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29

玩笑时，那个服务员（正是几小时前我匆匆忙忙付钱给他的那一位）拖来一张小桌，把它放在树下，给我们摆下一坛酒和六个杯子，我们不时呷上一口。奏完几首歌后，我朝那位教师点点头，他接过单簧管，再次告诉我他认为我演奏得太棒了。我非常高兴。靠着树桩，观看乐队继续演奏，一种久已遗忘的友谊感穿透我全身，在这可怖的一天结束之际，它令人欣慰的出现让我感谢。突然，我面前浮现出露茜的样子，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先是出现在理发店，然后又出现在科斯特卡的故事里，她那真实和虚幻混杂的故事里：这是因为她想告诉我她的命运（一个被强奸者的命运）与我的命运非常相似。尽管我们没能互相了解，失去了对方，但我们的生活经历却是不可分的，纠缠在一起的，一致的，因为二者都有备受蹂躏的经历。正如露茜遭受了性的蹂躏，因而生活中最根本的价值被剥夺了一样，我也同样被剥夺了我最初想以此而生活的那些价值，那些纯净的价值，是的，纯净。性爱，尽管对露茜来说可能是备受蹂躏的，但仍然是纯洁无罪的，正如我们地区的民歌以及演奏它们的这个乐队是纯洁无罪的一样，这个地区本身，尽管我渐渐开始憎恨它，伏契克，尽管我忍受不了他的画像，“同志”这个词，虽然我总觉得它包含有某种威胁意义，还有“未来”这个词，以及许多其它词，都是纯洁无罪的。这个别的地方的过错，它如此之大，以致一大片广阔领域被它的阴影笼罩，它笼罩了纯净事物（以及纯净词汇）的世界，正在蹂躏它们。我们，露茜和我，生活在一个备受蹂躏的世界里。由于我们没有能力去同情那些被蹂躏的东西，我们便转过身去不睬它们，在此过程中既伤害了他们也伤害了我们自己。露茜，我的露茜，我爱得如此深而又如此笨拙的露茜，经过这么多年之后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吗？来替这个被蹂躏的世界做辩护吗？当这首歌曲结束时，那位教师把单簧管递给我，说他今天就演奏到这里，我吹奏得比他好，我应该尽可能多吹一会儿，因为—#"!—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没有人知道我什么时候再会回来。为了让雅罗斯拉夫注意我，我说我会很高兴尽快找一个机会回来看望他们，雅罗斯拉夫问我说的是不是真话。绝对是真话，我说，于是我们开始演奏下一首歌曲。雅罗斯拉夫早已丢开他的椅子，头往后仰，小提琴———违反所有规则———靠在他的胸脯上，一边演奏一边走来走去。我和第二小提琴手也不时站起来，尤其是当我们的即兴演奏需要更多空间发挥时。在这极度冒险的时刻，当我们的创造力、准确性，以及对乐队的感情经受考验时，雅罗斯拉夫成了我们大家的主心骨，这位有着巨人般的躯体引人着迷的乐手让我充满赞赏之情。雅罗斯拉夫也（实际上比别人更加）代表了我生活中遭到蹂躏的价值：他曾经从我这里被夺走，而我（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损失和羞辱）却放他走了。我最忠诚，最正直，最清白的朋友。这期间，听众中慢慢起了一些变化：从一开始就带着热情倾听我们演奏的人只占了一半座位，另一半空座位大都被一群年轻人（也许是来自村里，更可能是来自城里）占据了。他们要了啤酒和白酒（同时大叫大嚷），很快，当酒精产生作用，他们就无法自制地急着被人看见、听见、认出。结果，完全改变了气氛，变得更加喧闹，更加紧张（小伙子们摇摇晃晃地在桌子中间穿过来穿过去，相互喊叫，对他们的女朋友喊叫）。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在音乐上集中我的注意力，而是一直斜视着桌子，怀着公开的敌意观察那些年轻的面孔。瞧着这些长发的小家伙唾沫横飞，胡言乱语，大肆炫耀，我突然觉得我又恢复了对那个不成熟的最后堡垒的旧恨，我看见自己周围是一伙三流演员，戴着愚笨迟钝的男人气和傲慢的残忍的面具。尽管这些面具遮蔽了其他更具人性的脸孔，但我并没有从这个想法中得到多少安慰，因为真正的恐惧在于，这些戴面具的脸也是那么狂热地忠于面具的残酷和粗俗。显然雅罗斯拉夫也和我的情绪一样，因为他突然放下小提—#"!—玩笑琴，说他不想再演奏给新来的听众了。他建议我们离开，找一条穿过田野的小径，就像我们很久以前常做的那样。这是一个晴朗的天，夕阳即将落下，但夜晚将很温暖，星星将会出来，我们可以奔向某一处野玫瑰丛，像我们以前常做的那样演奏给我们自己，演奏给我们自己欣赏。他对我们养成的只在预定场合演奏的习惯（愚蠢的习惯）已经受够了。起初大家都表示赞同，几乎显得如释重负，他们也觉得应该有一个更加亲近的环境来阐释他们对民间韵律的激情。但这时那位低音提琴手（文化事务的视察员）指出，我们已答应要演奏到九点。区议会的同志们等待着我们，饭馆的经理也等待着我们。已经这样安排了事情；我们得履行我们的职责。否则，节日的整个安排都会搞糟了，我们可以选择别的时间去田野里演奏。正在这时，一串连在棵棵树上的电线上的灯突然间一齐亮了。由于天还没有黑，甚至还没到黄昏，这些灯一点光也没有，只能像大滴冻结的，不愿被擦去，但也不会掉下的苍白的泪珠，挂在逐渐暗淡下来的场所里，一种说不出的，似乎无人能抵抗的忧郁突然被它们带来。雅罗斯拉夫再次请求我们（几乎是央求我们）停止演奏，漫步到田野中，到野玫瑰丛那里，去为它们的快乐演奏，但突然他做了一个听天由命的手势，把小提琴重新靠在他的胸前，开始演奏起来。这次，我们没让听众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是更加聚精会神地演奏。周围的环境变得愈冷漠、愈粗狂，我们就愈感到周围像是一个荒岛，愈变得是在为自己演奏，到最后我们想法忘记了周围发生的一切，创造出一系列奇妙的音乐，就像沉浸在海底的一间与那群醉鬼隔开的玻璃屋里。“即使高山是纸墨，即使星星是书记，即使整个世界都帮助他们思考，他们也不能起草我情人的真正遗嘱。”雅罗斯拉夫唱道，没有从胸脯上移开小提琴，我从这些歌曲里（在歌曲玻璃屋—"!!—世界文学名著百部里）感到愉快，在这里悲伤中没有调侃，欢笑中没有嘲讽，爱情中没有玩笑，仇恨中没有羞怯，在这里人们用他们的整个肉体和灵魂去爱（是的，露茜，用整个肉体和灵魂），在这里人们因欢乐而跳舞，因绝望而跳进多瑙河，在这里爱情依然是爱情，痛苦依然是痛苦，价值摆脱了践踏。在这些歌曲里，我感到自由自在，我感到我来源于它们，它们的世界在我身上印下了永久的痕迹，这是我的家，如果我曾经背叛过它，只是因为由此我使它更成为我自己的（因为还有什么声音比我们曾伤害过的家的声音更哀怨的呢？）。然而同时我也意识到，我的家不属于这个世界（尽管如果它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么这会是怎么样的呢？）我们歌唱演奏的所有一切只不过是一个回忆，一个纪念物，一个对某种消逝了的东西的形象的再现，我感到故乡的坚实的土地正在我脚下沉没下去，我手里拿着单簧管，也正在陷没，陷没在过去岁月和世纪的深渊，深不见底的深渊（在那里爱情就是爱情，痛苦就是痛苦），我对自己惊讶地说，我惟一真正的家就是这陷没，这完全的，急迫的陷没，我沉湎于它，体味着这种感觉的眩晕。我看了看雅罗斯拉夫，想知道是否只有我一人处在极度亢奋中，我注意到（一盏挂在椴树上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我注意到他紧紧地咬住嘴唇，已不再歌唱，一种恐惧的眼神从他忧虑的眼睛中流露出来。他开始拉错音符，他握小提琴的那只手在慢慢往下滑。突然，他停止演奏，一下子倒在椅子里。“怎么啦？”我在他身边跪下问道，汗水从他脸上淌下来，他把左手臂抬高到肩膀处，说：“痛得要死。”其他的人仍然沉浸在音乐的魅力中，在单簧管和首席小提琴退出的当口，辛巴隆琴手本能地独奏起来，只有第二小提琴和低音提琴在伴奏。但是我马上走到第二小提琴手身边（我记得雅罗斯拉夫曾介绍说他是一个医生），叫他去看看雅罗斯拉夫。辛巴隆琴和低音提琴仍在继续演奏，第二小提琴手先是握住雅罗斯拉夫的左手腕，好像握了很—#"!—玩笑久，然后他翻开雅罗斯拉夫的眼睑，向他的眼睛里透视，最后他摸摸他布满汗珠的前额，问：“是不是心脏痛？”“手臂和心脏都痛。”雅罗斯拉夫说，他脸色发青。这时低音提琴手已经注意到我们，他把琴靠在树上，朝我们走来。现在演奏的只有辛巴隆琴手一个人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演奏中，根本没发现发生了什么事。“我这就去给医院打电话。”第二小提琴手说。“是什么病？”我轻轻地问。“脉搏实际上已经摸不到了，而且他一直在出冷汗。如果以前有过这种症状，那么就是冠心病。”“啊，上帝！”我不禁叫出来。“别着急，他会好起来的。”他边说边急急忙忙地向房子跑去，用力挤过人群，那些人已经醉得注意不到音乐已停止，他们一门心思在自己身上，在他们的啤酒，他们的胡说八道和他们的相互谩骂上，在花园的另一角，辱骂已发展成了一场斗殴。辛巴隆琴手终于停止了演奏，我们全都围着雅罗斯拉夫站着，他抬眼看着我说，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我们刚才留了下来，他本来不想留下来，他本想到田野上去，尤其是我既然已经来了，在满天星光下演奏一定会非常美妙。“别激动。”我对他说，“你现在需要的是安静。”然而我在心里却对自己说，虽然他可能像第二小提琴手断定的那样恢复起来。但他却将过着一种与现在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种不激情演奏，不能自己举办音乐会的生活，一种在死神监控下的生活，我不禁想到一个人的命运往往在他还活着时就已结束，而雅罗斯拉夫的命运已告结束了。我悲痛万分地抚摸着他的秃头和几根企图遮住头顶的悲哀的长发，大为震动地意识到，我这趟回家原本是为了向我的敌人泽门尼克寻仇，可结果却是我的朋友雅罗斯拉夫遭受了挫伤（是的，此刻我可以想象他被我抱在怀里，我抱着他，搂着他，尽管他又大又重，我抱着被自己隐瞒起来的罪过。我可以想见自己抱着他穿过漠然的人群，一边走一边哭。）我们围着他站了大概十分钟，这时第二小提琴手回来了，他—#"!—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打了个手势让我们扶他起来，从胳膊下架住他，扶着他穿过那群醉酒疯闹的年轻人，来到街上，一辆白色救护车已亮着前灯，等在那里。一九六五年十二月五日完稿—#"!—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