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笑-7

确是愚蠢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多么具有特殊权益的生活道路）。理智上对这一变化的接受并不能根除我对“失落的命运”的痛切之感，露茜对我这种痛切之感，发挥了神奇的治疗效果。我所需要的只是感觉到她在我身边，感觉到她的生活方式的温暖，这是一种在世界主义和国际主义的争端以内，在警惕性和阶级斗争以内，在构成无产阶级专政的要素以内所无法找到的生活———一种超出了政治的全部范围，在政治的战略战术中无法找—"!—世界文学名著百部到的生活。这些我关心的事（它们仅仅是时代的一个插曲，因此很快将只成为难以理解的术语）曾经造成了我的毁灭，可我却不能放弃它们。当我被委员会问及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入党时，我会有各种各样的回答，可是到底是什么原因把我吸引到这场革命运动中的，我却答不出来，你也许会把感觉到站在历史车轮边当作自己的理由。人们和事件的命运的确操纵在我们手里，特别是在大学里，在早期的那些年头，党员在教职员工中的数量很少，学生团体中的党员几乎是单独地管理大学，学院的教员编制，教学改革和课程安排都由他们拿主意。我们当年所体验到的洋洋得意如今大家都清楚那是权力陶醉，但是（持较为仁慈的态度）我愿意说得不那么直白！历史把我们给迷住了！那种跳到历史肩头，高高在上的念头令我们陶醉。如果说，其结果多半成了对权力的丑恶贪欲，可是（假使人类一切事都有多种解释）一个理想主义的幻觉仍然保留了下来（尤其可能是留在了我们年轻人心中）。这个幻觉就是：我们是一个新时代的造就者，处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只会站在历史之中，跟在它的脚踵下畏畏缩缩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人们要做的是指引和创造历史。在那时我坚信，远离历史车轮的地方，除了植物、厌倦、流放、西伯利亚之外是没有生活的。而突然（在“西伯利亚”待了半年后）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从未设想过的生活机运：我看见面前展现出一片久已湮没无闻的草地（湮没于历史的翱翔的翅膀下面），日常生活的草地，在这里我看到一位虽然贫穷、可怜但却完全值得我爱的姑娘————露茜。露茜对于历史巨翅的情况了解多少？她何时听到过它们的声音？历史在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她生活在历史的底下。历史对她毫无吸引力，她们彼此格格不入，我们时代的重大问题她毫不知晓，她生活中的问题是平凡而永恒的。刹那间，我得到了解—"!—玩笑脱。我被露茜带往她的灰色天堂，这成了我宽慰和欣喜的理由，而这使我得以退出历史的这一步，在不久前似乎还是不可想象的。露茜羞怯地挽住我的胳膊，于是我让她引着我..露茜是我的灰色向导。若用更具体的话讲呢？她看起来要比她十九岁的实际年龄大得多，就像那些历经艰难，从童年一下子上升到成年的女人一样。她说她是希伯西米亚人，中学毕业后便当了一名学徒。她对谈论自己的家庭很反感，要不是我逼迫她，她是一个字都不会透露的。她在家里一直不幸福。“我的父母从来不喜欢我。”她说，为了证明她的话，她告诉我她的母亲一直很讨厌我。”她说，为了证明她的话，她告诉我她的母亲如何改嫁，她的继父怎样酗酒，并且她受到了残酷的待遇，他们有一次怎样冤枉她把一些钱藏起来，不让他们知道，以及他们怎样经常殴打她。当她对他们终于无法忍受时，她便鼓起勇气离开了。她在俄斯特拉发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哦，她不是没有朋友，独往独来却是她更喜欢的。她的朋友们外出跳舞，把小伙子们带回宿舍，露茜对此很反感。她很严肃，她宁愿去看电影。是的，她认为自己是“严肃”的，在她看来，严肃和电影是一致的。战争片在当时十分流行，也是她最喜欢看的，也许是这些片子令人激动的缘故，但更可能是因为她可以通过这些片子中的极度苦难使她内心充满怜悯和同情。她觉得这样的感情可以抬高和表示她如此看重的自己身上的“严肃”部分。但是，如果说我仅仅是痴迷于露茜身上不同寻常的单纯，那是不确切的。她的单纯，她较低的文化素质，并没有妨碍她理解我，不过她的理解与经历、知识以及争论和奉劝的能力毫无关系，她在倾听我时善于接受的方式可以看出她的理解。我记得夏日的一天，我的休假碰巧赶在露茜还在上班的时候。我就坐在花园的墙上阅读我带来的一本书。我一直都在挤出—"!—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时间来跟上我的读书，因为很少有时间与我在布拉格的朋友们的通信。幸好我来这里时把三本小诗集装在了我的包里，这些书我反复地读，它们给了我安慰。它们是费朗基耶克·哈拉斯的诗歌。这三本书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一个奇异的角色，奇异的原因在于我并不是一个酷爱诗歌的人，可它们却是我惟一真正喜欢的诗集。它们恰好是在我被开除出党之后引起我注意的，那段时期哈拉斯的名字又在群众的眼里重新出现。当时那个主要理论家认为应当对刚刚离开人世的诗人的病态、消沉、欺诈、存在主义予以谴责———也就是说，包括当时一切政治诅咒意味的东西（那位理论家在一本书中对整个捷克诗歌，尤其是哈拉斯的诗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本书被大量印刷发行，在捷克它是所有学校的必读书目）。我们在遭遇不幸时，为寻求安慰往往将自己的悲伤与别人的悲伤联系起来，虽然听起来也许可笑。可我还得承认，我当时是因为我想同另一个被逐出教会的人谈心，为了确认自己的心理和一个公认的叛教者是否完全一致。我想检验一下，当我处于类似的状况时，在那位权威理论家看来有害、有腐蚀作用的悲伤对我来说是否具有某种欢乐（到了这个地步，我是几乎不可能期望在欢乐中找到欢乐的）。在动身去俄斯特拉发之前，我从一个爱好文学的老同学那里借来了这三本书，在我的再三恳求下，他才同意让它们跟着我走。就这样，这些书陪伴着我开始了充军。当露茜发现拿着书的我坐在约定的地方时，她问我在读什么。我让她看看那翻开的两页。“诗歌！”她惊奇地说。“我读诗歌你觉得奇怪吗？”她耸了耸肩，说：“不，怎么会呢？”但是在她看来，诗歌和儿童读物是一回事，因此她当时一定感到很奇怪。我们在俄斯特拉发奇特的布满煤烟的夏天漫步。这是一个黑色的夏天，映入眼帘的不是天空中掠过的朵朵白云，而是沿着高架索道隆隆行驶的煤车。我注意到露茜的心思还在那本书上，于—"!—玩笑是，当我们发现一片小树林并坐下来时，我翻开书，问道：“你对它有兴趣吗？”她点点头。对于我来说，向别人朗诵诗歌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我有一个高度敏感的、内在的保险丝装置，它阻止我过分地展现自己，暴露我的情感，而朗诵诗使我觉得我仿佛在单腿站着的同时谈论着自己的感情；如果不是绝对孤独，那么每当我想到沉浸在韵律和节奏中时，那里面总有一种令我窘迫的东西。但是，露茜却具有一种非凡的能力（在她之后再没有人具有这种能力），绕过我的保险丝，使我放下犹豫的负担。在她面前，我的一切都不再隐藏：真挚、激动、悲怆。于是我吟诵道：你的身躯像一穗细长的玉米籽粒从上面落下来却不会生根你的身躯是一穗细长的玉米你的身躯是一束丝绸每一卷里都写有渴望你的身躯是一束丝绸你的身躯是一片燃尽的天空穹窿下编织着它的死亡之梦你的身躯是一片燃尽的天空你的身躯是多么宁静我的眼睑下颤动着它的眼泪你的身躯是多么宁静我用胳膊搂住露茜的肩头（她的肩膀只穿着薄薄的花衣服料子），我的手指能感觉到它们，我真愿意相信这个身躯的痛苦正是我念的这首诗所说的内容：缄默，顺从，被判了死刑。我还给—"!—世界文学名著百部她朗诵了很多诗，包括那首至今还在我心中唤起她形象的诗，那首诗是这样结尾的：我不相信你的蠢话我相信沉默胜过美胜过一切那里有理解的欢乐她哭了。那是因为她肩膀的颤动突然被我手指感受到了。她为什么而哭？是词语的意思？是诗歌调子里流露出来的显而易见的悲哀还是我嗓音的音色？她从诗歌的奥妙的庄严中感到了欢欣，而欢欣又使她感动得流泪？或者只是诗句突破了她内心的一个秘密障碍，使积压已久的重负从此获得解脱？我不知道。露茜孩子般的搂着我的脖子，她的头紧贴在我穿着绿色军装的胸部上，她哭呀，哭呀，哭呀。最近几年，我被形形色色的女人评价（因我无力回报她们的感情），骄傲自满。这纯属谎言，我一点也不自负。但说句老实话，她们说得对，我还从没有爱上过一个女人，因为自我成年以来，还没有与一个女人真正建立起关系。一想到这点我就苦不堪言。我没有把握确定自己一定知道失败的原因，或者是由于天生的缺乏某种感情，或者是由于我自身的生活经历。我无意虚构事实，但事实就是如此。在那个会议厅里，一百个人举起的手所发出的毁灭我生活的印象一次次地回荡在我心头。这一百个人不知道事情总有一天会开始变化，他们指望我一生被遗弃。与其说是出于对受苦的渴望，不如说是出于恶意的顽固，我对那个场面做过许多不同的虚构：例如，如果换成是绞死的宣判而不是作出开出我党籍的决定，那情景会是什么样呢？不论我怎样推想那个场面，我还是只能看见他们再次举起手来，如果泽门尼克当时言语巧妙地宣布我绞死，那么情景更是如此。打那以后，只要我一结识新的人，无论是有可能成为朋友的男人，还是可能成为情人的女人，我都要在心中把他们投回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方，然后设—"!—玩笑想他们是否也会举手。这个考验难倒了所有的人每个人都像我的朋友们和同事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出于坚信不疑还是害怕）那样举起了手。你必须承认：和那些一心想流放心或将你置于死地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不可想象的，跟他们变得亲密是很难的，要爱他们更是难上加难。也许我过于残酷，将我认识的那些人置于这种无情地考验中，而他们很可能会与我和平相处，从来不会走进那种举手表决的会议厅。也许有人会说我这么做仅仅是为了原因：从精神优越的高处俯视他人。可是，指责我骄傲是很不公平的。如果说我对任何人的毁灭从未举手赞成，那么我也完全明白，我在这种事上的优越是有前提的，在这场游戏中我很早就被取消了举手的权利。我曾一度让自己自信，如果我换到他们的位置，是绝不会重蹈覆辙的。可是我的诚实足以嘲笑我自己。为何惟一一个不举手的，正直的人非我莫属呢？不，我表现得更出色是没有根据的。那么这件事还会一直影响着我与所有人的关系吗？意识到自己的卑劣并没有使我对别人的卑劣能泰然处之。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人在对方身上看到与自己一样的卑劣而产生的兄弟般感情更叫人厌恶了。将我也烙成兄弟关系的印记是我所不齿的。那么我怎么又能爱露茜呢？幸运的是，后来我才产生出以上的看法，因此（一个纯粹的青年，更易于悲伤而不是思索）我当时还是能够张开的双臂满怀信任地接受露茜，把她作为一个来自天国（一个仁慈的天国，灰色的天堂）的礼物来接受。对我来说，那是一段幸福的时光，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虽然形神俱损，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我却感到一种内心的平静感与日俱增。真有趣：如果那些现在指责我傲慢，怀疑所有人都被我当作傻瓜的女人———要是她们知道露茜的事情，她们将会把她称作一个傻瓜，根本就不会明白我怎么会爱她。而我当时却是那样爱她，无法想像与她分离会是什么样；的确，我们从来没有谈—"!—世界文学名著百部论过结婚，我将非常认真地对待我们有朝一日的相聚。如果说我确实想到过这个婚姻不相称，那么这个不相称却更令我痴狂而不是使我望而却步。我的指挥官是我那几个月幸福生活所要感谢的人之一。那些军士挖空心思地欺侮我们，在我们的军服衣缝里搜寻污垢，为了床铺上的一点皱痕，就拆掉我们的床。可这位指挥官却是一个好人。他已开始显老，是从一个步兵团调到我们这里的————据传降了一级。换句话说，可能是他也有过不幸的遭遇，所以他才偏袒我们。倒不是说秩序，纪律，以及偶尔自愿在星期天的加班（为了向上级证明他在政治上的积极）对他不重要，而是说从不将重活压给我们，并且在批准两周一次的周六假期时也很痛快。如果我记得不错，那个夏天我每月基本上能见到露茜三次。我给她写信，当我们不在一起时，写了无数封信和明信片。现在回想起来，我在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实在是忘了。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给露茜写了许多信，可我却没收到她一封信。我无法使她给我写信。也许我的信使她畏惧；也许她觉得可写的很少，或是怕犯拼写错误；也许她羞怯于自己拙笔的书写，我只是从她在身份证上的签名才知道她的书写的。我无法使她明白我实际喜欢她的笨拙，她的无知。我并不是抽象地看重她的简单。在我眼里，她就是纯洁的代名词，一块能使我在她身上留下更深刻、更持久印记的白板。开始露茜只是很害羞的对我的来信表示感谢，但不久她就找到了回应我的方式：她用鲜花代替写信来送给我。事情是这样开始的：我们正漫步于树荫掩映的地方，露茜突然弯下身，把一朵鲜花摘下递给了我。我很感动，我并未因此不自在。但是下一次我们见面时，她却拿着一大束花站在那里等我，我开始感到有点不知所措了。我已经二十二岁了，凡是影响我男子气或成熟感的一切，我—"!—玩笑都非常谨慎地予以回避。我觉得手拿鲜花在街上散步很不自在，更不要说我对买花的恐惧了，至于接受它更是难以相信了。我尴尬地向露茜指出，花应是男人送给女人，颠倒过来是不对的。可是当我看见她眼泪盈眶时，我急忙补充说这些花是多么漂亮，然后接受了鲜花。打那以后，她就始终如此了。每次我们见面，总有鲜花在迎候我，最后我屈服了，自发的送花以及这一行动对送花人的意义使我放弃了戒备。可能是她的不善言语表达，使花在她那里成为一种谈话方式———不是花通常那种严格的象征意义，而是更古老，更通俗，更本能的语言先导。也许，由于总是沉默寡言，她本能地向往那个无法言表，未有语言能力之前的进化阶级，那时人们用最简单手势来进行交流，比如，指着树，大笑，互相触摸..我是否真的领会露茜送花的真意，我不能确定，但她送花的言行已深深打动了我，要报答她的愿望油然而生。露茜的所有衣服加起来只有三件，我们的约会就是按照她换这三件衣服的固定顺序而以四三拍子严格进行的。我喜欢这三件衣服的磨损、破旧和不太雅观；对她的那件短褐色外套我也很喜欢（袖口已经磨破），毕竟在抚摸她的脸之前我就先抚摸过它。可我还是决意要给露茜买一件漂亮一点的衣服，许许多多的好看的衣服。所以有一天我提出我们一起去百货商店。开始，她一直认为这不过是为了看楼梯上的人上上下下，好玩罢了。可是到了二楼，我却在一长排挂满了衣服的衣架前停了下来，露茜看见我兴致勃勃地盯着那些衣服，便靠上前去，开始发表议论。“那件衣服真好看。”她说，指着一件图案复杂的红花衣服。好看的衣服凤毛麟角，可还是有一些稍微比较中看的。我拉出一件，对售货员喊道：“这件衣服能让这位年轻女人试试吗？”要不是因为那个售货员，露茜很可能会表示反对，但在一—"!—世界文学名著百部位陌生人面前，她却不敢，她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发现自己已经在更衣室里了。我等了一会儿，然后把帘子微微拉开，想看看她穿上新衣服是什么样子。尽管她试穿的那件衣服很普通，我还是大吃了一惊：这件略显现代的衣服使她完全变了样。“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听见那个售货员在我身后问，接着他对露茜和那件衣服赞不绝口。然后他转过身来，盯着我的徽章，问我（事先早就知道我的身份）是不是一个政治犯。我点点头。他朝我眨了眨眼睛，带着微笑说：“你愿意看几件好一点的货色吗？我可以给你拿。说完他立刻拿出一批流行的夏装和一件绚丽的夜礼服。露茜挨个儿的试，她穿每一件都很好看，每一件穿上的感觉都不同。她穿着那件夜礼服时我简直都认不出来了。一个关系发展中的转折点并不总意味着戏剧性事件的结果，它们往往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发展起来的。在我对露茜的爱情发展中，衣服正是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在去服装店的那天之前，露茜对我来说一直意味着很多东西：一个孩子，一泓劝慰和含情的泉源，一帖止痛膏，一条逃避自我的出路还没有超出过接吻阶级，而且她接吻的方式就像她身上的一切那样稚嫩（我已经爱上了那些吻————长而纯洁，紧闭着的干爽的双唇，当它们温柔地接触在一起时，互相数着对方的细纹路）。无论如何在此之前，我虽然钟情于露茜，但对她却没有任何肉体上的贪婪。我已经逐渐习惯了缺乏情欲，以至于我甚至对此不再敏感，我与露茜的关系似乎是如入化境，我根本不可能想到还缺少点什么。一切都搭配地如此协调：露茜和她那修道院式的灰色服装，我和我那修道院式的清白想法。然而，当她一穿上别的衣服，这个平衡就不复存在了。蓦然，现实中的露茜和我想像中的没有了任何关联，我意识到她可能远远超过了我心目中那个可怜巴巴的乡下姑娘。在我眼前突然出现一位迷人的女人，身材—!!—玩笑优美匀称，一双大腿在漂亮的裙子下显得楚楚动人。她那暗灰色的防护罩一下子就消失在艳丽别致、做工讲究的衣服里。我深深地惊诧于她展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