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亮在门缝里对我叫,下个星期五下午六点我来接你! 等到下个星期五来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完全忘记了这件事情,穿一件大几号的衬衣在家中蓬头垢面吃冰淇淋看电视,钟亮来敲门,我们看见对方,都被吓出一身冷汗。 好小子,一身中山装,腰板挺直,表情严肃,害我以为去参加葬礼。 我们同时说: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我顿时想起聚会的事情,一连声道歉冲进房间,五分钟后再冲出来,衬衣下面穿了一条裤子,头发扎起来,算是梳妆完毕。我说,走吧。 钟亮眼神古怪,打量我三秒钟,神情抽搐,终于说,好。 半小时后,钟亮开菲亚特汽车驶入城中富豪区,我才隐约觉得不妙,等到我们穿越宽大庭院进入他舅舅家时候,我终于发现我上当了。 城中名珠宝商人钟仁就坐在我对面和我握手,指甲修剪整洁,手掌稳重有力,他说,你好。 我傻笑,干笑,应道,你好,心里面把钟亮翻来覆去骂了几千次——骗我说是聚会,根本是一对一单挑。 我如咸鱼在砧板,任凭我读者钟仁先生观摩,钟亮坐窗户旁边看一本厚书,我们坐在中厅,面对面,像美苏谈判。 钟仁说,我爱看你的小说。 谢谢。我只能重复已经在人生中被重复了一千次的台词。 他说你写的那些兽的故事我都在看,你写得真,兽比人更像人,人比兽还不如兽。 我喝口茶,继续干笑,说,其实也不是那么偏激。 然后,冷场。 对面的男人看起来似我大哥般慈祥,面容同钟亮有几分相似,但却在神情中透露中一种少年人才有的不安,他直盯盯看着我,从额头看到下巴又看上去。 我被他看得浑身差点起疹子,终于问他说:钟先生,我还有事…… 他一惊,似从梦中惊醒,开口说:我们结婚吧! 情真意切,我一口被呛到,钟亮手中的书怦然落地——死小孩,敢偷听!我第一时间,居然想到。 要躲人其实很容易,但是要躲开一个热情过度莫名执着的有钱人实在是颇有难度。我抱头鼠窜一星期,连在海豚酒吧如此鱼龙混杂之地都能让钟仁痴心款款突然出现在我对面:你听我说好不好?——我绝望过度,真心希望手中不是啤酒,而是鹤顶红。 电话骂钟亮,浑身抖如冬鼠:你害我,你害我,我变鬼也不放过你! 钟亮也哭笑不得,他说师姐,我这个舅舅一直都比较怪,可是没想到会怪到这种程度,居然看上你这样女人…… 我尖叫一声,愤然挂电话,深呼吸:小人小人,不要和小朋友生气,他不懂欣赏…… 黑暗中,等电话,等那个人给我打电话,有钟亮小喇叭在,他没道理不知道我的处境,但,一片沉寂,整夜整夜的黑沉沉压我脑门。 我终于忍不住,拿起电话,打过去。 他接电话:喂。声音漫不经心。 我想说话,但终于丧失勇气,挂掉,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哭了起来。 我的母亲曾经说:你如果伤心,就一定不要哭,因为你一哭,伤心就发芽长大。 终于,拿起电话,再打。 接电话是陈年。我喂一声她就知道我是谁。 她说,你怎么了,不开心? 我说,是,我想来住一段时间。 陈年说,你来。 我母亲说,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就不要去找陈年。我已经给她添很多麻烦。 陈年说,哪里,我想念你母亲,虽然她死去已有十年。 她坐在我旁边,喝茶,头发蓬松刚刚洗过,在阳光下发出美丽光芒,空气中是让人心安的味道,那时候我还年幼,同母亲一直住在这里,闭着眼睛也能辨出:炉中的沉烟,后院的花草,虫卵,鸟粪,还有陈年身上的潮湿木香。 她依然面容愁苦,已经老了,比我上次见她时候,身上的斑纹成了深蓝色,那上面皮肤看起来薄而透亮,似乎中间空无一物,她轻轻把手放在我手上,说,你放心在这里住下,住你母亲以前住过的房间可好。 我点头,说,好。深呼吸,心神安宁,反握她的手,她的六根手指冰凉。 她是荣华兽,此处是万古庵,我心终得安慰。 带我入后院香客房的兽尚且年幼,脖子形状优美,淡蓝色斑纹像蝴蝶般潜伏在皮肤下面。你可以叫我朱槐。她微笑——应该是十岁左右的年纪,虽然看起来已经有人类女子二十岁的样子,声音显得清脆,我之前从未见过她。 她有些害羞,道了别说晚饭时叫我,很快离开了。 房间一切没变,只是角落多了一台电视机,巨大的吊扇坠落在半空中,像一块幽浮。 我坐在沙发上,看窗户外面的风景,荣华兽的后院永远欣欣向荣,我说不出名字的花朵开出匪夷所思的色彩,我认得只有最远处的榆叶梅,重重叠叠地开,淡粉,雪白,我母亲说,我喜欢这花,胜过喜欢天美百货二楼的真丝裙子。 我微笑。 那一晚陈年炖豆腐汤给我喝,散发着异香,非常入味,我们吃着米饭,大厅中日光灯稳定而明亮,有壁挂等离子电视播放新闻联播,陈年指左边的一群兽给我看,她说她们是在你走了以后才出生的。我扭头去看,只见朱槐对我微笑。她长得很秀气,眼睛是我所熟悉的媚气而湿润。陈年说,你见过朱槐了吗。 我说,是的。 她说,她喜欢你的。 我点头笑,我说我也喜欢她。 大厅的另一头,一群人类女子围坐在一张圆桌旁,她们的面前摆着几个肉菜,埋着头,看起来比面容悲戚的兽们更加悲痛着,头发染成千奇百怪的颜色,突然一个女人丢掉筷子,埋着头,痛哭起来。 陈年摇头,她说,年代变了,现在的人都喜欢大哭。 新闻联播是地方台转播的,完了以后,屏幕上突然闪出钟仁的脸,叫我的名字,他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你快出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陈年看着我,狡猾一笑。 我胃口全无。 但那一夜我依然睡得香甜,梦见我母亲,她其实还年轻,但头发全白了,坐在窗户旁边,听吱吱呀呀的广播,跟着唱歌。 隐隐约约,我听见她的歌声,后来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似蚂蚁吞噬心脏,一声声,传入我耳中。 我醒来,日上三竿,但满头大汗。 我推门出去就看见了荣华兽们,一色白衣,立在开得妩媚的榆叶梅下,低着头,口中似乎念念有词。 站在队伍最后的是年幼的兽,手拉着手,似乎颤抖,最旁边一个是朱槐,她很快回头看我,眼中有泪,不知为何,像极我的母亲。 吃中饭时候,我问陈年,是什么事情啊。 陈年说,有一根荣华木被砍走了。 一月份死去的那头老兽所种下的八个苗,死掉五个,长出三块,被砍走了一块。 朱槐带我去看那两头还没成形状的兽,孤零零长在榆叶梅下,我们只能远远看见她们,洁白的身体上面隐有五官和一些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青斑。 四肢已经长出,肥硕粗短,像小婴孩。 真漂亮。我感叹。 朱槐转头看我,她的脸上有一块横过左脸的半月形斑纹,看起来有些吓人,神情悲苦,她说,不是的。 不是的。但再无后话。她是兽。喉咙中发出嘶吼。 在万古庵的荣华兽分成两组,年老一些的去前堂管理大殿,年幼的在后院种植花木。我同朱槐一起照顾榆叶梅。朱槐说,我们每一头兽都有自己要照顾的木,这榆叶梅就是我的。她神情爱怜,虽然还是一头小兽,但分明有母亲的光芒,给花朵浇水,施肥,减去错枝。她模树皮给我看,她说你看这个树,在我四岁的时候曾经长了虫子,留下了这些疤痕,多可怜。 我说,你被骂了吧,明明是荣华兽,连树都照顾不好。 她一笑,她说不是的,虽然是荣华兽,但树木会长虫,会腐烂,会死去,是自然规律,今生如此,只求来生落下好种子。 我拍拍她头,我说你还小,怎么说话这么老。 过去我母亲也这么对我说——你还小,别这么老气横秋。 她让我去拜荣华佛,那时候我还小。抬头看,就见白玉雕成的佛。是一棵还未成型的荣华木,雪白无暇。 母亲说或许是为了怀念那些被偷砍出庵然后死去的荣华兽们吧。夭折而亡的兽。 我同朱槐扫了院子,她就拉着我去看电视,她说她最近喜欢的一个连续剧恰恰是以前我和小虫嘲笑过要呕吐满整个游泳池的一部,我陪她看,耐着性子,等着出现更多的丰胸购物广告拯救我的视觉。 广告一弹,出来的却是钟仁,胡子拉碴,神色憔悴,他在电视上说,你去哪里了,你快回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请你和我结婚吧。 朱槐以为是下一部连续剧预告,满心期待,我差点吞血而亡。这个男人,也做得生意,赚得银子,怎么如此木头脑袋。他满世界寻我,但我想要他来寻我的那人,不动声色,风平浪静。 我叹气。 终于耐不住,偷偷开了手机,差点没被接踵而至的消息声音搞得耳鸣。一条一条都是钟仁发过来的,内容也差不多,我只恨不能再删快一点。 还有一些是钟亮发过来,他说师姐你好本事,躲到哪里去了,快出来吧,我们全家都被舅舅拆掉。 正一边看一边想,活该。电话居然响起来。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迟疑,终于接起来。 喂一声,那边没有声音。再喂一声。 电话已断。 是他。他知道我没事,一定恨恨挂掉电话,诅咒我祖宗十八代。我笑。 骂,骂,他骂我,还骂得少。实验做错一点就可骂得我痛苦到三天吃不下饭,作业不够完美也骂,考试错题也骂,退学的时候狠狠看我的眼神真恨不得挖我心出来。 一边想,一边笑,一边摇头。 陈年约我去喝下午茶,翻母亲同她照片给我看,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少女,看起来和我一般年纪,荣华兽寿命如此短暂,如同草木,一岁已枯荣。 她笑得脸上本身的忧伤当然无存,两个人手拉手,站在后院花园中。 她毕竟老了,皮肤都发皱,走路的时候,听得到骨头的响声。抬头能看见皮肤碎片下落,那些斑纹已经变得深黑,像一个个黑洞,黑得吓人,黑得不见底。 她去拿她的宝贝给我看,神情痛苦,像晚期绝症病人。 拿一个本子,装潢高贵,打开,都是白色家私。 全是被杀死的荣华兽所做成,刚刚长出四肢的质地坚硬,去做桌子,微微有些五官的质地已经变软,可做椅子,坐上去如同沙发柔软。做成柜子的,被修成薄片,更有雕花,精美绝伦。重点是颜色,一色雪白,从没见过的白,无暇。 陈年说,美吗。 嗯。我真心点头。荣华兽如此美,以至死无全尸。 但陈年只是一页页翻过照片,眼中甚至有赞赏的目光:真漂亮。 有桌椅,有柜子,有雕塑,有木门,千奇百怪,特别有长出面目的,似活物,明眸半睁,眼波流转。从明显的年代久远到很现代的流畅线条,陈年说,被砍的兽,都在这里了。 关上,似百科全书,厚厚一本。放到桌上,发出微响。 喝一口茶,陈年说,我看过你写的兽的故事,以后有机会了,也写荣华兽。 我百感交集,喉咙竟哽咽,说,好。 晚上吃饭,猛埋着头,因怕看见对面墙壁那个新闻后的寻人公告,但却没有了。陈年看着我笑,我松了口气,老天爷,我终于逃出生天。 朱槐看见我的神情,探头过来问我,你怎么啦? 陈年说,她在高兴,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啦。出去泡酒吧,开派对。 朱槐愣愣看我,问,你要走了吗。神情悲伤,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年忙拉小兽入怀中哄,看着我,皱眉头:人类女子住久了,连我们的孩子都学会了大哭,一点没教养。 我汗颜,干笑。 陈年拍着朱槐说,无怪你舍不得她,当年你还是一棵兽苗时,是她母亲照顾的你。说罢,摸朱槐的脸,喃喃说:你看,你看她看得久了,都长得同她相似。那一年她照顾你们好用心,可惜,只活下来你一个。 我怔住,看眼前的小兽,她也那样看着我,泪光隐隐,一双眼睛,分明就是我母亲。 我突然一阵冷汗爬上脊椎。 那一晚我失眠,趴在窗户上,隐约可见院中花木深影,更远处,城市灯光如探照灯般照得天空五光十色。我只清清楚楚看见那些榆叶梅,长在种兽苗的田地边,是我母亲那一年手植,那时候她和陈年一起种下这树木,陈年说,我会给你照顾好。 她在庵中辞世,榆叶梅亭亭如盖。 恍惚中,听见哭声,痛苦的嘶吼,如受伤的野兽。 一声惨叫。 我一惊,回过神,手心全是汗,再一声。 并非幻觉,那些惨叫,呻吟。真真切切。密密麻麻,如同唱的佛经,无处不在。 最大一响,自陈年房间传来。 我光脚跳下床,去看,陈年房间外,层层叠叠跪了好几层荣华兽,着白衣,皮肤上的蓝色斑纹似乎发亮,透过衣服也能看见。我听见陈年的声音,嘶哑了,痛苦着,在一声声呻吟。 我从兽中走过去,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我,跪着,浑身发抖,发出痛苦的悲鸣。 陈年将死,我看一眼,就知。 她趟在床上,眼睛凹陷,眼神空洞,只会一声一声乱叫。她全身斑纹已经发黑,黑得发亮,皮肤透明而见底,已经有破裂。 从破裂的黑色皮肤中,爬出来的,是一条条肥大的白色虫,有拇指大小,雪白无暇,在她身体上缓慢爬行。 她身边站着几只兽,按着她挣扎的身体,泪如雨下。 我愣住,转身跑入院中,蹲下,大声呕吐。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万古庵,朱槐送我出门,她脸色有些苍白,走我后面,像什么也没发生。我们沉默,她带我出后院,走大堂,然后,出庵。 她迟疑着,伸手拉我,终于说,陈年昨天死了。 我说,我知道。她的手冰凉,有六根手指,手腕处的蓝斑痕好像深了一些。 我触电般缩回手。跨出门,和一个虔诚的香客插身而过。回头去看,荣华佛洁白无暇,似参天巨木。 朱槐苦笑,她说,再见。 打车回家,阳光灿烂,春天正浓,以为噩梦终醒。 谁知,好钟亮,似便衣蹲在我家门口,姿势猥琐如外地人贩子,黑眼圈赛熊猫,抽烟,满地烟头。我见他似见鬼,转身就跑,谁知他动作更快,冲过来,两三下把我制服。 我惨叫:我说钟亮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要回家睡觉,你舅舅发完了疯你不能接着发啊! 钟亮说,我舅舅死了。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嘴巴呼出来的热气吹我冰凉的脸。 我被他拖去参加珠宝商钟仁的葬礼,不愧名门望族,灵堂摆得像大雄宝殿,来往的人络绎不绝。我如脱水芹菜,面色灰黄,被他拉到钟仁黑白大照片前。抬头看照片中,钟仁像任何一个成功人士一样,神情豪爽,指点江山,一张脸孔,有些书生般俊朗,我埋头给他鞠躬,深深,三下。 钟仁的大姐接见了我,神情倨傲如女皇,她说,你就是我弟弟苦追了很久的那个女孩?挑剔看我里三层外三层,我坦坦荡荡,随她去看。 她突然叹气,说,可惜他终生未娶…… 我头皮发麻,以为他们要我同他阴婚,还好她只是说,我弟弟有东西留给你,你让钟亮带你去拿吧——现代社会真好,我庆幸。 钟亮带我去取钟仁留给我的遗物——我再三推脱,说我同他非亲非故无功不受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钟亮眼神阴沉让我顿时学会沉默。 我们进了钟仁的家,因为要卖房子,家具大都搬出,比我初次去的似乎看起来更加大得空旷。钟亮让我在客厅小坐,进屋,然后搬一箱子出来,说,走吧。 箱子是一个二十九寸彩电箱,但我绝不会天真地以为钟仁真的留给我一台彩电,于是期期艾艾,问钟亮:是什么啊?——心中感叹,真是世风日下,我做错了什么,不久以前,此少年新鲜刮亮笑容如花,一口一个师姐叫我——而现在,脸板得像僵尸,说:椅子。 椅子。 还算他够绅士,没让我一个人搬箱子回家,但一进门就消失,如躲瘟疫。 我叹气,终于坐在我舒服沙发上,第一个动作是进厨房开冰箱拿冰淇淋出来吃:真好,还未过保质期。 一边吃,一边看那个箱子,我甚至懒得去拆开,那个古怪到让我逃之夭夭的男人钟仁,居然送我一把椅子?我宁愿他像他侄儿那样,送我一箱方便面! 但,椅子? 我突然停住动作,放下我深爱冰淇淋,见鬼一样看着那个箱子,四四方方,落下沉稳的黑色阴影,透视完美。 椅子? 我站起来,去拿剪刀剪透明胶,浑身发抖,椅子…… 一把雪白的椅子。 造型典雅,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样式,雪白无暇,质地微软,我再蠢也知道价值连城。椅子背上有精美雕花,正中的雪白木板上隐隐有一个女人的脸,眼帘半睁,说不出诡异,和我像似双胞胎。 我看着她,她似乎知道,张开眼睛,看着我,嫣然一笑。 我惊叫一声,坐到了地上。 我喝一升热牛奶,舌头失去知觉,终于幻觉消失,心神稳定,细细去看,这是一头荣华兽,而且,毫无疑问,是我母亲曾经照顾过的那八个之一,陈年说,她照顾她们用心,她们都和她长得像,但只留下了朱槐。 她夭折而亡,变成了一把椅子,质地温润,线条圆滑,细细密密,都是钟仁抚摸过的痕迹。他得到这把椅子已经有十年,第一眼看见,就喜欢她。每日在宽大房间中,他抚摸她,对她讲话,甚至,爱上了她。 我闭着眼睛,摸兽僵死的脸,上面似乎还有他掌心的余温。 钟仁说,嫁给我好不好,我如惊弓之鸟,他死去,我终于泪盈于睫。 我母亲死去多年,但在永安城,没有地狱,任何亡灵都在土地上漂浮。 我应该相信,陈年的亡灵,终于在榆叶梅下遇着我的母亲,而钟仁的亡灵,也期期然,拉住那头兽的手,六个手指,洁白如玉,寒冷如冰,他放在嘴巴呵气给她温暖。 城市的夜如同白昼,微光照入,那张椅子美丽绝伦。 我眼泪落下,发出清脆声响。 打电话给我老师,他接起来,说,喂。 我说,我回来了。 他说,身体好吗。 我说,很好。 他沉默,我们两个固执又渺小,僵持。 我说,我很挂念你。 他显然被吓到,过了许久,说,嗯。我也是。 我坐下来写荣华兽的故事,主角是兽的口吻,她说,我还未出生,就死去,被硬生生砍成碎片,拼成一张椅。我撕心裂肺。有一天,一个男人买走了我,一掷千金,只为我。他放我在床边,舍不得坐,看着我,每天和我说话,抚摸我的脸,亲吻我,我的心亦柔软。 公园里也有榆叶梅,但终于谢了,天气很热,海豚酒吧中的姑娘越穿越少,一夜情越来越多。 我发出荣华兽的故事,缠绵悱恻的爱情,小女孩被哄得哭,去万古庵中膜拜。 我则微笑,众人皆醉,过眼云烟。 世事变迁,浮云淡。一日钟亮终于来海豚酒吧找我。 他说师姐,我懂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我不应该怪你。 我请他喝酒,他酒量很好,又是一个明日混混的可造之材——只恐我师找我拼命,我暗笑。 酒酣,我送他打车回家,他抱着我脖子,不肯放手。终于把他推进车,他还探出头来叫我——足足一个大孩子——他说,师姐,你别怪我,我舅舅死得太恐怖,舌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生生咬断,我才…… 话未尽,我酒已醒,站在大街上,差点被后面来的人,撞倒。 我回家,借着酒劲,拆掉了那把椅子,取下靠板,在那张人脸上拦腰一砍,果然,木中,白里透红,鲜活活,一条人舌。我想把舌头取出来,但终于未遂,它陷得那么深,就像条本来就长在木中,从来未曾分开。 这兽的嫉的妒,我全明白,她以为他爱上别人,于是,同归于尽,生生咬掉他吻她的舌。那日,她见我,却终于微笑——原来,不是幻觉。 又过两天,我收到包裹,寄的人是万古庵的朱槐,附言说:陈年让我把这个留给你。打开,雕刻精美,一个木枕,曲线圆滑,通体冰凉,而略柔软,雪白,极品。枕中,隐隐一张女人脸,陌生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照料那些兽苗的苦命人类女子,眼睛半开,看着我,分明却是陈年。 我呆呆抱枕头在膝盖上,那张脸突然,对我一笑——笑,而不言。 荣华兽通体雪白木质坚而带柔,是木中极品。但极难取得,幼苗时大多被虫所蛀,成为病体,病体不能用,于是任其生长成病兽,全身蓝虫斑,夜夜啃噬兽体,至于斑黑,病兽则亡。 病兽亡,虫出,族中烤其尸,分为头,胸,腹,四肢,心——八块,埋于土中,以求复生。 卷六 千里兽 千里兽之绝久矣。得传,千里兽能见千里外之事,也能见千年后之事,故名千里兽。而千里兽因之起祸,被它族所屠。 兽族未有器物或文卷传世,只《永安夜话记》中隐有记载:身姿瘦而且挺拔,发黑而长,目细唇白,瞳为赭石色,肤偏红,腹凸出,脚踵有利骨刺出,脖子略长。此外与常人无异。 上个月,千里兽的遗迹被考古学家蔡冲发现了。 吃早饭的时候在报纸上看到一堆兽骨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害得我差点将口中的牛奶喷出,细细阅读,千载难逢,原来是千里兽群的骸骨,其颈椎偏长,脚踵处有小刺骨,身形瘦长,与书中记载无异,另一张图片中,考古学家蔡冲占据了大半画面,戴一顶鸭嘴帽,怀抱一幼兽头骨,似秋收农民,面上洋溢喜悦的笑容,文章内容有千里兽的习性,千里兽灭绝之谜,千里兽的求偶方式,甚至某房地产商将在附近修建名宅千里华庭的报道,洋洋洒洒,占足两个版面。 没时间一一细看,编辑就打电话找我:下期故事写千里兽怎样,这可是最近大热话题——正要抗议,又说:我给你两倍的稿费——于是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并赞赏他: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他冷笑,念给我一串电话,说这是蔡冲的手机,你打去问消息,我们和他联系过,你可去看发掘现场。 我挂电话,趁还记得快速拨过十一个数字,电话响,通了:喂?接电话是一年前男子,声线迷人,我不自觉清清嗓子,说:请问是蔡冲吗? 那边说,我是他的助手,蔡老师今天上午出差去了。 我赶到发掘现场时外面到处扯着凶杀案中才能见到的小黄条,蔡冲的助手江炭带着我从缝隙中钻进去——他身材不高,面容精致若女子,让我不敢多看他一眼——一边走,一边说:蔡老师一生辛苦,终于苦尽甘来了——说者深情并茂,听者毛骨悚然,随口敷衍着东张西望。 因为兽们的房屋都是混凝土制造,因此保存得相当好,发掘现场的坑深如一个个小基地,有的房屋甚至还有顶,坑旁边有一个陈列台,上面百货商场般陈列着电视机收音机座钟微波炉等五花八门的器物,除了样式老一点比无破绽。再走两步,是一张大床,上面放着一头兽的骸骨,已经拼出了一半,从身形看,是一头雄兽。 江炭在他面前停住,深情地看着他,对我说: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本来还可以多活些时候——这遗迹有多少年的历史?我随口问, 六十八年!江炭神情骄傲地说,无疑是我目前永安最为历史久远的遗迹之一。 哦。我目瞪口呆,只得频频点头表示着我对这一陌生行业的崇拜,发掘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啊?我问。 江炭迟疑了一瞬,伸手摸了摸兽绵长的颈椎,说:还没什么新鲜的发现。 他一脸愁容心情不好么,我随口问他。 他黯然说,蔡老师去那么远出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在他又要哭之前我及时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说,没什么,他就会回来了,改天有空了,我们去喝酒? 好!他开心地说——欺骗头脑简单的人类只是帮助他们完成存在的目的,我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