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潘知常将她送到大厅电梯,道一声你先休息,又忙去张罗别的事情。叶如棠看时间还早,便和宽宽走出饭店打算到附近四处转转。不曾想,除了远处的景色,饭店周围各种小店林立,东西都土里土气,街上乱乱糟糟,放眼全是搓麻将桌,摩托车横冲直撞,还不如上海好,没劲,宽宽嘟嘟囔囔抱怨。就在他们打算返回饭店的时候,哗啦啦下雨了,起先是小雨,叶如棠便拉着男孩在路边的一家洗头房屋檐下躲雨。叶如棠出门穿了一件淡褐色真丝连衣裙,配着同色系羊皮半高跟鞋,这是她平日舍不得穿、专门出客吃饭看戏穿的礼宾服饰,生怕搞脏了,明天重要场合没得换,便想等雨停了再走。可眼见得天空黯淡下来,风雨越来越大,路上腾起了雨雾,积聚的脏水四溢。叶如棠正连连叫苦,后悔散步没带出雨具,一把紫色雨伞出现在她的头上,扭头一看,竟是那个杜小慧。她怎么好像隐身人似的从天而降,彼此见了都很热情,骂着该死的天气,杜小慧笑着说,出来买点零食,喏,正好你家小宝贝也肯定喜欢吃的!她友好地对宽宽扬起了手中的塑料袋,里面都是薯片、奶饼巧克力和可口可乐之类。可仨人一把雨伞无论如何不行,杜小慧自告奋勇,要回饭店取伞,让叶如棠等着她,说完,不等她拒绝便劈里啪啦冲进了雨帘里狂奔。饭店的直线距离倒是不远,不一会她就气喘吁吁奔回来,手里拿着两把不知哪里借来的雨伞,而她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泥浆溅落在雪白的小腿上。还有,一双自己的休闲凉鞋,递给了叶如棠,让她换上。大姐,别客气,反正我已经这样了,破罐子破摔呗,她爽快地摸着泥水自嘲。她不仅热心还真是一个细心体察的人,叶如棠有了不知如何表达的感激和歉疚。雷阵雨将要停歇之际,她们仨回到饭店,洗过澡,喝过几口热茶,叶如棠和杜小慧湿淋淋对坐在床上,房间里弥漫了温暖和谐的气息。雷雨后的环境清静下来,饭店映入宁静的月光清辉之中。叶如棠这才发现,水果都洗净了,茶也是杜小慧特意为她泡的,不是饭店里常规配置的、没滋没味的茶叶末袋泡茶,而是自备高级龙井,绿盈盈、沁人脾胃的新茶。叶如棠此时感觉出奇的好,她对杜小慧印象太好了,她很久没有这样交往过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对话也有兴致说得也多一些。两人穿着睡衣,歪在各自的床上,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她由衷地夸赞道:“小慧,你真不错。不容易,咱俩有缘啊。”杜小慧说了一句“嗨……大姐。”然后递给她削好的苹果,深深吸气,长长地吐出来。灯光下的杜小慧卸去脂粉,形销骨立的身体显得楚楚可怜,话语和各方面态度格外真诚。她幽幽道:“嗨,大姐,我和你就是有缘。你不知道哇,我一眼见到你就感到特别亲,就想和你说说心里话,看到宽宽我也喜欢。真的。我这人一辈子就是命苦,小时候我妈死的早,父亲是工人,脾气坏不管我们兄妹,我就发誓一定找个心肠好心疼我的丈夫,白头偕老。唉,谁想到找了个色鬼,负心郎,把我甩了。离婚的那年,奶奶家说孙子是独苗死活不放手,没办法,孩子也跟着他走了,儿子和我没感情,看我做生意开一家婚纱店,就晓得和我要钱,幸亏我喜欢唱戏,要不你说,我才40岁的生活还剩下什么了?……”说到这里,杜小慧眼圈红了,用手在脸上颤抖地擦泪,说不下去。惹得叶如棠一阵心酸,感同身受。杜小慧讲述了她和丈夫当年热恋的往事:“现在回想起来当初25岁的我真是傻,为了表示爱情的海枯石烂,我们决定,一道去峨眉金顶上浪漫一次,我和他乘飞机到成都,然后饭不吃,酒店不住,马不停蹄赶路爬上去。腿都走酸了,正好赶上了雷阵雨,我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吻,拥抱,并且将一把锁头锁在铁链上。我当时想,如果我们结婚后幸福,每隔十年我再来一次加上一把锁,一直锁到地老天荒,让我们的儿子来找,唉……一个十年都没熬过。”杜小慧哽咽着,咬牙切齿:“峨眉山——我恨这峨眉山,当初爱情的美好记忆和痛苦都是和峨眉勾着,没想到这次决赛,又来到了峨眉山,本来我不想来的,我心里难受,可我想,在哪里跌倒了就在哪里爬起来,我杜小慧一定要在峨眉傲然挺立!这里,将是我命运的转折!”叶如棠同命相连地想到自己这些年在感情上受到的揉搓,情不自禁也跟着感伤半天。所以,住在她对面的宽宽和加菲猫,叽叽刮刮打游戏机打得饿了,推门来,到这边找吃的,进来就看见姨妈与室友促膝谈心的动人场面。她俩立即就变得形影不离、无话不谈了。杜小慧以为,她叶如棠能够获得观摩席位,(还带着一个孩子蹭床位)与大赛组委会关系无疑非同一般,再者,她与潘知常又是老朋友,这个关系网铁铁的,她向叶如棠开口,一点没有心理负担,就像找到自己的亲大姐。这两个夜晚她失眠了。一定要帮助杜小慧的念头就这样在叶如棠的思绪中一发不可收拾。她本来是轻轻松松来看戏,游山玩水的,现在没办法超脱,反复考虑着怎么帮扶鼓励杜小慧,激励她在票友大赛上拿到奖杯。尽管她只是一个业余选手,学戏的年头不短了,可精神追求太重要了,不单是重在参与票儿一把,简直就是赌一把。人家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平民百姓倾心热爱上了国粹京剧,一心争取一个奖杯,不当钞票不当吃喝的,不就为了争口气嘛。她一下子更体会到了“精神支柱”的重要,一个人可以在现实的拼杀中遍体鳞伤,可以没有爱情的抚慰,但友情的存在,到底不同些。我们这些受伤的女人,出现了危机,又能在哪个臂膀那里靠一靠?最终,还是孤独地舍身自救。叶如棠她古道热肠惯了,啥也不图,本来与戏剧圈里没啥关系,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识,架不住杜小慧眼泪涟涟地哀求,又磨不开面子说出与潘知常的关系不过是刚刚认识,只好硬撑着,答应帮忙使劲儿。以她的个性,干什么都认真,应承了朋友(她已经将她视为挚友了)事情就当成了比天还大的事,一天24小时反复琢磨,搞得比台上台下谁都累。按日程安排,第二天上午隆重的开幕式,合影,然后是电视台、报社的现场采访。晚上,黄金时段便开始了这次决赛第一场。本来这些都和观摩组没啥关系,人家事先安排了小面包车。白天,选手们紧张地准备归准备,他们优哉游哉观光游览,晚上现场比赛,同样个人随意,参不参加观摩无所谓。可叶如棠早已毅然放弃了所有玩耍计划,急杜小慧所急,想杜小慧之所想,以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全力以赴围着杜小慧转,当她的坚强后盾。眼看着小面包车满载着自由快乐的人们,驶向风景区,她却随杜小慧去找地方练功,喊嗓,抻一抻腰肢。顺带着,体贴周到地帮着她拿保温杯、毛巾等零碎儿。宽宽发现姨妈自己的梳妆打扮都顾不上了,对着镜子胡噜两下,就屁颠颠儿跟着忙,像个忠心耿耿的女仆老妈子。等到杜小慧练功进入状态了,她便抽身上楼,找潘知常去了。如果评委们不集体活动,老潘,不,潘评委,他总是笑眯眯地在房间接待她。评委都是住单间,拜访他没什么妨碍。潘知常是她惟一可能依赖的人,本来她对妹妹这次的“巧妙”安排不以为然,确切地说是对他不以为然,基本没什么感觉。权衡了半天,她选择了积极热情的态度,她不是实用主义,而是积极,克服自己以往的清高、孤傲的那种积极,以新的姿态覆盖以往的那忧郁与封闭。她的积极,用不着使劲讨好、谄媚、巴结,用不着花钱送礼,刻意拉关系,不卑不亢的,自然而然保持着尊严。只要对潘知常主动联系,有事没事主动通通电话,有话没话拓展话题,有心无心时不时给他一点无端的关怀问候,这就够了。这已经让单身多年的男士心灵温暖起来。这个年纪这种身份(毕竟是知识分子嘛)的男女之间,要的就是这种温文尔雅、不紧不慢的味道。她就像一位孤胆英雄,只身闯入了错综复杂的交战阵地,只能孤注一掷,直扑一个人,这个人如同一把尖刀,直插在敌方的要害。决赛第一场,青衣组演员顺序是抽签方式确定名单的。杜小慧昨天淋了雨,着了一点凉,晚上兴奋睡得太晚,加之内心紧张,陡然脚软头痛得厉害,嗓子就紧巴巴。她担心自己抽到前头,临场发挥失常,再说任何文艺大赛选手都担心头一场亮相,往往给后面的角儿热了场子凉了自己,在印象上吃亏,评委给你打的分数也是谨慎的,保守居多。她希望能抽到第三场,也就是后天,精神和体力休息恢复的差不多了,人缘关系铺垫也就水到渠成的火候。谁想到,她还真是抽到了第一场上,顿时就蒙了。叶如棠看着惊慌失色、大乱方寸的杜小慧,疼惜地搂住她道:“没关系,你这个样子,不上场也要吓得生病,你就放心大胆发挥吧,就算出了什么意外,还有我哪。”杜小慧遂抱着她的脖子哭起来。她一哭,让叶如棠更加感到肩负使命重大,心都揪得疼。摸了摸对手的底牌,这决赛青衣组里果然是强手如林。民间真是藏龙卧虎啊,选手里有几位本身形象嗓子条件有本钱,都拜过名师,学戏年头长,又被几届地方票友赛事历练过,还有的干脆就是专业剧团下来的,哪里是业余来票儿,压根儿打小就是吃这碗饭的,江湖上混的有俗名,起点高一截儿。相比之下,杜小慧拜师入行晚,虽然有悟性,进步快,跑跑颠颠地赶上并超越了前人,唱念做打文武功夫总还讨不了巧,个别细节略显弱势。她的长项是对作品表现力好,并已获得过上海某次文化节的评委会金奖。说是金奖,含金量平平。照潘老师的话说,事实上,业余票友能票儿到这一步,差不离,个个都是人精,好比奥运会,入场券有了,就看你临场发挥。可大幕拉开,第一场杜小慧临场发挥的就差了火候。分数没杀伤力。下场后卸装,回到房间。叶如棠没想到经过无数次舞台历练的演员,在这个时候会发抖。杜小慧就像一名怀孕妇女那样呕吐不止。把宽宽吓呆了,只见姨妈为她捶背,为她掐虎口,灌水,她还死命拽着姨妈不放,不让她去找饭店卫生室的大夫,说是传出去太丢脸,没面子。好不容易才让她缓过来。杜小慧为自己的发抖和呕吐辩护,嘱咐宽宽不要讲出去,她说,那不光是因为自己着了凉,第一场发挥不好,没有高分数,对不起老师,对不起上海人,心里痛,痛得要呕出血来!杜小慧满脸流露的忧郁神色,那企盼和无助的双眼,望定她,比电影上的悲剧人物还动人。杜小慧的信任与友情整得姨妈几乎没退路了,姨妈好像也要呕吐,连晚饭都吃不了。“姨妈,我肚子疼。”宽宽说。“肚子疼?谁让你吃那么多冷饮?找加菲猫妈妈去,喝点藿香正气水,我忙着哪。”姨妈很像大战前夕的指挥员,叉着腰,当即决策大事。这种时刻是不能被琐事打搅的。潘知常不动声色,潜心做工作是可以放心的,为了增加保险系数,叶如棠思前想后需要做的有两个方面,首先是:打电话调动指挥远在北京的妹妹叶如兰。这也是受到了杜小慧的点拨,当她无意中得知叶大姐的亲妹妹,竟是北京的导演,眼睛瞪得大如水牛,像是被电击了一下,蹦起来喊叫:“真的?!我真幸运。噢,噢,我得救了。”此次票友大赛现场直播,活动的主办方其实是媒体,强势话语权当然也是媒体。地方电视台与大赛组委会、北京电视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叶导演不就手机一拨,嘴巴动动,边遥控指挥着,忙里抽闲还帮她牵媒拉线?她关照一下,只是手到擒来的小事一桩,这边什么事情好办得多。她不在现场反而好,在后景调度,不显山不露水,四两拨千斤。叶如棠心急火燎打电话找妹妹办事,她正在数字机房编片子,哼哼哈哈应着,这种事她遇到太多,求她在哪个电视大奖赛幕后活动,帮谁谁谁评奖,她门儿清,至于办不办,办到什么程度,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说。没想到自家一贯古板,游离现实的姐姐,竟然来电话求她走后门,绝对是平生第一次,真是西边出了绿太阳。以往都是叶如兰打电话来,现在叶如棠一天三个都是主动拨去,让妹妹好生奇怪:“咦,姐平时一分钱看的脸盆那么大,今天你不怕手机费钱啦?”“不开玩笑,要紧得很,你一定用心帮她杜小慧的忙啦!”她死叮几次。“我关心的是你,你和老潘怎么样?别人的事我不管!”“她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一定要管。老潘也答应管。”“她是什么人啊?唱得再好,八竿子打不着,让你这么操心?”“她是我妹,行了吧?”“我是你亲妹也从没见你这么揪心揪肺啊。”叶如兰低骂道。对杜小慧叶如兰其实早有耳闻,儿子宽宽及早报告过,说是一个瘦精巴怪的上海阿姨,天天黏着姨妈,嘴甜的要命,倒是老给我买吃的。不敢相信,姨妈来峨眉人全变了!怎么变了?叶如兰拍手窃喜,心想老姐怕不是真的一头扎进去,热恋了?宽宽说,姨妈旅游景点也没心思去玩,把我丢给加菲猫的妈,她整天兴冲冲赶着去听戏。听戏很好啊,也许老潘培养和唤起了叶如棠对京戏的兴趣,找到共同语言了,不是都说老年伴侣也要老有所乐、老有所学吗?不光是听戏,我看她就是听一个人唱戏,光围着杜小慧转,像个跟包的,宽宽说完还对电话里哧哧地笑。开始杜小慧对姨妈特客气,敬如上宾。现在可倒好,人家杜小慧天天早起练声,她跟着一会儿端水,一会儿送毛巾,帮她洗衣,刷鞋,忙得团团转,幸福得团团转,屁颠屁颠的。前天预选化妆,杜小慧坐在化妆台前描眉画眼儿,她站在后头,望着镜子里她勾脸的粉妆角色,一股劲地夸,好像她是个国际性感大明星。叶如兰在想,不过临时参与一个民间活动,要的就是一个乐,只要姐姐高兴,结交了票友,愿意忙乎就忙乎吧,反正也不损失什么。兴许叶如棠的突发激情来自于结识了戏迷老潘,而杜小慧是个借口哪,传情达意总要有个由头,交情也就越来越深了。这么一琢磨,她仿佛看到了峨眉金顶闪耀着姐姐爱情的曙光,叶如兰便追问:“老潘对你怎么样啊?”“不错啊,他很热情!”叶如棠乐呵呵答道。听姐姐乐呵呵的感觉很欣慰,又问道:“他对这事是什么态度?他们认识不,关系咋样?”“岂止认识啊,当然欣赏她的水平,初赛就是老潘打了高分的!”叶如棠斩钉截铁、强调性的回答。说完这话,她有点心虚,可再一考虑,自己算不得撒谎,他她彼此也算认识的,老潘当评委怎么不认识选手,初赛给杜小慧打了高分也是事实,我仅仅是夸张而已,并无虚假。她好心好意夸张一下不要紧,那边叶如兰便实打实当真了,掂掂分量,她想,看来这个忙还真要帮的,促成的可不是一个普通奖杯的好事,关系到姐姐晚年幸福的大好事。叶如兰开始把这杜小慧得奖当回事儿了。放下叶如棠的电话,她还是打算与潘评委沟通一下——电话铃响而他的房间没人,她拨通了潘知常的手机,对方显然处于一个喧闹嘈杂的会议场合,南腔北调,争执得闹闹哄哄,说话有回音。叶如兰单刀直入问道:“潘老师,讲话不方便吧?”“是的是的。”他声音收敛紧绷。“我就问你一句话,那位杜小慧的事你知道吗?”“晓得晓得。”“她唱的怎么样?”“不错不错。”“她的竞争力怎么样?”“蛮好蛮好!”“她有希望吧?”“有的有的。”“我姐姐也是这么说的……拜托你了!”“好好好好!”其实箭在弦上的时刻,不用多说,只要提到一个人名彼此就明镜了。指哪个靶子就打哪个便是。接下来,一圈儿电话打过去,对方一听,没话说,别人提名不办还行,北京那边总负责总制片叶导演提名自然得办。不管怎么说,她是时下在北京传媒界大小是个腕儿。第五部分接下来几天,峨眉山天气格外的好。决赛活动的电闪雷鸣影响不了她们,第二第三场,惊雷滚滚,可杜小慧的脸上也是阳光灿烂。有一颗姨妈这样不知疲倦的卫星围绕着太阳转,她就是新生的太阳。连日来当地报纸频繁报道大赛消息,还有大块文章《50多个业余票友大赛唱皮黄》,几个专家评论提到新人新秀杜小慧,讲述她那如何超出常人付出血泪的学艺精神和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简直就是冷不丁杀出一匹黑马,一个从石头缝里蹦出的幼苗,她不是新生的太阳是什么?评奖结果公布后,是颁奖闭幕大会。这个黄昏,当地饭店外面大街上有一些庆祝活动,摆放了大型屏幕,观望的人群熙熙攘攘。电视台的机器早就对准了获奖者和各方来宾,当地重要领导讲话,精彩获奖节目回放,让所有的观众狠狠地记住了五湖四海前来夺冠选手,杜小慧的形象在屏幕上巨大无比,露脸露大了。红灯笼,红扇子,红绸子,红气球和红花篮、京剧大脸谱把联欢气氛搞得非常热烈,现场导演用四川话指挥着,骂人,把嗓子都喊哑了。宽宽发现电视台的机器很有趣,所有的人,他们一到电视台机器面前,就好像打了羊胎素一样来劲,导演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干什么,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有板有眼,一位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麻将就说,还能把京剧票友大赛和繁荣西部,改革,什么弘扬民族文化精神联系起来,让他和加菲猫乐得够戗。散场后,加菲猫妈说咱们回去了,这几天太累了,什么都不想干,回房间洗澡看韩国电视剧。她母子走了,剩下了叶如棠和宽宽等待杜小慧卸装之后,好好庆祝一下。姨妈脸色红润,对宽宽兴奋地嚷:“我们胜利了,咱们哪能什么都不干啊?”宽宽问:“我们能干什么呀?”“喝酒啊!”听上去不像姨妈本人说出的话。叶如棠找到一家小酒店,当即打电话找潘知常,请他一块来坐坐。可潘知常答应来又说一时脱不了身,他们组委会、评委要应付当地各方领导,完事后他们共同吃夜宵,肯定要晚一些。而后,叶如棠又拨通了杜小慧的手机,热情万丈地邀请她,快来吧,我们在这家辣妹子小酒家,等着你,大家要见见你这位明星哪!杜小慧的嗓音更辣:什么辣妹子小酒店?我正在和地委书记喝酒,等一会儿吧。等了很久,宽宽有些不耐烦了。杜小慧和潘老师才坐着出租车来到,他们来自同一个夜宵饭局。叶如棠一下想起了这一点。杜小慧脸上彩妆都没卸去,手里捧着没舍得丢弃的、颁奖得到的一堆鲜花,拿不了那两束黄玫瑰,由潘老师代劳。他俩下车刚见面就哇哇地嚷着还要喝酒,看得出,他们已经喝得高了。杜小慧拍打宽宽肩膀非要姨妈跟她干一瓶,姨妈说喝不了,她就拿着一瓶酒笑着,追着姨妈围着桌子好几圈,像一个要殴打裁判的运动员。不得已姨妈和她喝了一杯,她和潘老师也喝了一瓶,这一下,气氛就更加热烈了。旁边围观的人都在电视里认识了她,一股劲鼓掌加油。甚至还有人来请她签名的、合影的,酒店小老板说要将她的笔迹、照片留在墙上。杜小慧又嚷着与潘老师喝,他俩是庆祝配合默契的战斗啊。几杯酒下肚,人和人的眼光就变了,杜小慧看潘知常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姨妈对潘知常好像也不一样了。叶如棠傻呵呵地快乐着,由衷为杜小慧而高兴,她已经喝醉了,她先是唱戏,唱有点走调的戏,唱川剧,唱不流行的怀旧老歌,然后胡说八道,说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宽宽叫姨妈停下,别说了,回去吧,她根本听不进。在她满嘴胡话说得正起劲儿的时候,杜小慧正和潘知常说说笑笑,左一张右一张地合影,还发出野心很大的感慨,面对他们俩的这种旁若无人,宽宽很生气,却没办法表示。因为,他现在首要任务,是赶紧把这在众人面前喋喋不休的醉姨妈送回饭店。他们仨好不容易将姨妈塞进出租车,在车里她还叽里咕噜说个不停,开车的司机都被她逗得咯咯笑了。他们将她架回饭店,上电梯,进到房间,她竟然撒起了酒疯。宽宽把姨妈摁在地毯上,可他年纪小力气不够大,只好让潘知常摁住了她的腿,杜小慧压胳膊,三人吭吭哧哧折腾了好久,她才像一个彻底断气的人那样软瘫下来。他们三人都累得要死。杜小慧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揉搓脏了,不满地嘟囔,累死了,狠狠地甩掉高跟鞋,打发宽宽回房间去洗澡睡觉。她望着半醒半睡的叶如棠,对潘知常无奈地苦笑,摇摇头道:“她有毛病!”此时,叶如棠没听清她的话,她睁开眼睛,又伸手对虚空中的杜小慧说:“我好久没这么高兴了,我,真为你自豪!”于是,在颁奖之后的凌晨,姨妈微笑地睡去,最后看到的是一张没有卸妆的脸。第二天一早,宽宽去叫姨妈吃早餐,看她还睡在地毯上,问她昨天颁奖之后的事早忘记了。卫生间传来了杜小慧愉快的歌声,她边洗边在唱歌,唱流行歌,而不是唱戏。等姨妈急着上厕所撒尿,她慢慢腾腾走出来,飘过一阵香水味,一改前日惨兮兮、苦大仇深的容颜,特意穿了短裙,白鞋,变得青春靓丽,又飒又爽。宽宽嗅嗅鼻子道:“嗯,杜阿姨,怎么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是啊,今天要玩儿个痛快!征服者嘛,峨眉,我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叶如棠,比赛结束了,离开峨眉前还剩一天半时间,是留给与会人员游玩的。没有赛事的牵挂,来宾可以心无旁骛地尽情享乐。咱们是应当玩个痛快,差点忘记出发时间!快,好好梳洗打扮打扮,吃早餐动作快,咱们好好拍照留念。她手忙脚乱地刷牙,化妆,涂防晒油,一边找衣服,换旅游鞋,又找太阳镜和遮阳伞,找照相机电池,箱子翻腾的满坑满谷。杜小慧等得不耐烦,看表说:“烦喔,年纪大了真啰嗦。”叶如棠听了心里不舒服,没好气道:“明知今天出门玩你不早叫我起来?”杜小慧回嘴道:“你那样子谁弄得醒?”“我什么样子啊?还不是为你,你让我喝酒!”杜小慧垂下眼帘,来了生硬的一句:“我到餐厅等你们。”拿白色太阳帽,扭身出门。赶到餐厅吃早点,杜小慧也脚不着地乱窜,手里端一杯牛奶,东桌坐坐,西桌停停,时而与老熟人打招呼,时而与新结识的家伙留名片,写地址,谈笑风生,她像是一缕晨光普照每个角落,宁静的餐厅回荡着她具有穿透力的笑声。叶如棠只是忙着准备上山的食品、桃子,一股劲催促宽宽,多吃一点,鸡蛋一定要吃,不然上午爬山没力气。她俩起身时,杜小慧还在与一位北京男专家交头接耳,叶如棠背上包,看表,叫她:“小慧,我们先上车了!”她摆摆手示意她俩先走。会务组通知饭店准备了三台大轿车,早餐后,一行人便哩哩啦啦分别上车等着,叶如棠上车,特意找了靠窗座位,用阳伞又为杜小慧占了座。加菲猫早为宽宽留位,嚷着:“快点,我们几个凑一道,再晚没座儿了。”出发时间快到,人还没集合齐。当地一位召集人便抓紧讲讲话,给诸位头回来峨眉观光的人先介绍介绍情况。等一会儿上路之后,他再当导游,边走边讲解。加菲猫妈妈还喜眉笑眼渲染道:“哦,前几天我们玩的地方都是周边小景,算是序幕,今天才是一出戏的高潮!”此时,陆续有代表上车找座,问到叶如棠跟前,她便一遍遍地说,这有人了!对不起,有人了!杜小慧就是不见人影。叶如棠起身伸头张望几次,心急火燎担心她误了车。眼看出发时间已到,召集人嚷着,差不多了吧,该出发喽!司机便一踏油门启动,大轿车门关闭之际,叶如棠粗声大气喊着:“停车,停车!还有人没来哪!”“谁没来?早干吗了?”“杜小慧!她呀?”“不守时、耽误大家,真没文化!”今天车上人多拥挤,太阳又晒,人群中便叽叽喳喳、不耐烦地群起而攻之了。好像数落一个没教养的孩子,而叶如棠是家长,陡然成了众矢之的。叶如棠擦汗,满怀歉疚地喏道:“对不起,我去找她,请等一等。”宽宽回头白了她一眼:“姨妈,她也许不想去了哪。”叶如棠固执地说:“她去,她让我留座的!”后面一位厚墩墩戴墨镜唱黑头的男士吼道:“要去快去,啰嗦啥!”叶如棠知道差遣宽宽不行,只好将自己笨拙身躯托起,挤出人群,下车,刚踏下门梯,便看见杜小慧跑出,她声嘶力竭挥舞手帕,喊着:“小慧———往这边来!我帮你留了座!”杜小慧直直奔向另外那台车,好像根本没听见,步伐袅袅婷婷。叶如棠抬高嗓门,走了调又喊,像个疯婆子。宽宽顿时感到所有的眼睛如同乱箭。杜小慧只是朝这边望了望,表情漠然,白帽子飘进那台车。叶如棠涨红了脸,颈动脉怒张地大出气,众目睽睽之下挤回座位,旁边留座早已被中年的臀部占据。满车人看热闹都闷闷的不说话了,再看耽误了半小时,司机啐口痰,不客气乱骂了几句,才发动离去。一上路,她心口就堵得慌。这叫什么事,不光是没面子,弄的好似冷脸贴着热屁股,搞不清杜小慧心里想什么。又想,可能人家杜小慧慌里慌张就是没听见,这几部车子没个定数,会议上代表来自五湖四海,代表都是认识不认识的乱坐,唱戏的人素质,哪比得了部队上的军人守纪律,听招呼,张罗什么活动都齐齐整整。叶如棠想自己在保密大院呆了一辈子,准军事化管理的秩序习惯了,入乡随俗,还真得适应一下外面的人和秩序。等到了旅游点,找到杜小慧,“集体活动要注意自律”的话一定要说出来,还真要提醒一下年轻的她,今后做事做人,如履薄冰,严谨守时的好,古今中外成功人士,无一都注重细节的养成哦。叶如棠隐约觉得旁边那女士总是冷眼斜瞥着,目光里似射出枚枚冷箭。怎么让人不舒服,不由得回忆起,是她,青衣组杜小慧的竞争对手,在沪上小有名气。一亮相,她身上有几分霸气,大概十拿九稳来峨眉拔头筹的,不料,败在杜小慧这个名不见经传、开“婚纱摄影楼”店小女子的手下,自然怀揣一口恶气。现在江山已定,她难以扭动大局。输是输了,输得撕心裂肺,甚至输得莫名其妙,实在心有不甘的。大凡名利场上的种种赛事,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所以,谁捧走奖杯别人都不是滋味,这也天经地义。那拿冠军的人,她的来龙去脉就被多少人打听,她的成功就有多少人热衷去揭秘,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多少双眼睛分分秒秒锁定,那不是老百姓看电视满是眵目糊的眼,不是一般人仰慕的眼,他们可是火眼金睛啊。叶如棠一不留神掉进了一个漩涡,她哪里知道这池子水有多深,犯晕在后头哪。叶如棠刚才当众一声大喊杜小慧,等于在全体与会者面前赫然亮了一个相——是她!她就是杜小慧背后的女人。殊不知,前几天餐厅、电梯,会场上,早就有多少诡异的眼光扫描着她。头天到峨眉报到,所有参赛相关人员,6~70岁,在名册上都有登记,惟独几个观摩名义来混吃住的散兵游勇,打入另册,会务组知道便是。这些人家早注意到了,你来此地干吗的一眼就分清,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一撮儿人中惟独叶如棠无心游玩,每天场场不落、不错眼珠地盯着看戏,评析,进进出出,与杜小慧形影不离。自然还有人窥见,她与评委潘知常关系甚好,常常出入他的房间,弄不清什么关系。昨天颁奖之后,晚上不是有人在电梯看见他们仨酒气熏天一同回房吗?这么看来,她就是一只潜伏在我们中间的老狐狸。而遣使老狐狸斡旋的,便是最有心计的杜小慧,她的心计实在了不得。有关这位杜小慧何许人,有心人还深入了解了叶如棠所不知道的更多东西。她,浦东人,怎么离婚不说,不过40来岁的女人,还离过两次婚;据说原来在幼儿园当老师,曾傍了一个台湾船商老头子,不清不楚地过了几年,老头纵欲过度中风了,回台湾大老婆那里养老,临走,给她丢下点钱和一套房,她才开了一个小店“好来喜婚纱楼”,哼,骚蹄子,不是什么好货色。至于这位叶如棠为何鼎力帮助杜小慧,疑团很多,需要搞搞清楚。肯定是利益驱动,这年头无利不起三分早嘛,一个开店女老板想要争到票友大赛的冠军,鲤鱼跳龙门哪。虽是业余的,也是响当当的电视直播,咣当一下出名了,乖乖,不蚀本出血才是做梦,鬼才信哪。于是,他们感慨世风日下、腐败当道的同时,纷纷痛骂包括票友大赛在内之一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