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竿和架子齐整地拢在一块,红紫油亮,没一点儿灰尘。王腊狗知道奶奶是个极讲清洁的人,这都是奶奶收拾的。十年过去,奶奶该有八十岁了。八十岁的老人是怎么度过这乱世的呢?王腊狗见景生情,这么一想,心里酸得没办法,哭了。土腊狗蹲在自家门前,竭力压低声音哭着,他觉得自己没脸进去见奶奶,在外边混了十年,既没报仇又没发财还丢了一只眼睛。王腊狗唯一只有哭。王腊狗回家时的满怀高兴统统化成了悲哀,他捂住脸,咽气吞声地流着泪,就是没有勇气敲门。暮地大门开了,门里头人影一闪,一盆开水泼了过来。幸亏王腊狗身手敏捷,“嗖”地弹起身于躲到一边。扑哧一声门口泛起冲天灰雾,里头大门随着就要关上,王腊狗兔于一般窜了进去。王腊狗老兵痞子,何等的人物,上去就擒住了泼水人的胳膊,不料背后凉风袭来,王腊狗暗叫不好,头一歪,肩上挨了一棒。好在这一棒劲道不大,王腊狗回手一抓一拖,拿棒人就踉跄着到了跟前。“狗杂种!”王腊狗占了主动,便腾出了口,骂道:“哪来的狗男女霸占了我家的房子!”泼水的女人失声叫道:“你是王腊狗吗?”王腊狗说:“谁?你是谁?”女人欢喜得说话都结巴了:“点灯点灯,快!”灯一亮,麻脸皮女人揽着一个男孩出现在王腊狗面前,王腊狗噬噬倒抽凉气,他真是没想到麻女人有这种骨气,只是看了夫婿一眼,就活活守寡十年。相形之下,倒是自己气短,跑掉了又主动回来了。“奶奶呢?我奶奶呢?”王腊狗恼火地说。“她老人家去世了。”麻女人自然是理直气壮的,况且她看见王腊狗只剩一只眼睛,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是她活守十年感动了天地鬼神得到的报答,如今他夫妻俩扯平了。王腊狗的恼火冷漠使麻脸女人强收起满腔热情,摆出了个不卑不亢的神态。她说:“奶奶在两年前的正月间去世了,高寿七十八,无病无痛睡过去的。”王腊狗说:“留了话给我吗?”“留了。让你儿子告诉你!”这一下王腊狗吓了好大一跳。他后退一步,目光粘在半人高的男孩身上无法挪开。麻女人推了推男孩,说:“捡娃,叫爸。”男孩倒听话,眉头疙瘩在一块一百个不情愿,嘴里叫道:“爸。”王腊狗的脸忽地发烧了,他不答应不好,答应也不好。忽隆一下十岁的儿子站到面前,他心里真正是五味翻腾了。儿子!他掂着“儿子”的份量,想:王腊狗原来还有个儿子!“妈的,”王腊狗朝麻女人说,“我饿了。我还没吃夜饭哩。”说完这话,王腊狗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媳妇叫秋桃。“别慌,秋桃,先给我一口水喝。”麻女人一愣,哇呜哭了,一边哭一边飞快为王腊狗倒茶水端板凳。王腊狗腰里绑了几条口袋,有只口袋专门是给奶奶捎的吃食,有洋糖发糕和烧鸡。麻女人立刻切出两碗在灶上热了。一家三口人点着豆大的菜油灯,围着桌子热热乎乎吃了。吃了几口,捡娃就对王腊狗前嫌尽释,赶前赶后地叫起“爸”来。睡觉的时候,秋桃从枕头底下掏出剪刀扔在了一边,又在灯前很费劲地解她那绑了几层裹脚布的胸部和下身。王腊狗用自己带回家的刺刀替秋桃利索地挑断了布条条,两口子就好了。没几天,丁家从武汉回到沔水镇。杨安素见了王腊狗就呸呸直吐唾沫。杨安素老了,瘦得枯柴一般,穿得也不再是遍体绫罗绸缎,也就是个很普通的黄脸婆娘。王腊狗觉得世道真是变了,自己的老婆比杨安素好看几倍。至少是肉乎乎的抱怀里舒服。王腊狗决定,要杀丁宗望就把他老婆也一块儿杀了。14刚解放有一阵子比较混乱,旧政权垮台了,新政权没有经验,光忙着熟悉情况,建设领导班子。大街上就招招摇摇出来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像卖艺的、算卦的、做媒的、强打恶要的商贩、包揽诉讼的师爷、吃了不给钱的流氓、打赖架诈钱财的地痞。王腊狗就想借这乱劲偷偷摸去戳了丁宗望。麻脸秋桃不让。秋桃有妇人之仁。说:“丁老爷是我们的大媒。”王腊狗说:“你以为他这媒做得蛮好?”秋桃不愿往事重提。说:“自从我过门,就看见丁家一直帮我们,奶奶去世若不是他们帮一口棺材,奶奶就睡草席。”“丁家就是笑面虎!”王腊狗强烈的仇恨使他从不为丁家的笑容所动。秋桃说:“笑面虎就笑面虎吧。话要说起来也还是怪你王家人不争气,吃喝膘赌抽鸦片,金山银山也空了,富裕是要勤扒苦作的。”“放狗屁!”王腊狗跺脚反驳道:“放狗屁!我流血流汗枪林弹雨打江山十年,不勤不苦?到头来我落得了什么?他丁家照样吃鱼吃肉,店铺生意兴隆。他家做了什么?就会跑兵荒。”夫妻俩争论得昏天黑地,观点依然各不相同。最后王腊狗揍了老婆一通,才算平息了斗嘴。王腊狗把磨刀石搬进屋里,霍霍地磨他从部队带回的几把大小不同的刺刀匕首。秋桃找了个去襄河洗衣服的借口,把丈夫蛮不讲理的杀人计划透漏给了丁家。从此,丁宗望出门总是带着三个人,一左一右一后,王腊狗暗中窥伺半个月,硬是没法下手。有一天,三个人在一条小巷子里堵住了王腊狗。是夜晚,王腊狗又喝了酒,虽一身武艺,三脚两拳下来还是让人扳过了胳膊,腰间挂的,怀里揣的刺刀匕首一古脑被缴了去。三个人没打王腊狗,只用他自己的匕首在他鼻尖上晃来晃去,说:“你听好,王腊狗,放明白一点,如今解放了,是新社会,你要是再动杀人的念头,我们就报告政府抓你坐大牢。只要丁家有人伤了一根毫毛,你儿子的小命就完了。听清了没有?”王腊狗的酒是早吓醒了。听了这一席话,梗着颈脖说:“老子当兵出身,好带把刀玩玩。老子没想杀人!谁想杀人谁家遭天火!”三个人说:“那就好。那就好。都是沔水镇街上的人,说话不能瞎说的。”说罢,放了手,几个纵身就不见了。王腊狗回到家里,万分颓唐,跪在奶奶的灵位前不肯起来。哭泣道:“天哪!我王家运气就这么差么?我一辈子等一个机会就等不到么?我果真就斗他丁宗望不过么?为什么为什么!”秋桃在一旁劝丈夫:“算了。命中有的终是有,命中无的莫强求。”“我不信命!”王腊狗吼道,“我不信!”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命多好,相面先生说他是标标准准的龟像,大贵大福的像,命中注定是个开国元勋。怎么样呢?还不是栽在一个叛徒手里了。秋桃说:“不信命可以,不信世道变了不行啊!你在旧社会都没能成功。现在新社会哪成得了。你看政府多厉害,那些街上的流氓地痞闹了几天,这不就在收敛了?我们一老一实种菜过日子吧!”王腊狗明知自己只有种菜了,但他就是死不了心。干脆向丁宗望挑明了要和他打一架,并发誓说这一架之后,丁王两家恩怨全消。从今后各家过各家的日子,再不发生任何瓜葛。丁宗望应了战。他也认为这是一个好办法。一劳永逸。王腊狗丁宗望的这一架类似于西方的决斗。他们请了两个在沔水镇德高望重的人做见证,写了文书,说明师兄弟学武一场,如今要比个高低,这一架若打死人,各人死了往各家抬,永不怨恨。在文书上,王腊狗咔吱咬破指头按了个血手印。丁宗望微笑着按了个普通手印。日子到了。这一天天气很好,果然是秋高气爽。太阳升到一竹竿高时,丁王二人按时来到了约定的地点。地点是见证人找的,在沔水镇最僻静的福音堂后面,一大片杉树林子中间有块圆形草地,是当年被日本人的炸弹炸出来的。丁王二人都打了绑腿,扎了腰带,一副行武的短打扮,往草地上这么一站,林子里就有人鼓掌。本来他们两个都是想秘密地打的,无奈沔水镇这地方完全无密可保。消息由见证人悄悄告诉他们的亲朋好友,再由亲朋好友告诉各自的亲朋好友,这一来看热闹的人不下三十,路上还有陆续赶来的人,搞得大街上空气神秘而紧张,都喊喊喳喳问:在哪儿在哪儿?按事先约定好的,由见证人检查了二人身上是否藏有暗器,没有。见证人郑重得像体育比赛中的裁判一样,大声宣布:“开始!”林子中的人声顿时肃静。丁王二人同时拉开了马步,握紧了双拳。王腊狗自恃当兵十年,武功没荒废一日,还学了许多旁门左道的招式,哪有揍不死丁宗望的。况且半辈子积累的力量就在此一搏了!列祖列宗都在上观看着:他准定揍死丁宗望。丁宗望却有把握揍死王腊狗。他知道王腊狗一切情况王腊狗对他却一点不了解。丁宗望也没有一日荒废武功,而且师傅后来又传给了他一套看家本领,即气功点穴术。丁宗望对气功十分喜好,如今练得炉火纯青,曾点过闯进店铺持枪抢劫者的死穴。那是国民党溃败之前,一个国民党军官干的下作事。那军官被丁宗望在侧颈一点,当时便倒地而死。所以丁宗望绝对有把握战胜王腊狗。但他不准备杀他,只准备点他的瘫穴,丁宗望情愿养这个无赖一辈子,只要他不再害人。最初的试探过去了,王腊狗首先扑将上来,丁宗望也当仁不让地挥拳击去。一个师傅教的武功很不好对打。两人一接火,就形成了过招的局面。一个攻打,一个拆解。换言之也是一样。王腊狗一急,上了些旁门功夫,丁宗望便使出了气功,轻轻地就将王腊狗的攻势化解了。王腊狗心里一怔,知道大事不好,索性撇开了武功的招数,瞅个空子冲上去拦腰抱住了丁宗望。两个肉身一贴,你捶我咬,变成了普通的打架。一下子王腊狗就咬破丁宗望的肩,丁宗望也抓破了王腊狗的背,两人血糊糊在地上滚来滚去。打了足有一个时辰,谁也没死,却两败俱伤。到底丁宗望从小营养好,体力强,又学过气功,尽管没王腊狗那拼命的野蛮劲,但渐渐地占了上风。王腊狗胳膊时和膝盖底下的麻穴都被丁宗望点了。因为两人贴得太近,点的劲道不足,王腊狗没被麻酥,不过也一会儿“哎哟”叫一声,垂下一条胳膊,一会儿“哎哟”跪下一只腿。观众已经挤满了杉树林,树干上也爬上了人,都听说这是打死架,便兴奋得不得了。多数人都为了宗望呐喊助威。也有一部分穷人同情王腊狗,扯着嗓门为他助威。这里打得正热闹,蓦地冲进一队人马,朝天开了两枪。人民政府的纠察队赶到驱散了人群,抓起了王腊狗丁宗望。王腊狗打得眼红,已将生命置之度外,就奋力挣扎,高叫见证人,要他们出面说话。两位见证人出示了文书,对纠察队长解释说:“这是打的消恩灭仇的死架,请不要干涉。”纠察队长扯过文书三下二下撕了,严厉地宣告:“现在是人民政府的新社会,一切都应该由政府管理。准要打死了人就得抵命,任何契约都不生效。”结果王腊狗丁宗望被政府抓去关了十天。两个见证人强制义务劳动一礼拜,一天背砖十小时。这一次王腊狗总算彻底死了心。15想象不到的是,心如死灰的王腊狗伤还没养好,土地改革运动开始了。土改工作队进驻了菜园乡,日夜召开大会小会,宣传党的土改政策,宣讲改变土地所有制的意义。王腊狗不去开会。他曾见过许多高谈阔论的人,都是挂羊头卖狗肉。他心如死灰。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土改工作队员不计较王腊狗的态度,主动上门做思想工作来了。土改队员启发王腊狗:“腊狗同志,你看你终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了菜却都送给了人家。你一家住着破草房,吃不饱穿不暖,这是为什么呢?”王腊狗就像给人当众打耳光一样十分难堪,没好气他说:“为什么?没本事呗。我这个人就是没本事,活该受穷好不好?”土改队员说:“怎么是你没本事,你种了那么多菜。”王腊狗说:“菜是人家的,田是人家的。我有本事我就去开店做生意了。”“那不好。那是剥削人的思想。”土改队员耐心地诱导:“田凭什么是别人的不是你的呢?”“这还用问。人家买的,人家有地契。”“不对,不公平嘛,应该谁种田谁得田嘛。”王腊狗笑了。“别瞎扯蛋!那还不乱套了,我到处去种田到处去种田,我那不田产万贯了?”“你这个同志哟。”土改队员也笑了,说:“没文化的受苦人说话就是实打实。”头一次来的队员没擦亮王腊狗眼睛,第二次上门的队员就是个更能干的人。他这么给王腊狗分析:“我们暂且抛开一切买卖租佃关系不谈,按人和田的比例说。一百个人里头有九十个种田人,有十个坐着吃租的人。一百亩田却有八十亩在那十个人手里。若是这八十亩田全分给种田人,这样好不好?”王腊狗这次一听就懂:“好哇!好是好,只能想着,谁也做不到,人家有地契。”土改队员说:“我们可以烧掉地契嘛。”王腊狗吃一惊,眼里就闪起亮了。“人家哪会让你烧地契,藏得深深的呢!”“所以,就是要斗地主,要抄他的家,要把土地夺回来!”“你们告诉了人民政府吗?”“同志,共产党所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有一项基本任务,就是要发动农民,消灭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让贫苦农民做土地的主人。”王腊狗将信将疑地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出大门观看外面的形势。只见村里人喧狗吠,到处贴满花花绿绿的标语,土改工作队员和几个最穷的农民在一起雄赳赳走来走去,指指点点,说是准备搭司令台斗争土豪劣绅。王腊狗问土改工作队员。“我种的丁家的地,我能斗丁宗望,烧他家的地契吗?”土改队员说:“当然能。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呀。”“噢,”王腊狗一蹦三尺高,乐得恨不得在地上打几个滚。王腊狗用白布裹着受伤的胳膊,带病投入了土地改革运动。沔水镇和全国广大农村情况不太一样。沔水镇四周的土地富饶肥沃,菜农们只要勤劳勤俭专心种菜,生活就会过得下去。因为大多数地主都和丁宗望同样,都在镇子上有店铺有厂子,那是赚钱的重点项目。买块田一是当作不动产,二是吃点不要花钱的新鲜菜蔬水果。此外能收多少钱就收多少,也没去挤太多油水。因此,土地改革就不很顺利,许多农民发动不起来。他们怕得罪东家,不肯到东家家里去分财产。王腊狗一个当过兵的人,搞这种大规模革命非常得心应手,很快就因表现出色被选为贫协副主席。丁宗望无可躲避地成了王腊狗的刀下鱼肉。开千人控诉大会那天是王腊狗亲自带人去揪的丁宗望。他率领着几十个穷苦农民,握了红缨枪,往丁家大门口一站。丁宗望便卑躬屈膝迎了出来。“丁宗望!”王腊狗叫道。丁宗望应声:“在”。“抬起头好好看着我!”丁宗望抬起头来,说:“师弟。”王腊狗用足气力,一个大巴掌扇了过去,丁宗望的狐皮帽滚出了老远,脸颊上现出了五个红爪痕。“告诉你,丁宗望,你压迫剥削了我一辈子,现在是算总帐的时候了!”丁宗望被押赴会场。王腊狗又一次没收了丁家剩下的财产,包括吃饭的细瓷碗盘。杨安素被王腊狗逼在房间角落里,全身皮肉都被揪紫了。杨安素脾气犟,一味朝王腊狗吐唾沫,王腊狗恨不得强奸了她,但有土改工作队员在一旁,王腊狗没敢。斗地主分田地的斗争在沔水镇进行得轰轰烈烈。丁宗望的家产顷刻间冰消雪化了。他的父母在抗战胜利的那年双双亡故。此刻仆人散尽,只剩夫妇俩带着三个孩子。丁宗望遭此大劫自然悲痛,但他生性豁达,知书晓理,所以还挺得住,劝妻子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千秋万代的财产。过去我们享受了好日子,现在人家要享受是应该的。”在处理丁宗望时,分歧很大。一部分人认为了宗望比较开明,虽家产豪阔,也算不得罪大恶极。王腊狗坚决反对。他以及他的几个同志认为丁宗望罪大恶极。有人质问:丁宗望哪件事做得罪大恶极?王腊狗说:在对待我王腊狗上就够罪大恶极!王腊狗撸起衣服,露出斑斑伤痕。有人又说:丁宗望并没有血债。王腊狗说:有血债!在讨论枪毙人选的关键时刻,王腊狗兜出了抗战时期共产党通信员的死,王腊狗说是由于丁宗望的出卖而被日本小鬼剖胸开腹死的。这么大的事是必须有证人的。王腊狗说:“饶三是证人。”饶三此时已被王腊狗从丁宗望的厨房里解放出来,分了许多衣物钱财。工作队去调查饶三,饶三说:“是。”他为王腊狗作了伪证。工作队长用红笔将丁宗望的名字画了一个X,丁宗望就属于罪大恶极的土豪劣绅被判了死刑。王腊狗非常欣赏那个血红的X。16丁宗望去参加公判大会时还面含微笑,一路与人打招呼。到了会场后台,上来人给他一个五花大绑,绑好后往后背心插了个死刑标志。然后踢他一脚,说:“待会挨斗老实一些,总是吃一个花生米,又不砍头。”丁宗望全身僵硬坐在那儿发愣了。不一会儿,该枪毙的几个土豪劣绅陆续被押到,一上绑插标志,个个就嚎哭起来,哀求的下跪的叩头的许愿还有财产要交的等等,真是丑态百出。丁宗望想了想明白是王腊狗搞的鬼,便冷笑了。王腊狗一辈子都在找机会杀他,次次都落了空,这次终于得逞了,也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呵!工作队长过来,停在丁宗望跟前,纯粹出于好奇地问一句:“咦,你怎么不哭?”丁宗望说:“哭什么、天大的冤枉哪是哭得清的。”工作队长说:“你说我们冤枉了你?”丁宗望说:“不是您,但有人。”工作队长说:“别给我来这一套,没人冤枉你。自古至今,血债都要用血来还的!”丁宗望说:“可我没有血债。”一些工作人员见丁宗望死到临头还理直气壮,纷纷围过来看热闹。工作队员当然不愿在一个土豪劣绅面前理屈词穷,他直指要害处,说:“还说没血债!那新四军通信员是谁出卖给日本人的?”“是王腊狗。”丁宗望毫不犹豫地说,神态自然,不像撒谎。众人都一惊,都吼他:“你别胡说!别乱咬!乱咬人还是枪毙你!”丁宗望说:“枪毙我是一回事,王腊狗又是一回事。他是出卖过新四军通信员,我有人证物证。怎么成了我出卖?我死也不能担这汉奸的罪名!”工作队长气咻咻说:“好好,我倒看他有什么人证物证。”立时就叫人从台下会场上叫来了饶三,饶三一见丁宗望就撑不住了,扭头死活要跑。丁宗望说:“饶三当时是我家厨师,他在场,他可以作我的证人。”饶三抓住工作队长说:“我不做他的证人,我也不做王腊狗的证人,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说过。”说完跳下台子发足狂奔,谁也追不上他。大家就商量说先不要丁宗望上台,带到一边去审审他再说。大会开始,丁宗望果然就没上台,被工作队带到一间小屋里审问。丁宗望一直不讲王腊狗那段丑事是有他的考虑的,首先是怕逼急王腊狗,其次是怕王腊狗的同志们不相信,反而自找麻烦。这种时刻他顾虑全消,拼着一死,便把当年一段惊险故事详详细细讲了出来。人一般都有感觉真话和谎话的本能。工作队长听完,说:“照你这么说,你还是革命的有功之臣了?”丁宗望忽然受到了启发,忙说:“对对,我送过陶铸杨学诚的信。”工作队长见牵扯出了自己党内的高级首长,觉得事关重大,匆匆去请示了镇委书记、镇长和省里来的特派员。特派员原本是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成员,知道信的事,也知道通信员被日寇杀害的事,还知道王劲哉最后看到了信,据说是个老百姓背熟了信之后口述出来的。“走,快去见见!”特派员说。王腊狗在帮助主持公判大会。押上场的土豪劣绅中间不见了丁宗望使王腊狗吃惊不小,他赶忙到处寻问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有人告诉他,说丁宗望只是暂时带开受审,他惹恼了工作队长。王腊狗放心了。会场上人声鼎沸。受害的穷人一个个声泪俱下,上台控诉,有的还出示了血衣。群众高呼口号,群情激愤。王腊狗领呼口号,嗓子都快哑了。这时候,在离会场不远的g间小屋里,丁宗望正在背诵陶铸杨学诚给王劲哉的信。有两个人同时在做笔录,特派员目不转睛望着五花大绑背插死囚标志的丁宗望。丁宗望背诵的信文如下:劲哉师长勋鉴:五月六日手书,昨日敝部四团队始由天汉转来,展读之余,敬悉先生于“九一八”以来,即力主团结抗战;“七七”事变后又率部南下,为保卫国土而英勇战斗之史实,钦佩无以。贵部与敝部同在敌寇控制之区域内,坚持抗战,共以解放中华民族伟大事业为己任,此诚所谓目标相同者也。自武汉弃守后,在鄂中广大平原上,号召民众,开展敌后游击战争,真正打击敌寇者,仅责部与敝部而已耳。吾等以身许国,坚持抗战,抛掷头颅,流洒赤血,固所愿也。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日与敌周旋,不见上峰有一枪一弹之接济,一兵一卒之补充,犹遭受意外之物议,不获见谅于人。先生云困难若此,国人又若此,引为悲痛,敝部亦有同感。吾人处境相同,艰难困苦,被人曲解亦同。今后为打破环境,完成任务,克服困难,粉碎一切曲解计,紧密团结,精诚合作,实为必要。上月在天门,贵部与敝部四团队武装冲突,真实情形,至今不详,料系出于误会,可断言也。敝部素以团结抗日党派、抗日军队、抗日人士共御外侮为怀,昭信全国,并以此教育部属。箕豆相煎,分裂抗战,使敌寇拍掌叫绝,乘隙进攻,使损人利己和妥协投降者利用机会挑拨离间,向为敝部所深恶痛绝。天门误会一事,祈无芥蒂,希以民族事业为重,共策前途。倘不是图,兄弟阅墙,纷争不已,使贵部与敝部同归于尽,鄂中千百万民众将何所依托乎?谨呈区区,敬候明教,并致敬颂勋棋 陶铸杨学诚 五月二十八日(一九四0年)特派员听完就说:“松绑。”并亲手摘下了死刑标志。尽管还没有调查落实,在场的工作队员都认为信文是真实的。一个小镇的地主兼资本家,无论如何也编不出这种信来。死刑标志一摘除,丁宗望的身心都放松了,这时他又想起了几个证人:替日本人做饭的饶六指,一二八师师长王劲哉。事隔九年,丁宗望才第一次清楚地知道陶铸杨学诚是什么人。陶铸是当年鄂豫边区新四军路西指挥部指挥长,杨学诚是同时期的政委。都是共产党极重要的官员。丁宗望由衷地说:“他们的文章写得可真好!”特派员说:“你还真能背书啊。”丁宗望说:“发蒙时读的《三字经》我还会背哩,只要是好文章。”“行了!”特派员正色说。丁宗望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阶级成份,不敢再多话了。王腊狗真正是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杀不了丁宗望,这辈子就是杀不了!最后倒霉的是王腊狗,因为他抵死不承认是他出卖通信员,饶三又逃得无影无踪,加上他参加过抗战,当过解放军,政府便没抓他坐牢杀头,成份却定了个坏分子。在他日后的有生之年中,经常和地富反坏一起挨批挨斗。王腊狗悟出了丁宗望之所以一次次大难不死,就是因为他读过书,会读书,会背书。于是,王腊狗将全部心思和精力转移到了儿子身上。他的大儿子捡娃取学名叫王耀祖,老二取名王耀宗,老三是个女儿,也正正规规有个学名,叫王英发,也上学堂认字念书。在王腊狗和他的麻皮老婆秋桃的苦心培养下,他们的三个孩子书都念得极好,但不知长大后会怎样。一九九一年十一月汉口常码头二村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