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上码头搬运货物和上竹器厂做竹器.女人们早起端着尿罐曲曲折折下河.每条巷子口都有一个老头挑来一只空粪桶,一只清水桶,摇着小铃铛吆喝"下河么".辣辣与众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当家男人.她一心指望得屋挑起大梁,艳春却脱颖而出.冬儿失去了母亲的偏爱之后,艳春好象获得了解放.她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开始夺取下河的权利,早晨蓬松着用火钳烫过的刘海辫梢,敞着雪白的颈脖,端着尿罐嗲声嗲气与邻家小媳妇结伴而行.她冬天晒了上百斤雪里蕻和萝卜干腌咸菜.她用菜油梳头,将母亲的衣服改得贴身贴腰以突出她刚刚发育的小胸脯.剁莲子的重任无形中全落在冬儿一个人身上.辣辣满月出门时,艳春已经在叉着腰走来走去,斥骂哥哥和弟弟妹妹是懒骨头小贱人,刚满十三岁的艳春活是个地道的小女人了.她的功课极差而操持家务的能力很强,辣辣索性连上街买菜的权力也下放给了她.看着艳春买菜回来复秤,计算钱的精明小模样,辣辣不由喜上心头,感叹道:"这小婆娘!"艳春通过上街买菜能得到许多外界信息.是她第一个向全家宣告文化大革命的到来.她翘起二郎腿警告母亲."你不打断得屋的腿,他肯定要出去造反."辣辣鼻子里哼了哼.她就是嫌大儿子太窝囊了,出去闹藤闹藤才好,可他未必有那份胆量和兴趣.王贤木家祖宗三代都是码头工人,无产阶级革命从没革到他家.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Fri, 16 May 1997 09:48:55)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6谁都没料到这次的文化大革命居然进了王家的门.首先投入革命的是书呆子王贤良.辣辣永远记得那是一九九六年六月的一天,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辣辣煮了一大锅粽子,热腾腾堆在桌子上全家围着吃.王贤良剥了一个粽子,几次欲吃又放下,辣辣问:"你怎么啊?"王贤良说:"是这样的.这个这个......"孩子们哄堂大笑.王贤良说:"巷子口的自来水管装好了没有?"艳春很能干地抢着说装好了,现在已经开始卖水了,水龙头由孙怪的老婆看守,每担水收费两分;家里有担水桶,比大桶小,又比小桶大,一分钱可以挑一担,划算得很,而且得屋和冬儿都挑得动.社员说:"艳春也挑得动."艳春瞪社员一眼,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王贤良耐心地等侄子们争论完毕,对嫂子说:"这就好了,不用再到襄河挑水了.从明天起我回到学校吃住去了."辣辣以为小叔子对她彻底死了心,好事自然是好事,但事实上小叔子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孩子们也都喜欢这个温和寡言的人,辣辣也为有一个男人持久的追求而兴致勃勃,健康饱满.况且王贤良每月还交她一半工资.含着一口粽子吞不下去,辣辣梗梗地说:"那敢情好!"王贤良知道嫂子误会了自己.他之所以当众宣布就是因为没有勇气私下告别.关键时候,王贤良的小聪明冒了出来."来,我给你们唱一段新学的革命京剧."王贤良手把粗瓷碗,作腔作势念了一句京白:"谢谢妈!"然后自己哼哼过门,唱道:"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时令不好,风雪来得稠,妈要把冷暖时刻记心头."他揽过艳春和冬儿的肩,接着唱:"小铁梅出门卖货看气候,来往帐目要记熟.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雀唱枝头.家中的事儿你奔走,要与妈妈分忧愁."他将最后一句词中的"奶奶"巧妙地改成"妈妈",顺势拍了拍辣辣的手膀子.辣辣甩甩手膀子,说:"什么破戏,总不如蒋绣金的李天保吊孝好听."王贤良赶紧捂住了嫂子的嘴巴,到大门外望了望有无人偷听.蒋绣金可是个牛鬼蛇神呢.这下家里便有了几丝紧张空气.大家停止了咀嚼,趴在桌子周围,听王贤良解释文化大革命到底是一场怎样的大革命.王贤良面容焕发出了红光,说了毛主席,说了大字报,说了史无前例和横扫等等一大通话.辣辣只觉得气氛强烈,而明白的只是小叔子要去保卫毛主席.且不管毛主席远在北京城也好,是否亲自号召了王贤良也好.看小叔子换了个人似的恐怕就不光是对她死心的问题."去吧."辣辣豁达地说.文化大革命头两年,辣辣简直被热闹冲昏了头脑.她忘了家里的加工活一天必须出五升莲米,十斤麻绳和三斤猪毛,背上驮着四清满街跑着看游行,看抄家.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差不多成了专业乐队,乐手们不再扛麻袋而工资照发,他们只是全心全意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鼓吹就行了,那些日子里,丐水镇的大家小巷都响彻嘹亮的乐曲声和乐手们踏踏的脚步声.不论在哪条街道,乐手们只要看见了辣辣,总是朝她扬扬喇叭以示致意.每当这时,辣辣便不禁为自己丈夫的早逝感到无比伤心和遗憾.值得宽慰的是王家还有个王贤良.王贤良一改从前走路怕踩死蚂蚁的迂夫子形象,当上了红卫兵造反司令部总司令.他经常威风凛凛在街头演讲,穿着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腰间的武装带使他挺胸收腹,斗志昂扬.他有一支专用的电喇叭,身边总是跟着年轻漂亮的刘志芳.刘志芳曾是广播站播音员,现在是王贤良的宣传部长,专门听他的指示领呼口号.四清只要看见王贤良就扯着嗓门叫唤"叔叔",王贤良则循声望来,向嫂子行个很标准的军礼."咔嚓"一声,牵动了辣辣的满腔自豪.自豪之余未免有些酸溜溜地想小叔子一定会和刘志芳结婚的.她仔细观察过刘志芳的举止神情和体态,认为她已经和小叔子那个了.曾一度辣辣也参加了居委会家庭妇女们组织的"爱武装"战斗兵团,戴了红袖章,背了语录袋,上街游了行,揪斗了两次蒋绣金.后来她实在闹不清县委书记罗山奎是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加上家务事太多,就退出兵团当了逍遥派.码头工人是坚决保护罗山奎的,王贤良是坚决打倒罗山奎的,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辣辣谁也不想得罪.在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行动中,辣辣有生以来见识了那么多的高级物件:珠宝首饰,金银餐具,观音菩萨,大厚本的书籍.最使她抨然心动的是一双黑亮黑亮的女式高跟皮鞋.那么小巧秀丽,雍容华贵,她竟不顾当时的革命形势发了一个十分反动的心愿 ---- 此生此世她辣辣也要穿一双这样的皮鞋!在愤愤不平心情的支配下,辣辣从广场焚烧的书堆中偷回了一本厚书.她家中还没有过这么厚的书呢,可人家已经用过了要烧掉,上厕所或引火不好吗?辣辣偷回的书是翻译小说>,她至死也没明白为什么正是这本书改变了两个女儿艳春和冬儿的人生道路.书拿回家之后,艳春就霸占了.艳春挑着章节看了保尔与冬妮娅的恋爱情节,撕下了有关插图.冬儿反复哀求艳春把书借给她看看.艳春说:"送给你都行,你得用东西交换."冬儿知道姐姐想要她的绒线衣.这件绒线衣是叔叔送给她十岁的生日贺礼,也是因为她背会了叔叔写的全部情诗而获得的奖励.母亲将红绒线里掺进一股白棉纱,织成了一件花色的上衣.艳春一直垂涎这件绒线衣,冬儿就是顽强地抵抗着不给她.当艳春把书伸到冬儿面前时,冬儿脱下了身上的绒线衣.艳春穿上这件漂亮的衣服,逛遍了丐水镇包括近郊.红卫兵大闹革命寻求真理,她在革命中目的明确地寻找爱情.在艳春眼里,五官端正一些的男青年都很像革命者保尔.柯察金,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格外注意她.冬儿如饥似渴地读书,第一遍几乎是生吞活剥,往后是逐字逐句,每个标点符号都品上一品.繁体汉字对于她是一种诱惑,诱使她认识它,理解它,然后给她回味无穷的意味.在许多个深夜里,冬儿凑近窗户,借着路灯射进的光亮悄声阅读,她那十二岁的瘦小胸脯像一只共鸣箱,被书中的激情振动得剧烈颤抖.她紧握她的小拳头一遍又一遍揩去眼中的泪水,发誓将来决不像母亲这样生活,决不做像母亲这样生一大堆孩子的粗俗平庸的女人!冬儿把书珍藏在母亲床前的踏板底下,这是所有人意想不到也决不会翻动的地方.家里的清洁是冬儿做,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觉出地面的肮脏.艳春的变化是明显的,辣辣讥笑大女儿像只春天的猫,企图用难听的话阻止她过多的外出.冬儿平静得秋水一般.寒冬时节她得了严重的感冒,高烧不退,住院的时候医生责怪辣辣怎么只给女儿穿件薄薄的旧棉袄,辣辣这才发现冬儿的变化.冬儿说:"绒线衣是我自愿送给艳春的,请您别管这事."辣辣说:"嗬,请! 您! 我们家怎么像过去资本家一样说话了!"经济来源的断绝使辣辣掉进了冰窖里,冷静了下来.莲米麻绳和猪毛的加工厂相继停产.当手里还只剩下两天的饭钱时,她诅咒起来:"该死的!这场热闹还有完没完?"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at, 17 May 1997 10:13:52)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7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流卷出这个家庭的第二个人是得屋.得屋虽是长子,既不如艳春大胆泼辣,又不如冬儿心眼聪明,老是受制于两个妹妹,体现不出长子的精神.他一直处于窥探状态,时时刻刻在寻找时机大闹一场.自恃是头男长子,得屋原以为母亲无论如何是偏爱他几分的.他不懂皇帝才爱长子,百姓疼的是小儿.辣辣早就瞅着大儿子那缩头乌龟的德行老大瞧不中他.待长着两颗虎牙的社员雨后春笋般尖尖地冒出来之后,辣辣就老是比着社员数落得屋."你是哥哥,裆里又不少套家伙,怎么偏作出一副太监样子,看了就恶心人.什么时候才能象你弟弟社员一样来去如风,利利索索干点什么呢?"光是骂骂咧咧,得屋还有些不以为然.可后来的一顿死揍总算彻底凉了他的心.事情是冬儿起头闹出来的.家里一直是两个房间两张大床.辣辣带最小的四清,老五咬金住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里一床睡了六个孩子.得屋社员一个被筒子,艳春冬儿一人带一个双胞胎睡一个被筒子.从得屋十岁那年开始,他就教唆社员说下流话,下床撒尿光着屁股,在妹妹们面前拨拉他的生殖器.十五岁时就将脚伸进这边被子里,乱蹭妹妹的大腿.起初艳春还叫骂几句,后来她不吱声,再后来她就吱吱笑.冬儿则毫不客气地掐哥哥的脚.有一天半夜,冬儿被刺痛惊醒,得屋的脚伸进了她大腿内侧,冬儿取下头发上的铁发卡猛刺得屋."小婆娘,你还真刺吗?"得屋大胆地说.第二天,冬儿要求母亲替他们兄妹分床睡.辣辣头一摆,说:"哦 ----"冬儿不在乎母亲的嘲讽,坚决地说:"我们都大了,应该分的."辣辣说:"我看只有你一个人大了,你的心眼大了."夜里冬儿自己采取了措施.她卸下门板搭成床,抱贵子睡在门板上,两人裹一条父亲在世用的破棉絮.半夜贵子滚落下来,床板轰隆一声垮了.贵子在黑暗中惊惶失措,一跤跌在剁莲子的木盆里,被插在木墩上的莲刀砍开了眉骨.辣辣抱贵子去医院缝了七针,打了破伤风的针,花了五块多钱.气得她连夜审问,从得屋至福子,一排五个全都赤脚站在碎瓷片上.尽管受了刑,也还只有冬儿叙说了实情.冬儿一说完,辣辣刷刷刷给冬儿的嘴巴一顿好打."不是女孩子能说的话你都说得出口!"辣辣说:"活象个小妖精!给我把你那嘴巴闭紧些!"冬儿的嘴唇立刻肿了起来,半个多月里都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比起得屋的惩罚,冬儿这就是小巫见大巫了.辣辣用儿子自己搓的麻绳将他吊在堂屋的横梁上,浑身上下只留下一条红领巾改做的小裤衩.一盆盐水.扫大门口禾场用的大竹条扫帚.扫帚蘸蘸盐水,不分上下狠命乱抽.不一会,得屋就皮开肉绽成了个花人,得屋野狗一般的惨嗥惊动了一条街坊的人,孙怪的老婆把大门拍得哐哐响.社员见事不妙,偷偷从天井攀了出去找来叔叔救命.王贤良赶到才夺下嫂嫂手中的扫帚.辣辣汗流浃背坐在椅子上,说:"畜生,明白了吧.老娘养的是人,不是畜生.谁要做畜生老娘就打死他!"足足花了四个多月,得屋才康复.自从他身上剔出最后一根竹刺后,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他主动与社员合作了一张床并且在两张床之间挂了一道帘子.对家庭成员中的女性都敬而远之,恭恭顺顺.老实得当文化大革命破门而入时,还战战兢兢不敢响应.在王贤良离家后不久的一天,一伙学生冲进家里,说:"得屋得屋,你这样好的出身还不去造反当红卫兵!"学生们闹闹嚷嚷拖走了得屋.二十多天后,得屋突然闯进了家门.身后跟了一群红卫兵,都穿了军装,戴了红艳艳的袖章.得屋扬眉吐气地解下腰间的武装带,在空中抡得噼啪作响.由于先前有王贤良巨变的样子,全家人对红卫兵小将得屋的巨变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奇.得屋指挥战友们强行剪掉了母亲的发髻和冬儿的辫子.冬儿的头发是得屋亲手剪的,故意剪得很短并且参差不齐.辣辣和冬儿都深明大义,在耀武扬威的得屋手下,都只嘀咕了几声.短短几个月,得屋长高了半个头,下巴上冒出了胡茬,喉节象锥子一样刺出来.嗓音由童声变为打鸣小公鸡似的又很快变为青年男子清亮的喉音.他以他惊人的精力日以继夜的破四旧,揪斗走资派,张贴大字报,大伙对他全都刮目相看并拥戴他做了一名头目.王贤良和王得屋经常在公共场合碰见.叔叔称侄儿为王副团长,侄儿称叔叔为王司令,神情都很严肃端庄,俨然出身军人世家.丐水镇对于得屋来说很快就变成了蚕茧,大大小小几百个走资派他滚瓜烂熟,只能炒剩饭一样斗来斗去.他不懂也不想弄懂纠缠不清的路线,方针,政策问题,只热衷于狂暴的批头游街.而丐水镇的街也只有那么长.通过与战友们的思想交流,他开始考虑这么个事:他是否应该到更大的大风大浪中去锻炼?在一个闲得无聊的夜晚,得屋忽发奇想,拿了杆红缨枪到街上去巡逻 ---- 这是红小兵们的事.他拦住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这行人就必须停下来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因为冬夜月色昏暗,路灯已被破坏,得屋红缨枪一拦,拦住了头裹围巾的母亲.辣辣根本没抬眼看对方,匆匆忙忙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民万岁'!"得屋听出了母亲的声音,但他被母亲的狡猾和敷衍激起了义愤."太简单了!才四个字!再来一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辣辣应声抬头.说:"嘿,冬儿住院了!"她拨开红缨枪蹬蹬地走了.如果得屋想追回母亲并不困难,但扣留她肯定得他到医院去送夜饭.这就是丐水镇,拦不到一个阶级敌人却劈面拦住了自己的母亲,多没意思呵!这件事促使得屋连夜下了出去串联的决心.次日得屋回家了.他宣布他马上要去串联,首先去北京见毛主席,然后去革命圣地延安,韶山,瑞金,遵义,井冈山,泸定桥以及大寨大队."你支不支持我的革命行动?"得屋逼着母亲赶快回答.辣辣没上儿子的当,直奔主题说:"我没钱!"得屋恼羞成怒,掀翻了饭桌,大声嚷嚷:"没有!没有!这个破家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权,连个像模像样的走资派都没有!一群蛆!婊子养的!"辣辣上前拽住儿子的挎包,说:"你一分钱盘缠都没有,你不能走."得屋一掌推开母亲,大步窜了出去.得屋从此一去三年,三年里毫无音讯.不久丐水镇发生了抢枪事件,造反派和保皇派都从人民武装部获得军火而开始了逐步升级的巷战.大街上拉起了电网;一枚六零炮弹误入民宅,炸死了一家三口;王贤良在武斗中左腿重伤.满目硝烟使辣辣猜测得屋一定死在他乡了.每念及此,她便流下一注清泪.但她几乎没有工夫去认真地为大儿子悲伤,家里发生的祸事太多了.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un, 18 May 1997 10:32:27)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8首先是双胞胎之一福子的死亡.福子和贵子在得屋外出串联的第二年满了七岁.辣辣认为学校没有正常上课,去了也是白白浪费钱,所以让到了学龄的双胞胎仍旧呆在屋子的角落里.永远阴暗的角落是双胞胎盘据了七年的据点,他们俩在这儿玩泥巴,互相捉虱子,自得其乐.他们在生长的七年中很少开口说话,与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长期受社员咬金的欺负,近年来才学会用牙齿咬人的方式进行反抗.由于他们是二位一体,辣辣就疏忽了对他们必要的帮助和保护,从不担心其他孩子会把他们欺负得怎么样.以至于福子和贵子长到七岁还没刷过牙,浑身都是虱子,患疾染恙都是自生自灭,形成了后天所致的弱智.当福子刺猬一样团着身子从角落滚到堂屋中央时,辣辣才发觉这个儿子有点不同寻常.她用脚尖拨了拨福子."喂,你怎么回事?"福子不出声.辣辣吐了一口痰又继续缝补衣服.这时贵子突然凄厉地哭起来.说:"福子肚子疼死了."辣辣再拨福子,福子已经是昏厥过去的状态,酱黄的脸色愈发黄得怕人."是肚子疼吗?"辣辣问贵子.贵子点头,指自己的肚脐部位.辣辣根据经验断定是肚子里有蛔虫.冬儿插嘴说:"我看要送他去医院."辣辣说:"少给我逞能."辣辣吩咐冬儿舀一瓢凉水来,吩咐社员去挖苦柬树的根.她用凉水喷醒了福子,给他在额头,喉管,背脊上刮了痧.在喂福子喝药时,一直没开口的福子突然十分清楚地说:"我不喝中药!"辣辣让冬儿,社员和咬金按住福子,往他嘴里灌了一大碗苦柬根熬的打虫汤.灌药的时候贵子奔出他的角落,用牙齿撕咬母亲的衣服,哭喊道:"他说不喝中药,不喝中药!"半夜里,福子的病势沉重起来,浑身灼热,腹胀如鼓,牙齿磕得直响.冬儿敲响板壁大声央求母亲送福子去医院,辣辣吼道:"别大惊小怪好不好?蛔下虫来不就结了!"冬儿为福子不停地抚摸肚子,小声安慰他.天亮时分,福子喉咙里咕噜作响,嘴里冒出一大堆肥皂泡似白沫.辣辣赶到床边时,福子正伸手乱抓.辣辣递上自己的手,福子甩开了它;摸到了冬儿的,一下子捏得紧紧的,清晰地叫了声:"姐!"头一歪就断了气.王家的八个孩子之间从来都是不分长幼,直呼姓名,福子临终一声亲昵呼唤猛地弹拨了孩子们的心弦,他们不由自主心酸得大哭起来.艳春一夜未归,天明刚进家门,本来是满面春风的,一下子也怔在那里.辣辣一把搂住福子,呼天抢地"儿啊肉啊"嚎啕不已.她后悔得恨不得一头撞死.邻居们帮忙料理了福子的后事.孙怪手巧,叮叮当当几下钉成了一口白皮棺材.孙怪的老婆和其他女人替福子擦了澡,换上了最好的一套半新衣服.富有经验的孙怪调了一点锅底灰,抹黑了福子的脸,免得这没成年的孩子不懂事跑回来害人.辣辣一直倒在艳春怀里哀哀恸哭.福子被埋葬一天后,冬儿怨恨的眼光盯醒了母亲.辣辣试图摸摸冬儿的手表达自己真诚的悔恨,但冬儿躲开了.辣辣找了个借口,指着艳春的鼻子大骂一通,骂她在外面野疯了一点不顾家不顾弟妹,像个烂婊子,借此来间接表扬冬儿.艳春对母亲和妹妹的心理洞若观火."得了得了."她说:"别拿我当靶子.我不过在同学家多玩了一会儿.你们该怎么就怎么."冬儿承认姐姐的说法,在福子这件事上,她决不原谅母亲,决不! 辣辣自然也明白冬儿的态度,她可以理解女儿但更加讨厌她.辣辣暗地里派社员去粮食局秘密打听老李的下落,粮食局已没有人还记得过去的股长李启孝.社员在回家的路上偷偷撕了几张黄裱纸的大字报,辣辣把它们剪裁了一下,凿了钱眼,在夜深人静时分烧给了福子.福子的死亡对其他孩子没有很大影响,对贵子却是深不可测的创伤.辣辣怀着无比的内疚一改从前对贵子的漠不关心,而贵子却鲜明地表示对母亲的反感,屡屡摔掉母亲的手和吐掉母亲夹给她吃的菜.贵子再也不叫"妈妈".更长久地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用猫一样发绿的眼睛盯着人.不论春夏秋冬,她都瑟瑟发抖,无论采取什么办法也改变不了她那种唇亡齿寒的孤寂模样.久而久之,辣辣只好放弃自己的努力.将母爱通过冬儿传达过去.辣辣很不情愿与冬儿打交通.但贵子只认冬儿一个人.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Mon, 19 May 1997 10:09:37)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9福子死后不到五个月,社员又差点被人打残废.那天辣辣正在菜市场的垃圾堆里扒菜叶子.街坊上的一个小孩飞跑过来告诉她,说社员在百货大楼门前被人打死了.辣辣刚丧一个儿子,哪经得起这种打击,她跑了几步,哇地吐了一口血痰.社员其实没死,他直挺挺躺在地上,身上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吓人.辣辣冲开人群,一头扑到社员身上号哭.,摸摸社员鼻子里还有热气出入,辣辣心头一松,朝四周的人大吼大叫:"为什么打我儿子?他才十一岁,是个没父亲的孤儿啊!你们好狠心!"人们一听这话,生出了一些恻隐之心,被盗的人经大伙一劝,也消了一半火气,同意不再打社员,但要辣辣劝儿子交出窃走的四十元钱.任凭辣辣企求,怒骂,社员依然死狗般躺在地上不吭不动.辣辣生怕再失去这个儿子,为了早点送社员去医院,辣辣双泪横流,狠下心厚了脸皮给人们跪下了.社员在医院急诊室门口挣脱母亲和朋友的搀扶,执拗地往自己家里走."不,儿子,别怕用了钱,我有钱."辣辣说,她被十一岁儿子的体恤感动得涕泪交流.社员始终不说一句话,只用亲热的眼光看了看母亲,有些调皮地碰了碰母亲的手,辣辣再没有办法不依顺儿子.辣辣亲自动手为社员擦洗伤口,在襄河野草丰茂的防波林中采了鸡血藤和马齿笕,毫不犹豫地用积攒了十天的准备拿去换盐钱的鸡蛋调制了草药,为社员一处一处地敷贴.流血和疼痛止住了,社员拉住母亲的手,张开嘴,吐出了一团被血和涎水湿透的钞票.辣辣恍然大悟,心里头小鼓咚咚地敲,惊叹这孩子的精明和吃苦能力,面上却是恼怒,立眉扬起巴掌想打他.社员说:"妈,你不能白白给人下跪.""混帐!"辣辣举着打不下去的手,说:"你是先做的,妈是后跪的.""可我让他们打了呀,我流了血呀!我们没有活做了,妈妈你拿什么买米给我们吃?我得帮你."社员的眼睛稚气而明亮,脸还是圆乎乎的娃娃脸,腮边一个小酒窝时隐时现,说着话还朝母亲翘起嘴角撒娇地笑.辣辣的指头落在儿子额上重重点了一点,又忍不住亲了亲.辣辣展开了四张十元的钞票,拿手轻轻地抚平它们的皱折,没说的,这是全家的救命钱."社员,我的儿,妈告诉你,人穷要穷得有志气.妈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一个寡妇拖七个孩子还能怎么样,想的就是你们后辈有出息,给妈争点脸面.懂吗?"社员点头."再不能做这种事了!答应我."社员说:"哎".冬儿跨了进来,看样子她已经在房门外听了很久.她的嘴唇嗡嗡了好半天,鼓足勇气说了话:"按道理,这钱应该归还失主."社员对姐姐说:"去你的!"冬儿说:"应该归还,这样不好!"社员说:"妈你让冬儿出去,让我歇一会,我疼死了."辣辣说:"冬儿你先去厨房拣菜吧."冬儿撅起嘴扭身冲了出去.辣辣随后来到厨房,试图给女儿解释社员的行为纯属不懂事,好心做了坏事,往后不干就行了.这次就别再提了.辣辣为了全家有饭吃为了保全社员的自尊心和名誉,有点儿低声下气地求冬儿不要大声嚷嚷让邻居们听见."你弟弟将来还要成家立业的."她说."正是因为这个才应该让他送还人家的钱,给他一定的惩罚."冬儿说."放屁!"辣辣一刀拍在砧板上,她忍无可忍了."告诉你,这个家有一半是社员撑着,他小小一个孩子,一心体贴做娘的,一心顾念兄弟姊妹,不是他这样,你早饿死了!我喜欢这懂事的孩子,你就气吧!这家里好像就你能,就你是个人物!才十三岁就像个小妈似的,滚一边去!"冬儿摔了手中的菜,叫道:"我不滚!这是我的家!你们净做些丢人的事,不怕丑吗?"辣辣奔上来捂女儿的嘴,冬儿灵活地闪开了.冬儿叫道:"我要说,要说."脸胀得紫紫的,脖子上青筋鼓起老高.母女终于爆发一场面对面的恶战,都直截了当地刺伤对方,话语里全是赤裸裸的仇恨.辣辣"婆娘长婊子短"的骂些脏话,冬儿的伶牙利齿显然占了上风.李启孝的夜半送米,福子的夭折,得屋身无分文的出走,贵子的孤僻,艳春的缺少家教,社员的偷东西,孩子们褴褛而肮脏的衣服,头发里的虱子,满地的痰和渣滓,家具上随意擦上的鼻涕......冬儿跳着她的脚一一数落,辣辣眼珠都气翻了.直到艳春回来劝开母亲和妹妹,咬金四清都上来扯的扯,拉的拉,王家历史里最尖锐的也是空前绝后的一场母女舌战才告结束.辣辣有生以来第一次因为生气而吃不下饭.冬儿则大吃特吃,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活.可她遭到了报复,她添了饭回到桌边坐下时坐了一个空,一屁股摔到地上,等她爬起来重新吃饭时,碗里撒了一把沙子,她倒掉饭再去添时,锅里已经空了.社员和艳春坐在冬儿两边,冬儿怀疑是他俩捣的鬼,但没有抓住证据.只有她一个人在饭桌上上下下折腾,其他五个孩子都平平静静在吃饭.社员的伤口刚一结痂,他就频频外出.家里一会儿多了几个馍馍,一会儿又多了一捆菜.有天邻居告诉辣辣说半夜起来解溲发现她家屋顶上有人影蹿动,辣辣赶紧推开孩子的房间.社员还在睡懒觉,可他球鞋底子上沾满了湿润泥巴,床上有几件崭新的显然是别人家的衣服.辣辣抱走了衣服.一会儿居委会负责人就来登门表扬社员拾金不昧.辣辣再不敢大意,果断地挖出了埋在踏板底下的一只金戒指,这是她珍藏十八年的陪嫁,也是全家最值钱的财产.摩娑着金戒指,辣辣眼睛湿润了,传了三代人的东西在她手里流失出去了.有什么办法呢?人穷了什么也保不住.辣辣把金戒指塞进了孙怪老婆的手心.对这个神通广大的老婆子说:"明白我的苦处了吧,无论如何,给我找个长久挣钱的事."在取金戒指时,辣辣发现了踏板底下的书.这本两年前在艳春手中丢失的书看上去决不是丢失而是被人精心藏匿在这儿的.书是用几层报纸包扎好的,靠着书的一层居然还是防潮蜡纸.凭直觉她认为这不是社员干的.偷自己家里的东西更糟糕.辣辣翻开书,叠了一页,在折叠处吐了一大口绿浓痰以表示警告和憎恨,然后原封不动放在踏板底下.待辣辣一个小时后从外面回来,书被拿走了.晚饭时冬儿眼皮红肿脸色难看,像被霜打过的小草.辣辣砰地顿下饭碗,说:"都听着,这家里出了家贼,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要再干窝里偷的事,我砍断她的手."孩子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母亲指的谁.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Tue, 20 May 1997 09:41:29)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0在揭穿了冬儿之后,辣辣准备收收艳春这匹野马的缰.但她迟了一步,艳春突然做出了一件她做梦都梦不到的事.一个秋风秋雨的阴雨上午,猛烈的捶门声惊醒了正睡懒觉的辣辣全家.社员闻声下床,眨眼穿好衣服,攀上了天井的树准备逃走,细一听外面是一片革命造反口号声而不是叫喊抓小偷他便警惕地停止了动作,拭目以待.辣辣莫名其秒地迎进了一大群革命者,好半天才弄清他们要干什么.辣辣大声地反复说他家根正苗红,祖宗三代都是工人阶级,又说家里一向清贫,"四旧"封资修东西想有都不可能有.为了避免辣辣的纠缠不清,革命造反派们停止了叫嚷和呼口号.一位干练的红卫兵说:"我们找王艳春.她与我县最大的走资派罗山奎勾勾搭搭.在昨天深夜里挖穿牛棚劫走了他."大家这才发出呐喊:"揪出王艳春,交出罗山奎!"辣辣知道罗山奎,解放前打日本鬼子威镇沔水洪湖两镇的罗白麻子,解放后的县委书记,他老婆有双黑亮的高跟皮鞋.艳春,小巷深处一个十五岁的黄毛丫头,这是哪里跟哪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