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什么了?我顿时紧张。 钟亮一愣,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情看着我,他的脸英俊而明朗,眼中却带着空前的阴郁,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忘了。他低头,逼近,问你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 没。我答。似死刑犯。 他沉默少许,终于抬身放我重见天日,我长舒气,见他已经变魔术般回到了那个阳光少年的找打表情,自恋地说:你什么事我不知道啊! 是啊是啊。我笑。 陌上花,少年郎,桃花枝,啼莺闹,你见我芳菲面,嫣然笑,你怎知我乌夜啼,幽梦悄。 昨夜的兽那样突兀死去,我惊,而释然,我终不得见我师,我们都是倔强的人,那一日我决定离开他,再也不要见他,就果真如此了。 又或许,我害怕看见他,害怕到那个都是亡灵的城市中,因他们对我,都是陌生人,他们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可是,我只是他们凭空而来的婴孩。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想找到他们,问他们,你们爱我吗,爱我吗,为什么如此对我。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我的生命将结束了。在这个庞大的城市,我只是一个异乡人,我师和我的母亲是惟一明白我的人,他们死去了,我将透过漫长的下水道、排水管,用湿漉漉的脚踏上我看见的第一个台阶,到那个亡灵的城市去寻找他们。 很小的时候,母亲对我讲过那个城市,是永安城中的每个孩子都会听到的。母亲说:你要乖,不要乱玩水,否则来归兽会把你带去亡灵的城市,它就在永安的地下,而且无比庞大,你永远都找不到边界和出口,无论医院、教室、公安局,所有的建筑都是灰色的,无论冰淇淋、巧克力、饼干,所有的食物都索然无味,你一去那里,就再也回不来。 这样的故事有很多,母亲们说:要多吃胡萝卜,要做作业要饭前洗手,否则…… 否则。我笑了。 年幼时候,最大的灾难木过如此。 一整天钟亮都陪着我,而且不时陷入那种让我惊恐的阴郁状态,让我以为他大脑中毒。晚饭时候,他买来速冻饺子,说:我们就在家里吃吧,不要出去了。 我强烈反对,我说我要出门透透气,都被你强迫在床上睡了一天。 钟亮走过来,用身体优势威像我,道:听话! 我不甘示弱:你虐待长辈! 你为老不尊!他反驳。 我哪里老!我顿时跳起来,他居然敢截所有女人的软肋。 被我的神情吓到,钟亮顿时投降:好好好,出门就出门。 楼下隔壁的一家中餐馆,贵且难吃,我为它迟迟不倒闭而惊讶,但钟亮就偏偏要在那里吃,他拖我进去,点菜,坐定,一脸严肃。我被淫威所震慑,终究,心有不甘,低声咕哝:你到底怕什么怕。不敢出门…… 谁知,就这样也被钟亮听到,抬头,看我,声音同样低,说:我怕你突然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如他,我也听见了。 我们都沉默。 我已决定,钟亮,我默默吃着最后的晚餐,我将离去,离开这个所有人为我创造的虚幻的世界,去寻找我最后的回归,去那个亡灵的城市,即使找不到来归兽。我可死,亡者长相知,漫漫长日,无可度。 钟亮说:师姐,有人在看我们。 我翻白眼,自恋狂,一天二十四小时无论晴天下雨,一切无阻。 真的。见我不信,他补充。 在那里。他指给我看,那个花台后面,一定是的。 是是是,我欺衍他,那里有一堆你的崇拜者,流着口水拿着鲜花等你签名,我看我还是先走一步,免得同你闹排闻——我口中不停,手上也不停,擦嘴,拿包,起身,要走人。 钟亮一把拉回我,端端坐他怀中,有伤风化,还好在小隔间中。 他说:是来归兽。 我寒毛倒竖。但旋即起身,不顾身后的温暖,说:那快走啊,去捉到他,捉到他我求他带我去看…… 老师?钟亮依然拉着我的手,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看我。 不是。我替急,要甩他手,如铁。死小孩,练什么邪门武功。 你真当我傻瓜?钟亮一再延续他最近一反常态的风格,成熟稳重无比,反问我。他叹口气,手不松,继续说:我告诉你不是要你去追他,是要你快回家,这件事情必然有些不对的地方,我还是送你回去比较放心,一切交给我,你一定在家,锁好门窗,不要乱走。 再说,他亮出坏笑,我们这么一折腾,兽早走了。 我瞪他,气极,连说了三个“你”,竟然没下文。 他看着我,问我:你爱他吗。 你爱他吗。这个问题,真没想到,由钟亮问出来。而且,如此刺耳。 我呆呆地,看特这少年,我一直都以为他是少年,却不知道,他明明白白,漪清楚楚,把什么都看了,此刻拉着我的手,问:爱吗。 不知道。我回答。爱?如今?这一切之后?算了吧。 一时心如乱麻。 钟亮叹口气,拉凳子过来,说:你坐下。 我就乖乖坐下。 他放开手,伸手进衣领中,取下一条挂链来,朴素的红绳子,吊一个小坠子,似玉,又不是,温润的,闪烁着。 放我手中。说:这是我家传的护身符,你戴替它,我放心些。 我眼睛一阵刺痛,几乎模糊了,但推了回去,说:不行的,我不能要…… 说一半,再愣住。 真正年关难过,怎知一波未平又一波。 那坠子在我手中,发出润黄的光芒,小小一块,不起眼,别人不认得,可我认得,那是老师的珍宝之物,上古神兽的舍利骨,我在实验室中见过它的资料图,问老师:真好看,送我可好?他笑我:好看是好看,可世上只有一份…… 一份又如何?我追问。 他无奈,答:我送了人。 谁。再接再厉。 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他说完,转身,他一转身,就是什么也不会再告诉我了。 这个故事,我并不陌生,这个故事,我前几日才忆起——去实验室途中,想到这个故事,尘华散去,我清清楚楚了他的背影,那珍宝,他一定送给了我的母亲,否则,对他,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没想到,他送给了钟亮甚至是在我都还未认识他的时候。为什么? 只一愣之间,我已经握住了那块兽骨,紧紧捏着,刺痛我柔软的掌心,我对钟亮说谢谢你。 谢谢你。眼前的男子,那样看着我,我几乎可以肯定,多年前,我师那样看过我的母亲,那时候他还是他那样的少年,她是那么美丽的少女,有柔软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看着她,就爱上了她。 但他们没有在一起。甚至彼此都不再提起对方。这个理由,已经无人可知。 我师弟钟亮对我微笑,捏我鼻子,说:乖,戴上,这样我就放心了,这个东西很有福气。 我心中一阵剧痛。 钻心的剧痛。他送我到楼下,我说我自己上去就好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同意了,他说那么你好好睡觉,明天我再来找你,我知道有一家店在开玩具展,一个赛一个可爱,我们去看,你喜欢什么我都买给你。可好? 我强忍着心脏异样的跳动,微笑,说:好。 他也笑,伸手,似乎想摸我脸颊,但终于没有,转身,走了。师姐再见,你不要太想我了哦。然后,终于,不忘耍宝,学施瓦辛格,在大堂中,当着保安面,摆Pose装酷,念I'llbeback。我几乎呕吐,只恨手中没凶器把他砸死。看见我作呕的表情,他满意地离开了。 我忘记上电梯,一时看着他发呆,他的背影,的确,带着陌生的忧郁,高而且瘦,头发很短,双手放在裤兜中,恍惚中真的会认为是我师。 我再次鬼上身,张口,叫他:钟亮……声音非常小,他当然没有听到,还好。 转身上楼,那块兽骨,挂在脖子上,从冰凉的,渐渐变得温暖了,但还不习惯,不时刺痛我的皮肤,电梯中,我的脸,如此陌生,那是只为了我母亲存在的脸,对于他而言,就是和他爱过的那个姑娘一样的脸,而不是,我的脸。 那不是我的脸。 我再次,失声痛哭。 那一夜我睡得很晚,反复把玩着那骨,脑中嗡嗡作响,心中暗叹:我师就是我师,即使他已死,也留给我无数谜语,不让我安生。 去网上搜索舍利骨的消息,一片空白。果然是世上独一,除了他,恐怕没人知道了。 再比较记忆中那张资料图,和眼前的骨,每个齿轮都一一合上,我知道就是它,但为什么是他。我师不给我的骨,怎么知道,最后,还是到我手上。我笑。 折腾到一点半,终于睡去,把骨挂在胸前,似回到从前,一夜无梦。 我张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三秒钟以后,我挣扎着爬向电话,一边爬,一边骂:死钟亮,催魂,这么早打电话来,要不要我活啊。 那电话声很响,一声声,让我想到我师以前骂我笨蛋的情形,出了千分之一的差错,他电子眼一扫便知,骂我你小时候吃错了什么药! 他一骂我,排山倒海,脸红脖子粗,什么风流才子,什么一世惆侥,毁于一旦。到后来,我懂得自动犯错误惹他生气,看他骂我,一边喝茶一边吃小吃,当下午茶娱乐,骂完,赏他一杯茶喝。 我再笑,我想我今日一定要把这事告诉钟亮,问他有没有这样被虐待过,还有,要讹诈他一个巨大的玩具娃娃才好,一边想,一边接电话,问怎么这么早? 但,不是钟亮。 我市名人,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钟奎先生,打电话给我MorningCall,问我:钟亮在你那里吗? 不在啊。我说。 不在,他昨天什么时候走的?再追问。 晚上啊。我继续迷糊。 几点,钟奎难得好耐心,继续。 十点左右吧,我说。 哦,好的,谢谢你。打扰了。电话那边礼貌用语嘴边挂,说完,断线。 我握着话筒,还未完全清醒过来,过了三十秒,终于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了,尖叫一声,捂住嘴巴,抖着手,打电话到钟亮家,占线,再打,占线。继续打,还是占线。打他手机,自然,关机。 我坐不住,挂掉电话,浑身颤抖,站起来,头一晕,又坐回去,深呼吸,再站起来。刷牙洗脸穿衣服,五分钟内,冲下电梯。 门卫阿飞跟我打招呼:今天好早啊……话未落,我已冲出门。 打车,去钟亮家,司机先生被我阴沉脸色影响,一路狂用,到了,跳下来,按门铃。 开门的是钟母,垮婷贵妇已六魂无主,我抓着她问:钟亮……她神情死灰,绷级道:钟亮失踪了。 千般宝,万般宝,儿子心上宝。 钟奎出去了,钟夫人和我坐在客厅中。偌大的客厅一个人也没有,电话线已经被拔掉。有事会打我们私线的。她解释。 钟亮失踪了。 这句话,是我市纵横风云的大富豪,钟奎先生所言。也就是说,钟亮是真的失踪了,我无需多问,我有理由相信,在这我毫不知情的一夜,他们已经翻遮永安城的每一寸土地,动用了我难以想像的人力和物力,但,钟亮失踪了。 这不是普通人家的失踪,,而是在钟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偌大一个永安,又是那么渺小的城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钟家。 我陪着钟母等在家中,她不时看我一眼,眼中风云变幻,有钟仁的事情在先,又摊上这回钟亮,她扑上来咬我我都不吃惊,但她毕竟是钟夫人,坐性了,还让佣人给我看茶,她说钟亮常常说起你。 哦。我说。 他好像很喜欢你,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不知道。一片空白。我师死时也无这般手足无措。他死了,尘埃落定,尸首被撞烂,埋在商档公墓,我也不想去看。他死了。我离开他已经很久,我不知道我如何回去,我知道我们毫无退路,他死了。 但钟亮……钟亮…… 我怔怔,落下泪来。 钟夫人见我落泪,眼睛也红了,柔声劝我,你别哭,别哭。又叹气,可惜你老师已不在了,不然,钟亮哪会出什么事。 话音落,我头中巨响,对,老师……摸出那坠链,问钟夫人:是和这有什么关系吗? 她抬头着,整个人呆住了,一眼中有着巨大的恐怖,一瞬间,瘦了二十斤。 她瘫在沙发中,眼泪流了出来,喃喃:他居然把这送给了你,他居然送给你,明明告诉他绝对不能取下来的……他居然…… 话未落,闭上眼睛,声音也变了,低哑而颇抖着说你走吧,不要再等了,钟亮不会再回来了……我的儿,你的命…… 整个客斤幽暗而狭长,开了一个小灯,落地窗的窗根落下巨大的阴影,钟夫人似老妇,对我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我心中一万根针在刺,但依然问。 为什么……钟夫人深呼吸,睁眼,看我,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而大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初你老师抱他来给我们时,就说了他脖子上的吊坠无论如何不能摘下,否则,他就会被抓走,再也回不来了…… 她自顾自说着,想站起来,但又终于缩在沙发中,着着地面,低声继续你知道吗,他是那么漂亮一个孩子,我一看他,就容欢他……那么聪明、漂亮的孩子…… 我愣住,几乎似化石,后面的话再也听不见,我师,已死,高高在上,看世间苦乐,我们翻不出他掌心我觉得我被这巨大的阴影狠狠压住,难以呼吸。朦朦胧胧,听得开门声音,看见一个男人走进来,到钟夫人面前,听她低声和他说了什么,然后,走过来,站在我面前。 我抬头,看,是钟奎。 我招呼也不打,恍惚地,问:钟亮…… 钟亮再也不会回来了。钟奎说,他居然把那东西给了你…… 他看肴我,眼神陷落在阴影里,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他说你走吧。 刚刚你夫人说的……我还想问。 她什么也没说,钟奎的声音直线一般平板,说,你走吧。 他转身,扶着钟夫人,慢慢地,走了进去。 等等!我叫住他们的背影,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钟亮是老师的孩子吗。 他们怔住,钟奎一言不发,要拉钟夫人走,她却转过身来,答:不是的,钟亮他,是孤儿。 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走了。钟奎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显得那么瘦小。 我走在路上,迷迷糊糊,居然已经入夜了,大街上充斥着一种莫名而诡异的欢乐气氛。终于去海豚酒吧,酒保还在看连续剧,就像一个真正的局外人。我的故事,终究只是我自己的故事。我叹气,喝酒,握着吊坠,想到钟亮之母,问:他为什么把这给了你…… 为什么?我也想问:钟亮,为什么? 答案可能很简单。但谁知道你,谁知道我师。环中有环,我无巧手,不能解连环。 记得第一次见钟亮,代我师拿信件给我,穿格子衬衣,说看过我的小说。我看他,就想:我师的新走狗一个。 本以为是路人甲,但一次来,二次来,三次来也是他。我师弟子都死绝?我暗想。 但我现在知道不是如此,精明如我师,一切事情,都有他的道理,你送钟亮那吊坠,你让钟亮来见我。为什么? 而钟亮,你送那吊坠给我。为什么? 你是机关算尽,尽忠职守?还是,一无所知,但,爱着我? 你爱我吗?没有人爱过我。我以为爱过我的那个男人,原来爱的,根本不是我。我只是一个虚幻的生命,不知自己怎样来,也不知自己怎样去。 你知道吗?我真的害怕,原来偌大一个城市,根本没有我的血亲,我以为是我母亲的人,根本不是我的母亲,我以为是我情人的人,也根本不是我的情人,他们都骗了我。我害怕我就这样相信了你,就这样相信了你是爱我的那个人,就那样相信了。 我们其实是陌生人,你不知道我的故事,我不知道你的故事,我们在各自的故事里呕心沥血,肝肠寸断,却不对彼此说。 钟夫人回眸看我那一眼,一直在我眼前,她的眼神我看不懂,那样深深地,带着绝望,她说:钟亮他,是孤儿。 你是谁的儿子?你从哪里来?钟亮,笑得嬉皮笑脸,冷幽默到我无可奈何的那个钟亮,若你回来,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握我的手,把这一切都告诉我,我就爱上你。不管我是不能爱你,还是已经爱上了你。 但他们说,你已经不会回来了,他们信誓旦旦,说:你被抓走了……因失了那吊坠。 是谁抓走了你?我喝下去的酒又苦又辣,毫无头绪,昨日的故事电影般重放,惊心动魄,来归兽,杀手,呕吐物……来归兽! 我猛然清醒,却发现酒吧里安静得不像话,而外面吵闹得过分,可能今天是除夕了。酒保依然看连续剧,丢一瓶酒给我,任我自斟,我问他:今天除夕吗? 他抬头,看我一眼,说:是啊。过了会儿,又问:那个常和你一起来的帅哥呢? 我喝干一杯,笑,反问他:你说哪一个? 酒保笑,笑罢,对我竖大拇指,是不是夸我,我们都各自有数。 但终究是过年,走在街上,到处是烟花爆竹,头头们终于开恩解禁,烟火商们憋了几年的力气,统统把鞭炮做成了小型炸药,人人都放了假走在街上,奇装异服,欢歌笑语,谁管你是人是兽。永安就是这样一个五光十色的城市,似一个巨大的舞池,你敢上去狂欢,你就是神的宠儿。 我们都是宠儿,夜夜笙歌,不醉不归。 狂欢的嘴脸和痛苦的嘴脸无比相似,我看普他们,歇斯底里的脸,独独,没有钟亮的脸。 突然就想到我师说过的话:我们每一个,都不是清白的。 烟花绽开的时候,也会站在街上衬到失神。不可思议,一瞬间的美,巧夺天工,日月无光,那么嚣张却又在瞬间,说不见,就不见根本找不出任何证据,还以为曾经的那些欢娱都是你视网膜上的错觉。 这个城市有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兽,却没有一个认识我。报纸放假,连平时和我亲密无间的编辑也失踪,半个电话没有,甚至让我有些挂念。 每天打电话去钟家,间找到钟亮了没。佣人接电话,答:没有。 夜晚时候,坐在过街隧道的入口处,等待能够看见一头刚刚自地下出现的来归兽,我一定会抓着他,问问他:有没有看见钟亮,是不是你抓走了钟亮? 他敢不说,我通供就是,我什么也不怕。钟亮是被他们抓走的吗?假设是,那么那天晚上杀死来归兽的是谁,他是要帮钟亮吗? 密密麻麻,都是结。无人可解。 一瞬间我明白我师的心情,不顾一切,黑白不分,我已经什么都失去,失去才知道原来自己什么也没有,还怕个鬼。 我笑,再说,如果他还在,打个电话给他,一定就能解答我的一切问题。说不定顺道骂我一顿:白痴!这么简单都不知道。 真那样,就好了。 恍惚,笑。终于站起来,抬手,打车,去永安大学。 我是知我师的,他若地下有知,他若有灵,一定会告诉我什么,去他实验室中,就什么也能知道,和过去无数次一样,我坚信如此。 实验室中冷冷清清,个人也没有,按树透过窗户,投下巨大的树影,我站在那里,一瞬间,像回到从前,忙碌的日子,无知的日子,愉悦的日子,都不再来。 我打开他柜子——锁还是一样,插入钥匙,发出响声——里面都是资料,有些蒙尘,我全抱出来,放在地上,一页页,找,找,找。 我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我知总有我的答案。一边找,一边骂,老顽固,死不肯用电脑存资料,却用电脑玩游戏,神经病。 一个资料夹,三个字,火一样,刺痛我眼睛:来归兽。 忙翻开,里面有一张图片,素描,却是一个人类女子,极美,素描画得很好,必是我师所为,她看着我,唇微启,似有万千话语要说,更令人瞩目的是,小腹隆起,想必是一名孕妇。 我来不及细想,又翻过去,这才是兽的画了,是教材中的图,一头来归兽,瘦小,脸丑陋,皮肤极白,目红,这一张图连考试背诵,看过一百次。 再翻过,却是兽骨坠链的图,当年我就看过的,只是下面写了一行字,我师的字句丑且草,全世界恐怕只有我认出,上面说:此物能发兽之恶臭,使人寻而不得——他大概语文从来就没及格过,写的什么狗屁不通,没头没尾,看得我莫名其妙。 只是头一页那孕妇,难道就是钟亮之母?钟亮同来归兽有何关系?那女人呢? 这三张图,如同当年考试最后一道大题,绞杀学童大笔智商。再去翻,什么也没有了。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学生每年考卷都存着,真是老头。 我依然如迷途羔羊,索然一人,我再一次再一次明白我师已死,留下干枯纸张给我凭吊,什么在天有灵,都是鬼扯。 走回家去,一路心乱如麻,头痛欲裂,我似将死的电脑奋力读内存,细细密密,一寸也不放过。但什么也不见,只听得耳边,钟亮如小麻雀般叫我:师姐,师姐,师姐……吵得我心烦意乱。 若他在,我必然回头,甩他一个耳光,骂:叫个鬼啊! 到楼下,大堂空空荡荡,站在中央,有一瞬发呆,想到那日钟亮在此,装施瓦辛格,说:I'llbeback。不觉双目湿润。正在此时,门卫阿飞走过来,用怪异眼神看着我,说:钟亮刚刚上去了,还…… 钟亮! 我冲出电梯门,敲门,钟亮来开门——好小子,居然有我家钥匙!风流调侥英俊潇洒一少年,阳光笑容依然,见我,笑:师姐。 我一时以为是幻听,愣了又愣,终于,狠狠抱住他,骂他:死人!跑哪里去了!还有胆子回来! 钟亮也用力抱我,埋头入我脖子,答:地下。 恍如梦幻。若此时我醒来,说只是黄粱一梦,我一点也不惊讶。 但钟亮真的回来了,拉我进屋,关门,沙发上,躺着一人,钟亮说:这是我母亲。 来归兽。一头雌兽。她伤得很重,在休息,呼吸不稳,皱着眉毛,极痛苦。见我来,抬眼想对我笑。 她是……我彻底呆住。 钟亮看我如此,拉凳子给我坐下,蹲我面前似幼儿园阿姨,低声说:是我母亲。 可她是……我不解。 她是人,钟亮说,至少,曾经。若不是她帮我逃出,我也将是这般模样了。 我呆若木鸡,看着钟亮,明白自己此刻看起来一定蠢不可及。 兽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钟亮连忙俯身过去,摸她的额头,低声温柔地说:乖,乖,没事的,没事的—那神情竟然让我眼睛蓦地湿了。 她怎么了?我硬咽着,终于问。 快死了。钟亮平静地说。 怎么不送医院……说一半,自知理亏,自动闭嘴。 兽看着我,又看着钟亮,笑了,回光返照似的,发出了声音:别担心,我结束苦难,可去见你父亲…… 我们都说不出话,钟亮眼圈也红了。 兽看着我,让我过去,握着我的手,说:我明白失去爱人的痛苦,因此,我把他给你送了回来……那一夜我见你就知,你很好,味道和别的兽都不一样,难怪他喜欢…… 别多说话。钟亮打断她,不看我,握着她另一只手。 兽闭上眼睛,又突地睁开,双目凸出,极其恐怖,说兽骨……兽骨…… 我醒悟过来,忙取下来,给钟亮,钟亮接过,深深看我一眼,戴上。 兽松了口气,对钟亮说:好,这样,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了……那里,人都太聪明,太复杂,太森然,太累,你也不要回去了……此后,你自己小心,我不能再保护你了…… 她看着我,微笑,举起手,想要说什么,突然喉咙中发出一阵异响,她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然后,松开了。 她死了。 但钟亮似乎浑然未觉,跪在沙发前,很久,突然转头衡我,说:快去坐下,你累了吧。 我无语。 这就是钟亮,过后的事情,他只字不提。我明白他的天真不是因为他什么都不住,而是因为他看过了,明白了,却放了。他放得手,我放不得,我明白这个,想必我师也深深明白。 钟奎爱子失而复得,全家欢容无比,虽不明就里,依然风风光光,给兽大葬了。 葬礼上,我们都在,钟亮穿黑衣服,英俊似好莱坞明星,一手抚粉钟夫人肩膀,一手握粉我的手,墓园的人挖开深深的土地,把棺木缓缓放下。我低声说:她回到地下亡灵的世界了。 钟亮笑了哪里有什么亡灵的世界,那下面,都是人……人? 是啊,他转头场我,浸不经心一笑,情徽迷人,附耳讲一个笑话般,说:我们这里的,都是兽…… 电光石火,我都明白了。 闭目,回首,想起我师,原来他已经把什么都告诉了我。他说:我们没有一个是清白的。 从他救下那从地下逃出的女子,助她产下婴孩,并保下那孩子,送入钟家匿藏之时,他就知道了巨大谜语的答案,我们每一个人,全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万分之一,都流粉兽的血,发出肮脏恶奥的善的气息。兽骨世上惟一,女子被捉回,但他藏下了那婴孩。最终,他把那孩子带到我身边,那本来应该生活在地下的人,送给我这本来无中生有的兽,在永安这个庞大的城市,我们二人,都是虚幻的存在。 我微笑,拉着钟亮的手,看见远方墓园山下,整个城市正缓慢地,沉入到了夕阳中,在这光芒下,城市中的一切都是那么辉煌,那么伟大,又那么脆弱,高大的楼宇,只是一些阴影。我们这里的,来来往往,生生灭灭,都是兽的故事。 何妨? 来归兽也好,人也好,他们有他们的谜语。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对于他们,那是恐怖的诅咒和灾难。是逃亡结束后的惩罚。 但对于我们,无知的,愚蠢的,这什么也不是,只是恋人们,甜蜜的誓言。 来归兽非兽,人也。地上有城,城中有兽,兽体奥而腥,城污而秽,人避之,寻地下大穴,居之,建大城,至此,地上只余兽,或杂,或纯,无一不是。此二者,一地之遥,千里之去,相安无事。 人居地下,衣食无忧,有王侯将相,亭台楼阁,但时有性真者亡,亡者,人之王命人依气味捕之,无一不获,后刑亡者,令居小穴申,鞭答,食盐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几年,然后亡者为来归兽也。 来归兽既成,则专为追捕之士,上地遍寻,不得不归。来归兽之名如此得,生当复来归,无人可脱。 万年来,兽浊而愚,不知己之为兽,亦不知人之为人,建其城,产其子,安于天命,治乱平战,爱恨情仇,生老病死。 人敏而智,自谓知宇宙千年天地万古事,不以物喜己悲,但作茧自缚,聪明反误,终至人心背离,亡者忧捕,捕者忧亡,惶惶不可终日。 乐乎,兽之为愚兽。哀哉,人之为智人。 大结局 写完这本书的时候,三月还没到,但已经立春。小时候听老人们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想必就是这样的时候了。 但这城市中并没有柳树,头头们从更南的南方运来了小榕树,枝繁叶茂的根纠缠在自己身体上,终年长绿,一到冬天,劈头盖脸给树冠罩上塑料袋,风一吹,像巨大的热气球,托着整个城市,虚浮在半空中。 写作的时候我很少出门,最多去楼下超市买零食回来吃——一旦故事开始,我就会感到饥饿,无比强烈的饥饿。 熬过一个又一个的夜,拉着窗帘,不看外面,末了,躺在床上,铁一般僵硬,浑身疼痛,想来是终于不再那么年轻了。 终于,打电话给我编辑,说:写完了。我们三百世的仇怨换来今生这一番彼此折磨,终于灯灭人走。 我编辑在电话那边笑,说:少贫嘴,发稿子过来。 我把稿子给那边一页页传真过去,一边传,一边看,悲伤兽不笑,喜乐兽永生,舍身兽成仁,穷途兽不归,荣华兽终得轮回……章章节节,都是我自己的劫,看过去,竟然不真实,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发生过。 永安城是我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这里的兽永远都隐匿着自己的真实,与你坦然擦身而过。 而我写过的兽们,我都再也没有遇见过。悲伤兽的纺织厂彻底破产,72中三个月前被解散,万古庵终于在一场CBD改造中成为另外一幢闪烁着玻璃和铝片光芒的购物大厦,至于英年兽,随着不久前发生的伤人事件东窗事发,被忧心忡忡的政府重新关回了监狱。 他们的传奇都中断了,新的传奇,没有人想再去看。 我编辑笑我:你真是扫把星。 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冥冥注定,我的兽们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们给我的故事,干枯枯,瞪着双目,看着我,已是无言永失。 但故事总是故事,因是果,果是因,写故事的人总是被自己戏弄。 这本书的第一章故事是被我前世索冤的编辑大人一天三次电话软硬交加威胁而来,水电费催单成山,不得不写,我无可奈何,写了前几日听说的悲伤兽的故事,然后,自然而然,喜乐兽的故事找上门。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阴影就在我的身后追逐,我想停止,却终于向前。初,我局外旁观,后,我深陷其中。末了,来归兽曲终人散,我写完了我要写的故事,也明白了我自己的故事,悲喜谁同。长笑当哭。 我们所有的,都流着同样污浊的血,我们所有的,不过都是故事。 交完稿子那天下午,难得轻松,打开电视看新闻。恶狗又伤人,奸商复欺客。怪了,无论今朝是何夕,播来放去的,总是那么几件事。我暗自笑,想到有一个漫长的假期在,即使是这样的新闻也看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