与她无关,这就行了。 想到这儿,她转身像往常一样走下台阶,一步跨过最后三级台阶。 “我们走吧,猪猡。”她甚至笑起来。十一岁的妄想是疯狂的,十一岁的解脱是心满意足的。 不能让她完全心满意足的小麻烦 她什么也没有摆脱。镇长夫人的确看见了她。她只是在等待恰当的时机。 几个星期过去了。 汉密尔街上还在进行着足球比赛。 每天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从噩梦中惊醒后,或者是下午,莉赛尔都在地下室读着《耸耸肩膀》。 这期间,她又去了一次镇长家,平安无事。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直到…… 下一次,鲁迪没有陪莉赛尔去镇长家,那一刻终于到了。这天,莉赛尔去取脏衣服。 镇长夫人打开门,没有像往常一样拿着洗衣袋。相反,她向门边一闪,用笔杆一样细的手打了个手势,示意女孩进屋去。 “我只是来取衣服的。”莉赛尔觉得浑身的热血都要凝固了。她站在台阶上,差点崩溃。 接着,镇长夫人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她伸出冰凉的手说:“等等。”当她确信女孩已经平静下来后,就转过身,匆匆走进房里。 “感谢上帝,”莉赛尔长吁一口气,“她终于去拿它了。”它指的是脏衣服。第33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4) 然而,那女人拿回来的却不是那种东西。 她颤巍巍地在门边站稳,手里抱着一大摞书,书从她的腹部一直摞到齐胸高的地方。空旷的门厅把她映衬得如此羸弱。她那长长的、柔软的睫毛流露出非常细微的表情,那是一个建议。 进来看看。 她要来折磨我了,莉赛尔想,她会把我弄进去,点燃壁炉,再把我和那些书都扔到火里,要么就是把我关到地下室里,不给我饭吃。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十有八九是书在引诱她——她发现自己居然走了进去。鞋子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让她胆怯。她踩到一块松了的地板,它嘎吱嘎吱地响起来,吓得她几乎停下脚步。镇长夫人没有呵斥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扇栗色木门前。现在,她的脸上带着询问的神气。 你准备好了吗? 莉赛尔伸伸脖子,好像想透过这扇门看到里面的情形。显而易见,这是等待开门的暗示。 “上帝,圣母玛利亚啊……” 她大声说,这句话在这间满是冰冷的空气和书籍的屋子里弥漫开来。到处都是书。每堵墙都被一尘不染的书架挡住,书架上堆满了书,几乎都看不见墙上刷的漆了。有黑色的、红色的、灰色的,各种颜色的书,书脊上印着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字体。这是莉赛尔 梅明格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之一。 她出神地望着它们,笑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处好地方。 她试图用手臂遮住脸上流露出的一丝微笑,不过,她立刻意识到这个举动毫无意义。她能感到那女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等到她望着那女人的时候,女人把目光集中到了她的脸上。 沉默比她想象的还长,就像一根被拉长的松紧带,快要被拉断了。女孩打破了沉默。 “我可以吗?” 这几个词在空荡荡的、铺着木地板的空间里回荡,那些书好像远在数里之外似的。 女人点点头。 是的,你可以。 这间屋子不断缩小,小到偷书贼能够触摸得到离她几步之遥的书架。她用手背触碰着第一个书架,聆听着指甲划过每本书的书脊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件乐器在演奏,或是一阵奔跑的脚步声。她的两只手都派上了用场,不停地抚摸着书架,一个接着一个。她笑起来,笑声远远地传了出去。最后,她停下来,站在屋子中央,一会儿看看书架,一会儿又瞧瞧自己的手指。 她摸到了多少本书呢? 她感受到了多少本书呢? 她来来回回走动着,重复着刚才的举动。这一次要更慢一些,而且她把手向前伸,用手掌心抚摸着每本书的书脊,那种感觉很不真实,是魔术,是梦幻,是枝形吊灯上洒下的点点光芒。有几次她差点抽一本书出来,可她还是不敢打扰它们,它们真是太完美了。 那女人出现在她左边,站在一张大书桌旁,仍抱着那堆小山似的书。她愉快地弯着腰,嘴角挂着微笑。 “你愿意让我——?” 莉赛尔没有继续问下去,而是自己动手作了答。她走过去,从女人的手里轻轻接过书,把它们放回到敞开的窗户旁的空书架上。窗外的冷空气正灌进屋子。 她考虑要不要关上窗子,但仔细想想,这不是她的房子,不要擅自做主。于是,她回到了站在她背后的女人身旁。这位夫人刚才温暖的微笑此刻僵硬地挂在脸上,她纤细的双臂软弱无力低垂在身体两侧。 现在该怎么办? 一种难堪的气氛在屋里蔓延。莉赛尔飞快地瞥了这满壁的书籍最后一眼。话已经到嘴边,她犹豫了一阵,还是脱口而出:“我该走了。” 她犹豫再三后离开了这间书房。 她在门厅里等了几分钟,可女人没有出来,她又回到书房门口,看到女人坐在书桌旁,盯着其中一本书发呆。莉赛尔没有去打搅她,转身到门厅拿起了洗衣袋。 这次,她避开了地板上松动的地方,靠着左边的墙壁一直走到了走廊。当她关上身后的大门时,黄铜门环那清脆的撞击声传到她耳朵里。她把洗衣袋放在旁边,伸手摸着木门。“我得走了。”她说。 她茫然地朝家里走去。 满屋的书籍,吃惊而伤心的女人带来的离奇体验一直伴随着她,她甚至可以在两边的建筑物上看到这一幕,就像在看一出戏,也许这有点像爸爸得到《我的奋斗》后的感觉。不管她往哪儿看,都会看到镇长夫人和她手里的书。在街角,她能听到自己的手划过书架的声音。她看到那打开的窗户,枝形吊灯那迷人的灯光,她看到她自己离开,没有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 很快,她那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就充满了烦恼和自责。她开始责备自己。 “你什么都没说,”她一边急匆匆地赶路,一边使劲摇摇头,“没有说再见,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什么话都没说!”虽然她是个偷书贼,但并不意味着她不懂礼貌,也不意味着她不是个有礼貌的人。第34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5) 她走了许久,内心一直在斗争着,举棋不定。 她走到慕尼黑大街时不再犹豫不决了。 她刚看到“斯丹纳裁缝店”的招牌,就转身往回跑。 这一次她毫不迟疑。 她重重地敲着门,黄铜门环发出一阵回音,声音穿透了木门。 天哪! 站在她面前的不是镇长夫人,而是镇长本人。匆忙中,莉赛尔没有注意到停在外面大街上的汽车。 这个留着小胡子、穿着黑西装的人说话了。“有什么事吗?” 莉赛尔什么也说不出口,至少现在是这样。她弯着腰,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幸运的是,等她刚缓过一点劲来,那女人就出来了。伊尔莎 赫曼站在她丈夫的后侧。 “我忘了,”莉赛尔说着举起了手中的洗衣袋,对镇长夫人示意。尽管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可仍把这话透过门厅的间隙——镇长和门框之间的间隙——传到了女人耳朵里。以下就是她断断续续挤出来的话。“我忘了……我的意思是,我只是,想说,”她说,“谢谢,你。” 镇长夫人脸上又出现了忧伤的表情。她走上来站在丈夫身边,微微点点头,略等了一下便关上大门。 莉赛尔过了一阵才离开。 她站在台阶上微笑着。 走近奋斗者 现在,让我们把故事的场景切换到另一处吧。 到目前为止,我们讲的这个故事太简单了,不是吗,我的朋友们?让我们把莫尔钦镇暂且放到一边吧。 这会对我们有好处的。 对这个故事也很重要。 让我们走远一点,来到一处秘密的储藏室,那儿有我们应该看到的东西。 探访一个受苦的人 在你左边,或许是右边,或许就在你面前,你发现了一间小黑屋。 里面坐着一个犹太人。他是被社会遗弃的垃圾,饥肠辘辘,惊恐万状。 请你——不要掉转你的头。 几百里外的西北方,在远离偷书贼、镇长夫人和汉密尔街的斯图加特市,有个人坐在黑暗里。他们觉得这是最好的地方,在黑暗中寻找一个犹太人要困难得多。 他坐在自己的手提箱上,等待着。已经过了几天了? 他唯一的食物就是自己呼出的污浊的空气,连那呼吸,也是饥饿的。仿佛已经过了几个星期,还是没有任何音讯。外面偶尔有人经过,有时,他真盼望有人叩响这扇门,打开它,然后把自己拖出去,拖到刺目的阳光下。可现在,他只能坐在手提箱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摩擦着大腿。 他还能睡觉,饥肠辘辘地睡眠,还有半梦半醒时的烦恼,连硬邦邦的地板也在折磨他。 不要管那生癣的脚。 不要挠脚掌。 不要有太大的动静。 要尽力让一切保持原状,不要出任何意外。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光线会像武器一样伤害你的眼睛。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随时都可能,快醒来吧,现在就醒,该死的!快点醒来。 门被打开了又关上,一个黑影弯着腰走过来。来人用一只手撩起衣服的一角扇着浑浊的空气,带来一点凉风。随后,响起一个声音。 “马克斯,”来人耳语道,“马克斯,快醒醒。” 他的双眼没有像通常被惊醒的人那样迅速睁开,或是猛地一惊。人从噩梦中醒来时经常会有这样的反应,但如果醒来后要进入的是另一场噩梦的话,情况就不同了。不,他的双眼费力地把自己撑开,从黑暗处返回到光亮中。他的身体的反应是,耸耸肩膀,伸出一只手想抓住空气。 那声音安慰着他:“对不起,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我总觉得别人在监视我,做身份证的人用的时间也比我预料的长,但是……”他停顿了一下,“这张身份证是你的了,虽然质量一般,但在紧急关头还是派得上用场的。”他蹲下身子冲手提箱挥挥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样平平整整、沉甸甸的东西。“活动活动吧。”马克斯顺从地站起来,挠挠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绷得紧紧的。“身份证就在这里面。”“这”是指一本书。“你要把地图也夹到里头,还有路线说明。还有一把钥匙——黏在书的封里上了。”他啪的一声打开箱子,轻手轻脚地把书放进去,像是在放一颗炸弹。“我过几天就回来。” 来人留下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面包、肥肉和三根小胡萝卜,旁边还有一瓶水。他没有对此感到抱歉。“我能找到的只有这么多了。” 门打开了,又被关上。 又只剩下一个人。 他立刻听到了是声音。 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黑暗中传来的任何一点声音都显得非常嘈杂。每次,只要他一动,衣服上的每条褶皱都会发出声响,好像他的衣服是纸做的一样。 食物。 马克斯把面包分成三份,把其中两份放到一旁,随即狼吞虎咽地吃起手里的那份。面包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肥肉又冷又硬,难以下咽,但他还是三口两口就嚼完了。第35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6) 然后是胡萝卜。 他同样留了两根胡萝卜,捧着第三根啃起来,咀嚼声大得让人吃惊,大概连元首本人都能听到他嚼碎胡萝卜的声音。每吃一口都差点把他的牙蹦掉。喝水时,他才感到自己真的是在一口口下咽,他决定下一次得先喝点水才行。 等一切声音都消失后,他壮着胆子伸手摸了摸,颇感欣慰,每颗牙齿都还在原处,完好无损。他想笑一笑,却没能成功。他只能勉强想象自己长着一口残缺不全的牙齿的样子。他连续摸了几个小时的牙齿。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书。 黑暗中,他看不见书名,也不敢冒险擦亮一根火柴。 他开口说话了,轻声低语着。 “请求您,”他说,“请求您。” 他在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讲话。他从别处得知了那人的姓名。汉斯 休伯曼。他对着自己,也对着远方的陌生人说起话来。他在恳求。 “请求您。” 夏天的要素 现在你清楚了。 你完全了解在1940年底,汉密尔街上会发生什么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 不过,莉赛尔 梅明格不在知情人之列。 对偷书贼来说,这年夏天仅仅由四个主要部分或四个元素构成。有时,她禁不住想哪个部分最精彩。 获得这项提名的是…… 1. 每晚阅读《耸耸肩膀》,并且不断取得进步。 2. 坐在镇长家的书房地板上看书。 3. 汉密尔街上的足球比赛。 4. 不期而至的偷窃机会。 她觉得《耸耸肩膀》棒极了。每天晚上,当她从噩梦中恢复平静后,马上就会为自己头脑清醒、能够读书而高兴不已。“读几页书吗?”爸爸问她,莉赛尔会点头同意。有时,他们会在第二天下午到地下室里读完一个章节。 纳粹当局显然不喜欢这本书,书里的主角是个犹太人,书里还对他进行了正面描写,这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他是个有钱人,厌倦了平淡的生活——对于尘世间凡人的种种苦与乐,他的提议就是耸耸肩膀,不去理会。 在莫尔钦镇的这个初夏,莉赛尔和爸爸读到此人到阿姆斯特丹谈生意,书中的天气是大雪纷飞。女孩喜欢看这一部分——纷飞的雪花。“下雪时就是这个样子的。”她告诉汉斯 休伯曼。他们俩一起坐在床上,爸爸睡眼迷离,女孩却十分清醒。 有时,她会在爸爸睡觉时端详他的模样,从他脸上多少能看出点被别人忽视的东西。她常常听到他和妈妈议论着他找不到活儿干,或是沮丧地说起汉斯去看望儿子,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已经离开了他的住处,十有八九是去打仗了。 “好好睡吧,爸爸,”这种时候,女孩总是这样说,“好好睡吧。”她悄悄从他身边溜过,跳下床把灯关掉。 我已经提到过,下一个要素是镇长家的书房。 拿六月末的某一天来说吧,这一天天气凉爽。而鲁迪,委婉点说,这天十分不满。 莉赛尔 梅明格以为她是谁,居然敢说今天她要一个人去取脏衣服?难道他陪着她在街上走是件很丢脸的事吗? “别抱怨了,蠢猪,”她训斥着他,“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好,耽误你踢球了。” 他扭头看看。“得了,要是你这样想的话,”他顿了顿,“你就自个儿去吧。”他立刻往足球队那边跑去了。莉赛尔走到汉密尔街的尽头时,回头刚好看见鲁迪站在最近的临时球门前,在冲她挥手。 “蠢猪。”她笑了,当她也抬起手臂时,清楚地知道他这会儿正骂她是头小母猪呢。我想这是十一岁孩子对爱情最深入的理解吧。 她跑了起来,朝着格兰德大街,朝着镇长家跑去。 当然,她得付出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代价。 但是,她可以读书。 镇长夫人第四次同意女孩进屋来,她自己则坐在桌前,埋头读书。莉赛尔第二次来时,镇长夫人就允许她抽出一本书来读,看完一本再取下一本。女孩一口气浏览了六七本书,有的书紧紧夹在她腋下,有的则拿在她空着的那只手里。 这一回,莉赛尔站在屋子里阴凉的角落里,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可眼前这个沉默的、忧伤的女人却没有反应。她还穿着浴袍,有时她会抬眼观察女孩,可时间并不长。她似乎更关注身边某个失落的东西。窗户敞开着,一阵大风偶尔会从方方正正的窗口吹进来。 莉赛尔坐在地板上,书散落在她身旁。 四十分钟后,她把每本书都放回原处,离开了书房。 “再见,赫曼太太,”这突如其来的几句话吓人一跳,“谢谢你。”镇长夫人付了洗衣费后,她就离开了。任务顺利完成,偷书贼跑回了家。 随着盛夏的临近,装满图书的那个房间越来越热。每次去收取或送还衣服时,那里的地板不再是冷冰冰的了。莉赛尔喜欢放一小堆书在她身旁,每本书她都要读上几段,试着记住那些生词的拼写,回家后问爸爸。后来,当莉赛尔成长为一个少女时,再次写到这些书的时候,她已经记不住那些书的名字了,当初真应该把它们都记下来。第36节:第三章 我的奋斗(7) 她能记起的是,在其中一本图画书的内封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名字。 一个男孩的名字 约翰尼 赫曼 莉赛尔咬咬下嘴唇,可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她坐在地板上,回身抬头望着穿着浴袍的女人,问:“约翰尼 赫曼,这个人是谁?” 女人盯着女孩的身旁,在她膝盖旁的某个地方。 莉赛尔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问题……”她的话没有人答复。 女人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不管怎么说,她毕竟慢慢开口了。“他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解释道,“他是我的……” 记忆的片段 哦,是的,我当然记得他。天空灰暗阴沉,如同一片流沙。一个年轻人浑身缠着带刺的铁丝,像是一顶荆棘编织的巨大皇冠。我解开铁丝,把他带了出去。我们瘫倒了下去,膝盖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了。那是发生在1918年某一天的事情。 “没有别的可能,”她说,“他是被冻死的。”她摆弄着双手,又说,“他是冻死的,我敢肯定。” 我相信,镇长夫人这类人比比皆是。你一定曾多次见过她,在你的故事里,你的诗歌里,在你想看到的这样的场景里。他们到处都有,为什么不能出现在这里呢?为什么不能出现在一个德国小镇那风景秀丽的小山上呢?这个地方也像别处一样充满了苦难。 关键在于,伊尔莎 赫曼决心让苦难成为她的胜利。既然无法逃避苦难,那就接受它,拥抱它。 她本来可以开枪自杀,或是把自己抓得伤痕累累,或是沉溺于其他形式的自虐中,但她选择了她自认为最懦弱的方式——至少忍受天气带来的不适。莉赛尔所知道的是,她祈祷夏天变得阴冷潮湿。大多数时候,她都生活在这座豪宅里。 那天,莉赛尔离开时,不安地说了一些话。这些话翻译出来主要有三个大字。这几个字被她扛在肩上,然后乱糟糟地落在伊尔莎 赫曼的脚边。因为女孩改变了它们的方向,无力再承受它们的重量,所以它们歪扭扭地落了下来。它们一起落在地板上,庞大,嘈杂,笨拙。 三个大字是 对不起 镇长夫人又看了看身边,面无表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问,可惜慢了一步。女孩已经走出了房间,快走到大门口了。莉赛尔听到这句问话时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而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走下台阶。在进入莫尔钦镇之前,她看了一眼小镇,心里涌起一阵对镇长夫人的怜悯。 有时,莉赛尔考虑是否应该让那女人单独待着,但伊尔莎 赫曼引起了她的兴趣,而且,从书架上取出书来读也太具有吸引力了。对莉赛尔来说,文字曾经毫无用处,但现在,她坐在地板上,镇长夫人坐在她丈夫的书桌旁,莉赛尔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当她认识了一个生词或是把一句话连贯起来后,她就感受到了这股力量。 她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