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官以下将校 约一五、〇〇〇人 骑兵 一百十中队(即队)准尉迄下士 约二八六、〇〇〇人 野炮兵 一百六十中队兵卒 二二八、〇〇〇人 山炮兵 十一队总计 兵员总数为二十七万馀人 重炮兵 五十八队马匹总数为四万四千馀匹 工兵 六十队此外铁道队十二 电信队九 航空队五 辎重队四十 汽车队二依兵役法之通例而征其战时扩张能力,则第一线(即最精练)之战斗员,当为六十万。而其极度可至百二十万,连非战斗员其给养总额当为二百万,此其大概也。至于数字以外若教育之精粗,装备之整否,动员之迟速,海陆两方运输之时日,技属专门,事关机密,今姑从略。要之,照此计算,则于某时期以内,于某战地以内,“他”得集中多少兵力,当可概计,总之对于他之概计愈精密,则关于我的准备愈周到。其在欧洲,此种议论,常为一般新闻纸之材料,而中国今日微独国民于此无相当之了解。即专门军人,亦未闻有谈论及此者。至多不过曰国际联盟耳,夫一国之地位而至于藉他人之同情以自保,此其可耻,殆有甚于为奴,甚矣,志气摧残一至于此极也。读者须知国民自卫,若不一一从此种精神,此种方法,计算以出。则匪独所有之兵肯属浪费,而真结果必酿成一种内乱,何也,所谓聚群众于一处,而志无所向,未有不为乱者也。今若以上表,而以当年之预算与中国一一对照。则吾人当得一有趣味而又极痛心之事实。此无他即:“他”以全国预算额四分之一,平时养二十七万人,而战时第一次会战兵力约得六十万人。我以全国预算额三分之二,平时养百万人,而战时第一次会战兵力,或得此者,虽举全国之人而询之,不能得其数,以吾计之二十万人,犹幸事也。是故“他”以一人之费,而得三人之用,而我则以四人之费,而犹不得一人之用。故由今之道,而欲望国防充实,则平时养兵至少当三百万,其军费预算额当较今日更扩充至三倍以上,此固无人敢作此梦想者也,于是国民发其绝望之声,而军人乃纵其无厌之欲。呜呼耗矣。虽然人则同也,钱则同也,徒以组织法之不同,而数字上能率之相差乃至于如是,故谓吾国绝对无自卫之能力,其谬乃更甚也。就人口素质言,则除神经较敏是其缺点外,而信德之坚,体魄之强,知识之活泼,虽较之以世界最良之国民,吾可以生命保其无愧色也。就资材之素质言,机械之动力固远不如人,而天然来源之丰厚则固国人所同认,而此物质之运用,则其道固可以按日以得其进步者也。无论如何,以中国今日之地位较之干八百七十年败战后之法、及明治初元改革时之日本,以及今日之德,其为形便势利,盖无可疑者也。惟然而吾人乃得一结论曰,现状非绝对的改造不可。而自卫之道,其事为至易而可能。自卫之策当奈何?以今日国家形势言,则是策也,当具备左之三条件:一、使国内永久不复发生或真或伪之军阀。二、军费依现在财政状态,至大限不能过预算三分之一。三、于一定时期中得于一定作战区域内集合曾受教育而较优势之军队。惟然义务民兵制尚矣。盖欲适合上文之三条件,舍此之外别无他法也。民兵制之要旨,首在教育与军事之调和一致。其在兵卒之教育,则以向来在营中两年间之教育,分配于平常十岁迄二十岁之间,与学校教育夹辅而并进。教育科目中如体操如行军如射击如乘马悉在军人及教育家监督之下任人民自为之。惟必不能在营外教育之群众运动(包含军纪及部队连合战斗教练)则以六个月之新兵学校教授之。盖表面上军队之色彩愈薄,而实际上教育之程度愈深,而于国民经济上之负担,乃大可减少,此其一也。其在将校教育主旨,则在使军官富于人生之常识,有独断能力,而不成为一偏狭机械之才。盖今日物质进步而人民知识益日开,不治文科者不足以使人,不治理科者不足以使物,民事如是军事亦如是也,此其二也。此种制度最适于自卫,最不适于侵略。其在中国,则民兵制之善也,更不在其法之新,不在其兵之多,不在其费之少,而尤在适于中国之历史与环境。今试横览中原,则凡人迹所到之地方,二百里以内必有一城塞以居以安。此正我先民当时殖民之惟一武器,而民族自卫之一种象征也。历史上开疆辟土之豪杰,我国民未尝加以特别的赏赞,而独于效死勿去之英雄,则啧啧焉诵之而犹有余欣。降及近世湘军之札死寨,平捻之筑长壕,盖犹是国民性之一种遗传而未替者也。故民兵制者,最适于国民性之军事制度也。呜呼我国今日,乃日日在威胁中者,非彼侵略性之国家为之厉哉?然则彼利急,我利缓,彼利合,我利分,彼以攻,我以守。此自然之形势,而不可逆者也。三十年来袭军国之貌,专以集人,悉索天下之财,以供其食,其自兵言也,则以养十兵之费,而不得一兵之用,其自民言也,则以五人之所出,不足以供一人之食。物极必反,此其时盖已亟矣。夫不于国民自卫上立一根本政策,微独裁兵为不可行,即裁矣,其为祸于将来,殆亦与当年之军国论相同。抑且或过之也。民兵制之善美洵有然矣,虽然将何法以实行。二十年来军国民教育之声盛倡于朝野,夫固曰救中国之积弱,而自强之结果乃适以养成今日之伪军阀。今我侪乃趾高气扬,以谈民兵制,若仍是一循旧法,则诚不过一种名词之改革耳。伪民兵之结果或者更甚于伪军阀,吾侪殊不敢断言。吾侪既具有往昔失败之经验,则于此种新名词新方法更当加一度之思考。且义务民兵制者,实一种最进步的军事组织,其为事业之久远与规模之扩大,虽以今日之英法,尚且有志而未逮。卓莱氏曾有言曰:“各国现行军制中,其性质为国民的,其精神为民主政治的,则莫瑞士若也。所以然者,曰瑞士之军事生活,与民事生活溶成一片。其所以能溶成一片,则以其在营时间至少也,则以其征募非仅为地方的而为地段的也。则以其举无量数健全之市民而为“地段部队”之组织也。虽然吾不欲举瑞制而直移植于法也。盖瑞制之于瑞士诚哉其为尽善尽美,若移植于法则尚须若干之重要的修正,其修正之标准以适于法国国情为度。即以常备军教育论,瑞士之所谓幼年青年军事预备教育的习惯,法国则全然无之。此种习惯必也于不恃军队为侵掠之国家始能养成之。必也于不视军人为特别阶级之国家始能养成之。必也于仅以军队保护国民之独立及人类之正义之国家,始能养成之。法国国民若了解此义,则此习惯之于法国油然生矣。顾频年以来,法国之民主政治,法国之军事教育,皆不足以使法国国民了解此义,皆不足以便法国油然生此习惯。是故必假严重法律之规定,以代习惯之缺点而后可也。其在瑞士固已有此习惯也,固有之而且坚者也;有之且坚其法律尚规定之而不一任其习惯,而不一任其人民之自动。然则无之之法国,其可不亟设严重法律以策行之哉。一八七四年以来瑞士法律规定之曰:‘凡少年自十岁至初等小学毕业之年龄,无论其在小学与否,皆须以乡村政府之注意,而从事体育操练,以为服兵役之准备。’瑞士之义务教育,至十四岁而止,故凡自十岁至十四岁者,皆当从事体育操练。以为服兵役之准备也。自初等小学校毕业至入新兵学校之年,即自十五岁至二十岁时,少年皆当继续此种体育操练,且自十八岁至二十岁尤当加入射击演习。据烈马翁 Lemant 之说,自十五至二十之体育操练,法律虽已规定其原则,而施行细则,至今尚未规定。是故军事预备教育之在瑞士自十岁至十四岁为强制的,自十五岁至二十岁为习惯的。即弱半在夫政府之监督,强半在夫国民之热心也。其在法国,若一任国民之热心,则有两重之危险。第一国民既无此种习惯,则对于军事预备教育之意义,自不十分了然,不了然则无兴味,无兴味则行之不力,而其事难于收效。第二行之即力矣,而以习惯不深,辨别不明,政治家往往藉办此种体育团体,而牢笼煽惑其所属之少年,于是少年此及成年,或对内各依所亲,而入主出奴,以分党派。或对外而为好战复仇的行动;欲免去此两重危险,则一面须教育以新其内,一面须法律以齐其外。新其内者,王道无近功。齐其外者,治标之急务。故吾谓实行军事预备教育于法国,急宜严定法律以策其实行,并宜严定制裁以罚其行之不力。”夫以中国好浅尝重形式之习惯既如彼,而新制之久远扩大而难行又如此,卓莱氏欲移植于法,且不能不郑重再三。吾侪欲以之移植于中国,而不于中间得一过渡之要点,则亦唯是名词之变易,而于事实无当,吾思之,吾重思之,而得一着眼点之所在也。其点维何,曰执简御繁是已。自近世盛谈法治,而欧洲诸国之繁密典章,日日输入于中国,强以负于窳陋腐败之行政系统上。是故动则烦民,而事仍不举。而作伪之风,乃相加迄以无已。若户口调查,若义务教育,若清理田赋等,皆是也。中国素以冗员闻,其实真正欲举一事,则行政官吏之数,当较现在加数倍。此义与上文养兵三百万之说相类矣。盖中国社会中最大缺乏者,实为组织能力。故无论何种新制度,必先得一种执简御繁法,而后新制度乃可望其有成也。(按)吾之所谓组织云云者,盖兼时间空间而言。国家之事业,以百年计,而人类之事业,至多不过二十年三十年,前人之专业,非有后人继之,则必不能成。况军事以财政关系,其所以能以较少之费得较大之力者,全视乎时间上之腾挪,而中国行政之于此,则缺乏之甚者,此言时也。至于幅员之广大,风气之不同,交通之不便,则空间之阻塞为力,亦复不少。而所最感困难者,则尤在国家之无组织能力。所谓简者何物乎?盖即制度中最后之一点精神是也。譬之种植也,择其一粒种,而置之风日适宜之地,而勤其朝夕灌溉之功,则不劳而其根自植,不此之务,或截其一枝而移接焉,或竟欲为整个之移植,其劳无艺,而枯萎乃日相续,中国之新法皆截枝之类也。义务民兵制之种何在乎?曰,即所谓军事生活与民事生活溶成一片是也。而其机括乃在教育,平时之军队,一教育机关也。平时之学校,亦一教育机关也。然则何以不在学校而在军队?军事上研究有若干点非在军队教育不可?军队中之体育与学校中之体育,其不同之点何在?军队之射击与猎人之射击,其不同之点何在?军队中之精神讲话,而移之于学校讲堂中,其不可能之要旨何在?如是种种分析之结果,而得最后之解决,曰,各种教育,件件可于学校行之。惟大规模之群众运动与生活,非在军队编制之下,不能植其础。然学校固不能用军队之编制,而军队则固可以仿学校之办法。不惟办法,且并名义而可易也。故瑞士之常备军,不曰军队,而曰新兵学校。是故欲立义务民兵之基础,其在中国只须简单明了之两律:其第一律曰,自今以往,凡师范中学校之学生,非受过三年间共六个月(每年二个月)之军事教练者,不得毕业。其第二律曰,自今以往,无专门学校以上毕业之文凭(已受过六个月军事教练者)不得为常备役之官。无论今日学校若何之不完备,今日军队若何之不整顿,苟能将军队与学校之界限中,沟通一条道路,则民兵制之于将来自能逐步发达。此二基础不立,则虽有繁密之法律,恐亦无所用之也。虽然上述之义,不过为国家将来之一种方针,以示(l)护国义务非一部分专门人所能独占,尚当公之国民全体;(2)军事教育之精神,实能依健全之常识,而益增其度云耳。至于目下事实上之国军建制法,则断不能以此自足,而其事之有待于吾人劳力者,正复绝大也。此种事业,实有赖于军事上一种组织天才,在欧战之初年,将军伯鲁麦曾论英国之运命,当视其陆军卿吉青纳之组织天才以为定。彼以为英国拥广博之资源,其缺点乃在平时无适当之组织,以予观于中国,其事乃正复相类。而今后之有赖于此种天才者,其激切乃更无等。此种天才必具有左之三条件:其一曰,大胆的创造力,凡制度之为事,最易蹈陈袭故。人民一旦习惯而骤欲易之,则每觉其扦格难通,务必恢复其原状以为快。即貌曰改革,其实所谓改革者,仍是一种因袭。而不知真正制度之原始,无一不自创造来也。其二曰,致密的观察力,今日军队必合社会上各种力量而后成,决不能如古武士之独居孤堡,以自怅其军。极端言之,彼对于社会上无论何事皆当用一番观察工夫,盖国家为一整个,军事组织又为一整个,牵一发则全身动也。其三曰,彻底的行政能力。纵有方法而使弱者当其任,则效不见而信不能立。此在中国群众政治之下,而行政系统又极窳陋者,其为用尤属紧要也。天才的立法家,可遇不可求。而吾人以其诚之力与智之光,则根据于国民全体的组织能力,而于将来民军组织之大纲,得其要领如左:一、建制之主义——以自卫为根本原则,绝对排斥侵略主义。二、编制之原则——军事区域之单位宜多,而各单位内之兵力(平时)宜少。三、建设之顺序——以京汉铁道以西为总根据,逐渐东进以求设备完全。今试依上文原则而立具体之方案如下:凡军队别为三种。一曰,干队 以十八万乃至二十万人为最大限。其任务(一)为战时军队编成之骨干。(二)为平时国民军事教育之机关。编制 全国设百二十个军事区,为国防之据点。每区以步兵千二百人为干。而斟酌地势附以特种兵。其在黄河流域以内,至少须设置七十个以上,(其余之特种兵役,得另集为集团教育,如骑兵礮兵及其他技术诸部队之类。)此军事区之司令,以将官为之,为地方军事之最高长官,其幕僚之组织应较大分为二部。第一部 即师团司令部之诸官。第二部 即联队区司令部(管理征兵事宜者)兵器支厂及战时留守司令部之诸官。补充 仍用召募法,现役以八年为期,退为预备役四年。凡曾受义务教育年在十九以上二十四岁以下者始得应募。给养 除公给衣食住外,其饷项第一年月约三元,第二年月四元,此后按年以月增二元之率递增。教育 除第一年专教军事动作外,嗣后除一定之训练,及教育新兵外,逐年递增普通学功课,其程度以中学毕业为基准。升级 第七年第八年兵,均为下士。第八年退伍后得依相当之顺序,升为预备或现职官长。退伍 退伍后四年中动员时,仍负应募之义务,礮工兵对于交通,内务诸行政部及各种官营事业之相当官吏,有尽先任用之权。步骑兵对于教育部及地方诸行政衙门之相当官吏有尽先任用之权。二曰,正规军或曰国民军, 以战时得员百五十万人为度。用义务制,其原则如左:凡军事区之大小范围,以周围四日行程为原则,不必区区相连,其人口过密过疏之地点,另定之,凡在军事区范围以内之人民,负有兵役义务。兵役义务为十二年,自二十岁起至三十二岁止。服役义务为二个年,每年三个月,共六个月。以阳历十一、十二、正三个月为准。应召义务,十年间共四回,一回约一个月。此项正规兵,以十年间完成。每年应征集十六万人。第二年终之在营最大给养额为三十二万人。服役时期中,仍给月饷,月约三元。被服粮食由公给。三曰,义勇兵 人数不定,即凡中学校毕业曾受军事教育者,战时得自以志愿呈请本区司令部,服特种勤务。此外尚有数事应注意如下:(一)物质上之准备 一为兵器,上海广州之兵工厂,应改为民间工业之用,而于太原设兵工厂,俾与巩县汉阳成三方面兵器补充之根据地。二为装备,武胜关兖州附近,应特别设辎重材料厂等,俾南方兵力移动至北方时,得相当之准备品。三为交通,沿津浦京汉间之东西行国道及河流,应先着手整理。四为要塞,东部各据点,视形势之必要,得为要塞之设计,其要点另详。(二)内部治安之责任,此事若以径付诸民事长官,则势有所不能。若以付诸军事区之司令官,微独区域范围有过大之害,且将此基干队绝对变为驻防性质,有事时,将无一兵之可动。以吾计则内部治安,当分任其责,即镇压防守之责任,应绝对责诸民事长官,惟有大部匪徒,非剿不可者,则始用干队限期以集事,此为现在过渡时代之办法。其实此百二十个区域既定,则匪之区域,天然自会缩小,盖彼只能活动于网眼以内,而不能活动于网眼以外也。此种制度,实一种军事的教育化,与其谓为军事的变态组织,无宁名之曰,学校的变态组织。其优点在以少数之费用得确实之自卫方法,所谓国防上之经济效率,全世界均同此趋向者也。此稿初成,乃得最近之日法美各国之军制改革计画大要,则其大致乃相差不远,而尤以美国目下之制度为相近。乃知此后世界之军事趋势殆将殊途而同归。而中国除甘心沉沦,不欲自列于世界中之一国外,则舍此之外别无他途可走也。第二章 军国主义之衰亡与中国(民国十一年作)一二年来“军国主义”四字,已成为社会上之共同攻击目标,此其原因有二:(一)十年来武人政治之结果,社会纷扰,民生困穷,而武人自身之贪暴,尤为国民指摘之媒。(二)欧战之兴,西方则感于德军之横暴,东方则感于外交之失败,而军阀派侵略主义之罪恶,遂为一种鼓吹敌忾之用。此二种立脚点,盖绝对不能相混同,然言论既处于不自由之地位,谈外交则须避德探之嫌疑,谈内政则须避过激之徽号,不得已,借德国之失败,乃为之大张旗鼓曰“军阀灭亡”,曰“军国主义失败!”盖一种象征文字也。故终始不见有一种斩绝明了之议论。吾今试发一问曰“公等竞言废军阀矣,今若有人焉,一战而侵地,复再战而藩服兴,公等将欢迎之乎?抑反对之乎?”反对之?则是承认侵地藩服之当然割于人也。欢迎之,则是固军阀之开山祖也。是故攻击外国之军阀为一事,责备国内之武人又为一事,虽然,吾文宗旨乃不在攻击军阀,亦不在责备武人。何以故?著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军阀与武人,方且日日以事实宣布其罪状于国民及世界之前。其倾全力以自杀也,惟恐其不速,惟恐其不极。吾人于此,而乃以空言责之。于势为不必,于情为不忍,即哀衿焉,为之垂涕而道,而于事亦无补者也。吾之宗旨,乃在表明此后世界之军事潮流乃与我中国民族之特性及历史在在相吻合,而国家之未来乃日日在光荣之进步中,使吾国民于此可以得无量之欢喜与慰安者也。自世界交通以来,人类对于国家之观念,大别为三种:一、以国家存在谓不必要者,以为人类之幸福,发生于互助互助者,人与人之关系,而家,而市,而邦,而国,皆不过一种历史上之过渡,然以经济制度之关系,而国家一物,乃为人类互相残杀之根本。是谓极端之“大同主义”。二、承认自己国家之存在,而同时以同等之理由,承认他人国家之存在,而尊重之者。法国卓莱氏所谓“大国家主义”者也。三、承认自己国家之存在,而同时否认他人国家之存在,以为他人国家之存在,根本上与自己国家存在不相容。此则近世所谓德国学派之“国家至高主义”者也。(国家至高云者,寻常对国内之个人言,其实为否认他人之国家也。)原欧美国家成立之方式,则亦有三种:一、君主统率其民众而使之团结者,如拿破伦及其以前之法国是也。二、由人民个性之向上,而自行团结者,如今日之法美是也。三、有贵族上挟君主,下率平民,而团结成为国家者。如战前之英德是也。军国主义者,以第三种贵族国家之形式,而实行第三种国家最高主义者也。故其成立之要素,有绝对之条件二,相对之条件一三。绝对条件:一、贵族政治 国内有多数之贵族,其组织之坚强,道德之高尚,足以统率全国国民,而其时人民,适当旧历史之信仰未去,而新世界之智识初开。二、侵略主义 国外有明了之目标,以为侵略主义之根本,而国民对此目标有历史上之遗恨,故能于时间空间上,为统一之行动,而能成功。(注)所谓“世界政策”“大陆政策”者,皆侵略主义之进一步而失其目标者也,其结果,对内则目标消灭,而国民之统一力不坚,对外则遭群强之忌刻,而协以谋之,故其失败可操券而待也。相对条件:一曰地狭,二曰人稠,三曰国贫,狭则便于组织,稠则富于供给,贫则国民自身感于侵略之必要。在历史上求此种条件理想的适合者,则为十九世纪上半期之普鲁士,二十世纪初元之日本。而其军事制度,则有特点二:一、励行阶级的强迫的军事教育。盖贵族制度以阶级为团结之唯一要义也。二、维持极大之常备兵,盖侵略主义以攻击速战为成功之条件也。是故军国主义者,姑无论其于理为不正当,于事为不成功。即正当矣,亦决非吾中国之所得而追步者也。今日则事实既以相诏矣。三十年来,弃其固有之至宝,费高价,购鱼目,而且自比于他人之珠!呜呼!此亦拜邻之赐多多也。我国家根本之组织不根据于贵族帝王,而根据于人民,我国民军事之天才,不发展于侵略霸占,而发展于自卫,故吾今者为不得已乃创左之宣言。我国民当以全体互助之精神,保卫我祖宗遗传之疆土,是土也,我衣于是,我食于是,我居于是,我祖宗之坟墓在焉,妻子之田园在焉。苟欲夺此土者,则是夺我生也,则牺牲其生命与之宣战。是义也,根据历史,根诸世界潮流。虽以孔子之学理,定君权于一尊,而终不能改尧舜禅让,汤武革命之事实,使后世之二十五朝,变而为万世一系君主之相继,权不操诸君主,而操诸人民,此真吾国体尊严之大义也。而秦汉以还,阶级制度消灭殆尽,布衣卿相,草莽英雄,而农民自由,尤为吾中国国家社会之根本。以视彼欧人,侈言自由,而农奴制消灭,仅仅在六十年前者,何可同日语。故一部二十四史入于帝国主义时代之眼中,为一片失败羞辱史,入于民主社会主义时代之眼中,则真一片光荣发达史也。若夫军事天才,则孙子实首发明“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必可胜”之原则。(欧人兵略之精者,孙子多言之,而孙子此义,则吾遍读各大兵学家之书未之见)而自华元守宋,乃若赤壁之战,睢阳之守,而坚壁清野,而保甲团练,乃至近世湘军之兴,盖皆寓积极于消极之中,利用国民自卫之心以卫国,而无不有成。盖历史之遗传,与环境之影响,使我国民视侵略为不必要,自卫为当然权利,其至高之道德,乃适为今日与世界相见之用也。呜呼,岂不伟哉!(注)虽以侵略主义之国家,亦必借“国防”二字以自掩饰。虽然,充其国防之意义,则虽全太阳系为其军略上所占领,而未有已也。甲与乙邻也,乙不得,则甲危,固也,乃得乙,乙又与丙,丙又与丁,其邻也,乃相续于无穷。则虽占领太阳系,而此外之恒星犹无穷也,此种国防政策,他人不之信,即自身之国民亦不之信,自欺欺人,以盗灿烂之勋章而已。是故吾中国之不得志于十九,二十世纪之交,则事理之当然者也,何也?性不适于军国主义也。虽然,侵略政策,国家主义终有一旦之自毙。故欧战一起,而世界之新局面开!今姑就军事范围言:欧洲百年来军事组织,以德法为两大宗。今试问德国,此后之军事将何适之从?将惑于外患而仍奉其权于贵族乎?事固有所不可。将以除贵族之压制,乃欢欣鼓舞,悉悉唯他人之命是听乎?心固有所不甘。然则必出于一途也可知已曰:发达其国民之个性,利用其乡土观念,以自卫是已。军事进化之潮流,必由专门性而递入于普通性。十八世纪之募兵,专门职业家也。十九世纪之征兵,则渐进为普遍性,唯组织根据,仍在贵族与阶级耳,而二十世纪之国防责任,乃不在精练之兵,而在健全之民。其一切制度,亦将变为社会之普通物。此则欧战时,美国已为之开先例。而德人受条约之束缚,将舍此莫由者也。然则法国战胜国也,可以维持其军队矣!信如是也,则吾敢决二十年后,法必为经济之亡国。呜呼!吾读卓莱氏之新军论(原名为国民之防御与世界和平)而怦然心动也!卓莱为社会党首领,以极端反对战争之人,而生于不能不战之国。彼乃于两极之间,为法国,为世界,战后之军制,立一大原则。其大意以瑞士之国民兵制度为基础,以少数之干队,为全国军事之教育机关。废二年兵役,而以其一年半之教育,分十年注入于国民教育之内。今战后布置,虽未获其详,而复员后半减其现役额,奖励青年团,移军事教育之重心于小学校,则其政策端绪之可见者也。是故新军国主义者,根诸历史,根诸世界潮流,而其办法,则别大纲为二:一、撤销常备军,以少数之干队立国民军之基础。二、实行平等教育以互助代阶级,不求得精练之兵,而求得健全之人民。至于从中国现状言,吾侪所最感危险者,即邻近富于侵略性的国家。三国志刘玄德有言:“今与我争天下者曹操也,彼以诈,我以仁,必事事与之相反,乃始有成。”我侪对敌人制胜之唯一方法,即是事事与之相反。彼利速战,我持之以久,使其疲弊;彼之武力中心,在第一线,我侪则置之第二线,使其一时有力无用处。惟所谓“国民防御”,所谓“国民自卫”,乃指国家军事之大方针而言。与战略上战术上的攻势守势不可相混,上文所谓自卫主义,侵略主义之利害,不能以之作战略战术上之攻击防御利害解,而军事上之自卫主义与军事教育上的攻击精神,不仅不相妨害且有相得益彰之理。兵略上攻击精神是战胜唯一要件。但攻击精神,如何缠能发展,用兵是用众,凡群众运动之要诀,第一在目的明了理由简单。国民为自己生命财产,执戈而起,此是最简单之理由,最明了之目的,是为攻击精神之核心。苟培养得宜,即开花结果。德国此次战败之原因,自兵略言,即是目的不明了,理由不简单。自宣战理由言之,是攻俄,自军事动作言之则攻法,自最后之目的言,则在英。失败之大原因。即完全因侵略主义。野心者视此土既肥,彼岛更美,南进北进名曰双管齐下,实是宗旨游移,而其可怜之人民只有一命,则结果必至于自己革命而后已。第三章 义务民兵制草案释义义务民兵制草案者,法国前社会党一首领卓莱氏采瑞士之义务民兵制度,案诸法国国情而改良之,欲以提出于议院者也。为鼓吹此种制度,乃著一书曰新军论,一名国民防御与国际和平,其大要,以为吾人确信战争为一种罪恶,吾人确信侵略主义必终失败。虽然吾人乃日日在被战争侵略威胁之中,呜呼!此法国战前之形势,抑何与中国相类也。又以为国民为军事上负至大之牺牲,而究其实质之所得,乃适相反,是自杀也。此则中国今日形势,虽较法犹为过之,而不知其几倍者矣。卓莱氏以反对战争之人,而生于不能不战之国,方欧战之初起,拟往比利时开万国社会党同盟大会,用全欧罢工政策以阻止战事之发生,而法人乃激于敌忾者,以其主张和平反对之,卒为狂汉刺死。时千九百十四年九月一日也,志士多苦心,此之谓矣。然其新军论,于法国之自卫主战及方法,深切著明,欧战后不胫而走全欧,今英德二国,尤乐诵其书焉。世界各强国之军队事业,姑无论其为侵略为自卫,其朝夕之所岌岌遑遑者,盖实为教育一事,平时之法令章制,亦大多数根据于是,此草案则亦一种教育方案也,彼其责任,即实行此方案责任者,义属诸民治方面者盖较军人方面为尤重,谓之为武人之文化可,谓之为文人之武化,亦可也。抑愚尤有感焉。卓莱氏以政党之魁,而对于兵事上知识之完备,眼光之正确,专门家且惭焉。则信乎法国议员之可以任陆军总长,而赳赳者乃悉降心焉。盖惟政治家教育家等能共负此自卫国难之责,不以此至难之业,至高之名誉,专付之军人,而后武人偏僻之见可以消,专横之弊可以免,呜呼!此亦一治本之策也,世之君子,盍其念诸。义务民兵制草案(法社会党首领卓莱氏拟) 刘文岛 廖世勋译第一条 凡健全之民,自二十岁至四十五岁,皆有协助国民防御之责,自二十岁至三十四岁为常备役;自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为后备役;自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为守备役。第二条 常备役人民组为若干师,各师按其所辖之地段,组织其征募区,各师组织以若干步兵团为主,而辅之以骑兵队,炮兵队,及工兵队。步兵团分为若干步兵营,步兵营更分为若干步兵连,骑兵团分为若干骑兵连,炮兵团分为若干炮兵连。第三条 按人民之居住地段,划定军队之初级部队,每初级部队人员,以于同一地段内征募之为常例,然无论何时为充足骑炮工等特种兵之初级部队人员起见,得扩充此征募地段,但以不超过其师团之征募区为限。第四条 常备兵之教育,凡三种:曰儿童及青年之预备教育,曰新兵学校之教育,曰定期召集之教育。第五条 预备教育,为自十岁至二十岁之儿童及青年而设,其主旨不在造就一军事速成生,而在夫致其身体之健康与活泼。其方法先教以徒手体操,各种步伐,协同劲作,敏捷及巧妙的游戏,射击练习等,然后按顺序,教以击剑乘马等,俾与日常之合规操作相融习,期以激发其竞争心,以期随各人之天禀而发展其机能之力,以期疗治或预防其身体之损坏,负管理及检查此生理的教育之责者,为所属部队之军官及下士官;为官立私立各学校之教员;为地方医生;为三十人军事改良顾问会;此三十顾问由各团征募区以普通选举选出之,所以代表各种兵者也。凡青年乘马须于教员指导之下行之。凡教员为克尽此生理的教职计,须在师范学校受过特别的教育。凡儿童及青年被召集演习时,为其家族者,须教训其子弟,周慎热心以从事。儿童及青年之懒惰性成者,将科以种种刑罚,或于一定期间内禁止其从事公职,或延长其新兵学校之在学期间。对于最热心最进步之个人及团体,奖赏之,褒扬之。第六条 凡青年满二十岁至二十一岁时,则使其入最近卫戍地之新兵学校,按其兵种,或教以步兵连演习,或教以骑兵连演习,或教以炮兵连演习,学期皆以六个月为限。此六个月教育,或一次受之,或前后两次受之,然两次分受时,须于一年以内完了之。受此教育之召集时机,须注意选定之,以能于野外演习,利用各种地形为度。由新兵所形成之教育团体,非为一有机的且常设的部队,新兵教育受了之后,则各散归如第三条所述初级部队之居住地段。第七条 常备役人民于新兵学校毕业后,尚有十三年之勤务;十三年中召集从事于演习者凡八次,四次为小部队演习,四次为大部队演习,两者更番举行,是为常例。小部队演习期限凡十日,于其本地或本地邻近举行之,大部队演习期限凡二十一日,于较远之地及军队野外暂驻所举行之。军队野外暂驻所须增设之,俾四倍于现有之数。凡在同一部队之人民须同时召集之。凡军官下士官及军事改良顾问等,须勉厉兵卒于规定演习之外,常热心练习行军射击等事。各兵卒自藏军服于家,如有损坏,须负赔偿之责。东边各省(即德国接壤)各兵卒,须藏兵器于家。炮兵储藏所及骑兵储藏所,须分设于其各地。又须于其地建设纵横辐辏之各种道路,俾火车无轨列车自动车等来往敏捷,输送频繁,则一旦临事,其地人民始能迅速动员,即刻集中,以掩护全国之一般集合,飞行机等亦须集中于其地。凡全国飞行人员学习三个月后。皆当赴其地之军队野外暂驻所,补习飞行,以完全其教育。第八条 军官由两部而成,其一即下士官与本职军官,其他即下士官与民事军官。惟本职下士官担任新兵学校之教育。新兵在学三个月后,则选择其能干者,为下士官职务之准备,选择时以其在预备教育时代之成绩,在新兵学校之行为,及其普通教育之程度为标准。下士官教员委任之,委任时须得团委员会之同意。团委员会之会员为团长,各级军官之代表,由普通选举选出之军事改良顾问等,下士官候补生在新兵学校准备三个月后,若认合格,则送入下士官学校肄业;三个月毕业后,则派赴各该候补生居住地段之部队,或其居住地段邻近之部队,充当下士官。无论何人不能辞却此种委任,被委者若不愿意,强制之。下士官学校之学生,受相当之日俸。下士官执勤务时,须予以相当之俸给,久于其职之下士官,无论其从事于何项公职,均得以下士官名义,领受资深奖金。民间厂主店东等,须为下士官组织师会社,适应各下士官之性能,予以相当之位置。五十以上之下士官,得受养老年金,士官之缺,须以下士官之资深者升补之,下士官之多数终升为少尉或中尉。第九条 军官额三分之一为本职官。各种劳动会社如劳动委员会,如劳动协助会,如劳动共济会等均得共给学费,为其会员优秀子弟之军官准备教育费。法国重要之大学凡六,以各大学所在地为根据,划分全国为六区,即各区之大学内,各设一军事研究班,凡有学士文凭之青年,试验及第而又受过新兵学校六个月之教育者,得入此军事研究班肄业。此军事研究班,四年毕业,教以各兵事之特别学术,其学员除军事学外,应竭力随同大学之普通学生研究历史文学哲学社会经济学,以及其他高等科学,以为他日管理指挥新兵学校之用,学员在学期间,受国家之日给,其家属贫者亦得受补助费,四年毕业之后,则授以少尉,或使教育新兵,或使指挥部队,或同时使兼两职,其于大学之年度,则按毕业之先后计算。其资深者得尽先补充大尉之职,此等少尉进级之先,须在大学军事研究班,最少受过二十日之特别教育,为升级之准备。关于军事教育问题,大学校得开陈意见于军官或军官团,本职军官,有会同教员及由军事改良顾问会,所选出之委员,监视预备教育之责,且有助成民事军官教育之责。军官试验及第之后,得入陆军大学,陆军大学者所以养成高级军官之人才,所以养成参谋职务之人才,所以整顿划一各大学军事研究班之教育,陆军大学之课程,须陆续授予各大学之军事研究班。第十条 军官额三分之二,为民事军官,民事军官征选于民事下士官之中,供职于其居住地段之部队或其居住地段邻近之部队。凡人民或于大学或于省城,受过军事特别教育者,则给予一种军学文凭,有此文凭者,得连续取获军官之职,得享受资深奖金,无此文凭者,不得受医生律师工程师教员之文凭。民事军官亦得受俸给,久于其职者无论其从事何项公职,亦得以民事军官名义领受资深奖金,五十岁以上者,亦有受养老年金之权,下士官被任为军官时,无论何人不得辞却此委任,如志愿候补者不足时,或志愿候补者程度不足时,得强制征选以足其额。第十一条 军官升任分为两种,一曰敍升,一曰选升,如民事军官之任命,其一半即自军官中之有军学文凭者敍升之,其他一半则自无军学文凭之下士官中之能干者选升之,大半选升为少尉及中尉,少尉中尉以上,不得由下士宫中选升之,然为数渐少。第十二条 军官升任,须按表行之,此表之造成者,为团委员会及师委员会。此等委员会之会员为团长师长,各级军官之代表,由普通选举选出之军事改良顾问等,如须投票时,以上各会员各有一投票权。第十三条 军官年龄达三十四岁以上者,依其志愿仍可供职于常备兵。然有供职于后备兵及守备兵之必要时,则须供职于后备兵及守备兵之步队,且值必要时,得同时兼常备兵后备兵守备兵各部队之职。第十四条 役备兵部队由满三十四岁至四十岁人民之隶属于邻接的常备兵部队者而成。守备兵部队由满四十岁至四十五岁人民之隶属邻接的后备兵部队者而成。后备兵部队及守备兵部队之军官,或为在常备兵部队之旧军官,或为常备兵部队之下士官直接升任者。第十五条 陆军总长关于军队之集中。粮饷器械之运搬储藏等。平昔须为一切必要之处置。俾一旦临事,常备兵能完全利用,以作第一线之军队。第十六条 此种军队,为防卫国家之独立,攻击敌人之侵略而设,战争非由于防卫,则是一大罪恶,政府竭尽调处手段,而相对国家不受调处,或调处不谐,至不得已而宣战,则此种战争始可谓为防卫的战争。第六篇 中国国防论之始祖(孙子新释民国二年著)缘起往者往东,得读大战学理及战略论诸书之重译本,尝掇拾其意义附诠于孙子之后,少不好学,未能识字之古义,疑义滋多焉,庚戍之秋,余将从柏林归,欲遍谒当世之兵学家,最后乃得见将官伯卢麦,普法战时之普军大本营作战课长也。其著书战略论,日本重译者二次,在东时巳热闻之矣,及余之在德与其侄相友善,因得备闻其历史;年七十余矣,犹好学不倦,每岁必出其所得,以饷国人。余因其侄之绍介,得见之于柏林南方森林中之别墅。入其室,绿荫满窗,群书纵横案壁间,时时露其璀璨之金光,而此皤皤老翁,据案作书,墨迹犹未干也。余乃述其愿见之诚与求见之旨。将军曰:“余老矣,尚不能不为后进者有所尽力,行将萃其力于战略论一书,今年秋当能改正出版也。”乃以各种材料见示,并述五十年战略战术变迁之大纲,许余以照片一,战略论新版者一,及其翻译权,方余之辞而出也,将军以手抚余肩曰,“好为之矣,愿子之诚有所贯彻也,抑吾闻之,拿破仑有言,百年后,东方将有兵略家出,以继承其古昔教训之原则,为欧人之大敌也。子好为之矣!”所谓古昔之教训云者,则孙子是也(是书现有德文译本,余所见也)。顷者重读战略论,欲举而译之,顾念我祖若宗,以武德著于东西,犹复留其伟迹,教我后人,以余所见菲烈德、拿破仑、毛奇之遗著,殆末有过于此者也。子孙不肖,勿克继承其业,以有今日而求诸外,吾欲取他国之学说输之中国,吾盍若举我先民固有之说,而光大之。使知之所谓精义原则者,亦即吾之所固有,无所用其疑骇,更无所用其赧愧。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放诸四海而准,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嗟夫,数战以还,军人之自馁极矣,尚念我先民,其自觉也。计篇总说 此篇总分五段,第一段述战争之定义,第二段述建军之原则,第三段述开战前之准备,第四段述战略战术之要纲,第五段结论胜负之故。全篇主意,在“未战”二字,言战争者,危险之事,必于未战以前,审慎周详,不可徒恃一二术策,好言兵事也,摩耳根曰:事之成败,在未着手以前,实此义也。兵者,国之大事;毛奇将军自著普法战史开章曰:“往古之时君主则有依其个人之欲望,出少数军队,侵一城,略一地,而遂结和平之局者,此非足与论今日之战争也;今日之战争,国家之事,国民全体皆从事之,无一人一族,可以幸免者。”格鲁塞维止著大战学理第一章,战争之定义曰:“战争者,国家于政略上欲屈敌之志以从我,不得已而所用之威力手段也。”伯卢麦战略论第二章曰:“国民以欲遂行其国家之目的,故所用之威力行为,名曰战争。”案既曰“事”,则此句之兵,即可作战争解,顾不曰战而曰兵者,盖兼用兵(即战时运用军队)制兵(即平时建置军队)二事而言之也。兵之下即直接以国字,则为孙子全书精神之所在,而毛奇之力辟个人欲望之说,伯卢麦之一则曰国民,再则曰国家之目的,皆若为其注解矣,岂不异哉。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案死生者个人之事,存亡者国家之事,所以表明个人与国家之关系,而即以解释上文之大字,察者,审慎之谓,所以呼起下文种种条件:第二段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此段专言内治,即平时建军之原则也。道者,国家之政治,法者,国军之制度,天地人三者,其材料也。中国古义以天为极尊,而冠以道者,重人治也,(即可见孙子之所谓天者,决非如寻常谈兵者之神秘说。)法者,军制之根本,后于将者,有治人无治法也,五者为国家(未战之前)平时之事业。经者本也,以此为本,故必探索其情状。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故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民不畏危;毛奇将军普法战史第一节,论普法战争之原因,曰“今日之战争非一君主欲望之所能为也,国民之志意实左右之。顾内治之不修,党争之剧烈,实足以启破坏之端,而陷国家于危亡之域。大凡君主之位置虽高,然欲决心宣战,则其难甚于国民会议,盖一人则独居深念,心气常平,其决断未敢轻率。而群众会议,则不负责任,易于慷慨激昂。所贵乎政府者,非以其能战也,尤贵有至强之力,抑国民之虚矫心,而使之不战,故普法之役,普之军队仅以维持大陆之和平为目的,而懦弱之政府(指法)适足以卷邻国(自指普)于危亡旋涡之内。”此节毛奇所言,盖指法国内状而言也,拿破仑第三,于俄土奥义之役,虽得胜利,仅足以维持其一时之信用,而美洲外交之失败,国内政治之不修,法国帝政日趋于危险,拿破仑第三欲自固其位,不得不借攻普之说,以博国民之欢心,遂至开战,故毛奇曰“懦弱之政府”云云。普奥战史第一章摘要,自拿破仑之亡,普人日以统一德国为事,所持以号召者则民族主义也。顾奥亦日耳曼族也,故普奥之役,时人谓为兄弟战争,大不理于众口,而议会中方且与俾士麦变为政敌,举前年度之陆军预算而否决之,千八百六十六年春夏之交,普人于战略政略之间乃生大困难,盖以军事之布置言,则普国着手愈早则利愈大,而以致治之关系言,则普若先奥而动员,微特为全欧所攻击,且将为内部国民所不欲。(西部动员时,有以威力强迫始成行者)普王于是迁延迟疑,而毛奇、俾士麦用种种方法仅告成功苦心极矣。数其成功之原因,则一为政府之坚忍有力,二为平时军事整顿之完备,三为军事行动之敏捷,卒能举不欲战之国民而使之能战。案本节文义甚明,所当注意者为一“民”字及一“令”字,民者根上文国家而言,乃全体之国民非一部之兵卒也。令者有强制之意,政府之本领价值,全在乎此。案正式之文义,例亦不胜枚举,兹特举普法战役之例,以见国民虽有欲战之志,而政府懦弱不足以用之,卒至太阿倒持,以成覆败之役。特举普奥战役之例,以见民虽不欲战,而政府有道,犹足以令之,以挽危局为安全,可见可与之死,可与之生,两句决非寻常之叠句文字。与民死,固难。(普奥之役之普国)与民生亦不易也(普法时之法国)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远近广狭死生也;案观下文天地孰得之语意,则知此所指,乃天时地利之关于国防事业者,曰阴阳,曰寒暑,曰远近,曰广狭;皆确实之事实,后人乃有以孤虚旺相等说解天字,而兵学遂入于神秘一门。神秘之说兴,而兵学晦矣。(另有说)而不知孙子当时固未尝有此说也。时制云者,时,谓可以用兵之时,制,限也,谓用兵有所限制也。如古之冬夏不兴师之谓。日俄之役必择正二月中开战,预期冬季以前可以求决战等类是。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格鲁塞维止大战学理论军事上之天才文,摘译如左:细论(甲)勇战争者,危险事也,故军人第一所要之性质为勇:勇有二:一为对于危险之勇。一为对于责任之勇。责任者,或指对于人而言,或指对于己之良心而言,兹先论第一种对于危险之勇。此勇又有二:有永久之勇,有一时之勇,永久之勇,为不惧危险,此则或出于赋禀,或成于习惯,或由自轻其生命而生,要之皆属于恒态,永久的也。一时之勇,由积极之动因而生,若名誉心,爱国心,及其他种种之感奋而出者是也。此种之勇,要不外乎精神之运动,属于情之区域,为非恒态。二者效果之异,可无疑矣,恒态之勇,以坚固胜。所谓习惯成自然,无论何时,不离其人者也,感情之勇,以猛烈胜。而不拘以时,前者生节操,后者生英气,故勇之完全者,不可不并有此二者。(乙)局面眼(慧眼)果断战争与劳动困苦相连,军人欲忍而不疲者,则其身心不可不具有一种堪能之力,人苟具此力,而不失其常识,则已适于战争之用,吾侪尝见半开化之国民中,颇有适于战争者,不外具此力也。若进一步而为完全之要求,则军人不可不有智力。战争者,推测之境界也,凡事物为军事动作之基础者,其四分之三,常不确实。譬在云雾中,或浓或淡,惟有智力者能判断之,于此中而求其真,寻常之人,或亦偶得其真,又有以其非常之勇,而补其智之所不及者,偶然而已,若综合全体而论,其平均之成绩,则不智者终不能掩其所缺,战争者,不虞之境界也,人生事业中最易与意外之危险相触者,莫如战争,主将于此不能不为之稍留余地,而诸状况不确之程度愈增,事业之进步亦愈困难。情况之不明,预料之不确实,与意外之事变,常使主将生“所遇者恒与所期不相侔”之感。而影响即及于各种计划,其或竟举前计直弃之,而易以新,而一转瞬间,新计划之根据又不见完全。盖战状云者非一时尽现,日有所闻,日有所异,而此心常皇皇于所闻所异之中。当此而能镇定者不可不具二种性质:一曰智,智者如行路于黑暗之中,常能保有一点之光明,而知本线之在何方者也。一曰勇,勇者使人能藉此微弱之光明,而迈往前进者也,彼法人之所谓局面眼(慧眼)Coup d'oeil 者,此则谓之果断,果断云者,勇其父而智其母。此法语之所由生,盖谓战争以战斗为主。而战斗则以时间及空间之两要素为体。当时骑兵之使用,及其急剧之决战,凡一切皆以迅速及适当之决断为成功之要诀。而形容此时间空间之目测力,谓之为慧眼。兵学者迄今以此古义释慧眼者不少,盖凡动作迫切之时而能下适当之决断者,无非由此慧眼而生。例如发见适当之一攻击点等,则尤可见慧眼云者,非仅谓形体上之目,实兼指心目而言者也。由慧眼乃生果断,果断云者,则所谓责任之勇也。又得云精神之勇,法语名之曰心勇,以其由智所生故也。然此勇之生,虽由于智,而其动则不由于智,而由于情。盖智者不必有勇,且多智之人,往往有临难而失其决断力者,吾侪所尝见也。故智尚矣,尤赖于情之勇。大抵人当危急之秋,与其谓为智所左右,毋宁谓为情所左右也。临事之苦于疑虑,尤恐其陷于犹豫也;则果断要矣。世俗常以冒险大胆暴虎冯河之勇为果断,然吾侪则以为若不具完全之理由。决不许以果断之称;完全之理由,则由智力而得者也。果断生于智,而成于勇固矣。然观察之智,感情之勇,仅曰兼也。实犹未足,所贵者,则二者之调和力也。世有人,其心目颇能解释困难问题,而平生当事,亦未尝无勇;顾有一临应行果断之机会,而忽失其能力者,则智力不融洽,故不能交互而生第三者之果断也。彼无智者,即遇艰难,未尝思想,即无忧虑,幸而成功,则例外也。是故吾辈论果断者由智力之特殊方向而生,与其名之曰英迈,毋宁谓为强硬之脑髓,左之事实则足以证之,即在下级官时,颇能决断一切,一旦进级稍高,即失其固有之能力者,盖此种人明知不能果断之害,而目下所遇诸事务,又非从前所习惯,而固有之智力,遂失其作用也。此其果敢之动作,习之愈久,犹豫之危险愈大,见之愈明,而决断力之萎缩乃愈甚。常住心(恒)性质之邻于果断者为常住心,当不意之事变能得正当解决,(此属于智)而急危之际能保守其固有之宗旨者也。(此属于情)固不必属于非凡之列,盖同一事也,出诸深思熟虑之余,则为平淡无奇。而当急剧之际,乃仍不失其深思熟虑之态度,则常住心之所以可贵也。此种性质,或属于智之活动,或属于情之平衡,则视际会之何如以为定。顾智与情,二者苟缺其一,则失其常住心。(丙)不拔 坚固 忍耐 感情及性格之强健战争者,由四原质所成之蒙气围绕之,曰危险,曰形体之劳苦,曰不确实,曰不意是也。入此蒙气中而能兼确实之动作与完全之成就者,不能不有赖于智力交互之力,战史所称述之不拔,坚固,忍耐等,要不外由此力之变化而出。简言之,则诸英雄此种性质之表现,不过自唯一之“志意力”而出。顾其现象,则相似而不相同。试分析如左:欲使读者之想像,易于明了,不可不先提起一问,曰,凡重量负担抵抗等之加于主将之心上,而足以挑起其心力者,何耶?答之者,必曰此种重量,未必即为敌人之行为也,盖敌人之行动,直接及于兵卒而已,与指挥官不相触。例如敌若延长其抵抗之时间,由二时至四时,则指挥官唯使其部下加二时间之形体危险而已。此种数量则地位愈高,价值亦愈减,在将帅之地位言则战斗延长二时间之差,又何足论,唯敌之抵抗,次第影响于主将所有之诸材料,(合人员材料而言)抵抗愈久,消耗愈多,则间接及于指挥官之责任问题,则是主将所痛心,而意志之力因之触发者也。然指挥官负担之最重且大者犹不在此。当军队犹有勇气,犹有好战之心,则动作轻快,其劳指挥官意志之力者盖少。战况一及于困难,则如平常随意运转之机关,忽生一种抗力,非敌人之抵抗,而我兵之抵抗也,非必其抗命抗辩也。(当是时抗命抗辩亦时时有之,兹所云者指概况言。)流血既多,军队之体魄道德诸力均为之沮丧,忧苦之情起于行列之间,而此情遂影响及于指挥官之心,主将于此仅持我心之不动未可也,尤贵逆众庶之心而支之,众庶之心力,既不能自支,则其意志乃悉坠于将帅一人之上。众庶之希望冷矣,则由主帅胸中如燃之火而使之再温;众庶之未来观暗黑矣,则由将帅胸中皎洁之光而使之再明,夫如是始足以成功。非然者,将帅将自失其心力,而众庶将引将帅而堕于自卑之域,世有因危险而忘耻辱者,此其由也,是为将帅不可不支持之最大抵抗,此种抵抗,人愈多则愈长,地位愈高则愈重。凡临战所以激人之感情者甚夥,其能最久而有力者,莫如名誉心。德人于此语附以好名之鄙义,盖谓滥用之,易生不正之动作者也。然溯此心发动之原,实属于人性中最高尚之域,而为战争中发生动力之枢纽。彼爱国、复雠诸感奋,或则高尚,或能普遍,或能深入,然不能驱名誉心而代之,盖爱国心等为全军所共有,非不高尚也,而主将于此则无由自别于群众。而不足生其较部下为更大之企图,名誉则按其等以差,而各种机会,各种动作,皆若为各人所私有,无不思所以利用之,以名誉为产业,而各极其鞭策竞争之致,则成功之由也,古来有大将帅而无名誉心者乎,未之见也。坚固者,于各事之冲突上所生意志之抵抗之谓,忍耐者,则意志抵抗之自时间上言者,二者甚相近,而其本则相异,盖坚固仅由于情之强,而欲其持久不变,则不能不藉于智之彻,盖行为之继续愈长,则对于行为之计画亦愈密,而忍耐力则实生于智力之计画者也。(丁)感情之强健欲进论感情及性格之强健,不可不先释强健二字为何义。感情之强健云者,决非谓感情猛烈,或易于激动之谓。不论何种感动激刺,而其人常能随智力为动作者,是为感情上强健。此性质果由智力而生乎?一疑问也。世有优于智力者,而忽为情所驱使,遂妄动妄作者,论者犹得曰智有大小广狭,而此必其小而狭者也,顾吾人则以左说为近于真。当情之炽,而能随智为转移,吾侪名斯人以为有自制之能,此自制力则生于情者也。伟人当情至于激,则别生一种情以平衡之。而亦无害于前者之激情,得其平而后智力之作用现。顾此特别之情又何自生乎,曰生于自尊心,彼盖终身不忘为万物之灵也,故其动作不背于有智虑者之原,则吾侪以激情虽至极致,而犹能不失其平衡者,谓为感情之强健。感情上之人物,大别为四类:第一种,为无情之人物;第二种,则情易动而常不逾矩,人所谓多情而静稳之人物;第三种,则其情易于刺激,一时虽猛烈,而消灭则甚易;第四种,则其情甚不易动,而其动也不急剧,必以时,顾一旦既动,则且强且久,既深且激,此四种之差别与体魄上亦大有关系,吾侪不欲以薄弱之哲学,为高深之研究,但举此四类人而论断其于军事上之关系,兼以释明此感情上强健之义。无感情者,容易不失其平衡,然不能谓感情强健,盖此种人全无发动力者也。其于军事上有偏颇之器能,用之得其宜,亦足以奏多少之功,顾不能得积极之效果,然亦不至于偾事。第二种之人物,颇足以经营小事,而临大事则易为所抑压;例如见一人之横祸,则能披发缨冠以往而视,及国运之将亡,民生之病苦,则亦徒自悲痛而不能自奋。此种人之于军事,其动作颇能和平,而不能建大功,其或智力出众,未始不可建特殊之事业,然而鲜矣。情之易激而烈者,既不适于世矣,彼其长在于发动之强,而其短则在经过之速。此种人物若加以名誉心,则颇适于下级军官之用,盖其职务之动作,以短时间而告终也。鼓一时之勇以为大胆之攻击者,数分间事耳,反之一会战为一日数日之事,一战役为一年二年之事业也,则与此种人实不相宜,感情速而易变,一失平衡,即成丧气,是用兵者所最忌也。然必谓易于激动之人必不能保其感情之平衡,是又不然,盖易激之人,思想颇高,而自尊之情,亦即由之以生,故其事之及于误也,则常惭愧不能措,故若裕以学问,加以涵养,阅历渐深,亦能及于感情强健之域。大凡军事上之困难,犹若大容积物之压迫然,旋而转之,非大有力者不可,具有此力者,则惟此第四种具深潜激情之人,此情之动犹若巨物之前进,其速度甚小,其效果则甚大。顾以此种人为必能成功,则亦属误解,未开国之英雄,一旦因自制力之缺乏而挫折者,屡屡见也,是亦由其智力之不足,而易为情所驱使者也,然顾开明国中亦未始无之。我侪于此不惮反覆重言以申明之,所谓感情上强健者,非其情感发动之强之谓,当强情之发能不失其平衡,而动作犹为智力所支配,譬若大舟涉风,颠倒辗转,而罗盘之针尖,常能不失其方向,是为感情之强健。性格上之强健性格之强健云者,即人能确守其所信之谓,所谓信者,固不问其说之出于人,或出于己也。意见之变易,不必由于外来之事物,即一己智力之因果作用,亦足以生影响,故人若屡变其意见,则不能谓之为有性格之人。性格云者,确守所信,而能持久者也。如持久力或由于聪明之极或由于感觉大钝,其在军事,则印象及于感情者强,而所见所闻之变幻不可测,乃至于怀疑之,甚且举其已定之径路而逸出者,决非与世间常事所能同日语。战时而欲决行一事,其根据大都属于臆测,决不明了。故各人意见之不同,亦以战事为最。而各印象之潮流,乃时刻迫其所信而覆之。此则虽毫无感觉之人,亦不能不有所触动,盖印象过激而强,则其势必将诉诸感情也。故非见之极深,知之极明,则不能确守其固有之原则。以指导一切,惟原则与事实,其间常有一种间隙,弥缝于其间者,则不仅持推测因果之智,且有赖于个人之自信力。故吾人当动作之始,不可不先有万变不离之信条,苟能确守信条,不为物动,则行为自能一贯,此则所谓性格之强健也。感情能常得其平衡,则大有助于性格,故感情之强健者,其性格亦多然。吾侪于此,又不能不举类似此性之执拗(愎)一言之。执拗云者,人之所见愈于己而拒绝之之谓。既有能力足以自成一见解,则其智力必有可观者在,故执拗者非智之失而情之失也。盖以意志为不可屈,受他人之谏而不快者,要皆由于一种我见,我见云者,所谓“予无乐乎为君,惟其言而莫予违也。”世有顾影而自喜者,其性质实与执拗类,其不同者,彼则在外观而此则在事实也。故吾人以为感情不快之故,而拒绝他人之意见者,是为执拗,是决不能谓为性格之强健,执拗之人往往以智力不足,而不能具强健之性格者。案格氏此说,其论果断为智勇交互之结果,及名誉为坚忍之原动等,精矣详矣,顾仅足似解原文之半,何者,盖格氏之说,专为临战而言,而孙子之五字,合平战两时而兼言之也。曰信,曰仁,曰严,盖实为平时所以得军心之原则,在近日之军制度修明,教育精密,则有赖于主将之德者较少,三者之用不同,而其极则为众人用命而已,此则军纪之本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案,曲制者,部曲之制,官道者,任官之道,主用者,主将之作用也。以今日之新名词解之,则军制之大纲也,主用者最高军事机关之设备,若参谋部之独立,君主之为大元帅,皆直接关于主将能力,威严信任之作用者也。官道者所谓官长之人事,也凡进级补宫等事属焉。道之字义形容尤极其妙,道者狭而且修,今观各国军人之分位令何其似也。曲制者则军队之编制也,观下文法令执行之意,则知法者含有军纪之意,国军之强弱以军纪为本,而人事整顿,部队之制度,主将之权威,实为军纪之基础,而建军之原则尽于此矣。参照后文“凡用众如用寡者分数是也”义,分数云者,即编制之义,所谓曲制者是也。此节杜氏注谓主者,管库厮养职守,主张其事也;用者,车马器械,三军须用之物也。则似举编制经理兼言,就本节论,文义较完,惟就上下语气考之,则此节似专指编制言,故以主用为主将之作用。凡此五者,将莫不闻,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此为第二段之终,所述者,仅建军之原则,而即断之曰胜,曰不胜,可见胜不胜之根本问题,在此不在彼也。第三段故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曰主孰有道,将孰有能,天地孰得,法令孰行,兵众孰强,士卒孰练,赏罚孰明,吾以此知胜负。案此则言未战以前,人主所当熟思而审处者也,死者不可以复生,亡者不可以复存,故孔子曰“临事而惧”(临者将战未战之际之谓)此节连用七孰字,正以形容此惧也。强弱无定衡,故首重在比较,然有形之比较易,无形之比较难,此节所言,则属于无形者居多,今各强国之参谋部,集全国之俊材,所以劳心焦虑,不皇宁处者,则亦惟此数问题之比较而己,此种盖有两难:第一为知之难,吾入于普通之行事,有误会者矣,于极亲之友朋,有隔阂者矣,况乎国家之事,况乎外国之事,而又涉于无形之精神者乎?必于其政教风俗,人情历史,一一融会贯通之,而又能平其心气,锐其眼光,仅仅能得之,而未必其果然也。当俾士麦为议院攻击之时,孰敢谓普之民能与上同意也。当苦落伯脱金于俄土战役之后(苦于俄土之役为参谋长,著有声誉。)孰敢以今日之批评语讥之?普法战役之初期,毛奇乃与第一军长相冲突,日俄战役之终期,而儿玉(参谋长)乃与各军长生意见,幸而战胜,故说之者寡耳,非然者则岂本亦为胜败原因之一,啧啧于人口哉!况“军纪之张弛,教育之精粗,非躬与士卒同起居,则不能识其真价。” (毛奇之言)而精神诸力又容为物质所误,读日俄战争前欧洲各报之评论,盖可见也。故此节曰索其情,索者探索之意,言必用力探索始能得其情也。第二为较之难,较之云者,言得其彼此之差也。无论何国,有其长,必有其短,其间程度之差,有甚微而其效甚大者。今以最浅显者譬之,例如调查两军队射击之成绩,而此较之。甲平均得百分之零三(即千发中中三的),乙得百分之零三五(即千发中中三的半),此固有种种关系不能定为孰优孰劣,然一战役间,假定每兵彼此人数相等,则乙已可灭甲之半矣;气弱者见敌之长,见己之短(二者常相因)则邻于怯;气强者见敌之短,见己之长,则邻于骄。故同一时,同一国,而各人之眼光不同,所说亦互异。为主将者,据种种不同之报告,而以一人之神明判定之,且将综合其全体(譬若主有道而将未必能)截长补短,铢两悉称,于以定和战之局,立外交之方针,其非易易,盖可见矣。昔普法未战以前,法国驻普使馆武官,尝列陈普军之强矣,拿破仑不之省,盖数战而骄,亦以法之地位自有史以来较普为强也。顾与其骄也,毋宁稍怯,盖怯不过失其进取之机会而已,骄则必至于败亡之祸也。伯卢麦著战略论第三章,论国家之武力曰:“当战争时,国家欲屈敌之志以从我,则用武力,武力云者,全国内可以使用于战争之各种力之总称也”武力中之最贵重者,曰民力,即国民之体魄道德智识之力也,征之于史,固有用外国兵以战者,然背于近今战争之原则,盖国民有防卫国利之荣誉义务者也。民力之大小以其多寡及性质而定,民力者,各人之力之总积也。故随数以俱增,为当然原则,然各人之力之差则甚大,故有其数大而其积小者。勇敢质朴之人民,此之懦弱萎靡者,其数虽小,而军事上之能力转大也。然道德智识主力,实较体力为尤重,义务心果断克已爱国精神等诸德性,其增加国民之武力者盖伟,智识之程度亦然,故战争者,国民价值之秤也,上流者安于逸乐而失德,则其军之指挥不灵,普通人民之文化不开,则其锋芒钝。其次为物质之资料,土地之富力,农业之情状,商工业之发达程度,及养马牧畜,皆为其重要之分子,其能确实心算者唯蓄藏于自国。或自国之出产而已。故金钱亦重要之资料也,然近世军队虽比于昔为著大,而金钱问题则转在其次,何者?盖国家使用国民材料之权利较昔为大也,近今则国民之材料愈发达,故国家间接以受其利。雇兵之费,较征兵为大,夫人而知之矣,至有事之日,马匹及材料等非由外国购入不可者,则其国之金钱问题愈占重要位置,更进论之,则财政之整理与否,亦为国家武力之重要原则;盖财政苟整理,则能以国债集一时之现金,而取偿于将来也。此外则国土之位置及形势及其交通线,亦为武力之一种,顾此种有对待之利害:(甲)领域之广袤及人口之多寡 地广人稀者利于防,地密人稠者便于迅速及猛烈之动作;(乙)国境之形状及地势 由此则国土之防御或为难,或为易。(丙)国内之交通线 交通便利,不仅能流通各种之材料及使用各种武力,迅速萃于一处,且可保持其武力而不疲。以上地理及统计之关系于一国之武力上,在一定范围内可以呈其各种功用,如英之海,俄之大漠,瑞西之山,或为援助,或为防御,皆有功用可言也。国家之原质有三:曰土地,曰人民,曰主权,凡武力之关于土地人民者,述之如上,今且论国家之主权如何。主权者所以萃民力地力以供战用之主体也,其力之大小强弱,则视政体制度及施政之性质以异,而资材愈广大,则其关系愈著,欲举土地人民之全力以从事于战争,则须明察勇决,举国一致,然惟元首则明良坚确,政府则和衷共济,庶几有成;若众说纷扰,而元首无定见,则其力即弱。要之,建制适当之国家,则各机关于平时即能自奋其力以赴元首确定之意志,一旦临战,必能发挥其力,无遗憾也。主权虚无者也,其表现者为赋兵法,即政府依何种条件,何种范围,得以使用其国民之身体及财产,以为国务用之规定者也。详言之,则兵役之年限,现役之人数及久暂,人民备战之程度,召集之先后,征发之范围等皆是也。凡独立国皆独立制定其赋兵法,而以国民禀性,文化程度,国家存立条件,及政事方针之种种不同,故遂至千差万别;或则以其财产生命,一一供诸国家,以图进取;或则图目前之娱乐,而不肯以保障此娱乐,故耗其财力;或以国无外患,解武装以从事于经济事业,此则由人而异者也。其国境线甚长外兵易侵入之国,欲保其安全,则又不可与岛国山国同日语;或界邻强敌,或界邻弱国,则其情又异,最后则战争技术上之要求,及经济与财政上之利害,皆一国制定赋兵法时所当熟思而审处者也。然彼此依义务兵役之制,驱百万之军而求胜,则有俟乎卓绝之编制法,及国民坚实之性质,就中最重者,尤在上中两阶级人民之卓见及勇气,以瓦砾之材,泥涂黏附,墙壁虽高,不可以经风雨也。赋兵法则陆军编制之基础也,编制之本旨,即在合民力与物产以造成适于战争之具也。民力物产原料也,依赋兵法而精制之则成物。剑之锐也,一由于钢质之良,一由于人工之巧,依赋兵法则编良材而锻炼之者,厥有赖于名工。故国家之武力,依赋兵法而出其材,依编制法而成为用。又第四章言国家当将战未战之际,应行列为问题者五,其立说之精神,则颇足为参考。至两国之利益相反,而不能以和平解决,则两政府之脑力,务明辨左记之五问,以为决心之基础:第一问:敌能举若干之武力乎?欲答此问,当先测定临战时敌国全体之武力,即我军侵入敌境时,敌之内部抵抗力之大小,及敌军侵入我境之难易是也。敌之武力或有不能用于他处者,则去除之,反之,无论出于故意,出于推测,其能受他国之援助者,则亦须加算入之。第二问:敌将以如何气力决心战争乎?敌人志意之强弱刚柔,视争点利益之重轻,及气概之大小为衡。各国之气概,则由人民之性质及政治之情形而大差,同一事也,于甲国不过为皮相之激昂,于乙国则或触动其极度之决心,人民而敢为坚忍富于爱国心能信赖其有力之政府,则其气概,又决不可与萎靡之政府,柔弱之国民同日语。决战意志之强弱,大都视其动因之大小,即利益之重轻以为准。国家若以存亡之故而动战争,则其刚强不屈之态,决不能与贪小利而动兵者相等;盖前者必奋战至于竭国之力而后止者,后者不过举一部之力以从事,适有不幸,即能屈从敌志以图免后患。案日俄之役,正其适例,日失朝鲜,三岛为之振动,俄得满洲,不遇扩充一部分之边界,与欧俄之存亡关系无与也。故战役之后半期,俄人以内部扰攘之故,虽欧洲之援兵续至,宁弃南满以和。第三问:敌人于我之武力及气力下何种观察?敌人于临战时亦必起前之二问,故此第三问之解答,甚为紧要,政略机敏之国,则战争将起时,即于国际间监察其举动,敌若下算我的武力及气力,则其最初所举之力必不大,顾敌若一觉其误,则或即屈从我志或即倍张其力,二者何择,亦宜预算及之。第四问:敌当交战时,果用几许之材料?此问之义甚广,即敌人武力气力之性质大小,其锐气,其忍耐力,军事上之目的,及最初所举兵力之外,将来更能举若干之武力种种等皆在焉。第五问:我若欲屈敌之志以从我,或竟使敌断绝其希望,果须若干之军资乎?我果具有此数乎?具有此数而我目的之价值,果与此应行消耗之军资相称乎?此五问皆相连络,故总括揭之于此,惟讨论第一问时,则我军军事之目的,首当注意,此目的则由于政略上之关系及敌之处置以生。依正理论则外交之方针,战略之布置,皆当由此五问题而生,顾事实上则和战之局,未必悉决于正当之研究,而两国当未战之先,未必能举上文五问,一一为数学的解决也;盖彼此苟皆出于深思熟虑,则中间必有一身知奋励之无功,战争之不可以意气为,甘心其少少损失,而不敢赌存亡于一旦,此则近五十年之诸强国之所以未见战事也。测算敌之军资,而求其正确,其为事已不易易,至欲公平秤量彼我之力,则尤属困难,盖元质之编入军资者其数极大,其类又杂,而战时不意之事变,亦影响于军资者至伟,测算者主观之谬误,犹在所勿论也。洞见敌人政略之企图,而测定其外交上强硬之程度,亦不易易;两国宣战之言,一具文耳,世固有利用仅小之原因,而启存亡之大决战者,又或一战之后,胜者乘其余威,扩张其本来之目的者。要之,以上五问,无论如何明察,决不能得数学之确解。其至善者,亦不过近似已耳。故贤明之政府,则于此五问之外,更生一问,曰:万一敌之力较预测为大,我之力较预测为小时,其危险之程度当在何等?故对于彼此同等抑或较强之国,尤不可不审慎出之,文明国之战争,其起也甚难,而其动也甚猛,不动则已,动则必倾全国之力,而财力国力不许其持久,故动作尤必速而且烈。案伯卢麦之所谓主权云云者,即主将法令赏罚之谓,所谓民力云云者,即兵众士卒之谓,所谓有形诸物质云云者,即天地之谓。总括智信仁勇严五项而断之,曰能。其说亦见之近今学说,能者了事之谓也,德国武人之习谚曰,不知者不能,又曰由知而能,尚须一级。天地者,彼此共有之物,而利害有相反者,故曰得。(参观上文)兵众者,指全体国民而言,士卒者指官长及下级干部言,兵众之良否,属天然者居多,故曰强;官长之教育属人为者居多,故曰练,练者含有用力之意,法令指军事上之政令言,赏罚指全体之政令言。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我计,用之必败,去之。案此所谓计即上文七种之计算也,古注陈张之说为是,以将为裨将者非也。第四段此节说交战之方法,其主旨在“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句。然于本末重轻先后之故,言之甚明,读者所当注意也。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上文之计,乃国防战略之大纲,此所谓纲,乃下文交战之方法,即战术之总诀也,此节所当注意者,在数虚字,一曰乃,再曰佐,乃者然后之意,佐者辅佐云耳,非主体也。拿破仑所谓苟战略不善,虽得胜利,不足以达目的也。计者,由我而定,百世不变之原则也;势者,视敌而动,随时随地至变而不定者也。故下文曰诡道,曰不可先传,其于本末重轻之际,揆之至深未战时之计,本也,交战时之方法,末也,本重而末轻,本先而末后,故曰乃,曰佐。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为交战方法之主旨,能而示之不能,以下十二句,专指方法言,盖欲实行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之原则,必应用以上十二种方法,始有济也。兵家之胜云者,犹言此寻常用兵家之所谓胜云耳,非吾之所谓胜也,故曰不可先传,先者对于计字言,承上文乃字佐字之意,所以呼起下文(夫未战)之未字,言真正胜负之故,在未战之先之计算,不可以交战之方法为胜败之原,而又转以计算置于后也,此篇定名曰计,若将全篇一气通读,则自计利以听以下,迄不可先传也一段为本篇之旁文,更将第二段第三段之断语,(知之者胜,不知者不胜)又(吾以此见胜负矣)与此段断语一比较,其义更显。篇中开宗明义,即曰:“兵者国之大事”,而此则曰:“兵者诡道也”,然则国之大事而可以诡道行之乎?盖此节入他人口气(大约竟系引用古说)即转述兵家者言而断之曰不可先传也。不可先传,犹言不可以此为当务之急也,以不可先传作秘密解,遂视诡道为兵法取胜之要诀,而后世又以阴谋诡诈之故为兵事,非儒者所应道,不知孙子开宗明义即以道为言,而天地将法等皆庸言庸行,深合圣人治兵之旨,曷尝有阴谋权变之说哉。第五段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此段总结全篇,计字之义以一“未”字点晴之笔,计者,计算于庙堂之上,而必在未战之先,所谓事之成败,在未着手以先,质言之则平时之准备有素者也。得算多少之“多少”两字,系形容词,言上文七项比较之中,有几项能占优胜也,多算少算之“多少”两字,系助动词,言计算精密者胜,计算不精密者不胜也。“而况于无算乎”一句,与开篇死生存亡之句相呼应,一以戒妄,一以戒愚,正如暮鼓晨钟,令人猛醒也。第七篇 现代文化之由来与新人生观之成立(罗马游记之片段)第一讲 古迹与新迹我这番出国考察,首先拜访了欧洲的南国,而且是南国的南都——罗马。我这次是重游,旧的怀念与新的根触,如像三春的花雨缤纷,经过我的心目。这些伟大的古迹不够,还加上些伟大的新迹!如果我是英国人或许五十年后的中国人,我一定点头微笑的说:“倒也不坏!”但我这一回出来,身历了创巨痛深的国难,看见一个国家十几年内会整个从弱变强,那得不感奋,那得不起野心,那得不为之赞叹。我把这种赞叹拉杂地讲给我同游的两个女儿听,(一个年十七,一个年十三)她们信手地配了一些,如今整理为下面这几讲。我们应该庆祝我们的幸运呵!第一步踏到欧罗巴,就踏到了世界上一个最旧(最富于历史性)而又是最新(最富于时代性)的地方。唯其旧所以能维新,唯其新所以能保旧。从老根里才会发出嫩芽,所以不可轻视老,有嫩芽才能荣养那老根,所以应该珍护新。你欣赏着芬芳的名花,却莫忘臭腐的肥料,但你若坚称肥料的奇臭,等于罗兰的清香,这就不知鉴别,岂不笑死了人!罗马是一个文化之海,上下人类史,纵横全地球,一切美术、哲学、宗教的巨流都汇集在这里。同时它又是一座文化之山,一条条长江大川都从山岭上流到人间,灌溉了阡陌,衣食了大众,正好此西谚所谓一条条的路都引到罗马去,同时也从罗马通到了四面八方。我这处所说文化,与许多人的解释有异,我特别注重在它的发酵性,它能够把它所接纳的旧旧新新,起一番发酵的作用,从酸葡萄酿出美酒来。所以发酵性是文化的要素,没有它,不能称为文化,只算一种民族生活的形式习惯罢了。闲话少说,我们且先“看看”罗马,谈到“看”字,却非容易。我们化去数千元旅费跋陟来到罗马,雇上一部汽车,到处东张西望,什么彼得寺哩,斗兽场哩,梵的冈(Vatican 罗马教皇区)哩,莫明其妙的但见许多姹红嫣紫的境界,粉白黛绿的光彩,如同烟云之过眼。这样不是看罗马,是看罗马城的电影化。偌大钱看一场电影,岂不是大笑话,也太对不起人了。所以我们不仅要看,还要研究,研究不够,更须体会。怎样叫做体会?就是吸收他人精神,振起自己志气,消化他人的材料,变做我们自己的质素;换句话说,就是要像罗马那样起一种发酵作用。发酵以后再把制造品供给人家。小五(我的第五女)不是有一张画片,题名叫“歌德到意大利”的么?你看歌德惊异赞叹,感触奋发的那种模样,你再读读他游罗马以后的写作。你们将承认,要像歌德那样,才不辜负罗马此游。说来说去,你们切勿做蝴蝶,你们必须学蜜蜂。有一位法国将军说得好,“有知识的人才配谈经验,肯研究的人才配谈阅历。”你们开口重经验,闭口贵阅历。那么我跨下这头菲洲驴子,就可以带兵打仗,因为它在菲洲身临前敌的时机此我多,很有些经验和阅历了——然而我们可不愿做驴子!你们不要向我问:怎样才能体会呢?试举现成的事物做一个例子。你们不记得第一脚踏进罗马,就有一个小圆城在望,这城下蜿蜒流过一条河叫做台伯河 Tiber River,罗马城就是沿着它的边岸建立起来和发达起来的。我们若研究台伯河的历史,就注意到一次,有一个外国国王利用了罗马人放逐在外的君主,率领了大军浩浩荡荡杀奔罗马,竟到了木桥的彼岸,他们一过这桥,罗马就完了。当时罗马人中间出来一位英雄,领着两个同伴,拦住在桥头,却教后面的人民斧伐桥梁,差不多摇摇欲断的时候,他叫同伴们先回去,自己还站在桥头只身抗敌,后来听见一声响亮,同时两岸万千个惊骇的呼声:“桥断了!”他便向河中心一跳,许多箭头望他射来,他却平安地游到了罗马这边,他的同胞们纪念他保全乡邦的大功,在桥边塑了他巍巍的石像,后世永不忘记他的芳名 Horatino 霍拉都,像这一类牺牲小我以为大群的英雄,正是罗马的特产品。古昔罗马所以能逐步展开,成为空前绝后广大久远的欧亚大帝国,就系于这一种崇高的英雄主义。一提起历史,我又要你们去体会罗马历史上又一基本元素。且说上海人有句俗话叫“硬碰硬”,你们别要发笑,这话倒是表示一种诚实真挚的意思,不折不扣,不讨虚头。而罗马精神也正就是“硬碰硬”的精神。原来当初罗马也和世界各民族一样,有一部分专事对外发展(战斗生活)的人叫做武士,后来形成了贵族,另一部分专事对内发展(经济生活)的人叫做平民,当外敌侵扰的时候,这些贵族都能尽他们的天责,身先士卒,视死如归,而且胜利(他们是十战九胜的)以后,所得的土地与财富,平民也能分享,因此平民愿意尊重贵族的权威,而贵族之权寖大,后来其中的不肖分子,又利用特权欺压平民,平民不愿意,但苦没有兵力,怎样呢?他们表示了不合作的精神,一致离开了罗马,然而贵族生活上也离不开平民,所以结果双方讲和。贵族硬,平民亦硬,这一碰,碰出世界历史之光辉的罗马法来了。须知法是两种实力的交互方式,不是一种势力的统制条件,所以西洋这个“法”字涵有公平的意义。因为公平,所以能够合作,不仅与同种人合作,且能与异种人合作,这一合就合成了一个欧亚大帝国。亚力山大,成吉斯汗,拿破仑都是专靠征服来成立一大帝国,结果不能长久,转眼成空。罗马人一半靠英雄的征服(英雄不只一个,竟是成了传统);一半靠法律的公平(法律不限己族,可以施之他族。)所以他的大帝国独能长久,辉映两洲。近世纪的英吉利能够“国旗终日见太阳”,也就是抄了这一篇老文章。贵族与平民一碰,碰出一部罗马法,劳动与资本一碰,碰成一个法西斯。罗马法通行,成为过去欧洲各法的鼻祖,西洋文明的要素,至于法西斯能否成为未来世界经济的中心,我们不必预言,我们只须注意于这个事实,即法西斯并非凭空的创造,并不如其诋毁者所谓,只是突现的彗星,可以指日望其殂落;恰巧相反,法西斯的成功是像一位英国记者所说(现在英国人最爱说意大利的坏话,所以我偏选取英国人的观察)基于两种理由:(1)法西斯运动善用了罗马人传统精神的潜力。(2)墨索里尼的人格发挥了古罗马的英雄主义。何谓罗马人的传统精神,就是公平合作——罗马法的精神。因为站在公平合作的立场上,所以在昔能有贵族与平民的联合战线,造成了伟大的帝国,而在今能有资本与劳动的联合战线,复兴了意大利的荣光,而且前途是未可限量,再说,法西斯所以能够叫资本家愿意减少利润,换取产业平和(禁止同盟罢工)又能够叫劳动家放弃罢工运动,换取生活改善,这都因为罗马人的传统精神在发生作用。古罗马的英雄主义,前面已经说过,就是合己为群,而墨索里尼则是发挥这种主义而且更进一步的英雄,他担负的牺牲,不是杀身成仁的那种,而是坚苦卓绝的奋斗,鞠躬尽瘁的服务,要知道长久的服务群众,比较一时的慷慨杀身,更为艰难,也是更进一步。我以为古今罗马,所以英雄辈出,蔚然极盛,原因在于民族的心理上,全民族期望英雄,崇拜英雄,而且,更重要的,他们懂得怎样诱导英雄,成全英雄。试举一端,西洋人崇拜活英雄,中国人却崇拜死英雄,中国人心向往之的是理想的,文学的,悲剧的英雄,西洋人倾心相许的是现实的,政治的,成功的英雄。该撒死了,又拥出了个屋大维 Octavins Augustus (帝政之始祖),拿破仑一世死了,又造出一个三世,但拿破仑三世没有英雄的素质,结果虚负了多少人的期望。说古道今,讲了一大套,在结束以前,还有些意见要表示。我们必须注意,无论罗马法也好,法西斯也好,它们的共同出发点,总是“法”者乃行动的结果,并非思想的成绩。所以英国宪法乃许多行动的常规,而不是思想的纪录,你们假如高兴做女律师,研究起宪法来,一股劲到伦敦去买本《大宪章》之类,包你走遍书坊都成空。罗马法亦然,他本没有见于文字,而是罗马征服希腊以后,希腊学者把它写出来的。法西斯之成为主义,也是法西斯成功以后,世人叫出名的。墨索里尼自己说,我最初只有(反共产)行动,但逐步的行动,能渐渐向着理想走,现在就成为“有哲学背景的一种经济制度了!”(这也是英国记者的话)孔夫子作春秋,说道,“我欲见之空言,不如着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所以孔夫子“不著书”,不谈主义,结果却打倒了春秋战国时代的一切思想家,这那里是后世的孔徒所了解的。第二讲 美术与宗教本讲从希腊之爱(善乐其生的美术)与耶稣之爱(善用其死的宗教),说到罗马之大(美术,宗教,与政治的集合体)。说爱 欧洲文字中有一个最简单而又最复杂的字,这字我们姑照普通的说法译做“爱”。从淫秽的下流直到神圣的天国,从普通的酬应(你爱罗马么?你爱吃意大利菜么?)直到人生的大故(为爱情人而结婚,为爱国家而战死,为爱人类而牺牲。)都包括在这个字里。他的微妙,甚于原子电子,他的动力,可以排山倒海,他的伟大,可以弥漫宇宙。我想用中国文字来扼要地说出它的来去之迹,终始之象,只有一半掉古文,一半造新句,叫做爱也者:“天地之大德曰生,人生之大事曰死。” .爱是天地之大德,(哥德浮士德最后揭出“永久的女性”一语,就是这意义。)德者虚位,表现在实际行动上就是生,所以爱之根苗就种在生之最初,可称为世界成立之原动力,也就是孟子所谓“赤子之心”。现代婴孩心理学与生物学上得到的种种科学的见解,对于啼饥号寒等本能动作,都从一种意义上来说明,便是生命之延长,种族之绵赓。生活力在发展过程中,必然遇到环境的阻碍力,于是而有奋斗,啼饥号寒以求生,这是奋斗的序幕,而牺牲一切以至于死,却是奋斗的最高峰,牺牲到极点至于生命也不要,接受人生最后和最大的大事——死,于是爱就功德完满了。(爱量之大小,是不可测度的,而牺牲精神,却正是爱量之寒暑表。)希腊之爱就代表爱之初,它充满了生命的喜悦,生命的享受。它有自由解放的人格,把握着快乐的现在。它的美的艺术品,白石的塑像,从形式与姿态上,充分表现了它的文化——男女的文化——中间的欢情。然而我们离开它的外表,而注意它的内心时,就发现他潜在意识中有一个魔鬼,这魔鬼姓“未”名“来”,道号“不可知”,别字“运命”。希腊人觉得自然太威严,人太渺小,人会一下子给命运颠倒,不管你贤愚美丑,给你一个大破坏,大灭裂,至于将来是怎样,死后归何处,却又茫然不可知。雅典更有流行的黑死病,那个魔鬼是常在潜意识里作怪的。他们不得已就皈依于古代的迷信,所以他们虽然活泼,终脱不掉原始人的那种困恼——对于未来的困恼,而他们的文化纵称卓越,仍未摆脱原始的色彩。其实希腊人所以这样困恼,原因还在他们的无知。希腊文学最发达的是悲剧,而且都是运命的悲剧。读了索福克理斯的厄狄怕斯一剧,谁不为之惨然?这位最聪明的英年国王,解答了女怪的谜语,但却茫然于自身的运命。天大的罪恶就在这无知中妄作了出来。在这样的环境里,梭格拉底来了,他以寻求真知做他自己的使命,他努力要造成一种爱真理求真知的风气,然而无知的希腊人,那能一下子领悟真知之可贵,所以就把梭格拉底毒杀了。我们就要说到耶稣了。耶稣的精神不仅在希伯来思想中养成,即在希腊文明中,也有重大的预告。他的根本教义即存在希腊哲学里面。学理上梭格拉底就是一纯粹的耶稣。但在希腊,则教义存在少数知识先觉份子的理智反省之中,无大众的情感,无永生的渴慕,只能作为几个人的确信,不成为大众的宗教。有人说过一句过火的话:“希腊的大哲学家却把希腊沉沦了。”因为有高尚特出的先觉,终使民众转统的迷信打破了,但旧的去了,新的不来,几场内战,一次天灾,一口气接不过来,怎么了不得的哲学美术,一死就是三千年,翻不过身来,希腊人倒霉,罗马人交了时运。到底耶稣的教义怎样,梭格拉底的哲学又怎样?我虽不敢妄谈,但浅薄地将我所见到的来说,就是:牺牲个人以为群众,牺牲现在以为将来!梭格拉底说:个人当在群众之下,人身最高目的在实现道德的存在。耶稣说:人类有罪了,所以上帝派他的儿子来做牺牲。十字架放下来,耶稣复活了,永生了!这样看来,梭格拉底是教人应当这样做,耶稣却教人乐愿这样做。梭格拉底的毒药杯,是智的正的权化,耶稣的十字架是情的爱的权化。耶稣的门徒直接继续不断的殉教,而造成中世纪宗教统一一切的局面,梭格拉底的门徒一千五百年后从加里尼起一个一个的殉知,而造成现代的科学文明。耶教用“上帝”之“爱”来代替了这“魔鬼”的“恶作剧”,所以一二世纪的教徒的内心是充满了快乐与希望,没有一些忧惧和迟疑。“有一个爸爸一样的上帝,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找着他。”这一针,针针锋对着希腊运命剧里表现出来的悲惨人生观打进去,恰好针锋相对,所以最初美术就与宗教谐和结合,他们俩不是敌人,竟是姊妹,相互间有无数细针密缕的交情,宛然一幅无缝的天衣,在古历史上竟无明晰的过渡痕迹了。希腊乐生的美术与耶稣用死的宗教,通常错认为截然的两撅,(我从前著文艺复兴史,此亦人云亦云)实则如前所说,二者都出于爱,前者是爱之初——天地之大德曰生——使人善乐其生,后者是爱之极——人生之大事曰死——使人善用其死。而且,很重要的,须知二者中间自有一个一贯之道,做着旋乾转坤的工程,就是Peto (慈悲或谓悲悯)这个字,它在美术上的象征,就是圣母抱尸图。所以看罗马的画,可以分为三大类(1)耶稣降生(生),(2)圣母抱尸(死生之连),(3)耶稣受难(死)。你们游大墓道时不是留连忘返么?这个大墓道的发现开拓,更证实了宗教与美术的一见钟情。从前人似为初期宗教都反对美术,其实是因为反对偶像,所以不在造形美术(雕塑)方面努力,而转注精神于壁画,浮雕,用具等方面。按火葬是异宗的观念,耶教以复活永生为前提,有“事死如事生”之意,所以墓道装饰,视死者为生人,即将当时罗马壁画及工艺美术直接应用,使墓道中满布了乐观的空气,用希腊人生享乐的活动材料来装饰复活永生的恬静生活。惨酷的十字架,墓道中竟寻不出来,有的是花、鸟、果子、天女、羊、鱼,千年古墓里保留着无限春光,生与死完全一致了,这岂非奇迹?这奇迹就是罗马的成就,墓道之大(一天走不完)正是象征着罗马成就之大。且说大。上海有个游艺场名叫大世界,不管它实在内容如何,这个名词可甚有意义,如果拿来译罗马的比武斗兽场,所谓 Colosal 真是名副其实,现在我们从大世界出发,可要先来谈谈这个“大”。 . …这个“大”,是从死罗马骸骨中跳出来的一个活鬼,第一个吓倒了德国诗圣歌德,(第二个恐怕就是我)他一到罗马就感觉到他自身艺术的方向,应当向着“大”走,他说“美哉大乎”,大就是真的极致(这个真字在中国哲学用语上就是“诚者物之终始”的诚),古代艺术之所以能大,因为他的思想与行为都是真的缘故,最容易看出来的莫如建筑,譬如宫殿罢,不是小诸侯要耍阔,故意的宣传的装饰品,而是世界统治者实用的事务室,譬如水道罢,并不是花园里做喷泉用,或庭子里做池子用的,而是为国民大众作饮料用的,其他庙、戏园、驰道、浴场,都是这样,精神如此,肉体也是如此,所以墙头就是石壁,不是砖上涂石灰。总之,一切一切都是“真”的材料。(记得第一讲的硬碰硬)当歌德看见罗马的大水渠从一个大谷中蜿蜒的奔到山上,他说:“咳,到底我见解不错,我最恨的是一切矫揉造作,小刀细工,因为它没有一点真的内在的存在,就是没有生气,就是不能“大”,不会“大”。他自己告诉自己,在这里人们应当充实了!歌德看见了水渠发感慨,我却游了斗兽场——大世界才感动,一个戏园子在几分钟内可以容八万七千人进去。中世纪来把他当作矿山看,(如同中国偷城砖一块一块的搬走)拆了它七八百年的台,还是不倒,巍然存在,椭圆形的外面分作四层,而地底下伟大的布置可以使光线空气一点不感困难,罗马人要不是具有一种伟大精神,怎样会遗留下如此伟大的成绩。歌德说大就是真,其实也不用请外国老师,中国的孟夫子就最会说明这个“大”,他满口总是大人大人的,(“不失其赤子之心”,“能格君心之非”,例太多了,恕不备举)他不仅赞美“大”,(充实“真”而有光辉“美”之为大)而且能教人家做“大”,他说看见了一个小孩子望井里跑,大家都会心里一跳,看见一只牛在受宰的时候发抖,大家也会眉头一绉,这一跳,这一绉,就会绉成一个世界极乐大帝国。(是心足以王矣)这种奇迹在乎“推”,在乎“扩而充之”,他还说得极其容易,如同火烧起来,如同瀑布冲出来一样大起来了。(若火之始燃,泉之始达)这几句话至少可以把世界文化运动的精神状态形容出来。这种伟大无疑就是罗马文化的特色。按罗马人最初不过是一个武勇的蛮族,当一世纪时候,凭他的公平占领了地中海一带,希腊爱生的艺术,与希伯来用死的宗教,都不先不后输入罗马,于是法律,宗教,热术三者互相融合结了一个胎,成为罗马文化。后来北方东方的蛮族虽厦次侵入,而这个酵母的力量,终究能克服他们,世界各国的生活基调全都络续受了他的陶熔。白种人今日所以能够称雄世界,俨然天骄,其由来早在纪元之初,不错,现代文化是有一个伟大的开始的。在这种宗教艺术政治的汇流中,我们发见他与他种文化有特殊不同之点二:一为世界性 古罗马因为地理上的关系,所以主力的发展,在南而不在北,凯撒,虽曾经营高卢(今之法兰西),用兵撒克逊(今之英格兰),但这些地方在当时都如同漠漠的塞外,一般的人民乐于南征,密迩的地中海就成为它的庭院,海是可以通世界的,至于陆地,则东西面向各方发展,而以筑路为统御边疆的唯一要领,所以各方驰道以罗马为中心,像太阳的光线,幅形四射,君士但丁既定教宗,复能躬率士卒建都于东方,彼其理想固以天下为家,而适与宗教的保罗精神相符合,保罗就是打破种族观念,而以传教于异族为事的。二为平民性 政体固无论其为王政专制或为贵族共和,而“媚于庶人”的精神是始终不变的,斗兽场一方面是表示罗马人的残忍野蛮,一方面可见英雄外征,犹不忘设法取得国内群众的欢心。西方人之喜欢活英雄者,或即由此,圣彼得寺固然穷奢极华,但其本意,实欲以外形的美丽庄严以肃穆群众的身心。至于一乡一市必有广场,以为群众集合之所,得一宝物必列之于群众瞩目之所。不像东方人的苑之必禁,藏之必秘,只供私人的娱乐而已。这种风气,果远在卢骚民约论以前千百年之久。第三讲 个人与群众美术,宗教,政治既然发生了三角恋爱,产生了一颗水晶的种子,使人类走上了文化的正轨,它们假使能够把这平衡长久保持,那末我们这辈后生小子,如今就该生活在伊甸乐园中了,可是不然,宗教第一个就不安于室,定要唯我独尊,支配一切,所以好好一个人家,又闹出轩然大波了。它宣传牺牲个人,以服务上帝,牺牲现世以追求天国,若能适可而止,岂不很好,然而耶稣教并不是这一种和平性的信仰,它不仅主张牺牲个人,而且个性也不许表现;牺牲现在,而且心目中根本不容有什么现实,这样一来,就苦了人类了。问题的关键是:个人应当牺牲,而个性不可以汨没。现在应当牺牲,而现实不可以忽视。一个皇帝被教皇破门,要三天三夜赤着脚在严冬零度以下立在路上,等候教皇赦罪,何况老百姓呢!好像中国的绍兴婆婆在当媳妇的时代吃了婆婆的亏,一股怒气都发泄在他的媳妇身上,我在童年时代曾听过这样的传说。火烧,抽肚肠,把从前异教徒虐待宗门的办法来组织了宗教裁判所,人类永远的救主,变成了一代专制的魔王,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一个教士穿了老羊皮,蹬在山洞里,每天晚上用皮鞭来尽力的自己抽自己,要步行经过瑞士,怕瑞士的风景太好了,引动他的凡心,同牵磨的骡子,拉车的马一样,带上一付眼套。山水的风景且然,何况大理石裸体女人的曲线美。因为上帝爱人类,人们就应该爱上帝,就不爱,就蹧跶人类,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我说,这叫做文化中毒,第一讲不是说文化就是“酵母”么?这个酵母的根源是从极乐园中蛇指示夏娃吃的果子(知慧)而来的。所以有点酒精味儿,尝一点儿很有滋味,多吃了会中毒会发疯,这个毒第一次由十字军东征,第二次由东罗马(君士坦丁)灭亡渐渐的醒了转来。农民早作夜息,忘记不了一个“天”,可是十字军东征时代各国的大兵都向耶路撒冷跑,后方的粮草接济总得有几处站做转运的机关,因此就发生一个名词曰“市”,同时买卖转运的人就成了一个阶级曰“商”,商人的收获不是靠“天”,而是靠“人”,除非上帝能多造些人来买他们的货物,他们是不会想到上帝的。这个“市”和“商”,就是近代国家的细胞。土耳其占领了君士坦丁。——从前君士坦丁皇帝定耶教为国教,把罗马送给教皇,自己带了兵望东方开发,占领了欧亚交接的形胜要点,创造了这个大都会,——现在被人家占去了,这城里一大群智识阶级,(都是教士)只能向西方逃,于是把古代希腊的文艺图书一律带回罗马,又引起了罗马人当年掠取希腊文物的兴会。这两种都是外来的诱因,还有一种内在的诱因,使意大利发生了文艺复兴的火种,烧到法国就变了大革命,烧到英国就变了一个魔鬼瓦特,造了机器来吃人,烧到德国先是宗教改革,后是大军国,最后又来了一个马克思,原来这位又聪明又美丽的大姊(古典的哲学美术)不肯替二姊(宗教)管家了,他要拿她的聪明美丽来麻醉世界,谁都管她不住。虽是穿老羊皮的教士蹬在山洞里不愿见人,虽是黑层层的教堂里把书本藏起,把智识垄断,不放一点出来直接给老百姓。但是他们吃的穿的总要群众劳力的供给,上帝爱了人类,教士们事实上也不能不把群众做对象,所以第一要让人家来听讲做祷告,就不能不有伟大教堂的建筑,而且六七百年前欧洲人除了教士以外百分之九十九不识字,字不会识,画却会看,弗兰西斯说,人人都会看画,所以教堂的大壁上就应当有壁画,这一句话风行了全意大利,美术就做了宗教唯一的宣传品。同中国人谈美术,开宗明义就得声说清楚,中国以“个人观赏”为前提,所以唐磁宋画都是秘藏。西洋以“群众教育”为前提,所以埃柱希雕,陈之大道,所以艺术家不是诸侯消闲的清客,而是群众崇拜的英雄,如果我们在邦惟翁一转就看见复兴祖国的名王元陵,却在画家拉飞耳永眠之地的旁边,东方人如何会想得到呢!艺术家既然如此尊贵,所以他有自尊心,不愿意自己降下来,凑群众的口味,他要提挈群众向艺术大道走,各人各有表现,这一个深入腠理的个性发展,就成为五百年来历史变迁的原动力。但是他们却从那里去寻出这个“美”来呢?他们从古典里学得一种方法,向“自然”中去寻,自然就是宇宙的现实,就是真,这个现实不仅包括山明水秀,橘绿橙黄的天然风景,而且加上了饮食、男女、慈悲、残杀种种人生事迹。个性发展了,于是有所谓“自由”。现实被人们注意了,于是有所谓科学。西爱纳、翡冷翠、威尼斯、米兰各处地方教士们造教堂,商人们造市政府,彼此竞争,要大要美,罗马是世界之都,教皇为万王之王,自然要好好干一下的,于是壮丽绝尘寰的彼得寺出现了,这就做了中世纪与近代的过渡点。圣彼得寺为世界唯一的大教堂,可是这个“大”的性质不同了。罗马古代建筑的“大”,表示真,表示充实,彼得寺的“大”,表示容,表示调和。古代的皇宫,戏场的大,是山的大,彼得寺的大,是海的大,你想时间经过二百年,第一等艺术家经过六七位,他们各有各的独到见解,决不肯模仿人家。但是构造成功,都不见一些斧凿痕迹。我们一进教堂门如果不先看旅行指导,竟会毫不觉得他的大,大而能使人不觉其为大,是为容德之至高者,不过望见祈祷台下的人觉得他很小罢了,因为柱子的粗细,图幅的广阔,石像的高大,和寺内容积的高广,都有适当的此例,所以看去很自然,好像是应当这样似的。教会的钱虽是不少,但要和商人(各市)竞争却有些困难,因为商人能周转,一个钱在商人社会里可以发生十个作用,教会收人民的税,一个钱只能发生一个作用。教皇因为要争气造大教堂,财政就感觉困难,不得已出卖赦罪符,这赦罪符又同彩票一样归商人包办,于是宗教的威严扫地,就发生了路得的宗教改革。这中间最可注意的就是各地方言,渐渐地成了一种国语,原来中世纪之所以称为黑暗时代,就是因为念书的同做事的两种人绝然分开的缘故,念书的就是教士,做事的就是武士、商人、农民,当初教会成立就用了一种愚民政策,把一切知识垄断起来,所以告诉人民说:“你们要不经过教会是永远见不着上帝的。”路得却说,人人可以直接上帝,用不着教会做中间人,所以他就用德国土语译了一部圣经,在意大利就有但丁用意国土语做了一部神曲,而与此先后同时,印刷术发明了,因此做事的人多数会念书了,所谓个性,就是因为得了这一种武器,才真正的发展起来。武士打仗,不能不有刀枪,商人运货,不能不有车马船帆,农人种田也要用农具,这种刀、车、船、锄都是“物”,人们最初用眼睛来观察自然,觉得他“美”,“真”。现在要用脑筋来利用并统御自然了,结果从人们一天不能相离的“水”与“火”的中间发明了蒸气机。只有商人看见了机器最喜欢,也只有商人才能活用这部机器。因为商人贸迁有无,他的生命线是车和船,是交通工具,所以蒸气机第一步就应用到铁路轮船上去,但是造机器需要一笔大本钱,商人因为运输之故,金钱的周转能力比任何职业大,所以有能力能建设工场,所以我说,要没有十字军时代的商人市政府,虽有几百个笛卡儿,培根,瓦特,斯底文生,还是没有用。于是贵族的威风尽了,教士的统治终了,轮到商人来做时代的骄子了,他有哥伦布,麦哲伦等等健将,蒸气机,轧棉机等等武器,所以他开辟的帝国比了罗马人或基督教的帝国更为广大,“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真是猗欤盛欤。商人一登宝座,就不管什么牺牲个人和牺牲现在这一套,他只加道自我尊严,今世享乐,所以表现在政治上为“自由民主”,在经济上为“政府不管”,Laissez-faire,在思想上为个人主义,在生活上为物质文明,名义上是平等胞与,实际上则一切权利都归他享受。他有的是机器金钱,一般人谁也奈何他不得。可怜的人类啊,刚从教会的大门里一个个的冒着生命的危险逃出来,找着了自然,费了五百年功夫,自以为自由了,打倒教会,打倒皇帝,左辅右弼的,一位是德先生——德模克拉西即民主主义,一位是赛先生——赛恩斯即科学主义。高举了现代文明的大旗,沉着的望前走,那知道竟走到了一个铁围山底下,一劲斗翻了下去,这可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铁链了,可以拉得断,也不是教会大门的铁锁了,可以扭得开,这个机器鬼竟是一座铁山。于是有一位马克思先生就在铁围山底下大叫大喊的叫救命,而且还想了许多法子叫人们逃出来,但是这位马先生的潜在意识里,已经被钢铁大王创巨痛深的打了一个耳光,所以许多法子中间出了一个大漏洞。前两讲里不是说过的吗?希腊是男女的文化,罗马是饮食的文化,所以一个结晶品是艺术,一个结晶品是法律,一个是圆的曲线美,一个是方的均称美,饮食是生命的维持,男女是生命的创造,马先生被钢铁压扁了,只知道方的,不知道圆的,所以有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不能解决,一个是家,一个是国。现在德国人用种族斗争来代替阶级斗争,就是“男女”代“饮食”,历史教训我们种族斗争的程度,比阶级斗争还要猛烈些。共产党要是不在俄国成功,这个悲剧还不会实现,因为他可以联络国际工人做阶级斗争的工作,但他现在却占领了俄国,俨然成立了一个国家,这个阶级斗争的理论就消融不了国家的对立,而且实逼处此的产生新经济政策,国防军,五年计划成为变相的帝国主义。墨索里尼却了解这个方圆并用的道理,他把国家造成一个整个经济单位,劳力是国家所有,物质本也是国家所有。一国之内可以分工而不能名之曰阶级,更绝对不容许有斗争。他说:“这个国家,这个群众,不仅是现代人的集合体,他从前有历史悠长的宗若祖,他此后有天壤无穷的子若孙,所谓全体利益,不仅仅是现在一时的群众全体,而是前后几千百年群众相接续的全体。他把一个国家加上了时间的生命,而把个人认为全体中一个细胞。这个圈子又兜回到希腊哲学、耶稣教义,而象征出来却是一个无名英雄墓。他是牺牲了个人以为群众的,他是牺牲了现在以为将来的,但是建设这个墓给群众的教训,却此从前更充实些,这意义是锻炼个性,使能服务于群众——群众需要有个性的英雄,不是无力的奴隶。努力现在,以求开拓于将来——将来发展的,是确实的现在。法西斯的国家生命观,何以能得群众的同情呢?因为人类于饮食外(生命之维持),更有男女(生命的创造)。两个人在路上拾到一块金子,最初的感想就是二人均分,两个人在交际场中遇到一个女子,结果必是一个独占,国家之有独立性,基于人类之有家庭,国家之有历史性,基于人类之有父子,“国之本在家”这句话,从法西斯国家来看,实在是不错的。墨索里尼却能从人心的自然里煽动他。讲了半天,真够你们受的,如今我这话匣子要收起来了。细想我这几讲,真像美国人的游历,坐一部汽车,兜一个圈子,到处投一张片子,画一个到,实在的时间不过三四个钟点,实在的地方不到三十里;可是不然,一兜就是三千年,一转就是九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