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如停止剥奶球,突然丢了这个怪问题给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实没有这么震惊。 「倒没想过,毕竟还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么无趣,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是这样没错,多找些乐子也就是了。 「尽头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说,不能继续过舒服的好日子。」颖如温和地反驳我刚刚的话。 她的眼神变得跟刚刚有点不一样,但我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我对那种「请指出这两幅画哪十个地方不一样」的益智问题从来没有天分。 「喔?」我想,要让她把话说下去的话,最好就是暂时不要发表意见。 「尽头就是没有变化,不断周而复始没有可能性的人生,这个社会有太多人都走到了尽头,有些人三十岁到了尽头,有些人才二十岁就到了尽头,有些人不过十几岁,也到了尽头。」颖如仍旧在笑,但那种笑的成份已经变质了。 但我只能感觉、只能意会,却说不出来实在的细微变化,就跟过期的牛奶一样,你要不尝一尝、闻一闻,否则绝不会发现纯白的底下已经腐败酸化。 「周而复始?我还以为人生就像一条线一样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来,怎么会周而复始?」我忍不住问。 「一个人的人生如果跟其它大部分的人一样,那就是一种周而复始。每个人都在重复另一个人的人生,重复着上学、重复着交朋友、重复着买车买房子、重复着结婚生子、重复着变成其它上亿个差不多的人生,连笑都重复了,连哭都重复了,你觉得这不是一种周而复始吗?」颖如的笑容底下的气味越来越腐败。 「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说:「但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就是没有经历,没有经历,哪来的重复?」 我抗议着,因为这种周而复始的说法深深刺伤了我,我的生活虽然就像一头不停往地洞里钻的土拨鼠,永远都没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说我重复了许多人的人生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娶妻生子,为什么我没有比尔盖兹那么有钱? 「要经历,就去看书、看小说、看电视、看漫画,那里有许多人展示着不断被重复的人生,那些东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复到别人的人生,既然过程重复了,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尽头,从此展开拼拼贴贴别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过程,从此周而复始,从此循环,漩涡,黑洞,坠落。」颖如的用词越来越不像日常口语,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讲稿。 令人灰心的讲稿。 「妳的意思是说,别看电视看太多吗?」我胡乱说着。 「不,恰恰相反。」颖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电视多看电影多听广播就会知道,这社会有很多管道告诉一个人,其实你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免成为另一个已经「被成为」的另一个人。这样很好,早点知道自己只是集体循环中一个可以被轻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点东西,就可以早点体认到人生其实已到了尽头。」颖如又开始剥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么循环、重复的,早点体认有什么好处?不知道过一辈子、却很快乐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乐的过一辈子不是吗?」我有些不满,但脸上还是笑得很欢畅。 「你说得没错,很多人到了尽头还是笑的出来。」颖如笑笑:「可以笑的时候,就不要哭。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接下去。对话的逻辑已经有点失焦了。 不过,我已经开始乱猜颖如绑人胡搅实验的理由。 「对了,你、认、为、自、己的人生到尽头了吗?」颖如没有忘记刚刚那个问题。 「如果妳刚刚说得都是真的,我又凭什么例外?我平凡到了顶点。」我苦涩地说。 颖如颇有兴味地看着我。 那眼神称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种清澈到了无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你还没有到、了、尽、头。」颖如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写在脸上。 「每个人都有很多机会凿开尽头后的海阔天空,只是不敢凿,不想凿,就这么卡在尽头里。」颖如说得我飘飘然。 「喔?那为什么不凿?」我问。 「因为大家都怕跟别人不一样。」颖如幽幽地说:「大家都怕自己跟屏幕上的别人不一样,所以全部都卡在尽头、一动也动不了,偶而有人动了一下,好一点的便被视作离经叛道,差一点的便被称为落伍。」 我不由得点点头。流行本来就是集体向前看齐,向右转。 「那你为什么认为我还没到尽头?」我不禁有些高兴,不管是什么赞许,只要是加在我头上,我都是高兴的。 「因为,我看得到尽头。虽然你为什么还没到达尽头,我不知道,也或许你到过又后退,也或许你正在想办法避开,但你终究还没走到集体周而复始的长长排队里。」颖如的瞳孔张得很大。 霎那间,我彷佛被拴在无法动弹的黑暗里。 「而且,从我的身体反应里,我没有感觉到尽头的气味。」颖如笑笑,我却明显知道这绝对不是笑。 「妳的身体反应?」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个人都走到了尽头,也都成为尽头,而我,没办法在尽头前待太久。」颖如喝了一口漾满白色牛奶的贵夫人咖啡,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会怎样?」我问。 我想,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 「我会凿开它。」颖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第七章 1/2老鼠 后来我跟颖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并肩走在一块的时候,我的呼吸已经不会凌乱急促、也不会下意识地同手同脚。 要说我已经不惧怕颖如了吗?那真是大错特错。 我只是觉得亲近,或者说一种被认同的感觉。 我、还、没、到、尽、头、吗? 被认可的感觉让我不由自主对颖如崇仰了起来,连呼吸都开始毕恭毕敬。 但我还是害怕颖如。 因为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认同她的起点。 「以后有机会多聊聊。」我说,站在楼梯口挥手。 「好啊。」颖如说,一贯淡雅的微笑。 颖如回到她的房间。 我回到了电视前。 我一边想着怪怪的问题,一边看着电视里陆陆续续回到自己房间的房客们。 问题一。 如果颖如邀我进她的房间喝咖啡,她一样会将我迷昏吗? 「会的,她会令我害怕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总是吓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尽头没有。」我举手,自问自答。 所以,将来我依旧会拒绝夺命的邀约。 问题二。 颖如说她看得见尽头,她是有精神病还是怎样?还是异能力者?还是胡说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为不想走到周而复始的尽头,所以干脆卯起来大干一场?」我举手,自我议论。 但这种直接因果式的推论一定不适用于颖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还嵌着几个晦涩离奇的人生理论,说不定还有一个叫「人生就是不断的进行实验」理论,或是「静态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论,或是她有信手捻来种种奇怪人生理论的习惯? 我零零碎碎地想着,后来老张回来了,七点十二分喝下不干不净又色不溜丢的过期牛奶,柏彦八点回来,九点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沈睡泡面,九点四十分就趴死在计算机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点半回来,现在是十点零八分,离王先生天人交战还有一段时间。 老张喝下的春药药剂其实并不重,因为我必须「控制」老张决定性爆炸的时刻。前几次的份量都要轻,只需要触发老张遐想就行了,但最关键的一次,必须要由超重的份量来轰炸。 所以今晚的老张,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边听着陈小姐的呻吟声难过地蠕动身子,过了半小时后,便一个人径自拎着望远镜上了天台。 一个人只要脑子里只存在一件事,行为便相当好预测,老张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为都被一条无形的线绑在单单「色」一个字上,我只需要蹲下来,摀着耳朵点鞭炮尾巴,老张自己就会飞上天去。 趁着王先生还没吞下药丸,我观察了颖如在房间里的动静后(她浑不理会倒在浴室黑色塑料袋旁的年轻男子,冲了澡,舒适地躺在床上敲打计算机),便轻轻走下楼,打开柏彦的房间。 柏彦计算机屏幕上的聊天窗口甚至还开着,对方的讯息不断丢将过来,等待着柏彦答复。 我将柏彦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乱丢几个讯息过去,对方似乎是柏彦在网络上认识的女孩子,叫「躺在钢琴上的猫」。 我没跟人在网络上聊过天,我过了那年纪;但我还认得键盘上的注音符号,以及「Enter」键,还有我前几天特地去书店买的畅销网交书「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我可是为了整死柏彦彻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着了吗:(」 好恶心,柏彦这死大学生居然自己起了个「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刚刚发现另一个我……:)」我敲着。 「^^另一个你啊???那是什么???」 「另一个我已经睡着了??现在的我好像破壳而出的蝴蝶耶??感觉很奇妙??」 「听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只丑陋又平凡的毛毛虫?但现在我连呼吸都感觉到自己在蜕变了*^^*」 「呴呴…那么厉害啊…是不是因为遇见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么东西?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都在胡乱造字吗?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险了???探险我的与众不同!」 「怎么探险啊?(期待的眼神闪闪发亮@o@)」 「我会消失!咻????」 打完最后四个字,我就不再理会那只蠢猫继续丢过来的讯息。 我将柏彦身上的衣服脱的精光,胡乱将脱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整天光会乱叫!」我笑笑拉着柏彦的双手,将他塞进自己的床底下,然后将衣柜打开,把挂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再将衣柜仔细关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计算机上又打了一枪,淅哩哗啦射了一地后,将擦过老二的卫生纸丢在地上。 回到房间,盯着另一个黑暗的屏幕。 我坐在床上,看着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马桶上,精赤身子淋着热水。 他半个小时前吞下了药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噜睡得香甜。 「应该淋冷水的吧?淋热水可见没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着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视着她。 我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狰狞的脸孔,不禁徒呼负负。 那种天人交战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没用,假装犹豫也没意义。没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给自己的良心看罢了......如果你还以为自己身上有那种叫做良心的内脏的话。」我耻笑着王先生的多此一举。 这个世界上经常发生这种事情。 爸爸会强奸女儿,不管女儿是智障、年幼、还是根本就好大一只,只要爸爸想插女儿,想必都会来上一段天使与恶魔的例行作战,但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戏。 我提过,我所奉守的第二条人生守则告诉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战的戏码,良心都是自己唱出来的。 唱完了,好戏就会登场。 所以我决不浪费时间在跟良心对话,毕竟会做的事终究还是会去做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对话了。 「快动手吧。自己的女儿还不是自己生出来的?这种事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个龟毛人,他就这么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脚焊着,老二也焊着。 就这么焊了两个小时,我在介于半梦半醒与全睡不醒之间盯着屏幕,都快无聊死了,王先生还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样屹立在女儿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着睡了。 我不断切换着屏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个又一个。 终于,王先生像陨石一样坠落在床边的小沙发上,睡着了。 他的良心戏唱的太长,导致药效就这么从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么近亲相奸界的英雄好汉?」我骂了几句后,也睡着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个晚上都这么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为摄影机的角度错漏他精彩的欲望独白,渐渐的,我不禁从不屑的眼神,转为佩服他惊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这么捏着睪丸不肯发难也不是办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剧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结果还是不能改变的情况之下,编篡剧本的难度大增,让我着实苦思了好几天。 xxxxxxxxxxxxxxxxxxxx 我还是得提提颖如,在我跟她聊过的第二天下午,她打开柜子,拿出一个超大的旅行箱,从宅子背后的升降梯下楼,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来。 我看着监视器里的升降梯,颖如穿着一身蓝色的运动服与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门的时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连身洋装啊? 颖如不只换了衣服,靠在她脚边的行李箱也显得特别沉。从她拖箱子的样子就可以看得出来。 箱子里一定装了个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块一块的死人,才可以塞进这样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妳打败了,别人都是装尸体出去丢,妳老人家是去外面捡尸体回来堆。难道又打算煮汤给我们吃啊?」我不解,却开始懂得欣赏她的黑色行动风格。 我看着屏幕中颖如拉着行李箱走进房间的模样,还是忍不住觉得很好笑,她的浴室里堆了一个黑色尸袋、一具尸体,但她却嫌不够麻烦,居然还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颖如将行李箱打开。 我看得傻了,差点要鼓掌! 里头是一个小女孩,披头散发,小学制服、蓝色百褶裙。年纪大概…… 「国小五年级?」我将镜头放到最大。 她双眼紧闭,看来是给迷昏了。 颖如一反常态,将小女孩绑在椅子上、用胶布封住嘴巴后,就打开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惧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着死老鼠的那一只。 然后坐在床上看着小女孩。 「啪!」 颖如一巴掌打红了小女孩的脸,力道之强差点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鲜血,眼睛缓缓睁开。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张姊姊要帮妳凿开人生的尽头噜!」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着,眼神充满惊怖与张徨…… 咳,坦白说,我从小小的屏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霉的小女孩眼睛里有着什么样的恐惧,我只是将「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就足以令我遍体生寒。 颖如拿着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只浮肿的死老鼠悬浮在不明液体中,张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脸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闪躲这恐怖的梦靥,双脚挣扎着往后退,椅子差点往后摔倒。 我好想知道,颖如是怎么样将小女孩绑架到箱子里的……不过我想这个问题对颖如来说反而是次要的娱乐,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闭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尸,全身的颤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动。 颖如看小女孩闭上了眼睛,满意地站了起来,在柜子上拿起一瓶浇花用的喷雾器,朝小女孩的脸上喷了过去。 小女孩身上的剧烈震动骤然停止,像是操纵线突然被剪断的木偶。 看到这一幕,我心中的惊恐久久不能平复。 「如果当时我进去颖如的房间……」我喃喃自语。 除了那只平凡的喷雾器,颖如的房间里到底还有什么随手可得的凶器? 我无法为死里逃生感到庆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齐揪着。 颖如走到浴室,将死老鼠倒在脸盆上,拿出我借给她的大裁缝剪刀。 喀擦。 老鼠的脑袋立刻被剪离牠的尸身。 颖如拿了汤匙,将鼠头捧在汤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发觉我的脚已经悬空离地,被双手紧紧抱在胸前。 颖如撕开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胶布,将模模糊糊的鼠头放进她的嘴巴里,她的动作像是让小女孩的舌头压着那脏东西。 要是我,也会那么塞。 然后,颖如将封条重新贴好,回到浴室里,将死老鼠的残身与尸水重新倒进玻璃罐子,那画面有说不出的诡异,她对躺在地上的男尸与黑色大塑料袋视若无睹。我不禁开始担忧尸臭恼人的问题。 然后然后然后然后…… 颖如将大行李箱收好、将身上的运动服换下,躺在床上看书。 书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个理由。 我笑不出来。嫌恶与崇仰的两种情绪同时在我的身体里碰撞。 矛盾,却相互茁壮着。 我已经忘记小女孩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不过要忘掉她那张脸可是千难万难,颖如拿着玻璃罐子,面无表情地在她面前晃着。 一只没有头的老鼠。 舌头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马上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我从未想象过人类的脸上可以出现这种表情。 那是极度的恐惧、毁灭性的崩溃。 椅子脚断了,那股狂乱的情绪在不对称的稚龄中从未歇止,像一头猛兽,从屏幕中嘶吼着爬出。 向我袭来。 半小时后,颖如拿起喷雾器,再度暂停小女孩恶心的恶梦。 撕掉封口、倒出鼠尸、剪下上半身、汤匙、嘴里、封住、装罐。 然后小女孩重又醒来。 失却上半身的鼠尸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着、祟动着。 颖如的双眼透过玻璃罐弯弯曲曲地看着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种饱满充实的感觉根本无须联想。 她无法大叫,我却清楚听见凄厉尖锐的嚎叫声。 她甚至没有哭,但我已经流下眼泪,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双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经不是人类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类。 颖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刚刚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将小女孩装好。 放在墙角。 后来颖如上楼跟我要了一只大黑色塑料袋跟菜刀的时候,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害怕又兴奋的手足无措、言语错乱。 我只是打开抽屉,递了一卷厚厚的塑料袋给她。 那是一种见识过黑洞的无尽虚无后的精神萎靡。 我怀疑我暂时没有了心跳,暂时失去了对颖如的恐惧感,或者,暂时失去了对任何恐惧应该有的恐惧。 然后我静静地吃着无味的便当,在电视前看着颖如用菜刀将躺在浴室里的年轻男子切一切,一块块装进塑料袋里。 两个塑料袋,一大一小。 一只静默在墙角的大行李箱。 第八章 道德文明进化 别再提颖如了,我现在头很痛。 说说其它的房客吧。 被我第二次迷昏的柏彦在清醒后,像个游魂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听说过因药剂昏睡的人会有部份失忆的后遗症,但这件事我从未证实过,我只能从柏彦茫然的眼神与不知道应该何去何从的肢体动作中察觉一二。 他赤裸着身子,一下子坐在床上,一下子坐在马桶上,一下子在计算机屏幕前苦苦思索,一下子,又回到初醒时的床底下待着,想拼凑出根本不存在的零琐记忆。 他唯一的线索,只有前一天晚上我在聊天记录上留下的自呓: 「我会消失!」 之后的几天,柏彦喝下了出门前没喝完的橘子汽水后,我照例将他扒个精光,将他塞进衣柜里,让他在里头抱着计算机屏幕与键盘醒来。 又一次,他喝下昨晚剩下的珍珠奶茶后,我将挂在他房间的海报全都撕下,将CD盒打开,一片片的光盘被我当飞盘射了一地,然后再将他扛到天台上,用棉被将他的精赤身子卷住。 最重要的是,我打开他的计算机,找到一篇恐怖网络小说摆在他的屏幕中央。 冰箱。那是我设计柏彦的灵感。 我相信,柏彦会逐渐了解自己潜在的能力,一步步走到他应该有的位置。只要时机成熟,一切都会开花结果。 你如果觉得太扯,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更多。 实验一下吧? 找个人实验一下你就会明白的,人什么都愿意相信,甚至有时候你举出越多的反证,人越是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所说服。 美丽的陈小姐在处理她那两个男朋友上很有一套,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发觉另一个人的存在。 陈小姐的衣柜里永远都不会出现另一个男人放的衣物,她的记忆力一流,总会记得将另一个人的衣服取下、换上另一个夜留客的衣物。 她在叫床时也不会喊错另一个人的名字。 她记得两个男人的敏感处、喜欢的姿势、被小嘴套弄的分寸与口红的颜色。 她每天早上都会将垃圾装好,放在门口外,袋子里头的保险套和乳白色的浆液被卫生纸团团包覆着。 她把一切都打理的很好,毫无破绽。 可是我有钥匙。 老张也有。 老张白天逃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待在陈小姐的房间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不再只是将脸贴在马桶垫子上幻想,他钻进粉红色的kitty被窝里、像只水蛭般蠕动,丝毫不怕将体味留在陈小姐的床上。 色欲熏心的他逐渐丧失理智。 决堤的速度比我预料的还要快上许多,你知道,人真的不能被小觑,万物之灵可不是句口号。 大前天,就是我将柏彦扛到天台用棉抱包起来的隔天,老张居然在陈小姐的被窝里睡着了。 我张大嘴巴,在屏幕前呆呆看着白痴到失控的老张无知无觉地睡起午觉,还打鼾,正考虑应不应该用什么方式叫老张醒来的时候,陈小姐居然挽着一个陌生男子走进宅子里,我看着客厅悬吊式电风扇上的针孔摄影机,惊吓得跳了起来。 天啊,现在才下午四点零六分,陈小姐居然跷班,而且还跟两个男友之外的老男人走进来! 怪了怪了,我不需要翻笔记本都清楚记得,今天是礼拜四,陈小姐礼拜四总是独自一人过夜才对?难道以后的礼拜四都是这个第三个男人的夜晚? 不管这么多了,既然发生就是发生了,我迅速拿起话筒,打电话到陈小姐的房间里。 铃铃铃铃铃铃???? 老张瞪大眼睛,霍然坐起。 我挂上电话,紧张地抓着电视机。 陈小姐在陌生男子的肩上黏腻地笑着,陌生男子头发半黑半白,脸上褐色的老人斑被腼腆的笑容漾开。 慢慢上楼。 老张大吃一惊,掀开棉被,动作愚笨慌张地下床,走到门边。 搭、搭、搭、搭…… 陈小姐的高跟鞋声,陌生男子的笑声,我的心跳声。 老张打开衣柜,将自己藏了进去。 我努力思索着有什么方法可以救老张出来,我看着电视机里的陈小姐房间,那张棉被凌乱地摊在床上,陈小姐可是迭好才出门的。 我只能天真地祈祷陈小姐机灵的心思被男人粗暴的动作蒙蔽。 门打开。 陌生男子还来不及将门带上,肥胖腰上的裤带立刻被陈小姐熟练地解下。 碰!男人的背撞在门板上,裤子滑落。 然后含住。 年过四十的老男人不能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小姐,他慢慢伸出双手,紧紧抓住陈小姐的头。他已被陈小姐迫不急待的动作给征服,脸上的表情迅速衰老着。 这种场面无论看几次都叫人脸红心跳,但此时的我只关心陈小姐身旁的大衣柜。 我彷佛可以听见老张在黑暗中的惊惧心跳,以及一双亟欲穿透衣柜的猫头鹰眼。 第九章 二分之一的机率 下午郭力回来的时候,老张甚至还在陈小姐的床上厮混。 六点半,郭力提着两个便当,愉快地打开房门。 「Surprise!」我静静地喝采。 年轻的柏彦,正五体投地,赤裸裸的趴在床上。 还有蛋白质的情欲气味。 郭力一动也不动,像个石膏像般杵在床前。 他的表情瞬间冷漠,令人发寒。 「坐下吧。」我说。 我知道郭力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对于性、对于爱,至少在他跟令狐之间,他一向是占尽上风。 这种人遇到种级数的挫折,还来不及愤怒,就已被冰冷的羞辱感包围,我很清楚。 所以郭力真的坐下了,他僵硬地拿起便当,打开。 扒着饭,咬着卤肉,机械似的咀动。 郭力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也许曾经晃过一丝波光吧,但旋即消失。 而柏彦依旧沈睡着。 郭力默默结束进食,阖上便当,橡皮筋捆好。 一动不动的看着门。 他拒绝面对赤裸的柏彦,他知道这个小伙子并不是羞辱他的始作俑者。他只是个工具,只是记号。 六点四十二分。 门打开。 令狐错愕地站在门口,看着一言不发的郭力,然后又看了看一丝不挂的柏彦。 「你……」 令狐的胸口宛如重击,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体内血管瞬间膨胀的扩大感。 郭力依旧没有说话。 平常他的话很多,但现在的他极为脆弱,说什么都可能一并带走他所有的自尊。 他只能被沉默选择,所有的屈辱感都将他的嘴巴紧紧封住。 但令狐却是个外冷内热的年轻人。 「你做了什么!」令狐愤怒的咆哮着,他对感情毫无保留,手中的那袋饮料随即脱手,砸向表情漠然的郭力。 郭力不闪不躲,只是僵硬的坐着,淋了一身湿。 「他有什么好的!他有什么好的!」 令狐发疯似的,一拳捶向鼾睡中的柏彦,柏彦立刻惊醒,然后吓了一大跳! 「去你的!」令狐像个女孩般哭着,然后将十个男人的力气捏在拳头里,轰向既惊惶又茫然的柏彦脸上。 碰! 柏彦砰地一声倒在床上,鼻血染红了白色的枕头。 郭力既没阻止,也没询问。 他僵硬的观赏这出闹剧。 「干!你疯啦!」 柏彦愤然骂道,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随即又被令狐一拳揍倒。 这一拳也不轻,柏彦虽然举手挡架,但令狐的拳头仍然钻进柏彦的双手之间,狠狠砸在鼻梁上头,柏彦后脑勺的头发立刻飞了起来,可见力道之强。 柏彦滚下床,屁股着地,此时的他连忙大叫:「别打了喔!我会还手!别把大家搞得那么难看!」 令狐哭得整张脸都红了,指着坐在椅子上拿着空便当盒的郭力大吼:「你说过什么!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说过什么!」 郭力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屑。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竟然还在作戏?郭力应该正在这么想吧。 「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一定要吗?我真的那么贱,需要你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吗?」令狐的语气越来越失控,越来越大声。 此时的柏彦大概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摸着歪掉的鼻子,涨红着脸插嘴:「喂,你们两个同性恋听我解释好吗?其实我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一个很奇怪的理由……」 「闭嘴!」令狐大叫,拾起地上的二十三磅哑铃,朝柏彦的头上飞掷! 万万不可!我跳了起来。 柏彦慌张的扑倒,笨重的哑铃撞到墙壁,喀琅! 「你疯了吗死同性恋?你以为我做了什么!」柏彦愤怒的说,但已不敢靠令狐太近。 「贱人!你再一句同性恋试试看!」令狐拿起另一个哑铃大叫。 「总之你们听我说,其实我最近常常一睡着,就会出现另一个人格在我身上到处走来走去,而且那个人格常常会脱光所有的衣服,甚至好像会穿墙遁地,他还常常……」蹲在地上的柏彦连珠炮大叫,眼睛紧跟着令狐手中的哑铃。 「闭嘴!」令狐哭叫着。 柏彦摸着青肿的鼻子,反而大怒了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自己去问那个干花你屁眼的老相好我有没有玩他的屁股!你们这种阴阳怪气的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