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那夜月色昏黄.就在辣辣从铺着青石板的小巷穿出踏上麻石路面大街的一瞬间,街对面的好义茶楼轰然倒塌了.大地在颤抖,一股巨大的烟尘在喧嚣声中冲天而起.透过鼠蹿的人们和飞舞的楼房木板,辣辣看见她丈夫仿佛自天而降,落在厅堂中央那口沸腾的开水锅中,像一条大鱼泼喇泼喇一阵乱翻,紧接着烈焰便吞没了这幢百年茶楼.当辣辣纵身冲向火海时,蒋绣金抱住了她的双脚.以沙哑嗓音唱天丐花鼓悲调而蜚声江汉平原的蒋绣金蓬头垢面躺在瓦砾中,一双戏子特有的多情秀眼哀哀地望着辣辣.辣辣愤怒地喊道:"你这个小婊子!还我丈夫!"蒋绣金死不松手,说:"去不得,嫂子."辣辣一边嚎叫一边奋力抽脚,结果跌倒在蒋绣金身上.两人扭抱着翻滚在大街上,一脉鲜红的血流从她们身下流出来,缓缓地在麻石上蜿蜒开去.丐水镇的居民全被这奇祸震惊了,竟然有好一刻只能呆呆地望着.直到因走城串乡旋糖模而见多识广的孙怪赶到发了一声呐喊,大伙儿才一齐冲了上去.辣辣在三十岁那年成了寡妇.那时她有七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得屋十三岁,最小的是一对花生双胞胎,男孩福子和女孩贵子,刚刚满了两周岁.而她肚子里还怀着四个半月的身孕.当身强力壮的王贤木在世时,辣辣从来没有想过节育的问题,她认为只有做婊子的才不愿生孩子.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十一日的凌晨,丐水镇热心快肠的居民将辣辣从好义茶楼的废墟里抬回了家,她一看见七张哭哭啼啼嗷嗷待脯的小嘴便又晕死过去了.辣辣再度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趁满屋人一片忙乱办丧事,她偷偷溜出后门,爬上襄河大堤,闲逛一般跺到码头上,待四周无人,便掀起衣襟蒙住脸,一头扎进了襄河.岂不知辣辣的三女儿冬儿是个极有心窍的女孩子,她始终暗中注视着母亲的行动.当辣辣爬襄河大堤时,冬儿赶紧告诉了叔叔王贤良.如果不是高度近视的王贤良在堤坡上与一头驴子相撞,辣辣根本就不可能跳下水.尽管晚了一步,王贤良还是比较顺利地从襄河的旋涡中救出了嫂子.在丐水师范附属小学教书的王贤良对伏在他背上湿漉漉的嫂子说:"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呵!"辣辣没有答理小叔子文绉绉的安慰,狠命捶了一下头,嚎啕大哭起来.关在房间里擦身子换衣服的时候,辣辣看见了自己肚脐上方的红痣.她激灵一下想起了十四年前相面先生指着她这颗红痣说的一句徵言:水深火热啊 --- 你将来的丈夫一定要处处当心!当年百思不得其解的晦涩徵言今朝居然灵验了.上百的人在楼上听戏,唯独王贤木一人掉进了开水锅随即又被烈火烤干 --- 这不是命中注定又是什么?辣辣被命运力量的显示震摄住了.她陷入梦一般条理紊乱的沉思中不能自拔,以至于只穿进了一只袖子;在昏暗的房间里一直坐到汉口上来的客轮发出呜呜的长鸣.自清光绪二十一年,日本三井洋行将第一艘收购鲜茧的洋船开进丐水镇之后,每晚十一点半就有一班轮船靠码头.九十五年来,轮船几易其主,但它始终按时准点到达,到达时的鸣笛就成了丐水镇居民的报时钟.一般家庭都是在气笛响过之后熄灯睡觉.王贤良被气笛声从繁忙中惊醒,十一点半啦,又有几个小时没见到嫂子了.他撞开了房门,辣辣"哎呀'一声如梦初醒,手忙脚乱掩住了胸怀.当清晨的浓雾笼罩了丐水镇时,辣辣在天主教堂附近的零落人家中寻找相面先生的屋子.十四年前是姥姥将她哄骗来的,十六岁的辣辣正和王贤木等一伙男青年在扭翻身秧歌,腰上还系着腰鼓,当那个面皮青白的相面先生冰凉的长指甲触到她肚皮时,她痒得格格直笑."这是迷信."她说.姥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说:"快别瞎说,到时候吃了苦头你就笑不出来了."由于毫不在乎,辣辣根本没去注意相面先生的家,只是路过了墙壁上爬满葱绿爬墙虎的的天主教堂才使辣辣有了个大概印象.解放后,天主教堂改为丐水镇第一中学,爬墙虎早就没有了.辣辣差不多要怀疑自己的记忆了,一个早起的老婆子却告诉她没错,从前的相面先生在镇压反革命运动时给崩了."他说反动话.说台湾要反攻大陆."老婆子在慢吞吞说话的同时观察了辣辣.在辣辣正要失望地离开时,老婆子说:"大姐,你的亲人还没走远呢,你不和他说几句话?"辣辣知道她遇上了灵姑.她一把攥住老婆子的手,说"让我和我丈夫说说话,求您了老神仙."灵姑将辣辣让进家里,给她倒了一杯水,很快就招来了王贤木的亡灵.老婆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慈祥的神态骤然变得冷淡,说:"他来了."辣辣跪在灵姑膝前,叫了声:"贤木,我的夫哇!"灵姑肚子里的亡灵便呜呜痛哭.夫妻俩隔着灵姑的肚皮哭诉了好一场生离死别的衷肠.亡灵由于悲痛过度说得含糊不清的话全由灵姑翻译.王贤木的亡灵再三叮嘱辣辣千万不可轻生,要多多保重,好好扶养孩子们.人死不可复生,阳寿都是天定的.只可惜我不能亲手擦干你的泪,我的妻!你只要把我的一群儿女扶养成人,我九泉之下也就暝目了.灵姑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他的时间到了,阎王召他呢."辣辣一迭声呼叫丈夫,亡灵叽喱咕噜飞快说了一通就没声了.灵姑又恢复了慈祥的原貌,执了辣辣的手转告亡灵临别的几句话."他说你还这么年轻,人又生得好,若有合适的就嫁了吧,只要待儿女们好就行."灵姑说:"大姐,我看你丈夫真是通情达理,依我老婆子看呢,倒是轻易不能再嫁,寡是守得苦,可也守得出女人的志气."辣辣抒出了积郁在胸的生生作疼的闷气,说:"是啊老神仙."灵姑说:"好了.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古今只有一个理,明白了就行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他的大限到了让他走吧,你好好干你的.明白了吗?"辣辣明白了.灵姑说况且只要你们夫妻想说话就可以随时来,当然要保密一些,莫让政府知道.最后辣辣付了灵姑五毛钱.出门时大雾正在消散,辣辣感到人轻松多了.辣辣终于迈出了房门.她梳好了头发,穿了身素净衣服,用一条手帕扎着额头以制止那难以忍受的头痛.他问小叔子:"得屋他们还好吧?吃饱饭了吗?"在得到了王贤良肯定的答复后,她去吃了饭,上了厕所.然后逐个为七个孩子的鞋面缝上了带孝的白棉布.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Mon, 12 May 1997 09:33:40)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2六四年的丐水镇还是个古道热肠的镇子.王贤木的惨死轰动了全镇,居民们无不唏嘘.他们扶老携幼来看望辣辣及其孩子,有钱捐钱,有力出力.辣辣领着一排七个孩子不住地向人们磕头.短短三天,众人集的资就足可以办上一个排场的丧事了.于是,大门口的场子上扯起了油布大篷,垒起了两口灶,借来了餐馆的桌子条凳;灶上高耸的蒸笼里永远腾腾地冒着热气,帮忙的人们终日开着流水席;门上贴了蓝底白字的白喜事对联,街坊的小孩子们窜来窜去东放一个炮西挂一串鞭.至今辣辣还觉得非常庆幸的是那时火葬还没有在丐水镇推广,王贤木虽然尸首不全却睡上了薄木棺材,安然入土.出葬那天走的是大街.那天天空晴朗,干冷.愈显得红缎子棺罩色彩斑斓,富贵堂皇.辣辣率众儿女三步一跪,九步一叩,哭声震天.码头工会的铜管乐队全体出动,为本队失去一名优秀的小号手长久地吹奏民间哀乐.当送葬队伍经过好义茶楼原址时,蒋绣金披麻戴孝前来奔丧全然不顾鞭炮烧灼了她的衣服.蒋绣金选择这种方式不是为了出风头,实在是出于无奈,因为只在这种时刻辣辣才不便母老虎似的驱逐她.这一天丐水镇万人空巷,居民们挤在大街两边引颈观看.啧啧连声夸奖辣辣一个寡妇人家居然把丈夫的丧事办得如此热闹.从王贤木角度来说,人死了能这样送终也死得值了.下葬回来有十五桌冥席等待着客人们.辣辣坐在堂屋里守着丈夫的灵位.吃酒的人们逐渐热闹了起来,七个孩子也都吃得红光满面,辣辣明白丈夫是彻底地走了.事情办完了,该清清场子,归还餐馆的家伙了.铜管乐队的乐手们清一色是五大三粗的码头工人,吃完了酒,不敢直接向辣辣告辞,生怕双方又触景生情,于是就在大门口吹奏了几支意气风发的曲子,意在鼓励王贤木的未亡人.他们推开堆着残羹剩酒的桌子,在满是肉骨鱼刺的地上迈着进行曲的步伐走来走去,吹奏了,和.辣辣走出堂屋,靠着门框,向大伙露出了她丈夫死后的第一个微笑以表示她深深的谢意.因为手里还有办丧事剩余的几十块钱,没有丈夫的日子很快就适应了.冬天已经来到,辣辣赶紧给七个孩子拆旧缝新,准备过冬的棉衣.镇民政局的一个干部由居委会组长陪同来问辣辣是否愿意参加工作?辣辣反问假使参加的话每月薪水多少?干部详细地给她介绍了工厂的情况.辣辣说:"我是寡妇人家,能照顾照顾不从青工作起吗?"干部笑了,说:"学技术的级别是任何人都不能跳越的."辣辣也笑了,"那我不参加."干部很负责地问:"你不工作怎么生活?"辣辣说:"嗨,在丐水镇,只要勤快还能饿死?"丐水镇的确是一方饿不死人的土地,它靠着襄河大码头,卖给江西景德镇烧瓷器的原料,卖给苏杭人蚕茧,卖莲米卖麻卖竹蔑器卖芦席.买卖是商人的事,加工活可就是全镇居民的事了.早在一个多世纪以前,丐水镇就已经普及了家庭加工厂.辣辣选择了三种加工活:剁莲子,搓麻绳,拣猪毛.这些加工活都是一种类型:将粗糙的半成品加工成精细一些的半成品.多做多得,按劳付酬.得屋艳春放学回家,一见地上堆着几十斤莲子,两担麻和一大筐猪毛就叫了起来:"呕,见了鬼!"辣辣噼啪一人一巴掌,说:"都听着,谁不愿意做活谁就别吃饭."冬儿说:"我们做的."就在这个时候,冬儿还是母亲最贴心的小棉袄.在冬儿的带头作用下,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听候母亲的分工.剁莲子是艳春和冬儿的事,这活需要灵巧的手指和一定的智慧,加上还须使用锋利的莲刀,太小的孩子成不了事.搓麻绳简单但需要手掌有劲,得屋自然就是干这个了.老四社员六岁半,老五咬金四岁多,两个调皮男孩的工作是拣猪毛,分门别类拣出白色,黑色和黄色的.这活计有点类似游戏,辣辣觉得对于社员和咬金来说没有什么坏处,又做了游戏又赚了钱,一举两得.她没料到的是,四岁多的咬金居然还认不清黑白,拧住耳朵教了几十次总算教会了.艳春拣了一把小巧玲珑的莲刀,将笨重的留给了冬儿,背着母亲掐紫了冬儿的腮帮,说:"你这个讨好卖乖的小婊子."得屋趁艳春上厕所的机会问冬儿是否要他替她报仇?冬儿说不要.艳春在外面偷听到了,向得屋大打出手.得屋虽是兄长,却远不如艳春凶蛮,辣辣出面镇压了这场斗殴,以冬儿为榜样给每个孩子的活计下了定量.得屋每日搓五十尺麻绳.艳春每日剁六升莲米 --- 清早一升之后去上学,放午学回家剁两升后吃饭,晚饭后剁三升才准写作业.冬儿的量稍少一些,但她必须时常照顾双胞胎.辣辣是总工头,也是勤劳的表率.她不时在孩子们耳边大声提醒:"要保质保量!质量不行是要罚跪的!"十来天熬过去,得屋一手的血泡变成了茧子,艳春和冬儿割伤的手指头也渐渐愈合,除了两个小家伙懵懵懂懂需要经常敲打之外,三个大孩子只是有点勾心斗角.人大了就会勾心斗角,没什么可注意的,只要出得了活计就好.日子一长,送交了一批货,钱就拿回来了.莲米破碎率比厂家预计的要低,加上辣辣往莲米里喷了一杯水,因此家里便扣留了一升最完整无损的饱满莲米.每当拿了钱,辣辣就买一整根猪的脊椎骨煨一大沙罐汤,让全家饱喝一顿丐水镇的传统名汤 --- 龙骨汤,每两月一次的喝汤又促进了孩子们干活的积极性,良性循环很快就形成了.只要是月光皎洁的夜晚,辣辣就吹熄煤油灯,全家搬着家伙到大门口做活直做到襄河上的客船到岸.从邻家屋顶那深绿色瓦松里升起的月亮.静夜中的笃的笃剁莲子的声音.那讲不完的鬼故事里夹杂着母亲粗鲁的喝斥.手腕永远的酸痛和对轮船气笛声暗暗的热切的期待.----- 这便是辣辣的五个孩子共同而特有的童年.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Tue, 13 May 1997 12:15:28)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3平静的守寡生活只过了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夜半三更,辣辣的窗户被神秘地敲响.头几夜辣辣根本不予理睬,可后来敲窗声非但没灰心而去,反而越来越响.辣辣这才恼火地起了床."敲什么敲?窗户都敲坏了!整条街都吵醒了?"外面的人说:"没办法,你睡得好死."辣辣说:"哦,是老李呀.有事吗?"老李是粮店的普通职工,平日老穿件四个口袋的中山服,打扮得象个干部.辣辣做大姑娘的时候就在他手里买米,那时候他光用贼一样的眼睛偷瞥她.辣辣出嫁后去买米,他就趁交接钱票的一刹那碰碰她的手.六一年丐水镇的居民饿得上襄河堤剥树皮吃的时候,老李给辣辣送来了十五斤大米和一棵包菜.辣辣怀里正抱着奄奄一息的咬金,可怜一周岁的孩子还没吃过一口米饭.辣辣笑笑,收下了礼物.老李以为王贤木不在家,正要动手,王贤木的声音从后门口传来:"辣辣,谁来了?"辣辣说:"不相干的过路人."王贤木说:"干什么呢?""讨点饭吃."辣辣推走老李.老李说:"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说个时候还我米袋子."辣辣说:"今夜里襄河边上还你米袋子."后来,老李又偷偷送了两次米,辣辣都是在深夜的襄河边还了他的米袋子.王贤木下了趟汉口,弄回了一担烂菜叶子和米面.辣辣就告诉老李不要再送了,家里有了.老李以为他们有了肉体关系当然可以嘻皮笑脸,就说:"我偏要送呢."辣辣说:"那你就送吧.还你米袋子的肯定是贤木."老李就没再送任何东西.辣辣怀孕后明白孩子是老李的,就背地里寻了偏方打胎.别人一吃就灵的药偏偏辣辣吃了没动静;急得她又去寻别的方子.双胞胎就在辣辣不断喝各种打胎药的同时长成落地了.贵子两斤半,福子才两斤三两,合起来没人家一个婴儿重,生下来都睁着眼睛但不会哭,肤色就和汤药同样的酱黄.孩子满月后,老李几次三番到门前试试探探,辣辣瞅准他,当头泼了一盆双胞胎的洗尿布水.从此,老李便消声匿迹了.尽管事情过去了三年,老李却还象昨天和辣辣睡过觉一样用理所当然的口气对她说话.男人一旦搞了某个女人好象就拥有了某种权利一样,辣辣气忿不过的就是这个.她故意又问了一遍:"你有什么事?"她知道老李会回答什么,她正等着他上圈套.老李说:"让我进屋说好不好?"辣辣说:"那不成.先说有什么事?"老李说:"你现在需不需要米?"辣辣冷笑了,"需要呀.""我已经送来了."辣辣吱呀开了门.她看见一辆自行车停在她门口,后架上放着一袋米.她过去掂了掂,老李说:"六十斤."辣辣说:"大方了点儿."辣辣让老李站好别动,她嗨地一声抱起米袋,用牙齿嗤嗤扯断扎口的绳子,围绕着老李倒掉了米,将口袋往老李脚背上一扔,说:"滚!"老李站在大米的圆圈中央,气得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来."臭婊子!你以为我是找你干事来了?我来看我的孩子的,那双胞胎 ----""呸!放你祖宗的狗屁!"辣辣很神气地叉着腰,说:"老娘办法多得很,还会让你真正占到便宜不成?也不摸摸后脑勺好好想想!"老李从喉管里挤出了几声吭哧,骑上自行车飞快地走了.辣辣说:"嗨,你的米袋子."辣辣回到屋里拍醒了得屋和艳春,吩咐他们拿上扫帚撮箕和米桶,把门口的米弄回来.两个孩子睡得迷蒙,问:"哪儿来的米?"辣辣说:"天上掉下来的米!去!弄回来就得了."冬儿出现在母亲面前时像个幽灵,把辣辣吓了一跳.三年的饥饿使八岁多的冬儿只有五六岁小孩那么高.她穿着姐姐传给她的夹袄,夹袄长及小腿,摞满蓝色和深灰色的补丁.她一双冷冽的大眼睛活象个看穿妇人心的八十岁的老巫婆.她说:"妈妈,我们不要那臭米."辣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 ----- 么?""我们不要臭米!"辣辣在狠狠盯着女儿的这一刻里发现了这个小女孩的阴险,嫌恶强烈地涌了上来.她想她从前真是疼错人了,这几年白白疼了冬儿.八岁的小女孩,偷听并听懂了母亲和一个男人的对话,真是一个小妖精.她怎么就不知道疼疼母亲?一个寡妇人家喂饱七张小嘴容易吗?送上门的六十斤雪花花大米能不要吗?辣辣照准冬儿的嘴,抡起胳膊挥了过去.冬儿一个车轮转,跌在地上,鼻子里喷出一注鲜血.她用衣袖堵住鼻子,抬脸看她的母亲,她拼命忍住眼泪胀得两侧太阳穴嗡嗡作痛.辣辣非常惊奇她的孩子中居然还有一个挨了重创而不哭的.母女俩都像重新认识一般地对视了好一会儿,辣辣叹了一口气,说:"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小大人了?真讨人嫌!"她说完扭身走开了.母亲一离开,冬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冬儿是在父亲去世的那一夜早熟的.她当时就在现场,躲在大人们的阴影里,目睹了父亲可怕的死亡和母亲疯狂的悲痛.那一夜她彻夜哆嗦,睁着眼睛作了许多噩梦.所有的人都忙碌着,被母亲的几次晕死弄得顾不上瞧他们七个孩子一眼.从此,她就贴近了母亲,期待有朝一日,母亲会单独与她共同回忆那夜的惨祸,抚平她小小心中烙下的恐惧.小女孩天生的羞涩和胆怯使她无法主动向母亲倾吐她的秘密,可她坚信母亲会觉察,会揽她入怀询问她性格的巨大变化.母亲将加倍疼爱她,她将安慰母亲,这个家里只有她们母女才能真正的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冬儿正是这样做的,可母亲一个重重的耳光打破了她天真的理想.她在心中呼唤父亲的同时逼视着母亲,她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你!辣辣几乎每天都要打骂孩子,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所以她根本没有过多介意与三女儿的龃龌.整个家庭都没有人重视冬儿的阴郁.大米够吃,辣辣经常能连买带捡地弄回一大筐蔬菜,不到七岁的社员居然可以背回一篓篓木材和煤,每两个月大喝一次龙骨汤,日子过得似乎比父亲在世时还滋润一些.一家八口,不论是谁放了个响屁,立刻就有人模仿取笑,闹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快乐的生机.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Wed, 14 May 1997 10:11:00)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4也正是这段时候,孩子们的叔叔王贤良越来越明显地表示出要加入这个家庭的愿望.在丐水镇,亲上加亲是桩好事,但也难免需要勇气对付善意的流言蜚语.因为王贤良是一介书生,人们当面决不给他半点难堪,总是鼓励他做得对.这便使一贯谨小慎微的王贤良颇有些心荡神怡,胆大妄为了.王贤良每天中午放学回来之后为嫂子挑满水缸,下午放学给嫂子带点小礼物,比如两块喜饼,比如一包酥糖,再比如半斤柿饼,偷偷塞到嫂子手里,推她关进房间独自吃掉.他就在外面与侄子们周旋为嫂子作掩护.偶尔他也给侄子们买糖吃.那时的糖果一分钱一粒.学校附近那家副食店售货员的儿子是王贤良的学生,售货员卖给他的糖总是一分钱两至三粒.王贤良不愿经常受惠于人,所以只是偶尔去买一次.小叔子的举动使辣辣感觉到了一种甜蜜的意味.她也就心照不宣地回敬小叔子:为他炒个爱吃的菜哪,在他碗里卧个蛋哪,每日里嘘个寒问个暖哪,等等.在武汉市读师范大学时期屡屡失恋的三十三岁的光棍王贤良对这一切极为敏感,倍加珍惜,吃鸡蛋都是小口小口用舌头吮化仿佛品尝的就是爱情.本来他对家乡姑娘是极看不上眼的,可辣辣是作为一个少妇而不是姑娘走进了他的世界.辣辣的丰乳总是散发着热哄哄的乳香在他鼻尖上悠来晃去,辣辣紧绷绷的臀部,爽朗的笑声,泼辣的怒骂都深深迷住了他.有一次饭后闲聊,王贤良回忆起十六七年前辣辣在街上扭秧歌的情形,大胆地暴露了自己的内心思想."当时你最好看,我恨不得杀了哥哥和你结婚."辣辣红了半个脸,说:"那我还真没想到呢."这时王贤良发现辣辣还别有一种情致,他心中激动得没有办法.他想他这辈子别无所求了,只求娶上这个丰富的女人.一天,艳春在给叔叔洗衣服时发现了藏在口袋里的一首诗,得屋便抢着在弟弟妹妹面前卖弄他小学毕业的文化水平.他念道:啊,我年青的女郎!我不辜负你的殷勤,你也不要辜负了我的思量.我为我心爱的人儿燃到了这般模样!啊,我年青的女郎!你该知道了我的前身?你该不嫌我黑奴卤莽?要我这黑奴的胸中,才有火一样的心肠.谨以此诗献给我襄河岸边的爱人.(注:郭沫若诗节选.)得屋念白了许多字,听懂的只有两个人,这就是辣辣和冬儿.辣辣知道这就是小叔子在向她提男女情事.冬儿是一种精神上的感受,她感觉波浪般的东西柔软地起伏在她胸口,她说:"得屋,你再好好念一遍.""得了."辣辣夺过纸片,折了揣进腰间.晚饭后,辣辣把小叔子叫进房间,还给了他纸片儿."你不接受我的爱情?"王贤良结结巴巴说.辣辣忍不住哈哈大笑.她拍着大肚子,说:"贤良啊,对一个快生孩子的女人写诗什么的呀,不滑稽么?"辣辣一刻也不愿意耽误地坐在床沿上做起了针线活.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劝小叔子别鬼迷心窍,正经地尽快找个姑娘结婚.王贤良说:"为什么要找个姑娘?"辣辣倒被小叔子问得一楞."人之常情呗."她说:"一个童男子的小叔子填进拖着八个孩子的寡嫂房里,你不怕人笑话,我还怕人笑话呢."已经享受到了家庭温暖的光棍汉难以自拔,王贤良观察嫂子不是在欲擒故纵,他坚决地说:"我爱你!"辣辣惊愕地抬起头看见了小叔子眼中的光芒,她将这光芒理解为欲望."你怎么啦?"她有点紧张地推开了针线箩.王贤良说:"我不在乎别人笑话不笑话.我总之是要你了!"辣辣说:"贤良,看在你哥哥份上......"王贤良单腿跪下."正是看在哥哥份上,我不能不替哥哥扶养这一大群孩子.还有你!"辣辣抢着一口吹灭了煤油灯."小心人看见!快起来!"她低声道,"你作什么孽呀!想折我阳寿是怎么的?"王贤良愈发固执."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辣辣"咳"了一声,跺跺脚:"好吧,权当我做个善事了."辣辣扯起小叔子,一同摸到床边.辣辣仰面倒去,说:"轻点啊,我的月份也不小了."王贤良吓的魂飞天外,"不!不不!"他磕磕绊绊退了开去,说:"等你生了我们结了婚再......再......"半天没有声响,忽听"嚓"的一声辣辣点亮了灯,她重新拿过针线箩,仔细地做着,说:"今儿就给你一个话吧,我这辈子是守到底了."王贤良大气不敢出,整个人热乎乎地发烧.听嫂子说了声:"你走吧."才如临大赦地开了房门.叔嫂二人不再提起婚嫁之事.日常生活却一如既往.王贤良甚至更加温情脉脉,仍然写些情诗,装做遗忘在衣袋里,通过得屋的朗诵送入辣辣的耳朵.他借古今中外的爱情诗来说明肉欲和爱情的区别;委婉地感谢辣辣的奉献精神.辣辣对诗哪有什么兴趣,家务事都忙不完,整日里脚不沾地.她有时发出笑声并不是对诗的理解和赞赏,不过觉得小叔子这书呆子挺有趣罢了.唯有冬儿一个人默默无声地接受着诗的陶冶.除王贤良之外,还有三四个码头上的鳏夫前来表示求妻的愿望.他们总是笑容可掬地提来几条鱼或一些糕点糖果,很耐心地替得屋,社员,咬金削木头手枪或大刀.辣辣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她打定主意不再嫁人.这么一大群姓王的孩子,拖到谁家谁都烦,时间一长,她的儿女准定要受罪.另外,她再也不想生孩子了.八个孩子,将来一家养她一个月,一年就去了大半了.不愁将来,嫁人做什么?哪个男人不是看她会生养,会做事,她可不是傻子,这辈子再也不供什么汉子在家当大爷了.王贤良也许不是粗人,可挑担水都喘大气,上屋顶拾个漏瓦都不会,哪是个男人,要他做什么!所有男人都不知道辣辣的真实想法.凡送礼物来,不记多少轻重,辣辣一概收下,然后高高兴兴和孩子们吃掉.一时间,辣辣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充满爱意的人,再加上得屋绵绵不断地朗诵情诗,这个世界果然是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厨房里都诗情画意,饭香菜美.王贤木的遗腹子四清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呱呱坠地.婴儿白白胖胖,五官生得和他父亲一样是个虎像.日后性情也与父亲一样看上去似乎平庸,可忽地闹出了个天大的奇迹.这是后话了.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Thu, 15 May 1997 12:49:55)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5老八四清的名字是辣辣起的.沿袭他哥哥姐姐们的规矩:随着当时的重大事情取名.老大得屋是王贤木夫妇继承上辈的老屋的纪念.生大女儿有些特别.头年襄河发大水淹了丐水镇,这年阳春三月,襄河两岸格外地柳绿桃红.码头搬运工王贤木是个戏迷,就有许多见景生情的感觉.给女儿取名叫艳春.这新鲜名字还在码头上轰动了一时.冬儿是冬至那天出生的,那天下了一场丐水镇百年不遇的鹅毛大雪.往下便可以此类推:社员是大跃进时期生的,那时家家户户装上了有线小广播,广播里成日唱"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王贤木也顶喜欢这歌,一支小号吹个不停.咬金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先天不足婴儿,准备他活不长,也就没取名.谁知他一口气悠了两年,存活了,起名饿不死的王咬金.花生双胞胎又唤作龙凤胎,就像那上了菜谱的菜名,里头是很有讲究的.总之,得了龙凤胎象征吉祥和好运,尤其是在六二年那时候,新媳妇都饿得坐不上胎.于是两个萎靡不振的黄脸婴儿一个叫了福子,一个叫了贵子,福贵临门.生老八的那一个月,"四清"运动的信息由得屋艳春冬儿社员四个上学的孩子带回了家.大跃进年代挂在横梁上的有线广播在饥饿年代被卖了废铁,好在家中有一群天真活泼的学生.外边流行什么歌,家里就日夜不息地飘动着杂乱的歌声."四清"运动的主题歌是"四不清干部哟,快快醒过来,两条道路在你面前摆.资本主义泥坑哟脏又臭唷喂,社会主义道路放光彩,放呀放光彩."在报户口时,辣辣不假思索地说:"就叫王四清吧."尽管八个孩子中有三个的名字记载了历史某个重大时期,但除了饥饿,其他重要运动似乎与他们家总是隔膜着.一般都是在运动结束了许久,辣辣才道听途说一些震动人心的事件.例如丐水镇一中的郭一棠校长打成右派了,副镇长刘咬脐反对大办钢铁给丢进大牢了,等等.这天辣辣在门口坐着奶四清,对门孙怪的老婆端着饭碗嵫在自家后门槛上和她拉闲话.说粮食局的股长李启孝是个四不清干部,在局里挨斗争."辣辣,你知道那李启孝是谁?"辣辣说:"谁?还不是从他娘屁股里蹦出来的一个人.""咳,是老李.从前在我们这边粮店卖米的老李,不知什么时候升的官,忽儿就又倒了霉.人啦,真说不准福祸凶吉,是不是?"辣辣说:"你说这老李是眼前的事么?"听对面给了句肯定的答复,辣辣起身把四清交给了咬金.没等五岁的咬金抱稳孩子,福子和贵子被辣辣从屋角落的泥巴堆堆前扯了出来."快!"辣辣说:"跟我上街去."辣辣一手牵一个孩子,连拖带拉将福子贵子拽到了粮食局.在福子贵子三岁多的生涯里还不曾有过上大街的经历,一路只是惊惶地挣扎哭泣.但是辣辣已经迟了,人家告诉她李启孝已撤职开除下放农村种田去了."造孽!"辣辣咕噜着把一腔怨气发在两个孩子身上,她左右开弓指戳着两颗小脑袋,说:"只是见一面都见不上,没出息的货,没缘份的货."骂了一通,辣辣又心酸,虽然她绝不会让双胞胎去认父亲,但让父子看上一眼却是应该的,这两个小东西看来一辈子再也难得看见生身父亲了.走到好吃街,辣辣痛下狠心,将双胞胎带进"人和"米粉馆,让他俩一人吃了一碗蟮糊米粉.丐水镇是个古老的镇子.青砖黑布瓦的民宅蜘蛛网样密密层层盘旋着.大街上掀起多大的风波吹到民宅深处也是些些微微有点飘动头发罢了.他们家的男人清早出去上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