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西 欧文斯?”斯丹纳先生是个木讷的人。他的声音干巴巴的;人长得又高又壮,像棵橡树;头发像是头顶上的一头碎片。“他又是怎么回事?” “爸爸,他就是那个‘黑色闪电’。” “我来给你点黑色闪电。”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儿子的耳朵。 鲁迪惨叫起来:“噢,痛死我啦!” “是吗?”他爸爸更在乎手上沾的木炭灰。这小子真的用木炭把全身都抹了一遍?他爸爸想。上帝啊,连耳朵眼里都有!“快走。” 回家的路上,斯丹纳先生决定尽其所能和儿子谈谈政治。鲁迪要过几年才能懂政治——那时再明白可就晚了。 亚力克斯 斯丹纳充满矛盾的政治信念 第一点:他虽然是一名纳粹党徒,却不仇恨犹太人,或者其他这类人。 第二点:当他看到犹太人开的商店被迫关闭时,他私下里不禁有种解脱感(或者甚至可以说是喜悦感)——因为纳粹的政治宣传告诫他,犹太裁缝如同瘟神,迟早会抢走他的生意。 第三点: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该被赶尽杀绝呢? 第四点:他的家庭,他得支撑这个家,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如果这意味着要加入纳粹党,那就参加好了。 第五点:他心里的某个地方长着一个疮,但他得小心避免揭开这个伤疤,他害怕随之产生的后果。 他们拐过了几条街,回到汉密尔街。亚力克斯警告鲁迪:“儿子,你再也别把浑身涂成黑色到街上乱跑了,听懂了吗?” 鲁迪觉得很有趣,却又迷惑不解。这时,月亮从厚厚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在夜空中自由穿行,柔和的月光洒在鲁迪脸上,使他的脸显得更朦胧更昏暗,就像他此刻的思维。“为什么不能呢,爸爸?” “因为他们会把你带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不应该变成黑人或犹太人或者别的……不属于我们的人。” “谁是犹太人?” “你还记得我们的老主顾,考夫曼先生吗?我们常在他那儿买鞋子。” “记得。” “对,他就是个犹太人。” “我不明白。当个犹太人得花钱吗?得办个执照吗?” “不,鲁迪。”斯丹纳先生一手把着自行车,一手把着鲁迪,却把握不住这次谈话。他的手一直摸着儿子的耳垂,自己却并没有察觉这一点。“这就像你是个德国人,或是个天主教徒一样。” “哦,那杰西 欧文斯是天主教徒吗?” “我不知道!”自行车的一个脚踏板把他绊了一下,他松开了儿子的耳朵。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阵儿。鲁迪说:“爸爸,我就是希望我能像杰西 欧文斯一样。” 这回,斯丹纳先生把手放在儿子头上向他解释:“我知道,孩子——不过,你有一头金发,还有一双大大的安全的蓝眼睛。你应该为此高兴,清楚了吗?” 可鲁迪什么也没弄清楚。 鲁迪什么也不懂,那个晚上只不过是个前奏。两年半过后,考夫曼的鞋店变成了一堆碎玻璃。所有的鞋子都被装进鞋盒子里,然后被扔上了一辆卡车。 砂纸的背面 我想,人们总会遇到某些意义非凡的决定性时刻,尤其是在他们的孩提时代。对某个人来说,它是杰西 欧文斯事件。对另一个人来说,则是吓到尿床引起的一件事。 1939年5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晚与别的晚上没什么不同。妈妈在熨衣服,爸爸出去了,莉赛尔擦干净了前门,仰望着汉密尔街的夜空。 刚才,这里进行过一次游行。 穿着咖啡色衬衣的民族社会主义德意志工人党(通常称为纳粹党)极端分子,沿着慕尼黑大街游行。他们骄傲地扛着旗帜,高昂着头,就好像下面有根棍子在撑着一样,嘴里一直高唱着《德意志高于一切》①。 人们也像往常一样欢呼鼓掌。 他们一路上情绪高昂,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目的地到底是何处。 站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有的手臂笔直地行举手礼 ;有的把手掌都拍红了;有些人像迪勒夫人一样矜持地绷着脸;还有一些人,像亚力克斯 斯丹纳,散布在人群中,像木头桩子似的站着,缓慢、服从地拍着手,尽职尽责。 莉赛尔和爸爸、鲁迪一起站在小路上。汉斯 休伯曼阴沉着一张脸。 一份重要数据 1933年,百分之九十的德国人表示无条件支持阿道夫 希特勒。这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十的人没有做出这种表态。 汉斯 休伯曼就在这百分之十中。他这样做是有原因的。 那晚,莉赛尔又做噩梦了。起初,她梦到了那些穿着咖啡色衬衣游行的人,可是很快他们就让她上了一辆火车,等着她的依然是那可怕的一幕——弟弟睁着双眼凝视着她。 莉赛尔尖叫着醒来时,立刻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她感到床单下面暖暖的、湿漉漉的,还能闻到一种味道。开头她还企图说服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是爸爸走进来搂住她时,她哭了,趴在爸爸耳边承认了这件事。第15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3) “爸爸,”她悄悄说,“爸爸。”这两个字就够了,他可能闻出来了。 他温柔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带她到盥洗室里。几分钟后,关键的一刻来临了。 “我们把床单扯下来。”爸爸说。等他伸手扯床单的时候,有个东西跟着床单啪的一声落到了地上。是一本黑色的印着银色字母的书,恰好落在这高个子男人两脚中间。 他低头看了看书。 他又看了看女孩。她胆怯地耸耸肩。 然后,他专注地看着书,响亮地读出了书的名字——《掘墓人手册》。 原来它叫这个名字,莉赛尔想。 沉默在他们之间静静蔓延。这个男人,这个女孩,这本书都无声无息。男人拾起书,用温和的声音说起话来。 两人的对话 “这是你的吗?” “是的,爸爸。” “你想读它吗?” 仍然是:“是的,爸爸。” 一个疲惫的微笑。 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 “那我们最好待会儿再来读。” 四年后,当莉赛尔在地下室里开始写作时,这次不幸的尿床事件让她有如下的感慨:首先,最庆幸的是爸爸发现了那本书。(幸好以往要收洗床单的时候,罗莎都让莉赛尔自己铺床叠被。“快点弄好,小母猪!你要磨蹭一整天吗?”)其次,她为汉斯 休伯曼在她的教育中所起的作用而感到无比骄傲。她写道: 你不会想到,教会我读书的不是老师,而是我爸爸。别人都以为他不是个聪明人,虽然他确实读得不快。但不久我就了解到,文字和写作曾经拯救过他的生命。或者,至少说,是文字和一个教他拉手风琴的人救了他…… “眼下,”那晚,汉斯 休伯曼把床单洗干净并且晾好之后回到了房间,“得开始我们的午夜课堂了。” 昏黄的灯光亮了起来。 莉赛尔坐在冰冷的干净床单上,又害臊,又兴奋。她一想到自己尿床的事就觉得无地自容,可是她要开始读书了,她要开始读那本书了。 这个念头让她兴奋不已。 一个十岁的读书天才即将诞生。 假如能够那么容易的话。 “实话告诉你吧,”爸爸事先解释道,“我自己也不太会读书。” 但这并不影响他缓慢地阅读。如果说有什么影响,那就是他的缓慢的朗读速度反而帮助了莉赛尔,减轻了女孩因为不识字而产生的沮丧感。 最初,汉斯 休伯曼手里拿着书审视了一番,觉得有些不妥。 他走过来,挨着她坐在床上,背靠着墙,两腿悬垂在床边。他又看看那本书,把它扔在毯子上。“你这样的好姑娘怎么会读这种书呢?” 莉赛尔又耸耸肩。要是那个学徒一直读的是歌德的全集或是别的名著,那摆在他们面前的就会是那些书了。她准备解释解释:“我——在……雪地里发现它的,还有……”她的柔声细语轻轻落下,像粉末一样飘落在地板上。 爸爸知道这时该说什么,他从来都很清楚该怎么对莉赛尔说话。 他用一只手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说:“好了,莉赛尔,答应我一件事。要是我什么时候死了,记住要把我埋得妥妥当当的。” 她点点头,表情诚挚。 “可别漏掉第六章,还有第九章里的第四步,”他笑起来,就像发现她尿床时一样,“我真高兴能提前把后事安排好。那我们现在就开始读书吧。” 他换了个姿势,骨头嘎吱嘎吱地响,好像人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我们有好戏瞧了。” 一阵风吹开了书,夜晚显得更加宁静。 回顾当时的情形,莉赛尔完全能体会到爸爸在浏览《掘墓人手册》时的想法。他肯定意识到这本书不容易读懂,学这本书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里头有些字连他自己都不认识,更别提那些不适合小孩子的内容了。可女孩对这本书是如饥似渴,根本不在乎能不能理解其中的内容。在某种程度上,她也许是想确认弟弟是被妥善安葬了的。不管出于什么动机,她想读这本书的愿望是如此之强烈,不亚于任何一个同龄人身上所能表现出的饥渴。 书的第一章名叫“第一步:选择精良的装备”。简短的引言里列出了下面二十页里提到的所有东西。有各种类型的铲子,镐头,手套等等,全部都分门别类,登记在册,还注明了这些工具的保养方法。掘墓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 爸爸翻看着书,感觉到莉赛尔在注视着他。她投过来的目光中饱含着期待,期待着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 “这儿,”他又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书递给莉赛尔,“看看这一页上面你认识多少字。” 她看了看书——只好撒谎。 “大概有一半。” “给我读几个。”她当然读不出来。她顺着爸爸的手指一行行读,只找出了三个认识的字——三个在德语中表示“这”的词,而这一页上大约有两百个词。第16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4) 这比我想象的要糟糕,他想。 虽然仅是一瞬间的念头,莉赛尔还是看穿了他的想法, 他起身又走出房间。 这次,他回来时说:“我想了个好办法。”他手里拎着一只油漆匠用的粗铅笔和一叠砂纸。“我们先从涂鸦开始吧。”莉赛尔没有理由反对。 在砂纸背面的左侧一角,他画了一个一寸见方的正方形,并用力在正方形里写了一个大写字母A,又在右下角写上一个小写的a。字写得挺漂亮的。 “A。”莉赛尔念道。 “说个以A开头的单词。” 她笑着说:“Apfel(苹果)。” 他把这个单词写得大大的,又在它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苹果——他只是个粉刷匠,不是艺术家。画完后,他看看莉赛尔,说:“接下来是B。” 他们一个一个字母学着,莉赛尔的眼睛越睁越大。她在学校和幼儿园都学过字母表,但都没有这次认真。她是唯一的一个学生,而且也不再是傻大个了。她看着爸爸的手写下一个个单词,再慢慢勾出一幅幅图画。 “啊,来吧,莉赛尔,”看着她绞尽脑汁的样子,爸爸说,“说一个以S开头的单词,小菜一碟,要不我就对你太失望了。” 她还是想不出来。 “快点,”他对她耳语,“想想妈妈。” 那个词一下子闪过她的脑海,她咧开嘴笑了。“Saumensch(母猪)。”她叫出声来。爸爸也捧腹大笑起来,可马上又止住了笑。 “嘘,我们得小声点。”可他还是忍不住笑着写下了这个词,还画了张图画。 典型的汉斯 休伯曼的画作 “爸爸,”她悄悄说,“画上的我怎么没有眼睛?” 他摸摸女孩的头发,她已经完全沉迷到他的“诡计”里了。“要是像这样大笑的话,”汉斯 休伯曼说,“就看不见眼睛了。”他拥抱了她一下,又注视着那幅画,脸上带着柔和温暖的笑意。“下面该学T了。” 他们学完了字母表,又进行了多次复习。然后,爸爸俯身对她说:“今晚就学到这儿吧?” “再学几个单词吧?” 他意志坚定。“行了。你早晨醒来的时候,我会给你拉手风琴。” “谢谢,爸爸。” “晚安,”一个无声的微笑,“晚安,小母猪。” “晚安,爸爸。” 他关上灯,走回来坐在椅子上。莉赛尔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她还在看着那些单词。 友谊的味道 学习继续进行。 从接下来的几周一直到夏天,午夜课堂都会在每晚的噩梦后开始。又发生了两起尿床事件,汉斯 休伯曼依旧重复着洗床单的活儿,然后接着进行写写画画的学习。凌晨时分,即使是小声说话也显得格外响亮。 一个星期四,刚过了下午三点,妈妈让莉赛尔准备和她一起去送洗好的衣物,爸爸却另有打算。 他走进厨房,说:“对不起,妈妈,她今天不跟你一起出去了。” 妈妈查看着洗衣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哪个在问你,蠢猪?走,莉赛尔。” “她在读书,”爸爸说着冲莉赛尔眨眨眼,脸上露出坚定的微笑,“和我一起读书。我在教她读书。我们要去安佩尔河上游,我练习手风琴的地方。” 他的话终于引起了妈妈的注意。 妈妈把衣物放到桌子上,准备给他们泼点冷水。“你说啥?” “我觉得你听得很清楚了,罗莎。” 妈妈笑了。“你他妈的要教她学啥?”她的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又给爸爸当头一棒,“好像你挺能耐,你这只蠢猪!” 厨房里的人都等待着。爸爸开始反击了。“我们替你去送衣服。” “你这个下流——”她停下来考虑,脏话暂时没从嘴里蹦出来,“天黑前滚回来。” “天黑了我们就没法读书了,妈妈。”莉赛尔说。 “你说啥,小母猪?” “没什么,妈妈。” 爸爸咧开嘴巴笑起来,他指指女孩。“书、砂纸、铅笔,”他命令道,“还有手风琴!”她差点忘了带上琴。不一会儿,他们就站在汉密尔街上了,手里拿着书、乐器和洗衣袋。 他们朝迪勒太太家走去,不时回头看看妈妈是不是还站在门口监视他们。她的确这样做了,还冲他们大声嚷嚷,“莉赛尔,把衣服拿高点儿,别弄皱了!” “好的,妈妈。” 等他们又走了几步。“莉赛尔,你穿得暖和吗?” “你说什么?” “肮脏的小母猪,你耳朵聋了!你身上穿得暖不暖和?待会儿会更冷的!” 在拐弯处,爸爸弯下腰系鞋带。“莉赛尔,”他问,“能帮我卷支烟吗?” 没有什么比这更让她高兴了。 他们一送完衣服就往回走,来到安佩尔河边。这条河从小镇旁边流过,朝着达豪集中营的方向流去。第17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5) 河上有一座用长长的木板搭成的桥。 他们坐在离桥三十多米远的一片草地上,写下一个个单词,并大声朗读着这些单词。夜幕降临时,汉斯拉起了手风琴。莉赛尔看着爸爸,欣赏着他的演奏,虽然她没有马上注意到那晚爸爸拉琴时脸上复杂的表情。 爸爸的脸 他的眼神游离而迷茫,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答案。 至少现在看不出。 他身上起了点变化,微小的变化。 她看出来了,不过,要等到后来所有真相都浮出水面时她才能明白这一切。她没有看到过爸爸拉琴时走神,她不了解汉斯 休伯曼的手风琴的故事。在不久的将来,这个故事会在一天凌晨到达汉密尔街三十三号,外面穿着肩头皱巴巴的,满是褶子的夹克,随身携带着一个手提箱,一本书,还有两个问题。这是一个故事。故事之后的故事。故事里的故事。 至于说现在,只用在乎莉赛尔一个人的感受,她沉醉在音乐中。 她躺在茂密的草丛中。 她闭上双眼,聆听着每一个音符。 当然,也有让她烦心的事。有几次,爸爸差点对她发火了。“快点,莉赛尔,”他会催促她,“你知道这个单词,你知道的!”她总是在一切看上去挺顺利的时候出岔子。 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下午就去安佩尔河边学习。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们就在地下室里学习,这主要是因为妈妈的缘故。起初,他们是打算在厨房里学习的,可惜不现实。 “罗莎,”有一回,汉斯忍不住打断了她那滔滔不绝的话匣子,“你能帮帮忙吗?” 她从炉子上抬起头看看他。“啥事?” “我请求你也好,恳求你也好,拜托你把嘴巴闭上五分钟,行吗?” 你可以想象得出妈妈的反应。 最后他们只好搬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里没有电灯,他们就拿了一盏煤油灯下去。渐渐地,从学校到家里,从河边到地下室,从风和日丽的日子到阴云密布的日子,莉赛尔学会了读书和写字。 “要不了多久,”爸爸告诉她,“你就是闭上眼睛都能够读那本可怕的掘墓的书了。” “我就可以从那些小矮人的班上升级了。” 她的话里包含着很强的自尊意识。 一次,在地下室上课时,爸爸没有用砂纸(砂纸快用光了),他拿出了一支刷子。休伯曼家没有什么奢侈品,但油漆管够,用在莉赛尔的学习上是绰绰有余。爸爸说一个单词,女孩就要大声拼出来,并写在墙上,一直到她说对写对为止。过了一个月,这面墙上写满了单词,爸爸会再刷上一层水泥。 在地下室学了好些个晚上以后,莉赛尔蹲在盥洗室里,听到了厨房里传来的说话声。 “你身上臭死了,”妈妈对汉斯嚷道,“一股子烟味和煤油味。” 莉赛尔坐在水里,琢磨着爸爸衣服上的那股子味道。那不是别的味道,那是友谊的味道,她在自己身上也能闻到同样的味道。她笑着闻闻自己肩膀上的味道,连洗澡水渐渐冷了都浑然不觉。 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1939年的夏天匆匆过去了,至少莉赛尔是匆匆过完了这个夏天。她的时间花费在如下方面:和鲁迪及别的孩子在汉密尔街上踢足球(他们一年到头都可以玩这项运动),和妈妈一起到镇上送衣服,还有读书识字。夏天仿佛才刚刚开了个头就结束了。 这一年的下半年,发生了两件事情。 1939年9月到11月 1. 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 2. 莉赛尔 梅明格成了校园里的重量级冠军。 战争开始的那天,莫尔钦镇天气凉爽,我的工作量却从此大大增加了。 全世界都沸腾了。 各种报纸都在标题上大肆渲染。 元首的声音在德国的电台里咆哮。我们决不放弃。我们决不停止。我们一定会赢得胜利。属于我们的时代即将来临。 德国开始入侵波兰,随处可见聚集在一起听广播的人群。德国的每一条大街都因为战争而变得喧闹无比,慕尼黑大街也不例外。那些味道,那些声音充斥着整条大街。几天前,墙上写着要实行配给制——现在正式实行了。英国和法国发表宣言对德宣战。借用汉斯 休伯曼的一句话: 有好戏瞧了。 宣战的那天,爸爸幸运地找到点活儿干。在回家路上,他拾起了一张废弃的报纸。他没有停下来把报纸慌忙地塞到手推车上的油漆桶中间,而是把报纸展开,偷偷塞到他的衬衣里面。等他回到家把报纸取出来时,汗水已经把报纸上的油墨印到他皮肤上了。报纸虽然铺在桌子上了,可新闻却印在他胸口,像一个文身。他撩开衬衣,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看着身上的新闻。 “报纸上是怎么说的?”莉赛尔问他。她一会儿看看他身上的黑色文字,一会儿又看看报纸。第18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6) “希特勒攻占了波兰。”汉斯 休伯曼回答完毕,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德国要统治世界。德意志高于一切。”他小声说,口气一点也不像一个爱国者。 那种表情又出现了——拉手风琴时的表情。 战争就是这样开始的。 莉赛尔很快会陷入另一场战争。 学校开学后一个月左右,她就升到了本该就读的年级。你或许会认为这是由于她的读写水平提高了的缘故,不过,事情并非如此。虽然她取得了一些进步,但是她读起书来还是有许多困难。句子读起来总是很吃力,一个个单词仿佛总在捉弄她。导致她升级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小孩子的班上越来越爱捣乱了,她总抢着替别的孩子回答问题,还把答案大声说出来。不久,她在走廊里接受了一次“处罚”。 一个解释 处罚,就是沉痛教训 她被带进教室,安排在边上的椅子上坐下。老师还警告她要闭上嘴,这位老师刚好是位修女。在教室的另一头,鲁迪朝这边看着,还向她挥挥手。莉赛尔也挥挥手,强忍住脸上的笑意。 在家里,她和爸爸一起顺利地读着《掘墓人手册》一书。他们把她不理解的生词画上圈儿,第二天带到地下室去学。她以为这样就足够了,但这远远不够。 十一月初,学校进行了一系列的水平测试,其中一项就是测验阅读水平的。每个孩子都得站到教室前面,朗读老师给他们准备的一篇文章。那天早晨虽然气温很低,可是阳光灿烂。孩子们眉头紧锁。一轮光晕悬在死神——考官修女玛丽亚的头上。(顺便说一下,我喜欢人们创造出的死神形象——披黑袍,持镰刀。我喜欢他们手里的大镰刀。它让我觉得很有趣。) 老师在光线充足的教室里随意喊着孩子们的名字: “沃登海姆,勒曼,斯丹纳。” 他们都站起来朗读了一篇文章,各人水平不一。鲁迪居然读得不错。 整个考试过程中,莉赛尔坐在坐位上,心情极为复杂,既热切期待,又极度恐惧。她焦急地等待着检验自己的水平,想看看自己到底学得怎么样了。她的水平会比这个高吗?她能接近鲁迪或其他人的水平吗? 玛丽亚修女每次看名单的时候,莉赛尔都觉得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开始是她的胃部神经,然后慢慢地向上蔓延,很快就到了她的脖子,像有根绳子在勒着她。 汤米 穆勒结束了他平平淡淡的朗读,莉赛尔环顾了下教室。所有人都朗读过了,她是唯一没有接受测试的人。 “很好,”玛丽亚修女点点头,查看了一遍名单,“每个人都考过了。” 什么? “不!” 一个声音几乎同时从教室的另一头叫出来,声音是一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男孩发出来的。课桌下,他那骨瘦如柴的腿隔着裤子互撞着。他举手说道:“玛丽亚修女,我想您忘了莉赛尔。” 玛丽亚修女没有一点动静。 她砰的一声把文件夹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用哀叹的眼神审视着鲁迪。真让人伤脑筋。为什么,她叹息着,为什么她得忍受鲁迪 斯丹纳呢?他简直管不住他的嘴巴。为什么呀,上帝,为什么? “不,”她毫不留情地说,娇小的身体微微前倾,“恐怕莉赛尔读不了这些,鲁迪,”她朝这边看看以便确定此事,“她待会儿再读给我听。” 女孩清了清嗓子,挑战似的说:“我现在就能读,修女。”大部分孩子都在安安静静地旁观,其中有几个很会背地里嘲笑别人。 修女再也无法忍受了。“不,你不可以!……你要干什么?” ——因为此时莉赛尔走下了坐位,缓缓地,意志坚定地走到教室前面。她拿起书本,随意翻到其中一页。 “那好吧,”玛丽亚修女说,“你想读吗?那就读来听听吧。” “是的,修女。”莉赛尔飞快地瞥了一眼鲁迪,然后垂下眼睛研究起这一页书来。 等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教室里的孩子们都离开了坐位,围了过来。所有的孩子都在她面前挤成一团。有一阵子,她想象着自己流利地、一字不差地读完了这一页书。 一个关键词 想象 “快读吧,莉赛尔!” 鲁迪打破了沉默。 偷书贼低头看了看,看着那些文字。 快点,这次鲁迪不出声地动动嘴巴,快点啊,莉赛尔。 她感到血一直往上涌,眼前的文字变得模糊起来。 这张白色的书页上的字好像成了外语,眼泪禁不住涌入她的眼眶。她连这些外语都看不清了。 还有阳光,倒霉的太阳光透过窗户玻璃照遍了每一处角落——直射在这个无助的女孩身上,像是在对着女孩的脸大叫:“你会偷书,却不会读书!” 她突然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 她深吸了几口气,开始朗读,不过,她读的不是面前的这本书,而是《掘墓人手册》里的内容。第三章:下雪时的注意事项。她把爸爸念的内容记得滚瓜烂熟。第19节: 第一章 掘墓人手册(17) “要是下雪,”她读着,“你必须找一把好铁铲。你得挖个深深的洞,不要偷懒,不要漏掉角落处,”她又深吸一口气,“当然,天气暖和的时候挖起来要容易一点,当——” 声音戛然而止。 她手里的书被一把夺走,接着只有一句话:“莉赛尔,到走廊上去。” 这算一个小小的惩罚。她能够听到从教室里传来的孩子们的笑声,夹杂着玛丽亚修女的喝止声。她看得见他们,那些挤做一团的孩子们,他们在阳光下咧开嘴大笑,每个人都在嘲笑她,除了鲁迪。 下课后,她遭到了嘲弄。一个叫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男孩拿着一本书走过来。“嗨,莉赛尔,”他问她,“我不认识这个单词,你能帮我读读吗?”他笑了——露出一个十岁男孩那沾沾自喜的笑,“你这个白痴。” 一大群人逐渐围拢过来,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对她起哄,欣赏她愤怒的样子。 “别理他们。”鲁迪建议道。 “你说起来倒是很容易,你不是那个笨学生。” 课间休息结束前,嘲笑过她的人已经有十九个。她对第二十个人进行了反击。这个人是舒马克,他打算再次捉弄她。“来吧,莉赛尔,”他拿了一本书放到她鼻子底下。“帮帮我吧,好吗?” 莉赛尔的确好好帮了他一把。 她站起身,从他手里抢过书,趁他昂着头朝别的孩子得意地微笑时,她一把将书扔得远远的,随后用尽全身力气朝他的腹股沟踢去。 接下来的事你们可以想象得到,路德威格 舒马克被打得弯下了身子,就在他弯腰的当儿,耳朵上又挨了一拳。他被打倒在地后再次遭到攻击,这攻击来自一个狂怒的女孩,她对他又打又抓,仿佛想彻底干掉他一样。他的皮肤既温暖又柔软。她的手指和指甲虽然小小的,此时却令人如此恐惧。“你这只猪猡,”连她的叫声都好像要吃了他似的,“你这只蠢猪,你会写蠢猪两个字吗?” 哦,连天上的流云也飘过来,聚拢在一堆。 好大一团云。 阴暗而又浓密的云。 它们互相碰撞着,彼此道歉,再挪挪窝,找个合适的地方。 孩子们都喜欢看热闹,马上就围了过来。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叫喊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他们都想瞧瞧莉赛尔 梅明格是怎么修理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上帝啊,”一个女孩尖叫着下了个结论,“她快把他给宰了!” 莉赛尔没有杀掉他。 但是也离杀掉他不远了。 事实上,唯一促使她停手的是汤米 穆勒那张微微抽搐的咧嘴大笑的脸。莉赛尔体内的肾上腺激素还在升高,一眼瞥见了还在蠢笑的汤米,一下子把他拖倒在地,又开始揍他了。 “你要干啥?”他号啕大哭起来,等他挨了三四拳后,一股鲜血从他鼻子里冒出来,她这才住手。 她大口吸着气,听着躺在地上的两个人的呻吟,看着周围旋涡般闪动的脸,大声宣布:“我不是白痴。” 没有人表示反对。 等所有人都退回教室以后,玛丽亚修女才发现路德威格 舒马克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首当其冲被怀疑的是鲁迪和其他几个孩子,因为他们是捣乱分子。“把手伸出来。”每个男孩都得到命令,可每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 “我可不敢相信,”玛丽亚修女小声说,“不可能。”显然,当莉赛尔出列,伸出她的双手时,路德威格 舒马克都吓得不敢动弹了。“到走廊上去。”修女命令她。这是她这一天的第二次受罚了,实际上也是这个小时里的第二次受罚。 这一回可不是普通的惩罚,是一次严厉的惩罚。随后的一个星期里,莉赛尔都没有被允许坐进教室。教室里再没有传出笑声,更多的是害怕被莉赛尔听到。 这天放学的时候,莉赛尔和鲁迪还有斯丹纳家的其他孩子一起回家。快走到汉密尔街时,莉赛尔心里突然乌云密布,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不幸——背诵《掘墓人手册》的失败,离散的家人,午夜的噩梦,这天所受的耻辱,聚拢到了一起。她蹲到水沟边哭起来。 鲁迪站在一旁,盯着地面。 开始下雨了,细密的雨幕笼罩着他们。 科特 斯丹纳在叫他们,可他们都没有理会。一个痛苦地坐在雨中,另一个站在旁边,等着她。 “他为什么会死了呢?”她问。可鲁迪没有吱声,也没有动弹。 最后,等莉赛尔哭完了站起身来,他伸手搂住她,就像是好哥儿们一样,一起向前走去。他没有提出吻她的请求,也没有类似的请求。如果你愿意,可以把这作为喜欢鲁迪的理由。 你千万别踢我的下身。 这就是鲁迪当时的想法,但他没有告诉莉赛尔。大约四年后,他才把这些话告诉她。 现在,鲁迪和莉赛尔冒雨往汉密尔街走去。 他是个敢把自己涂成黑色,想赢得全世界的狂小子。 她是个不识字的偷书贼。 不过,请相信我,那些文字就快来了,等它们到达的时候,莉赛尔会把它们像云一样攥在手里,再像拧出云里的雨一样把这些字拧出来。第20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1) PART TWO 第 二 章 耸 耸 肩 膀 特别介绍: 黑暗女孩——香烟带来的快乐——镇上的步行者—— 石沉大海的信件——希特勒的生日—— 百分之百的纯日耳曼汗水——盗窃之门——火中书 黑 暗 女 孩 一些统计数据 第一本偷来的书:1939年1月13日 第二本偷来的书:1940年4月20日 两次偷窃的间隔时间:463天 如果你是个轻率的人,你会说莉赛尔第二次偷书全凭了那场篝火,还有当时在场的喧闹的人群。你会说莉赛尔 梅明格就是想去偷第二本书,哪怕它在她手里冒着烟,哪怕它灼伤了她的胸部。 然而,问题是: 没有时间来做这些轻率的评论。 现在不是搜肠刮肚寻找答案的时候——因为偷书贼偷第二本书时,不仅有许多因素激发了她对书的渴望,而且这桩偷窃行为还引发了一系列后果。它将给她提供继续偷书的场所,它将鼓励汉斯 休伯曼实施援助一个犹太拳击手的计划,它也将让我再次看到,一个机会直接引发了另一个机会,就像一次冒险引起了更多的冒险,一个生命将生产出更多的生命,一次死亡将导致更多的死亡一样。 从某种程度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人们可能会告诉你纳粹德国是建立在反犹太的基础之上,再加上一个疯狂的领导人和全国上下充满仇恨的追随者。不过,如果德国人不那么热衷于参加一项特别的活动——焚烧东西的话,一切还不至于如此糟糕。 德国人喜欢焚烧东西。商店,犹太教堂,国会大厦,房屋,个人物品,被杀死的人,当然,还有书籍。他们喜欢看焚书时燃起的熊熊大火——这给了喜欢书的人一个机会,让他们能够接近那些无缘收藏的印刷品。有个人正有此打算,我们知道,就是那个骨瘦如柴的叫做莉赛尔 梅明格的姑娘。她大概已经等了四百六十三天了,但这等待是值得的。那个下午充满了兴奋,充斥着邪恶,还有一只受伤的脚踝,以及她信赖的人给她的一记耳光。莉赛尔 梅明格的第二本书——《耸耸肩膀》终于弄到手了。这本书的封面是蓝色的,上面印着红色的书名,下面画着一只布谷鸟,也是红色的。莉赛尔回忆的时候,并没有因为偷这本书而感到羞愧。相反,装在她那小小胸膛里的更多是骄傲。愤怒和隐藏的仇恨激发了她偷书的欲望。事实上,在4月20日——元首的生日这天——当她从一堆灰烬中抢出那本书的时候,莉赛尔成了一个黑暗的女孩。 当然,问题在于,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什么事值得她愤怒呢? 在过去的四五个月里,什么事情引起了她的愤怒呢? 简而言之,答案要从汉密尔街说起,一直说到元首,再说到她那不知去向的生母,最后再说回来。 与大多数灾难相同,这个故事有一个快乐的开头。 香烟带来的快乐 到1939年年底时,莉赛尔已经适应了在莫尔钦的生活。她仍然会做有关弟弟的噩梦,仍然思念她的妈妈,可是她的生活中也有了慰藉。 她爱爸爸汉斯 休伯曼,甚至也爱她的养母,虽然养母让她干家务,还喜欢骂人。她对好友鲁迪 斯丹纳是又爱又恨,这十分正常。还有,尽管她在教室里的测试课上栽了跟头,可是她的读写水平取得了明显进步,很快就会让人刮目相看了,这一点也让她高兴。所有这些或多或少给她带来了某种满足,快乐就是建立在这种满足的基础之上的。 几件快乐的事 1. 读完了《掘墓人手册》。 2. 躲开了怒火冲天的玛丽亚修女。 3. 收到了圣诞节礼物——两本书。 12月17日。 她清楚地记得这一天,因为它恰好是在圣诞节前一周。 和往常一样,午夜噩梦再次出现,然后汉斯 休伯曼把她唤醒。他的手摸着她那被汗水打湿的上半截睡衣,低声问:“梦到火车了?” 莉赛尔承认:“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学习的准备。他们开始阅读《掘墓人手册》的第十一章。三点刚过,他们就学完了这一章,只剩下最后一章“对墓地的尊重”没有读了。爸爸那双银色的眼睛因为疲倦而浮肿了,下巴上也冒出了胡茬,他合上书,想再睡上一会儿,可惜他的这个愿望没能实现。 刚刚关灯不到一分钟,莉赛尔就在黑暗中对爸爸说: “爸爸?” 他只在喉咙里哼了哼。 “你没睡着吧,爸爸?” “对。” 一只胳膊碰碰他。“我们能把那本书读完吗?求你了。” 屋里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吸声,爸爸伸手挠挠胡茬,打开灯。他翻开书,开始读起来:“第十二章:对墓地的尊重。”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都在读书,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圈出来,写下来,再继续翻到下一页。有几回,爸爸的上下眼皮直打架,头也垂了下来,他差点就睡着了。他每次打瞌睡的时候莉赛尔都瞧在眼里,可她既没有无私地让他继续睡,也没有感到不愉快。现在的她是个一心要读书识字的女孩。第21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2) 当黎明的曙光划破黑暗的时候,他们终于读完了这本书。书的最后一段是: 我们——巴伐利亚公墓协会,希望能通过本书,对掘墓工作和安全措施及掘墓人的职责进行充分的解释和说明,祝你们在殡葬行业取得成功,希望本书能给予你们一些帮助。 他们合上书,对视了一眼。爸爸说:“我们学完了,嗯?” 莉赛尔的身体半裹在毯子里。她在研究着手里的这本黑色的书和书上银光闪闪的字母。她点点头,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这会儿他们疲倦到极点了,不仅是因为刚刚攻克了手中的书本,还因为他们熬了整整一个通宵。 爸爸紧闭双眼,握紧拳头,舒展着手臂。这天早晨看上去不会下雨。他们两个都站起来,走到厨房里,尽管窗外雾气蒙蒙,他们还是能看到汉密尔街每家每户被雪覆盖的房顶上的粉红色晨曦。 “快看那颜色。”爸爸说。如果一个人不但能留意到这些色彩,还能让别人也来欣赏它们,你没法不喜欢这样的人。 莉赛尔手里仍拿着那本书,看着变成橙色的雪,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可以看到一个小男孩坐在一处房顶上,仰望着天空。“他的名字叫威尔纳。”她说,这句话是不由自主冒出来的。 爸爸说:“我知道了。” 那段时间,学校里没有再进行阅读测试。不过,莉赛尔逐渐有了信心。一天早晨,她捡起一本掉在地上的课本,想看看自己能认识多少里面的字。她能读出每一个字,可是她的速度远远比其他同学慢。这一点让她意识到,真正学会读书要比只懂一点皮毛困难得多,她还需要时间。 一天下午,她经不起诱惑,想从教室的书架上偷一本书,可坦白地说,一想到有可能被玛丽亚修女再次弄到走廊上,她就被吓住了,不敢轻举妄动。另外,她内心其实并没有从学校偷书的欲望,很有可能是十一月的那次严重失败使她不再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她也不能完全肯定。她只是知道有这种可能。 在班上,她不太爱说话。 事实上,她并不像看上去那样愚钝。 入冬以后,她就不再是玛丽亚修女的惩罚对象了,相反,她也很有兴致地看着别人站到走廊上去领受“奖赏”。虽然他们在半道上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不是那么悦耳,但好在那是别人的事情,这即便算不上什么安慰,好歹也是一种解脱。 圣诞节来临,学校放了几天假。回家之前,莉赛尔甚至还对玛丽亚修女说了句“圣诞快乐”。她知道休伯曼一家需要不断归还欠债和付房租,支出大大超过了收入,基本上没任何积蓄,所以她并不指望能收到任何礼物,只想兴许能有点好东西吃就行了。让她惊喜的是,平安夜晚上,等她和妈妈、爸爸、小汉斯和特鲁迪一起在教堂里做完祷告后回家,发现圣诞树下有一个报纸包着的包裹。 “是圣诞老人送来的。”爸爸说道,可女孩并不傻。她来不及掸去肩头的雪花就去拥抱养父母。 她拆开报纸,里面是两本书。第一本是《小狗浮士德》,是一个叫马修斯 奥特伯格的人写的,她将把这本书读上十三遍。圣诞节晚上,她坐在厨房的餐桌上读了这本书的前二十页,而爸爸和小汉斯却一直在为一个她不懂的东西争论不休,那个东西叫政治。 后来,他们又在床上读了许多页书,仍然沿用老办法:把她不认识的生词划上圈,再写下来。《小狗浮士德》上有图画,画上有漂亮的曲线,还有一幅德国牧羊人的幽默画,这个人是个馋嘴猫,还喜欢絮絮叨叨的。 第二本书叫《灯塔》,是个叫英格丽 里普斯坦的女作家写的。这个故事很长,莉赛尔只来得及读了九遍。她的阅读速度需要大量的阅读训练来提高。 圣诞节的几天后,她才问了关于这些书的一个问题。当时,他们正在厨房里吃饭。她看到妈妈把一勺汤送进嘴里后,就决定把注意力转向爸爸。“我想问你一件事。” 起初,爸爸没有回答。 “啥事?” 是妈妈说的,她的嘴里还有食物。 “我只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弄到钱给我买书的?” 爸爸嘴里含着勺子笑了。“你真的想知道吗?” “当然了。” 爸爸从口袋里面掏出剩下的配给烟叶,开始裹香烟。莉赛尔有点儿不耐烦了。 “你打不打算告诉我吗?” 爸爸笑了。“可我正在告诉你呢,孩子,”他裹完一支香烟,把烟飞快地放到桌子上,又接着裹下一支,“就像这样。” 妈妈“咕噜”一声喝完汤,压下一个嗝,替爸爸回答了这个问题。“这只蠢猪,”她说,“你晓得他干了些啥好事吗?他裹好了那些臭烘烘的烟,然后趁赶集的时候把它们拿到市场上,和吉卜赛人换了这些书。” “八支烟换一本书,”爸爸得意地把一支烟塞进嘴里,点着了,吸了一口,“为了香烟,赞美上帝,是吧,妈妈?” 妈妈只是白了他一眼,脱口而出的是她使用最频繁的一个词:“猪猡。” 莉赛尔和爸爸交换了一个眼神,喝完了汤。同往常一样,她的旁边放着一本书。不可否认,这个答案令她非常满意,没有几个人能说他们的教育是用香烟换来的。第22节:第二章 耸耸肩膀 (3) 不过,妈妈却认为,要是汉斯 休伯曼还懂点事的话,就该用香烟给她换一件急需的新衣服或是新鞋子什么的。“啥都没有……”她在水槽旁边发完了这通牢骚,“一说到我,你哪怕把配给的烟叶都抽完也不会给我买点啥,是不是?说不定还要把隔壁家的烟都抽完。” 不过,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汉斯 休伯曼捧着一盒子鸡蛋回家了。“妈妈,对不起,”他把鸡蛋放到桌上,“鞋子卖完了。” 妈妈没有抱怨。 她煎鸡蛋的时候,甚至还哼起了歌。看来,香烟还能制造无穷的乐趣,它给休伯曼一家带来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这快乐几周后就到头了。 镇上的步行者 情况是从送衣服时开始变糟的,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糟糕。 莉赛尔陪着罗莎 休伯曼去莫尔钦镇上送洗好的衣服时,她们的一个主顾,恩斯特 沃格尔说他再也付不起洗衣费了。“这世道,”他解释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呢?世道是越来越艰难了。战争让大家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他看了看那个女孩,“我想,你靠抚养这个小家伙还能挣点津贴,对吧?” 面对一脸惊愕的莉赛尔,妈妈无话可说。 她身旁的袋子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