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左思右想,该来的时候还是来到了.这天,辣辣把艳春和冬儿叫到房间,关上门,闲聊似地对她们说:"这艳春还是个姐姐,冬儿马上就要下乡了,也不替她张罗张罗行李."冬儿身子一松,维系着她的千丝万缕嘣地一声断裂了,她的心顿时像断线的风筝摇晃着飞向云空.冬儿由衷地笑了一笑,同时眼泪却瀑布一般奔涌下来.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09:05)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5到冬儿临走的时刻,大家才知道她选择了湖北最荒僻遥远的山区湖北口.那儿与陕西接壤,需要先到武汉市再坐火车往西北方向去.沔水镇所有知青都由卡车欢送到附近农村,唯独冬儿一个人登上了下汉口的轮船.她站在甲板上,无言地望着襄河堤.气笛长鸣,轮船启航时,辣辣晕了过去.辣辣足足有半年无时无刻不掂念冬儿.她经常发烧,一病就是四五天,不病也是郁郁沉沉,发不出个爽快的笑."这丫头恨死了我了."辣辣对小叔子说.求小叔子写信给冬儿解释解释.痛失知己使王贤良的情绪一落千丈,说是劝慰劝慰嫂子,结果是两人相对枯坐,半晌无言.革委会来找王贤良谈话的次数越来越多,口气逐渐变冷变硬,似乎指责他包庇了林彪死党.王贤良拍着桌子赶走自己从前的战友,大骂"卑鄙"之类的话.叔嫂二人谁都没有心情再提嫁娶之事.王贤良远不如过去殷勤,辣辣有事也懒得与心情浮躁的小叔子商量,常到老朱头那儿走走,能办的事老朱头也就替辣辣办了.辣辣决定不管艳春的分配.留她在城里就不错了,自己的事自己去跑吧.艳春倒被逼得三天两头出门去,可不见有消息回来.眼看人家都分了好工厂,艳春还在那儿东张西望,畏畏缩缩.辣辣骂道:"这小婆娘死了半截没埋似的,有你冬儿妹妹一根骨头就好了."可是有一天,艳春没进门就嘹嘹亮亮叫了一声"妈!"她腰儿挺得笔直,笑得花朵似的说她遇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罗山奎了.这乾坤的颠来倒去不知弄出了多少人间奇事,这一日艳春正在劳动局门口徘徊哭泣,罗山奎出现在她的面前.一切迎刃而解,艳春转而发愁,不知挑什么工作好.定下日期,罗山奎夫妇并第三个儿子罗建国一同来拜访辣辣.辣辣找邻居借了一只收音机一只座钟摆在堂屋里,扫了地,给孩子们用肥皂洗了脸.王贤良自然是回避了见面.作为一个中共党员,他可以服从党的安排,承认罗山奎是县委书记,可他有权保留个人意见,有权坐在自己的房间以表示他不承认这个客人.罗山奎夫妇和辣辣拉了一会儿家常,夸奖又夸奖艳春是个好孩子,之后就开门见山地为儿子罗建国提亲了.辣辣见了县官舌头都不灵活了,只有连忙点头应承的份."艳春,出来."她叩着墙板叫道.艳春从自己房间里娉娉婷婷出来,辣辣倒抽一口气,她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了.艳春重新使用了火钳烫刘海的化妆术.她脸蛋粉红,皓齿明眸,细腰轻扭,胸脯微颤,眉梢嘴角含着端庄的微笑.她活像个落难民间的大家闺秀,明艳照人凌驾于她母亲和众人之上.罗建国一见钟情的目光被辣辣捕捉了去,她知道这门亲事笃定了.辣辣的心一放宽,嘴巴就没了遮拦,说:"我艳春好比王宝钏,十年寒窑,苦尽甜来了."王宝钏是与薛平贵,而艳春从前是罗山奎,而今是罗建国,这正是罗家微妙的忌讳.辣辣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说起艳春政治觉悟高,人小志气大,主动帮助罗山奎逃走时,辣辣又讨了一个极大的没趣.她说:"艳春怎么没像阿庆嫂那样把司令藏进水缸里呢?"罗山奎夫妇对视一眼,起身告了辞.这场会晤的结果使辣辣又失去了一个女儿.罗家显然极不满意乡野村妇似的亲家母,要求艳春搬到县委机关单身宿舍里住,在学好打字的业余时间里多读点书看点报,积极申请入团,艳春欣然同意了.回家捆铺盖时,艳春狠狠责怪了母亲一通."既没知识又不懂事,"她说.她的毛病神奇地不治而愈,不仅再不四处张望,连母亲弟妹她都不愿多看一眼.辣辣回敬说:"放你妈狗屁,小婆娘."开始一段时间,艳春每逢星期六还回家,星期一再去机关上班.不久就改为在罗家过周末和休息日.后来两三个月见不到人影.辣辣没好气地逢人就说:"死不要脸的丫头,没出嫁倒先住过去了,辱门败户的东西!"这些话渐渐传了出去.罗家索性不认亲家了.辣辣当然也自抬身价,说:"老娘还看不中罗家呢."两家从此老死不相往来.随着家庭人口的减少,经济也就相对宽裕了一些.吃闲饭的只有得屋,社员,贵子和四清了.不过辣辣还是秘密地卖血.没她卖血,家里谈不上宽裕.辣辣卖血是老行家了,摸出一套经验了,抽血前半小时多喝两杯开水,血就淡多了,等于是卖高价开水.几天不抽血,全身似乎发胀,抽了,拿到哗哗响的钞票了,身上就舒坦了.老朱头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朋友,在孙怪老婆得肝病去世后,辣辣就只剩下这么一个可以交心换肺的人了.老朱头总是对她好,总是照顾她,没口没嘴从不对外人说道他俩的事,也从不涎皮涎脸纠缠她.他们从不谈什么离婚再婚的事,各自都为自己的儿女勤扒苦作.靠着这世上少有的不下流的男人,辣辣慢慢积蓄了一笔钱.在冬儿下放的第三年春天.得屋变得极不安分.老跑到巷子口掏出生殖器吓唬女人甚至目光炯炯盯着妹妹贵子.辣辣取出积蓄求王贤良把得屋送到汉口六角亭精神病院.她计划继续攒钱,等得屋病好之后给他娶房媳妇,没户口的农村姑娘都行.王贤良说她糊涂,她说:"我一点都不糊涂,怎么地他也是个男人,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让他到世上白走一遭吧."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09:28)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6得屋住医院之后,堂屋里搭的铺拆掉了.家里一宽敞,社员也学弟弟咬金带朋友来家玩耍.咬金参加工作早,又爱好文艺,就结识了一大帮吹拉弹唱的朋友,他们向他学歌,小号和胡琴,咬金自然成了领袖.他很热爱他的朋友们,似乎是要借此弥补他在自己家庭长期不受重视所带来的孤寂.社员羡慕弟弟,也交了一帮朋友.他有点江湖傻气,狐朋狗友都接纳.他们吃酒划拳,通宵打牌,骂娘通老子闹得天翻地覆.辣辣被溺爱蒙住了眼睛,由着社员胡闹,年轻人不狂玩老了狂玩不成?所以当王贤良被吵得提个小板凳坐在大街时,辣辣还问"嫌家里冷清了?"贵子十五岁了.单薄是单薄了一些,五官倒还周正,酱黄色的皮肤也展开了,脸上铜一般黄澄澄闪光.初中毕业后根本就没考高中,回家做饭了.学校多半是因为可怜而不是因为及格发了她一张毕业文凭.她还是依恋黑暗憎恶人类.成天猫在厨房慢条斯理地给全家整治一日三餐.她从不因为家里的喧闹而烦躁不安.她沉默着脸,偶尔与叔叔说一两句简单的话.别的人她一概不理,眼睛永远是对事不对人.四清一晃过了十二岁生日.他是最小的一个,个子却最高最壮.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才一周岁,既不记得文革的暴风骤雨,又没受过致命的饥饿.太太平平,温温饱饱地长大.他性格中庸,不像贵子那样寡言少语,也不像几个哥哥快嘴快舌;不像社员那么孝顺母亲,也不像艳春那样自私自利.读书不如冬儿聪慧,也不似其他兄长姐姐们一盆浆糊.待人接物虽不八面玲珑,倒也会察言观色.在社员长成了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再陪母亲上街之后,四清就接替了哥哥.辣辣为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体面儿子搀扶着自己的胳臂非常受用.艳春正像俗语说的:因祸得福.从小就生成是块小巷子女人的料,结果意外地攀了高枝.几年之内,入了团又入了党,提了干,结了婚,调到县妇女联合会做了副主任.说出话来一套一套,国际国内振振有词.娘家是很少回来,回来母女俩总是要吵一番.不过社员高中毕业待业了几天,艳春很快为弟弟找了个工作.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算对得起这个破家了!"只有冬儿的确是个心性傲慢,格外倔强的姑娘.她在三年里给家写了三封信.都是春节前寄来的,全是三言两语,说是冬季上了水利,忙得不能回家过年.信上面既没有称呼也不签名落款.辣辣把掂念的心也渐渐硬了起来.王贤良给冬儿回信时问她有没有话捎上,"有!"辣辣说:"冬儿,你的心也太深太狠了!我再对不起你,你也是我十月怀胎,一把屎一把尿扶养大的啊!"王贤良没有把这话捎去.辣辣家的大门向社员和咬金的朋友敞开后,辣辣获得一个亲切的尊称:胖姆妈.年轻人们前前后后赶着叫胖姆妈促使辣辣仔细照了镜子,找出箱底一件十年前的衣服比试了一下.她不觉失声大笑,是胖了,她是一个胖女人了.虚胖的脸庞其实是浮肿,辣辣心里明白这是长期卖血的结果.她的心怦咚怦咚乱跳起来,她可不想死,她才四十三岁,儿子一个都没成家,孙子还一个都没抱上,苦了一辈子,为的什么?盼的就是儿孙满堂,享几天做奶奶的福呢."臭小子们,谁有本事买一些排骨来?"辣辣装作没有看见王贤良的满脸不高兴,利用年轻人的本事为自己增加点营养.在猪肉十分紧俏的年月里,谁家没个楞小子就买不着肉吃.立刻就有土匪似的小子跳出来拍胸:"胖姆妈,您就等着喝汤吧."排骨买回来了,汤煨好了,社员都抢不着做孝子,早有人为辣辣盛上了一大海碗排骨??辣辣留大家吃饭喝酒,想睡觉就给他们开地铺,喝醉了吐了,骂是骂几句,可又忙着做醒酒汤.家里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宾朋如云,丝竹悦耳,年轻人们还使辣辣学会了抽烟.辣辣和儿子的朋友们打得火热,一条街都听得见辣辣快活的放肆的笑声.一天半夜,王贤良摸到辣辣床上压住了她."我们结婚吧."王贤良抓住嫂子的头发用力摇晃,"结婚结婚!结婚了我来治理这个家,再这样乱下去非出事不可的."辣辣挣扎着,两只手徒劳地推着小叔子,嘴被捂在被子里只能发出鸽子一样的咕咕声."你不答应我我就闷死你!"被无休止的外调和无休止的家宴恼得恨不得自杀的王贤良杀气腾腾.他野性勃发,生平第一次强烈地果断地要求结婚,不是出于爱情,而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辣辣意识到小叔子真格的威胁,她奋力掀开他,跪在床上大口喘气.他们瞪着大眼逼视对方,像两条火并的野狼."我现在还是你嫂子!你这狗杂种!""我不管你是谁!要么和我结婚,要么拆屋分家!""休想拆屋!""结婚!"王贤良咬牙切齿地说,"那就结婚!"呼呼的喘气声此起彼伏,辣辣忽然软了下来,细声说:"好吧."王贤良嗤了一声,像皮球泄气的声音."我告诉你,这么乱下去家里准会出事的.你别把我哥哥的家给毁了!"摸着黑,他们不带一点男女私情地商量了结婚的日期.辣辣坚持要到汉口看得屋,然后回来结婚.王贤良同意但有条件,这就是将社员和咬金的朋友统统赶出门去.辣辣说:"不能统统,疯疯颠颠的只是少数几个人."王贤良说:"统统!"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09:50)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7贵子怀孕了!王贤良为了方便浇菜地,擅自橇开了厨房通向菜地的门,这门是贵子一年之前上锁的,她锁上门之后把钥匙扔进了公共厕所.王贤良忽然推开门,贵子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阳光里.辣辣和王贤良同时发现了贵子异常的身段.辣辣连忙剥掉贵子身上的大棉袄,惊叫一声:"我的天!"贵子已经是即将临产的肚子了.蜜蜂从敞开的门里飞进来,嗡嗡营营绕着贵子旋转,贵子用手挥赶蜜蜂,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王贤良摇头叹惜,放下水桶水瓢,独自关进了他的房间.辣辣叩着房门,请他出来商量一下处理办法."晚了."王贤良好像在哭.他死不开房,只说:"晚了!"辣辣只得找来了老朱头.在提倡晚婚的号召下,沔水镇政府只给二十八岁以上的青年登记结婚.贵子十六岁还差五天,是不可能合法结婚的.然而只有结婚才是未婚母亲最好的出路.老朱头进了家门,只瞥了贵子一眼,拉辣辣到一边说:"只有一个办法,嫁了."最大的困难是不知道胎儿的父亲是谁.辣辣软硬兼施,加上打疲劳战的办法连续二十四小时盘问贵子,贵子就是说不出苦主.她的眼睛里满是十六岁少女的诚实."我不知道."她反复就是这句话.辣辣说:"怎么会不知道?"贵子说:"是不知道."辣辣和女儿打了十几个小时的哑语之后失去了耐心,不顾体面地质问:"你和哪个男人睡了你不知道?"贵子没有脸红,她似乎不懂"睡"的含义,仍慢吞吞回答:"我不知道."盘问进行到拂晓时,贵子坐着睡着了.辣辣恨不得死揍女儿一顿,但又怕引起早产.老朱头建议由他回去他们乡下找个主儿,只要对方能容得下贵子母子,能养活她们,不虐待她们就行.辣辣同意这三条.但还是希望尽量找个健全些的人,老朱头说:"这个我当然明白.只是时间太紧迫了."在老朱头下乡为贵子寻婆家的同时,辣辣逐一找社员和咬金的朋友谈了话.辣辣无一例外地给年轻人们当头一个下马威.她脸子一绷,"好哇!欺负到胖姆妈头上了.说说你们干的好事!"几乎所有的年轻人都是同样的反应."怎么啦胖姆妈?"他们全扬起一张惊诧的脸.辣辣没有办法,她想不出除了这帮年轻人,还会有谁能接近贵子.辣辣在年轻人聚会的堂屋里拿莲刀一刀剁在桌子上."胖姆妈今儿豁出去也要查个水落石出.你们都知道贵子是从不出大门的,总是你们这些人缺德了.胖姆妈还要怎么诚心待你们?你们就是这样回报胖姆妈的?"社员关上大门.血红的眼瞪着朋友,喝道:"说呀!"年轻人们指天发誓,就差没给辣辣叩头.他们自动商议出一个意见,鉴于胖姆妈受到如此沉重的伤害,鉴于好朋友的妹妹处境艰难,他们自愿每人罚款十五元,以资慰籍.能舍得钱的人自然是实在诚恳的人,那年月十五元不是个小数目,辣辣还能说什么呢?她按倒莲刀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一通.几天后老朱头领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瞎子."别看他没眼睛,"老朱头向辣辣介绍了瞎子女婿说:"他比明眼人亮堂多了.一年下来,全队户户都没进账,独他一个光棍汉分红一百多块钱."辣辣说:"是吗?"瞎子说:"是,是.""那就好."辣辣说:"钱还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你要好好待我女儿.她失了身子,你是个残疾,同样都是半个人,互相尊重,好好过日子就和正常人一样了."瞎子连连点头."是这理.我懂."辣辣自己亲自动手整了一桌酒席,请媒人老朱头坐了上席.王贤良不肯出来也就随他去了. 全家人为贵子和瞎子吃酒贺喜.老朱头牵了一对新人的手碰碰杯,说:"你们成家了."贵子就算有夫之妇了.吃罢酒,天黑了.社员挑起一担嫁妆在前头走了,后面辣辣搀着贵子,老朱头牵着瞎子,等这一行人出了巷子口,咬金在大门前放了一挂鞭.邻居们纷纷出来看热闹,咬金回答大家:"我妹妹出嫁了."在襄河边,辣辣递给贵子一个红布包.在女儿耳边说:"这是五百块钱,好生藏着,日后自己贴着用."这罚的五百元款子是辣辣这辈子头一次拿到的最多的钱.她分文不动全给了女儿.苦命的贵子自己就是个私生子,肚子里又怀了一个私生子,一辈子恐怕也见不着亲生父亲.辣辣在贵子正要上船的那一刻搂过女儿狠劲亲了一口,黑暗中她感到了女儿温热的泪水.贵子从瞎子进门到蹋上渡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在她知道老朱头将要为她寻个人来之后,她偷偷叩响了王贤良的门."叔叔,给我冬儿姐去封信吧."她说,可是王贤良睡着了.贵子对这个世界只要一个要求,却没有任何人听见,谁也不知道她怀着怎样的心情随着一个瞎子远嫁了他乡.事情结束之后,家里倒是给冬儿去了一信.一个月过去,信竟然原址无此人退了回来.冬儿离开了湖北口!一个姑娘家能去哪儿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辣辣只觉一股子急火攻心,哇地吐了一口血.一家人又张罗着寻找冬儿,王贤良又寄出了许多信件,这是因为他喜欢冬儿,而不是为了辣辣.因为贵子的事隐藏了八年之久的老朱头公开亮相,宣告了王贤良和辣辣关系的彻底死亡.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10:16)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8阳春三月,贵子远嫁的那一日,冬儿在武汉大学樱花盛开的长廊里浏览赏花.她剪着短发,穿了件浅色细羊毛衫和牛仔布的工装裤.她的双手插在裤口袋里,透过粉红的樱花,不时看见沔水镇那黑瓦屋子,那深深的小巷和母亲兄弟姐妹们.冬儿已经是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了.湖北口的三年农村生活是她生命中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时刻.初到湖北口,她纯粹是为着逃离了家庭而欢欣.继而发现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窗口.湖北口有成千上百的知青,来自全国各大城市绝大多数是呆了好几年的老三届,他们是一批极有使命感的青年.在那艰难的岁月里,在历经坎坷之后,他们依然热爱读书,关心时事.冬儿很快就与他们打成了一片.冬儿不为人注意地吸收了她所向往的一切东西:读书,思考,雄辩,听音乐,写日记,穿扎了花边的乳罩,坚持每周洗澡,每天都换内裤,等等.许多知青到农村就变邋遢了,而冬儿变整洁了.了解了许多知青的家庭故事,冬儿才深刻理解了哥哥得屋串联之前发出的怒吼: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连个走资派都没有!她回头一看,发现得屋是回家以后疯的,而不是像大家认为的在外面疯的,她再也不会回家了.冬儿打定主意从此不再回家,所以三年里只给家里写了三封信.贫下中农奇怪她为什么不回家,她说:"我是个孤儿."她的确像个饥饿的孤儿,在农村这块土地上贪婪地吸取各种营养.不管今后的历史怎样书写这场浩大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冬儿永远不会否定它.一九七七年,全国恢复高校招生制度,冬儿考上了大学.她在高考时改了名字.生产队的干部都是极好变通的,所以冬儿连偷偷买的退字灵都没用上.她参加考试的所有证件和表格上全填写这样的名字:净生.干净地生活着的一个人.对外界的疑问她一律回答:"我是个孤儿,我只有笔名."冬儿不存在了.净生又跨上了一级台阶,又一种新生活在她面前展开.沔水镇在她下放那天回头一瞥中已经定格,现在是一幅发黄的旧像片了,母亲,叔叔,兄弟姐妹们在这幅旧像片中一块儿变黄变模糊了.那么,现在该由她举起利刃,砍断从前.在校园的林荫道上考虑了足有一年的时光,冬儿给家里写去了一封信,和前三封信不同,不是让叔叔收信而是直接给母亲.五月的温暖的风吹进小巷深处的人家里,辣辣说:"天气这么好,你们给我买票去湖北口."王贤良天天收到外地战友们的来信,他们都是些和王贤良一样从岗位上退下来的各级领导,退下来的原因多种多样,落寞感慨的情绪却一脉相承.他们之中也有和王贤良一样不仅退了而且还不断遭到麻烦的人,这几个人很积极地替王贤良寻找侄女的下落,来信很快.其他人来信稍慢,但也陆续来齐了.全家人天天晚饭前听王贤良念信,可不是大篇的悲愤抒情就是怀旧,关于冬儿的消息有的说没有,有的说你怎么只是寻找侄儿才写信来,还有的说这孩子串联到哪里去了?那人一定是把冬儿当成了得屋.辣辣没好气地对小叔子说:"多谢你的帮忙."在她印象中,除了文化大革命,王贤良没办成过一件事.看来得她亲自去找冬儿.很简单,她认为只要到湖北口一打听就成,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出了什么事?去了哪儿?众人会不知道?大家尽量打消辣辣不切实际的设想,社员借了叔叔的地图册给她看湖北口有多远.那儿不通车不通船,穷山恶水上千里路.邮递员在大门口摇铃铛,叫:"这家拿信了."辣辣说:"讨厌,又是信."王贤良正要拆信,愣住了."别走."他叫住嫂子,"是你的信."辣辣好奇地坐下来,让小叔子给她念她生平收到的第一封信.母亲:这是女儿我给您的最后一封信,从此之后,您就当我死了.我在一年多以前就改了名字,现在世界上没有您的那个冬儿了.不必再找我.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线衣交换了书.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一九七八年五月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25 May 1997 15:10:37)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9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