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一天天还没亮钟亮登门拜访,送我一筐苹果,圣诞快乐。他说。 我披头散发,睡意不断,狐疑地看着他我才不相信你这么早来是为了给我说圣诞快乐。我说。 钟亮傻笑两声,说,师姐果然聪明。嘴上客气,却早已经大脚踩入我家,鞋也不脱,一屁股坐下,说,我们去找痴心兽制造公司。 怎么?相信我了?我冷笑。 他说,我昨天回去问了我爸妈…… 他们想起来了? 没有,还是不承认,但是神情很不自然,我想,他们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所以我想去痴心兽公司看看。 然后呢?我半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陪我去!他一把拉我起来,既不怜香惜玉也不尊老爱老。 圣诞节,我错觉全城人都喜气洋洋,钟亮自己开车,车上听广播电台,新闻说:目前疫情已经扩散到亚洲地区,但都得到有效控制还未传入我市,请大家不要恐慌。另外,专家指出,吃生蒜可能对这种疫病有预防作用…… 钟亮一声惨叫骂道这些专家整人玩吗!生蒜!亏他们想得出来!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来到痴心兽制造公司,钟亮打电话亮出老父名号顺利得见客户部经理。此人想必已经是看过瘟疫新闻,满嘴口臭,我们皱眉,避开,隔着桌子,钟亮问他:您能查查你们的客户中可有钟奎先生吗。 大名一出,如雷贯耳,本市名人钟奎先生,钟亮之父,生意跨建筑软件信息外贸,先人是永安城建立初的名将军,祖上更有赫赫功绩,说出来吓死人,黑白通吃。 小经理差点把脸都贴上来,连连点头,说,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一番查找,毫不意外,找出钟亮之父,十年前,购买过痴心兽一头,时年钟亮升人初中,成绩下滑,在路上当阿飞,购买智力较高的雌兽,学习习惯良好,培养爱心,也可教育小钟亮好好念书。 钟亮一听,眼睛发亮,问经理说那么,兽现在去了哪里? 不知道。经理说。 什么?钟亮怒道。 不知道。经理汗渗滓,但固执说。 你们老总呢?钟亮火冒三丈。 老板也是一样的,钟先生,的确是不知道。这是政府在管的部分。 我捏一捏钟亮手,他看我我说,走吧。 他看了我几秒,知道和他理论也没用,于是说,好,走。临了,给小经理一个眼神,估计足够他回味恐慌三个月。 全城都陷入恐慌,人人终日饱食大蒜,蒜价猛涨,几乎与金持平,头头们再三发表口臭讲话,下达文件,但,没用,还有什么比保命重要。 整个城市像一座空城。街道上空空如也。最新消息,疾病可通过呼吸道传染,人人关窗户,戴口罩。恨不得长出鱼鳍。 我和钟亮走在路上。他突然笑了。我说,你笑什么?偌大条道路,就我们二人,虽然似约会,但也不值得如此开心。 他说她在干什么昵?一脸甜蜜。真正恋爱状态。 我知他在说痴心兽。那头他年幼时候的玩伴,一语惊醒。梦中人。钟亮说,怎幺会忘呢,爸爸带她回来时。已经长成五岁模样,漂亮的小女弦,走过来。叫我哥哥。爸爸说,这是你妹妹。从今天开始,要好好对她。 陶瓷一样的娃娃。一眼就喜歇她。她不喜欢上街,就不去,她喜欢看书。我陪她,虽然年纪小,但很聪明。口齿伶俐,和我下围棋,每次都输给她。 在这座恐慌的城市,他在挂念着那头兽,痴心兽。人造的兽,价格不菲,每个孩子最好的玩伴,但他不管这些,他走在我身边。眼神阴郁,焦虑,是那么英俊。他说。师姐,她去了哪里,现在会不会有危险? 我叹气,握他的手。别担心。我说。 我挂念他。但并不担心,还好他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受伤害。无论瘟疫。战争,都和他无关。 我只挂念他。 我回家去喂路佳的痴心兽。三克胡萝卜,十克水。十克可乐。她食欲不佳,半数呕出。难道你也会担心?我捏捏她刚长出的小鼻子,虽然小,但是和我的鼻子的确长得很像。 睡到半夜。惊醒。电话。 接起来。是路佳。小姨……刚叫一声。就被我姐姐抢过去。 我们被困在机场了!她说。 啊?我迷迷糊糊,什么? 我们被困在机场了!本来是听说闹瘟疫,玩也没玩好就回来了。结果刚刚到永安机场。就被拦住了。说不许进人市区。姐姐声音着急。有哭腔。 还没说完。又被姐夫接过去,他说:你别担心,也没什么,应该是程序问题过了就会让我们回家的,但是路佳有些累了,所以很闷。你哄哄她就好。 然后电话给路佳,我被他们绕得半晕,听得路佳说:小姨,佳佳好吗? 好好。我连声说。我说路佳乖不要怕,明天你就可以回家了,小姨做红烧肉给你吃。 不吃!要吃可乐鸡翅!路佳挑剔。 好好。我答应。 小姨我想你了。奸计得逞。小丫头不忘撒娇。 我也想你。我说。 如此聊了五六分钟,终于挂了电话。 痴心兽在床上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皱着眉毛,抓我的手指,你担心路佳吗。我问她。 她只是呢喃。眼中似有泪水。 我抱她在怀中。柔软而温暖,可爱的小乖乖,没关系,我说。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回不来了。 全体机场归来游客安乐死?!报纸的标题如此耸人听闻。疾病可怕,防不胜防,传播途径治疗方法一无所知,政府为了保护全市人民安全,决定牺牲少数…… 我打电话问钟亮:愚人节改到圣诞节以后了吗? 他们玩真的。钟亮语气低沉,说。 永安爆发大规模游行,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向市政府出发,队伍中人员混杂,有白领,商人,更有官员,他们是一望无边的人海,大人,少年,甚至儿童,衣着光鲜,仪表堂堂,全部挥舞着旗子,高喊着:不要疾病,要健康!处死带病者!处死带病者! 游行队伍在途中遇见另一小群人,稀稀拉拉举着牌子,说不要杀死无辜的人,应该隔离观察,不应屠杀——瞬间被冲得不见人影。 我在房间中,看楼下,整个城市从未如此井井有条,所有的人都喊着同一个口号,恐惧着同一个恐惧,呼吸着同一个命运,他们的脸害怕得发青,双手发抖,这是一个如此疯狂的城市。他们都是城市中的精英,要员,是永安城运行的动力,那些流浪汉,农民工,艺术家,在远处看着他们,瞬间就被淹没。 我打电话给我姐姐,打不通,一次又一次,都说,你所拨打的号码并不存在。 我们的城市疯了,头头们说,让他们消失,他们就消失了。 他们会死。我无比清楚,知道这点。这不是开玩笑,这个城市都疯了,怎么办,怎么办,我姐,我姐夫,小路佳,被困机场! 我来回在房间中走,几乎想用头撞玻璃,头头们高不可攀,如同神抵。他们说死,就死。何况全城无数疯子大肆声援。 我拿起电话,下意识想打给我师,他神通广大,一个电话就可给我搞定,别人我不管,我们家那三个一定要给我放出来。 拨号到一半,突然想起他已经死了,愣住,半晌,失声痛哭。 我师已死,留下钟亮一小傻瓜师弟烦我……钟亮! 我突然想起,通天人物不只一个,忙打电话给钟亮,我说,钟亮,我要你帮忙,我姐姐姐夫和外甥女被关在机场,求求你爸爸,放他们出来!放他们出来! 钟亮被我吓到,说,你别哭你别哭,我爸刚才还在踉我骂,说这些人都疯了吗我去跟他说,一定没问题,你现在在哪里,到我家来,别一个人待着乱想。 他声音严厉,如同我师,骂我笨蛋,节奏都一模一样。 我不由矮半截,连连应声,说,好好。 带上痴心兽他叮嘱。 好好。我说,一边走到卧室,想带佳佳出来,路佳的小兽,她去买她,然后说要像小姨……我愣住。 喂?钟亮电话中着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喂? 床上,躺着熟睡的小兽,但身躯毫无起伏,衣服上尽是她呕出的食物,颜色混杂,辨识不清,一张脸,皮肤白嫩,被她自已的手,抓得几多血痕,不成样子。 像小姨的兽,我的佳佳!路佳笑说。 我双目一黑。 迷糊中见到导师,自他死去,脾气好了很多,居然拍我肩膀哄我,别怕,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什么事情也没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这等恶合台词,居然说得出。 再醒来,躺在床上,猛去看身边,干干净净,对面坐着一个钟亮,看着我,叹气,说,你醒了。 痴心兽呢?我问。 死了。钟亮无比平静,直接说。 我再愣,八万八千八,我姐非掐死我。我姐……! 钟亮!我说,我姐姐他们怎么样了? 他苦笑,刚刚紧急召集代表大会投票,统统赞成,只一票反对…… 他们都疯了!我不知道是该哭还是骂,反对票谁投的?还是问。 我爸。钟亮骄傲无比,说。 我苦笑。 打开电视,经济频道,影视频道,新闻频道,井井有条,没什么不对,可我们都知道城市疯了,市长发表催人泪下讲话我们只有杀死他们,让他们为了我们的城市,成为悲剧的英雄! 下面一片掌声,集体催眠。 钟亮看我脸色惨白,安慰我,你别担心,我都跟我爸说了,他安排人去想办法让他们出来,刚才来电话说一切都还很顺利,你和我先去我家等吧。 人为刀姐。 走吧,我说。站起来,头一晕,钟亮大手一伸忙扶住我,皱眉毛,你什么破身体啊。真是。 近墨者黑。我再次确认。 钟亮家在本城顶级富豪区,好恐怖,全社区插满标语:防止瘟疫,生死一战!真是草木皆兵。 就钟亮家门口还算干净,钟奎先生出来迎我们,不愧大人物,身形健美瘦长,道骨仙风,不落俗套。只可惜了他的威武名,我暗想。 钟母也似画中人,笑语嫣然,招呼我坐下喝茶,等下,你姐姐他们就来了。说得全无一回事,果然见过大世面。 钟奎先生和我聊天,他说你的小说我也看过…… 又见这恐怖开场白,我不由头皮发麻,只得敷衍说:下次新书送您一本。 谁知他哈哈一笑,说,那不必了,你哪能人人都送,我自己买。 闲谈着,说到这次瘟疫,钟奎先生叹气,里面关的还有几个政府里面和头头们作对的要人,我看就是要杀他们,闹出这么大一周折,可居然还有那么多人跟着响应,真是见鬼了!说完,自己也笑了,也难怪了,永安一向以全票通过而美名远扬,平时也就算了,可这次也这么胡闹,真是疯了真是疯了。 我看着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嗓,是的,无论如何,一定有人疯了,到底是他们疯了,还是我们疯了。 谁知?人人兽兽,谁知? 是啊。我接话,一夜之间觉得空气都变了,连我小外甥女的痴心兽昨夜也死了。 痴心兽三个字一出,钟亮猛咳嗽一声,钟母神情一变,但终于什么都没说。 尴尬中,又坐了一会,听得我小外甥女路佳劈劈啪啪脚步声跑进来,一路跑一路叫:小姨,小姨! 然后是我姐姐姐夫,走过来,握我的手,什么也不说。无言胜有声。 我几乎泪盈于睫,但又被我姐生瞪回去,谢过了钟父钟母,钟亮自告奋勇送我们回家。 先送姐姐一家回去,她要请我上楼,我推辞了,很累,只想回家,而且痴心兽的事情,我还不知怎么对他们交代。他们也累了,于是说明天让我过来,说了再见。 回去路上,钟亮沉默,然后他说,以后别提痴心兽的事情了。 怎么?我说。 我回去又问我爸妈了,他们俩差点吵翻天,原来那头兽是我爸偷偷模仿着林宝的样子养的,说是买给我,养了一年,被我妈知道了我爸以前和林宝的事,逼着送了回去,大吵一场,从此对痴心兽恨之入骨…… 我看他一眼,他倒是用心开车,心无旁鹜,我笑了,陈年往事,富商和自杀的女优,原来如此。 但,钟亮又说了,话是这么说,那头痴合兽后来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或许送回去又没人要,还那么小,就被杀掉了。 我又看他一眼,他依然面无表情,但方向盘上指节已发白。 不会的,我安慰他养痴心兽的人那么多,你们那肯定人人小孩都养吧,总不能都杀了呀,杀了干什么,吃啊…… 话还没说完,我突然愣住,钟亮也同一时间紧急刹车,转头看我,脸色苍白,说,你是说…… 是他!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他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我师,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但他是为了什么,要这么做,让永安,成为如此一座疯狂的城市。 痴心兽,痴心。他为什么叫他们痴心。我总算明白。痴心。其心也痴。 我们在路边停了很久,浑身冰凉,钟亮终于发动了汽车,我们开上一座立交桥,俯冲下去,城市的灯火,万千,我的家人已经归来,更多人的家人就要死去。 所有的人,都是疯子。 我彻夜无眠,看留下来的报纸,上面用一个小版块报道着他的死讯,神的手藏在角落里,孤独的孩子跟在后面,谁能知道,他死了,他改变了所有的人。 还好他死了,一瞬间,我如此想。 但又终于流泪。 节日过去,城市的天空漆黑一片,我说知道的人都睡着了,我不知道的人,死去了。 第二天我去给我姐姐负荆请罪,我说,姐,我对不起你,我做牛做马还钱给你。佳佳给我养死了。 我姐姐居然神情平和,可能是因为死里逃生,还隐约觉得欠我一个人情,她说,算了,路佳哭了几天,已经彻底忘记这事了就别再刺激她了——小孩健忘,我知道,会忘掉所有不快乐。 末了,姐姐又说兽是怎么死的? 我迟疑着描述给她听。 她一拍大腿,不对啊!说明书上清清楚楚,就算没喂东西或者喂错东西,兽也不会死,而且还死得那么奇怪!一定是质量向题,我们去找他们!——一个螂鱼打挺翻起来,不愧是我姐,人精。 我被她拖着上天美百货,找售货小姐机关枪般一阵扫射,小姐招架不住,差点晕倒。半晌,终于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小姐也狐疑,她说,太太,你是不是搞错了,我们这里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情,痴心兽我们卖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这样过,痴心兽从没给人养死过。末了,看我一眼,似看夺命杀手。 我姐姐怎么肯罢休,她说,这事情一定是你们的错!我要上消协告你们,能说算就算吗!这么贵的东西! 小姐被彻底吓住,进屋找了一男子出来,我一眼认出他就是我和钟亮去找过的那个小经理,经理必然以为我是钟亮女友,看见我早就吓得魂都没了,爬上来一句话也不问,就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我们赔偿你们损失,一定赔偿,全价再加百分之二十五,马上赔偿! 精明如我姐都觉得对不起他了,姐姐说:算了,全价就好了。 怎么可以!他坚持不干,拖着我姐进屋开支票,我跟着进去,我姐姐莫名其妙,但嘴上依然不吃亏,喃喃自语,是钱的问题吗,这痴心兽可是按照我妹妹的样子做的,她从小就跟她妈在外面,连张小时候的照片都没有呢! 经理说,这还不简单,我们的电脑里面有她现在的照片,就能给她模拟一张小时候的出来了,一岁,两岁,三岁,什么时候的都行! ——不由分说,拉着我进了电脑房,三下五除二,机器输出了一张照片。他忙拿过来给我看,他说你看你看,这个照片,就是你小时候的,大概五岁,还有大一些的,我马上给你打出来,给你姐姐看…… 我低头,看那个小孩,眼睛大而且黑,皮肤白嫩,很是可爱:这是我吗?我低声问他,有些颤抖。 他着急了,说当然是!我们这套程序可是发明痴心兽的大科学家亲自设计的! 我师。一切都是他。我双手冰凉,嘴唇发抖。 颤抖着,终于撕掉了照片,我说,你不用再打了,我姐姐就是说说,不会想看的,如果可以的话,把我的资料删掉吧。 小经理看我脸色不对,连连答应,一一照办,送我出去,说,什么时候和钟先生来玩啊! 我姐拿着支票喜滋滋,看我出来,拖我就走,一路说他们今天是怎么了,快走,免得他们后悔。 我们走出大楼,外面阳光灿烂,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但还是清楚地看见那张女孩的脸,我再熟悉不过,那年春节,别人都出去玩,母亲和我在万古庵同女尼们守着电视看第一只痴心兽的诞生,画面中我导师还年轻,眉目间是英俊和傲气,但抱小女孩,温柔地笑,亲吻她的脸。我母亲就摸我的手,说,你会爱这样的男人吗。 我看着他就笑,我说,会的。 那小兽在他怀中无比幸福,她的那张脸,我一次次记住了,她的那张脸,刚刚清清楚楚,印在纸上。是你小时候的样子。那男人说。 我失笑,再笑。 我导师抱我在怀,对全世界宣布,这是我的痴心兽。 他只抱我在怀,把专利送给政府,杀死了,所有的痴心兽。 这些,都是真的吗。那么,我知道的那些事情,都是假的吗。 闹市区人来人往,无数陌生的人和我擦身而过,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疯子,我们都不知道另一个的故事,知道故事的人,早已经死了。 我看见我师,他说:你是我独一无二的宝,看见你,我就会快乐。 你这么说过吗。我还没问,他就消失了。 传上古也有痴心兽,其主亡,碰壁而终。今有能士因之造痴心兽,但此痴心非彼痴心,实为制人服民安邦之兽。 此兽家养,性纯,爱其主且忠。兽肉剧毒,且独毒其主,食之成痴。因此,王贩痴心兽于民,五岁之后,兽初成,又暗杀之为食,盛其肉于铜罐,返其主,主食之,则心愚钝,盲忠,不二于王,近乎癫,永不覆舟。 痴心兽尽亡而王安其邦,能士献方于王而保一兽。各得其所,各安其命。 王得其民,永失其心。 兽痴其心,永失其主。 孰得,孰失。莫知之。 卷八 英年兽 英年兽不群居,分散在永安城各个角落,好歌,闻歌而舞,皮肤大多粗糙发黑,骨架粗壮,身材高大,雄兽留长发,雌兽留短发,戴假发为饰,除三年一次的仪式外,雄兽不落发,落发如断首。 英年兽高鼻深目,脖子上有鳍为竹叶状。嘴唇多偏紫色,发偏红,后背有两块新月形气孔,各长约一寸,覆盖半透明的红色皮肤,但不可内视。此外与常人无异。兽性孤,寡言。 除本族外,英年兽鲜少与外族交往,分散的兽族三年聚会一次,组成新的家庭繁衍下一代,英年兽命薄,大多不过而立即亡。 传说英年兽们都是古代死囚的后代,因而在永安生活辛苦,幼兽大多初中毕业即辍学。在这一届政府上台时促进的英年兽的就业中,身形高大的他们成为了保安。因此,在永安各大小区单位,或者娱乐场所的门口,都能看见英年兽的身影。 兽们沉默勤劳,守护永安的安全,做出卓越的贡献,报纸上不时出现以"英年兽是人类忠实的伙伴"为题的真挚报道。渐渐地,请英年兽做保安成为了一种身份象征,富豪小区更必不可少。 调查表明,每一个永安市民都至少见过一头英年兽,他们是永安最为闻名的兽,吃苦耐劳,从不抱怨,终于得到了人们的尊敬。 英年兽防繁殖力超强,雌兽常一胎能产下五只或以上的幼兽,但易早夭,故而多年来,英年兽的数目保持平衡,并未增加。 而那头英年兽曾经与人类女性通婚的故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你怎么又写爱情故事啊?钟亮瘫倒在我的沙发中,抱笔记本电脑在膝盖上,凶神恶煞,问我。 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只能用力给他白眼:我都成这样了,你能不能给我个好脸色啊? 话音未落,钟亮索性放下电脑,走过来指着我骂?你这个白痴,半夜回家也不知道打车,非要走路,走路也不走大路,非要走小巷,被人抢你就把包给他啊,你还挣扎,活生生被人家划一刀,说着,抬起我右手臂,问:还痛? 苍天在上,还鲜血淋漓的,你可不可以不再折腾它了?我抢白他。 他瞪我一眼:现在来精神了?昨天晚上打电话冲我叫救命是谁?千里迢迢开车来挽救你这个白痴送你去医院缝针给社会增加负担的又是谁? 我理亏,只得转移话题,凶他道:你倒是快去打字啊,不然文稿来不及了啊! 我小师弟钟亮无奈之中不忘帅气地叹气,说:我真是烂好人,居然还帮你赶稿,你编辑也真是黄世仁,你也真是保尔·柯察金,身残志坚啊! 一边叹气,一边回头坐回沙发上,百忙中闪掉我丢过去的枕头,拿起电脑,摆出十足大文豪做派,问我:说吧,下句是什么? 你饿了吗?姑娘问。 兽说:没有,只是有些困。 他们对面是北方玄黑色的天空------那是许多年前的故事了,新政府还没上台,环境还没治理,游散的英年兽们作为小混混在每一条街上无所事事地收着保护费,打架斗殴,工厂排放出沾满黑色颗粒的废气,工人们把可乐当纯净水喝。 现在,那头英年兽靠在门槛上,低着头似乎在打盹,他说:只是有些困了。 姑娘说你骗我吧,你一定是饿了,你看这样好不好,我煮一碗汤圆给你吃。 兽抬头看了她一眼,冷酷的说:别耍花样了,快交保护费。他的头发很长,像个女人一样盘来,皮肤黝黑,在阳光的照射下,几乎浑然一体,就像长了个硕大的头。姑娘在柜台后面,看了他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 兽有些恼怒,他问她,你笑什么?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于是他也笑了。 这头雄兽刚刚经过漫长的逃亡,回到这个城市,一切都是那么奇怪而新鲜,关于收保护费的故事,他其实一无所知------他回到家,收拾干净了新鲜和陈旧的垃圾,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想,我干什么好呢,他打电话去英年兽联谊俱乐部咨询,人家说,去收保护费好了,他就来了------至于怎么收,收多少,以及是不是要打那个讨厌的姑娘一顿,他一无所知。 头一天的经历是这样的:他睁着眼睛,适应明亮的阳光,走过了那条漫长的街道,顺着一股很大的干辣椒味找到了那家干货店,店不大,用一张木板当柜台,上面放着八角。桂皮。花椒。姜。干辣椒。火锅底料。香油。味精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姑娘坐在柜台后面,怀里抱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红糖,一把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然后不时把勺子送到嘴里舔一下。 他看了她一会,终于跨进店里,姑娘正好吃了满满一勺红糖,笑了起来------姑娘长得不美,可是笑起来,非常可爱------他愣了一下,她就看见了他,于是她站起来,问她:你要买什么啊? 他清了清喉咙,说:我收保护费。 什么费?她问。 保护费。他再说了一次,有些不好意思了。 保什么?她疑惑。 保护费。他迟疑着,终于又艰难地重复了一次。 保护什么?姑娘完全抬起头,微笑着看着他,问。 他终于意识带她是在逗他玩,有些恼怒,走进了些,虎着脸,大声说:保护费! 这是一头成年兽了,长得非常高大,和每一个远离过故乡的婴孩一样,满脸沧桑,他的鼻子很挺拔,在脸上投下山脊般的阴影,眼睛里面,都是怒火。 可是姑娘不为所动,只是歪着头,思考了一会,问他:你要保护我吗?兽再次愣住了,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又说:可是,我什么危险也没有啊。 ——关于怎么给姑娘制造危险,让她觉得需要他的保护,兽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最后他决定坐在小店的门槛上,无论哪个客人来,他都用他的腿把他们挡在外面,一边挡,一边转身,对姑娘说:保护费。 他想得倒是不错,可是杂货店的生意实在不怎么样,一直到了下午三点,一个客人也没有来,兽靠在门框上,听姑娘的勺子在红糖块上一下一下地划着,几乎快睡着了,这时候,姑娘问他:你饿了吗? 兽顿时觉得很饿,但他说:没有,只是有些困。 虽然如此,姑娘还是给他煮了一碗汤圆,整整二十个,有红糖芝麻和花生的馅。 兽吃得津津有味,姑娘问他,好吃吗?没等他回答,她又自言自语,笑着说:姑娘们出嫁的时候,都要吃这样的汤圆,最吉利了------她本来不漂亮,当是笑起来,非常可爱。 他差点呛个半死。 我觉得我爱上了你。兽笑了,然后,说。 等等等等钟亮说,我受不了了,你有必要一定要把雄性动物写得那么弱智吗?还有,你是没谈过恋爱还是怎么的,故事进展有必要这么快吗? 我写还是你写?我一边喝牛奶,看连续剧,一边骂钟亮,第一:故事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第二:每一期故事只有三千字的版面,因此最好直奔主题。 钟亮语塞,气结,好一个可怜虫,然后疑惑地说:为什么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是在利用我啊? 我喝完牛奶,按暂停,转过头去感化他:好师弟,昨天晚上我伤成什么样子你是看见了的,我右手上那么长一个口子足足缝了十二针你也不是数不清楚,我怎么就是骗你了呢? 嗯,钟亮沉吟,然后说,昨晚那抢钱的什么样子你真的没看见吗?你好好想想,只要能想出个大概,我保证挖地三尺把这家伙给你找出来…… 接着抽筋扒皮,吊在城门上示众……我接话,然后摇摇头说:钟大少爷,你就不用炫耀你的财大气粗位高权重了啊,我真没看见,破财免灾破财免灾。 钟亮哼了一声:财是破了,灾也没免了,这厮也戒狠毒了……昨天我赶去看你的时候,还以为你被人仇杀……全身上下的伤……他猛住口,转头过来看我,迟疑着,终于说师姐,对不起啊……我没想再提的。 没关系,我笑了一下,在他愧疚的眼神中,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去厨房给我下十五个汤圆,五个花生五个红枪五个芝麻,一个都不能错啊! 钟亮顿时小天使复活,骂我:你你你你已经吃了三个小时了!被人抢了而已,又不是坐月子,吃那么多!大龄女青年也不能自暴自弃啊!——一边说,一边进了厨房。 我觉得我爱上了你。兽说。 汤圆煮得太软了一点,我补充。 你觉得什么?姑娘问。她好像永远在想另一个星球上的事情,永远都弄不清楚别人说的的一句话是什么。 没什么,兽忙改口,心脏乱跳,问他:你什么时候交保护费? 交多少啊?姑娘终于问。 这个问题兽从没思考过,他想了五分钟,终于说:五十吧。 五十?!姑娘大惊。 五十。兽再次确定,语气虚浮。 这么便宜啊?姑娘说,给你五十块,你就能永远保护我了? 兽一阵晕眩,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就是第一次收保护费的小混混遇上第一次交保护费的小老板:之前你都是在哪里生活啊?兽不禁问。 在学校念书,因为之前家里的人出了点事,才到这来的,帮亲戚看店。她一五一十告诉他,然后契而不舍地,问:给五十块你就可以一直保护我了啊?能帮我搬煤气罐吗? 不是的,只是一个月。兽说。 那也太贵了。姑娘撇嘴。 那你觉得多少合适?兽说。 二十块吧。姑娘说。 二十五。兽还价。 好吧。姑娘说,要包扛煤气罐。 好。兽说。 姑娘在包里摸了一下,拿出一张一百块,递给那头英年兽。 没零钱吗?兽说,没得找。他有一些不好意思。 姑娘又摸了一下,找出一堆零票说,零钱只有二十三块五。怎么办? 雄兽无可奈何,最终笑了,接过钱,说,就算你二十三块五吧,开门生意。 好。姑娘笑着有吃了一勺红糖。 她笑得那么美,兽一时有些昏眩,并且想:她是不是故意少给我一块五的啊? 没来得及好好想这个问题,兽下午就出去搬煤气罐了,要走过整整两条街才可以搬到煤气罐,因为修路又下过雨,地面很是泥泞,电线杆上写着漆黑的口号。雄兽长得高,把煤气罐扛在肩膀上,走在前面,姑娘在他后面蹦蹦跳跳地躲着水坑。过了一会,她觉得很无聊,就走到兽身边,打量他,突然问:你脖子上的是什么东西啊? 鳍。英年兽说。 多年以前,他潜伏在芙蓉河中,像幼鱼一样,悄无声息而浑身冰凉,离开了永安城。他才刚刚出生,但已经懂得呼吸,冰冷的水通过他脖子上扇动的鳍进入他的身体,让他体会到离开母体后的初次寒冷------他们一起,是五个孩子,像五条幼小而虚弱的鱼,在水下,和塑料袋。菜叶。酒瓶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虽然他还那么小,但是他知道,他会回来的。 你为什么离开?又为什么回来?坐在杂货店柜台后面,姑娘一边整理着新买的的干货,一边问他。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是一个人类的姑娘,新鲜刮亮,和他毫不相同,皮肤苍白,扁平的脸上呈现出东方人的特点,只有在笑起来的时候才会神采飞扬。他刚刚这么想,她就笑了,她一边笑,一边走过来,摸他盘起来的头发,问他说,为什么啊? 他就这样吻了她。 怎么了?钟亮问:他放下电脑,走过来,伸手摸我的额头,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哭了? 我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低下来,拉出一个漂亮的阴影,他说:你怎么怎么了?——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他,因为在这偌大的城市我没有别的人可寻找,我说钟亮快来,我被人抢了。他五分钟内出现,也是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埋着头,问:怎么了,怎么了? 我看见他来了,终于号陶大哭。 我也想像他那样,天真无邪,坦荡无波,去问,问我的老师,问我的母亲,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我问不出口,他们也没有一个,再能回答我。 我倒是找到了一头英年兽——对我的编辑威逼利诱,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一头年老的英年兽,听说在兽族中德高望重,他已经很老了在英年兽群中,鲜有这样的老兽,知道几代兽的故事,住在政府提供的福利房中,安心拿着每月一千块的退休金,养一只画眉,日子过得怡然。 他来见我,只我们二人,他坐在我对面,我小心冀翼,看着他,他身材依然很高,长着英挺的鼻子,是兽族中天生英俊的脸,曝日负喧,我不由开了口,问他说:您知道那头英年兽同人类女子通婚的故事吗? 他看着我,只有脖子上的鳍像被风吹过似的轻轻动着,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又问了一次。 他说:没有。 我有些着急,拉着他的手,脱口而出:我知道这可能是你们族中的秘密,但请您告诉我吧。顿了顿,我终于说:我是他们的孩子,我的背上,还有红色的新月形记号,是杂交的记号…… 老兽一惊,猛然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你说什么?他问,声音有些颇抖。 我是他们的孩子。我亦硬咽,答。我的母亲如此告诉我:你的父亲,是一头英年兽,这件事,你谁也不能告诉,谁知道了,你就再也不要接近他。她还说:你要答应我,永远都不去找英年兽,任何时候都不行。 好的。我答。我已背叛她,就如同她那样死去,背叛了我。 ——但老兽,看着我,好久,终于笑了,他说:你骗我,你不是。 是的,我说:不然,我给您看我的印记……虽然没有鳍,但的确是有红记号的…… 你不是,他打断我的话,你走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骗他,他骗我。谁也不知。 我的母亲骗了我,还是我师骗了我,依然不知,死的死,亡的亡,生死相离。那婴孩若不是我,是谁,去向何方? 我要知道答案,我必须去问他们,问任何一个可能知道的: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钟亮终于坐下来,抱著我,拍我的背,哄我,就像我师:别哭,别哭,我不是在这吗,什么事,有我在,乖…… 懂不懂长幼尊卑啊你……我犹自嘀咕,他用力拍我的头。 拍傻了……我说。 安静!钟亮再恨恨地,骂我,用力抱我。 你可不可以和我在一起。兽说。 可以吗?他问她。 她看了他一会,问:以后可以一直帮我扛煤气罐吗? 可以。 不收保护费了? 不收。 那好啊。她眉开眼笑。 兽决定不再收保护费,收拾了一包小小的行李,住到了干货店里,在铺后面有一个小房间,然后是天井,然后是厨房,他们用下午扛来的煤气罐烧火做饭然后坐在天井里吃上了晚饭,姑娘说:你们这些兽常常和人类在一起吗? 兽沉思了一会,他说,好像没有。 那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了,姑娘问。 因为,兽想了一会,说,因为你笑起来特别可爱。 姑娘笑了,她刚刚想忍住不笑,但却还是笑了出来,她一边笑,一边说,你骗我。 兽说,真的。 真的。即使过去了很久,姑娘和别的人都失去了那头英年兽的消息,她也毫不怀疑他曾经爱过她,毫无来由,没有逻辑,在第一眼里,就那样,他爱上了她,没有等到三年一度下个月就要召开的英年兽联谊大会,没有等到兽族中等待着他的那头雌兽:她一定戴着巨大的假发,挡住了所有的太阳------就那样,脱轨地,他爱上了她。 她是那样一个可爱的姑娘,一天到晚地发呆,问题特别多,她问他:你为什么留着这么长的头发? 没有为什么,兽说。很多事情只是一种习惯,就像兽族中可怜的雌兽们都剃着寸头, 戴着滑稚的假发。这件事情就像我突然爱上了你一样,没有为什么。他补充。 姑娘红着脸吃了一口饭,骂他油嘴滑舌!然后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