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沟以及固原、海原一带陇东的穷山恶水,是同治大失败以后清政府安置莲花城一带回民军老弱的地方。我曾长久地怀疑左宗棠可能来过这里——否则他怎么会找到如此天然的残民之所。在我接触和投奔哲合忍耶的六年时光里,我曾一次次来到沙沟,而直至今天我也没有洞彻沙沟魅力的秘密。马元章当年走坊时——那一切都湮没了,没有人能回忆他初进沙沟的情形,虽然人们那么习惯沙沟太爷这亲切的尊称。我猜他的心中一定是茫然无依的。他一定只是猜测着莲花城人的脾性,一定只是顺着被官军押解的哲合忍耶留下的脚印踪迹,一路艰辛,走进老虎口山嘴,缓缓进入沙沟的。 他不会想到,沙沟人正在等候着自己新的穆勒什德,连同—一位头上长出新发的女人。 相传,马元章初逢这位女人时,她刚刚十四岁。马元章请示了十三太爷马化龙唯一的未亡人西府夫人后,在夫人主持下,马元章于光绪八年在多斯达尼簇拥中,与她结了婚。 这次结婚意义极为重大。首先,哲合忍耶最伟大的两位导师——马明心和马化龙两姓不仅在宗教上和血缘上重建了联系,而且有了一位多斯达尼承认的继承人。其次,哲合忍耶因这次联姻而正式进入了西海固。在以后漫长的一百年,沙沟和西海固如昔日的灵州银色大川一样,要威武地扮演哲合忍耶中核的角色。 张家川现在只是一个教区。它做为哲合忍耶唯一的喘息避难、舔净伤口上的血、埋葬烈士残骸、给生者一间黄泥小屋的时代,自从沙沟出现便结束了。 张家川将要迎接的只是自己的命运。哲合忍耶的命运已经在通往陇东、平凉、宁夏、同心、云南、贵州、新疆的一条条密布于黄土高原的山间小路上,出现了生机。 还有沿黄河、蒙古南缘河套通路,沿运河沟通北京、济南直至杭州南京的交通线——哲合忍耶虽然是钦定的“邪教”,但是官府已经不可能使它绝灭了。哲合忍耶像一个在牺牲了的父亲血泊里出生的孩子,母亲用乳水喂他,用父亲的故事教他——如今他已经快要长成像父亲那样的男儿了。 马元章留自己的三弟马元超看守张家川的据点和拱北,他本人则深深地走进了沙沟和黄土高原的西海固,并且向半个中国谋求发展。 曼苏尔记载了马元章在陇南寻找关里爷旧部的经过,他的方式是确定关里爷的墓。 相传,毛拉阿布杜?尕底尔(关里爷)归真后埋在伏羌。战乱中,为了防止敌人破坏,人们把坟迁到了莲花城附近的一座小山旁边的空地上。战火中清真寺被夷为平地。四十年后,沙沟太爷来此上坟时,阿訇们却找不到坟的位置了。太爷访问了一位曾参加迁坟的聋子阿訇,他是阿布杜?尕底尔的学生。但他全忘了,大家束手无策。太爷拾起地上一根烧焦的棍子,指着一处地方说:“朝这里挖!”众人一挖,那坟便出现了。尊贵的遗体完好无损,的确,土壤是不能够消蚀真主的卧里的肉体的。 关键不在于审读曼苏尔记录的奇异细节。重要的是陇南威望最高的关里爷的后代及教众,至此已经承认了新的导师。 同样,在苏菲派中,导师——穆勒什德的事迹,通常是用奇迹的形式来记录的。 上坟、走坊、为信教者家庭干尔麦里——这是至今不变的朴素简单的传教方式。马元章在这种大西北教民们难以舍弃的信仰方式中奔波着,在多斯达尼信仰的方式中实现着自己的传教方式。兰州拱北老马阿訇说道: 毛拉到了黄花川转坊。这一坊上有个岁数很大的老汉正病着。他听说了毛拉来到的消息,便使唤儿子去请:“我们的穆勒什德来临了,你去给我求他。我望想着无常。你向他讨个归主的口唤。我无常了,再求他给站个乃玛孜——因为我是个无能的弱人,要托靠着他。”儿子说了,毛拉应允。第二天黎明,老汉逝去了。毛拉为他站了殡礼,并为他送葬。 老马阿訇讲的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使我怦然心动。几年来,从西海固到新疆,我发现人们过的日子就是这种故事。而且,我发现更多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对我讲过什么的人们心里,也都埋着这样的心情。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宗教是它们的。那里是宗教的家乡。 文学呢?我的文学的家乡也在这里么?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间的这一切,走进二十世纪后的现代的穆勒什德马元章的作为,才可能使人震动。 他的追随者老何爷的家史中说: 沐雨栉风,奔走于滇、黔、川、陇、晋、陕、燕、豫、齐、扬州、奉天、吉、黑——廿有余年,辛苦备尝。 这些话没有夸张。后来,当中华民国宣告了满清灭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无罪以后,全国十几个省处处都突然出现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们便百思不解了。外国人在他们的探险记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上的脚印;谁也没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第04章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几代人辈辈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诉诸武力的人; 那些全家没有一口粮食却能翻一座山为投宿的汉民客人借一碗面让他吃好的人; 那些被打败后居然在重围里流着血在纷飞的流弹中顽固找寻领袖尸首的人; 那些从千里之外独自背回监毙的兄弟让他安息在洁净的拱北里的人; 那些为二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为着一丝心情的人; 那些喊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上战场的父亲; 那些憨厚地说等第四个小儿子长大也要让他去的母亲; 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飞机大炮的劈柴斧头; ——征服了我。 我这一双男儿的膝盖,我这一副倔强的性格,我的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我的关于北方的经过野外锤炼的知识—— 都在他们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在后日丧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 ※ ※ 十三太爷马化龙全族三百余人唯一幸存的男子,即前文所述被教徒从山西押解途中救出、在全国哲合忍耶坊中藏匿的那个孩子——名马进西,教内尊称板桥二太爷,日后分立南川派于张家川南川道堂,发展后再建立宁夏板桥道堂,形成了哲合忍耶教派内部的奉十三太爷马化龙遗孤为穆勒什德的独立系统。哲合忍耶从此分为两派,但是在教义操持方面井无区别。为叙述方便简称板桥派,对其穆勒什德也称其姓名。 光绪二十一年青海东部及甘肃南部爆发了河湟事变。这是又一次回民造反。主导者和参加者很多,该地哲合忍耶教坊并不是战事的主角。 我曾在河湟事变失败后流往新疆的一支哲合忍耶的村庄里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们是板桥派。落脚在中亚名城焉耆——他们拥有的壮烈历史至今还震撼着我。 一位名叫大石头阿爷的首领(也许是他青海故乡的寺门前有一块大石头,板桥派说,他是十三太爷马化龙光阴里的热依斯)领着队伍且战且退,到达了敦煌和玉门南缘的昌马儿山。 昌马儿山,使我在地图中迷失方向,把我引进了哲合忍耶神秘的地理学之中的第一个地名!我记得几年前我曾经怎样努力想通过读图来确定教内传说。那时“昌马儿”这个地名的语源、族属、位置和它串联的通路,曾经久久地占据着我的神经。回忆起来,不知我是怎样就不假思索地放弃了这整套的方法论和本事。昌马儿山,如今它无疑是一座山。别人也许称它祁连山脉或者阿尔金山脉,但是哲合忍耶是一种承认船厂和布盔而不承认吉林和黑龙江、承认也门而不承认非洲的人——昌马儿山是甘青新三省(区)的界山,这一点不会有差错。 大石头阿爷骑一匹青马,被追击的清政府军射死在昌马儿山中。 十二年后,哲合忍耶又进入这片非本地人和中亚探险队员永远不能理解其荒凉的山里,找回了大石头阿爷的遗体。这就是哲合忍耶焉耆北大渠拱北的起源。 大石头阿爷战死后,义军残众选择了绝地:他们进入了恐怖的罗布泊地带。 罗布泊,我研究新疆十年未能进入的死亡地带,大名鼎鼎的绝灭的楼兰古国,忽东忽西的彷徨之湖,白骨标志着方位的古道,真正的丝绸之路咽喉! 罗布泊,走四十天不得一口水草的逃亡路,战马吃净了吃死娃娃、一路抛弃着衰弱亲人的无人区,永远是一种鱼鳞般干裂的不毛大地! 哲合忍耶的这一支人马,走进了罗布泊就等于宣布了停战。人民不记忆苦难。我无法强求细节。四十天绝路走完以后,民和、化隆出身的这一支人马死得只剩下一小半。前方是严阵以待的政府军,但只有那个前方有水和食物。他们嚎哭着走向“铁干里克”——塔里木边缘绿洲中最靠近罗布泊无人区的居民点,并在那里被公家人解除了武装。 官府要按谋逆律处置首犯——然后才可能安置残众。有一位刘四总爷挺身而出。他的后代之一是协助我的沙沟派哲合忍耶满拉刘德云,他们曾经为了我正在写的这部书在兰州、银川、洪乐府工作。 哲合忍耶焉耆的老人们给我讲述刘四总爷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刘四总爷担当了首逆的罪名,被政府军押到了乌鲁木齐。哲合忍耶的百姓们知道无法解救他于一死,就决定贿赂刽子手。女人们摘净了耳环戒指,男人们撬尽了鞍上的银饰,凑在一起的银子铸成了两个小小的银元宝。 他们秘密地把这两个银元宝送给了次日要执行凌迟的刽子手。 那刽子手受了贿,便把一柄细细的长匕首藏在袖筒里。第二天,刑场搭了一个木板台子,刘四总爷被绑在那木板台子上面。监斩的官员和官军摆成架势,四外围着人群。 一声令下,刽子手登上台子。他背对着监斩官,乘人不备,袖中的长匕首插进了刘四总爷的心脏。然后,从头皮开始,刽子手一手一刀地割了起来——其实犯人已经断气了。老人们说,刘四总爷的两条腿一抽一登,不知为什么一直踢着那木板,踢得木板哐哐震响。四周的哲合忍耶全跪下了,哭声响成了一片。 我为刘四总爷上坟那天,正好有送葬的队伍,几十个阿訇满拉随着哲合忍耶板桥派的焉耆热依斯,拥着我走进北大渠拱北的亭子间。马鸿武热依斯回头小声说了一句:各念各的吧。于是我便听到了我永世不能忘记的、像风起像潮涌的伟大赞诵声。那时我还不熟悉哲合忍耶的上坟章节和叨热(调子),但是鸿武师傅在那天送给我的一顶白帽子(他看不惯一九八五年我的满头卷发)——我戴着走遍了沙沟板桥几乎所有的拱北。从宁夏红柳沟营盘梁到伊犁河,从张家川到居家集,从广河谢家到会宁关川。 哲合忍耶板桥派承认的穆勒什德,前几辈与沙沟派无异议,后两辈是板桥二太爷马进西,和他的十个儿子中的两位:南川六爷马腾霓与板桥十爷马腾霭。 关于板桥派的故事,我盼望着有一位我的兄弟有一天拿起笔来书写。可信赖的文字一定要依据真诚的举意,我尊重板桥,我坚信沙沟板桥、以及全国穆斯林联合的神圣口唤。我用我的文学作证——板桥沙沟都有着完全一样的多斯达尼。他们都同样地为着心灵的信仰流过血,死过人,被逼迫得走遍了中国一切角落。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我在美国访问中国回民最好的参照者犹太人时,听说仅仅在神秘主义的哈西德教派中,就分出了约六百个小支系。人类在不同的世界和不同的历史中,经历和遭遇的本质是相似的。天主教更有无数派别,教团,会。基督新教也一样——我不熟知,但我相信这是宗教的规律。 散失之后,分久必合。我盼望的只是当人们又在寻求共同点而且狂热寻求时,他们从我的诗歌中能读到自己祖先曾坚守的东西。那是更重要的珍宝。回族——自它以印度洋上远航船队的乘客、以丝绸之路上骆驼商队的主人身分进人中国开始,它便开始失去了故乡。自它在中国散居结束,自它的第一辈血统上的接续结束,它便逐渐说惯了中国话并逐渐丧失着母语。它还有什么? 即使在欧美,文学中也有一个主题,叫做“你不能再回故乡”,它的涵盖早超过了那种用一个地名代替的老家了。 失去母语——中国人和被它同化的少数民族是不懂得失去母语后的痛苦的。我是一个作家。我使自己的小说一次次改变形式,一直使它变成诗,又变成这本《心灵史》——我的渴望只有一个:让自己写出的中文冲出方块字! 我想告诉朋友,尤其想告诉无论沙沟板桥的青年:哲合忍耶是我们和中国的珍宝。当天下大势轮回到分久必合之时,千万记住,在失去故乡和失去母语之后,不要再失去哲合忍耶。 我唯一眷恋过的板桥教坊是焉耆。那时我尚还怀着中亚新疆考古队员的心情。开都河,洁渺灰地宽阔地从古旧木桥下流过。晴天里登高,能看见无边的博斯腾大湖。天山南麓的草地消失在戈壁滩里,维吾尔人每天匆匆地在土路上走过。 我住在沈敬修老人家里。这个村庄就是刘四总爷殉教后,公家取名“抚回庄”的回民安置地。传说原先的安置地在临近塔里木沙漠的尉犁荒地,百姓们炒熟了麦种,次年颗粒无收。公家无奈,只好把他们迁进了肥美的焉耆。 沈敬修老人是民国末年的若羌县长。他去上任时,骑马穿越塔里木沙漠,走了十三天才抵达若羌。他教我许多回民中的俏皮话——“家有三件宝,鸡叫狗咬娃娃吵”,“官前马后少绕跶”。后一句,后来成了我的座右铭。 焉耆抚回庄,后来为着文字的含蓄,公家改为永宁庄,希望回民让他们安宁。今名永宁乡。这里用博斯腾湖滨出产的芦苇扎院墙,大白菜供应全新疆。水草繁盛,据说夏季蚊子多,有“三个蚊子一盘菜”之称。这里是中国回族占据的罕见的富饶区,它的美景几年来一直在我心里历历如见。 尊贵的色俩目向你们问候,板桥南川的多斯达尼们!第05章 进兰州走到了此时此刻,达到了如此火候,我突然发现问题从零点又在向我提出来了。最后一个斋月里,从青铜峡西滩村到洪乐府,我独自一人久久想着这个问题。 真正的宗教是什么? 宗教难道是人任性了便可以断言一切的纵情自由演说的公园吗? 是文人们沙龙里时髦起来的话题吗? 和气功热是一回事?和说玄道妙、讲禅论佛、老子无为庄生梦蝶是一回事? 和书摊文摘小报上读来的“场”一样? 宗教是那些怨女恨命的象征?是那些残疾人的精神?是那些三流作家走向世界的出路? 宗教是一类认为自己只要心达便无所谓身入的纯洁人们已经获得的世界? 宗教是一个脱离着教徒社会、不属于那个特殊人群、毫无顾虑没有禁忌、只求精通外语博览群书、洋洋万言一通百通的信教者所能解说的思想? 宗教是透明的?蔚蓝色的? 宗教是“爱”? ——我不愿意和他们中的任何一种人交流。我记得我反复认识到沉默的含义。宗教不是一个闲聊的话题。纵使我写这本书,也仅仅因为哲合忍耶需要世界给他们多少一点支持。 我看见了并咀嚼般体味着的宗教——是一种高贵、神秘、复杂、沉重的黑色。信教不是卸下重负,而是向受难的追求。这黑色的世界千态万象,比人间更有一层丰富和危险。它使我同时感到恐惧和诱惑。我一年年地被它的这种解释不得的魅力吸引,心里满满地尽是我们多斯达尼脸上的那种神色。 那么,大学和研究生院趁你年轻无知时灌输给你的学术标准就该放弃了。 文学界吹嘘的自由也完全改变。 你要远离那些噪音般的、智者的头头是道和朋友的私人悲喜。 走进这美丽的黑色。 既然你选择了多斯达尼担当导师,那么就坚持他们的形式。真诚,含蓄,勇敢,顺从。他们的前定是锄,你的前定是笔。 伟大的马明心说过——正中的礼拜,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你的前定已经反复坚定了你的心,那么,履行你的天命吧。 ※ ※ ※ 像我已经两次遇到的叙述困难一样:镇压和禁绝都是极端的,但是四月八至十三太爷,以及沙沟太爷马元章兴起的同时,两次又出现了教门的繁盛。这种灭绝与兴旺之间,似乎不可思议,难以置信——而我因为长期养成的密集而急躁的写法,更使得自己愈想叙述而愈感到叙述困难。 ——但是,既然是我的读者,你就会用自己心灵的体验去补充的。 何况,我有几十万哲合忍耶多斯达尼,他们没有念旧小说的毛病,他们恰恰只凭个人内心的体验去读,或者听人念。 这些哲合忍耶生于现代的一代人,总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天命——礼拜似乎不能成立,修持似乎不能升华。证明自己是那么困难,而前辈曾那么英勇地证明过。哲合忍耶全教遍布中国十省的人们心中深深藏着一个念想,那就是像前辈一样走简捷而光荣的殉教之路。今天自己困于生计,忙于浊世;或者今天自己仅仅是上寺礼拜,探望拱北——这些都无法抵消那个念想。束海达依,这个字眼多么辉煌,它是怎样地催促着、啮咬着、折磨着、诱惑着现代人的心啊。舍西德,这个目标多么清楚,它是怎样简单至极地说明了世界、穷苦、教门和家庭的一切一切啊。 恐怖也是容易消散的。当一代新人出幼,当青年觉出自己臂上的肌腱和心底的欲望时,牺牲对于他们只是一股强大的吸引力。特别是以沙沟为代表的西海固干旱山区,简化了的理论又简化成一首硬悍的民谣:舍命不舍教 砍头风吹帽 前辈都是血脖子 我也染个红胡子百年的时间和数不清的事件,说明这几句话丝毫没有夸张。因各种各样的起因,在形形色色的矛盾中,哲合忍耶不断有人死去。不洗遗体,带血下葬的殡礼,强烈地刺激着周围的人,舍西德——殉教者成了人人争抢的角色。外界开始称呼哲合忍耶为“血脖子教”。一种西海固农民常用的月牙形砍柴斧,成了他们迎战一切武器的装备,使外人特别是公家人非常害怕它。同时,诸如“提着血衣撒手进天堂”、“我们尊的是道祖太爷在真主跟前说情,求下的举红旗的口唤”、“大不了又是个同治十年”之类的语言,在全教上下滚烫地流传。 穆勒什德马元章针对这种心情,苦苦地劝说着。把见惯了鲜血的一个被迫害教派劝导上和平的宗教道路,这件事非常艰难。马元章仅仅是靠着他伟大的权威,才勉强做到了这一条。但就连他也无法根除这种纠缠着个人悲惨家史和哲合忍耶命运的偏激——在他逝世以后,哲合忍耶又曾多次选择战争。 马元章在他的光阴里实现了和平。 受难中诞生的和平,就像是宗教的春雨。在这个光阴里,哲合忍耶发展到了它的全盛。和平地迎送光阴,谨慎地对待外界,虔诚的苏菲功课,铁打的教派组织。尤其是与官府达成默契礼让。双方放弃暴力,这使哲合忍耶获得了喘息,在清末动荡的时局中迅猛发展。但是,这种发展又是秘密的,哲合忍耶可以放弃暴力但决不放弃自己对于官府的异端感。永不近官,永不信官,这种心绪后来成了哲合忍耶的一种气质,总是使人觉得孤僻但又高贵,古怪但又深具魅力。 穆勒什德马元章在张家川道堂时,广交三教九流,迎送八方来客。听说,他在东屋见一大官时:教徒暗暗告西屋来了位著名土匪。他送走那土匪时,又通报说一位文人已经登门。他呵呵笑道:“人家是两面逢迎,我们是八面玲珑啊!” 这样,马善人、马上人、“山中真宰相,天下大神仙”等等称颂之词便蜂拥而来。袁世凯赠匾“见仁寿相”;段琪瑞赠匾“遗古熔今”。后来辛亥事变中华民国,客套一番对联挂匾的人就更多,有吉鸿昌、胡宗南、邵力子、杨虎城、朱绍良、邓宝珊等等。国民党元老于右任题诗宣化岗,其中有“一川填烟海还桑”“天还地变真闲事”之句,似若对哲合忍耶知之一二。 外国人对中国的观点从来是被中国人牵着牛鼻子走的。读着我费尽力气找到、再一篇篇复印来的那些外国人的大著,我不禁忍不住笑。一百年前外国人对中国回民的看法,和今天外国人对中国小说的看法,如出一辙,如坐一辆牛车。 一九○六年至一九○九年法国人多隆(D'ollone)的调查团曾进入甘肃,辛亥革命那—年出版了他们的《中国穆斯林调查记》——他们反复讲到马化龙,但不知道马化龙的头就埋在张家川。 稍晚,出版了一本非常像今天中国流行的报告文学实录小说的安德鲁(G?F?Andrew),则认为马元章是与军阀马安良的行政权相匹敌的、执掌中国回族宗教权的要人。他完全不知道自乾隆以来的哲合忍耶内部史,但他的观点对后来外国人著书立说影响很大。 四十年代在日本皇军掩护下进入包头,针对哲合忍耶这个派别调查的小野忍、岩村忍两位,都跳不出多隆和安德鲁的圈子。西洋人尚且能让脚踩上张家川的泥,而他们只能找到在包头做买卖的回民,再采访了两个哲合忍耶的满拉。耳听笔录,真真假假。 ——倒是我对他们当年调查的反调查已经完成。那两位满拉介绍的只是在洪乐府,而日本人调查一事,老人们是在洪乐府给我讲的。哲合忍耶是高声念诵的一个教派,要保守教内机密,但更要宣传自己光荣的教史。自道祖马明心以来的一切无须隐瞒。使著作陷于肤浅和错误的原因,永远在作者自身。 岩村忍完全沿袭安德鲁,只知“张家川回民没有门派之争,一切都被马善人一派所占,不许其它派别的侵润”。这些都说明,新一代穆勒什德马元章已经把哲合忍耶领上了怎样的繁盛。 势力发展到令“外人”注目的哲合忍耶,心情极其复杂。昔日只能吞咽下去的话语,此刻已失去了诉说的冲动。世人的刮目相看,更阻挡了满腹心事。 满清覆灭后的第八年,民国八年,哲合忍耶实现了震惊西北的“沙沟太爷进兰州”。 一位作家,俗称西马营阿訇,经名阿布杜?秀库尔的人,亲历了进兰州的全过程,并用阿拉伯文留下了一部实录,名《兰州传》。 四月八日……他同他尊贵的伙伴们起身了,当日他歇宿在龙山镇阎盛代家,并为其干了尔麦里。于九日起身到莲花城去,途中看见很多汉民抬着神像求雨。都跪下高叫:与我们求雨吧!到莲花城,在关里爷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日,路过车车塬,为仁大川的殉道者干了尔麦里;他们都是同治年间穆生花领的回民。在此一战受亏着,被杀害了万多人。十一日经过了魏家店和通渭城,此地官民都向我们毛拉求雨。十二日到东马营,突然阴云密布,大雨滂沱,下了两天两夜。十三日因雨又住了一天;是日毛拉去草芽沟,在(道祖维尕叶?屯拉)家属的坟上干了尔麦里。十四日在李家堡清真寺、十五日到安定城店里,城里官民迎接他非常敬重。十六日到甘草店,这时官长和军队随着百姓来迎接。十七到秦家崖,十八接送。十八日进兰州,张都督和扈从抬了大轿来了,官员百姓上万人,众人踏起的尘土遮盖了太阳的光辉。 这就是哲合忍耶抬头的日子,忍受了一百四十年迫害之后终于出世的日子。进兰州,意味着哲合忍耶争回了信仰的自由。现在他们要高声大赞,让《曼丹夜合》——我在本书第一门结尾的诗——响彻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殉教的兰州城。 穆勒什德马元章彻底地进行了兰州干办。相传他因为进城时要应酬官方,从东岗镇到老城内是坐着督军张广建的绿呢大轿。因此他责怪自己有罪,心中不安。《兰州传》粗糙的汉文(无名氏译)说:“他想在黑夜里探望道祖的净地,这是盼望家的福分,办道人的功课。但他未能办到,因为住在兰州城内,城门每晚关闭。”——后来,马元章迁进了东稍门外道祖马明心拱北居住;专挖一角门进入,以示认罪。搬进拱北的时间,或是四月二十八日或是六月初六,挑选这一天的原因,是由于此一夜《穆罕麦斯》正好又循回到了《艾台依吐》,这永远感动着哲合忍耶的艺术之章上。 马元章住进拱北以后,据阿布杜?秀库尔《兰州传》阿文证实,他曾书写一联贴在拱北柱子上:身近七旬毫无善状罪孽深重似黄河兰山 虔谒祖墓惟有诚心祈祷赦佑如阿丹挐思这副对联,与四月八那天他从张家川宣化岗拱北动身出发时所写的另一联,恰成表里,反映着当年哲合忍耶的特征:八游阿阳纯用柔术方得化宿怨而变为和平 两谒兰山全凭主佑故能以匹夫而抗衡诸侯更重要的是,他确定了金城关拱北。《兰州传》说:“看守道祖太爷拱北的阿訇张九才、他的父亲张万强,……领毛拉去金城关;给乾隆四十六年的殉道者们上坟。昔日道祖太爷的义女赛力麦太大就埋在这里。关于殉道者的数目,说的不一样,一说三百人,一说五百人。总之众人会同赛力麦太太,是兵马的首领,到最后,十二个刽子手杀了她们。主的惩罚永罪于他们。……毛拉说,这是赛力麦太太的拱北,我们每晚听见的,是她和她的呼声。她们是一切为主道出征的义女。最后毛拉给她们念都哇尔①。我们流泪着念阿米乃。”② 金城关,华林山,东稍门,落实了兰州全部拱北,交还了自己的夙愿,悼念了一百四十年来埋没黄土的烈士——哲合忍耶在现代的穆勒什德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大业。 民国初年的公家,似乎以哲合忍耶为一种盟友,也许是因为毕竟只有哲合忍耶才是满清的死敌——而兰州督军张广建也从此成了哲合忍耶在官方一系列朋友中的第一名。 兰州,终于向哲合忍耶打开了城门。 我知道我的读者们尚不能相信,但是我自己相信:这里确实含有不可思议的神秘。 一切都要从进兰州开始。不是生养厮守在兰州,仅仅是进兰州。 道祖马明心悲壮地进了兰州。 导师马元章喜庆地进了兰州。 哲合忍耶因进兰州而开始了漫长的古代;受迫害、被禁止、杀戮和流放、侮辱和潜伏的古代;不会被未来忘却的古代,确实是从政府逮捕了一名吃窖水住破窑的传教老人开始的。我的古代史已经以他的进兰州为上限。 哲合忍耶也因进兰州而开始了复杂的现代;和平、安乐、引诱和腐蚀、变质和背叛的现代;可能在未来消失的现代,也确实已从中国政权容忍了一名拥有几十万渴望战斗的忠贞信徒的传教老人开始了。 现代因为无法回顾,所以是最黑暗的。 多斯达尼都这样想。 于是,他们真诚地盼望有一双眼睛,这双眼睛能够为他们穿透黑暗。我在自己对自己文学艺术的前途的感情中,渐渐走近了他们的这种感情。我惊奇我们的相似,更惊奇他们那一万倍于我的真诚。 沙沟太爷进兰州,当时是那样地震动,致使至今兰州耆老还追忆不已。军队从三天路程外,便开始迎接。督军在城外东岗镇让轿表示尊敬。人来如潮,争睹胜景。大西北穷苦的回民欣喜若狂,世界真的大变了。 沙沟太爷马元章完成了他毕生的伟业。我坚信这一件阿訇作家们写得很少的克拉麦提:他一定感觉到了,他认为这次进兰州是自己的极致,也是终点。阿布杜?秀库尔也说到了这一点:“沙赫毛拉的这次上坟,始终交还了真主在前世判断过的事情。” 因为,第二年他便逝世了。 他是一座无形的纪念碑。因为自他以后,尽管劫难还会如潮水般涌来,但是,在中国,谁也不可能正式地禁止和灭绝人的信仰了。 这个意义从来没有被揭示。 就像为人们牺牲的哲合忍耶并不为人所知一样。 但是——人道,就这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①都哇尔,最后捧起两掌祈求。 ②阿米乃:即“阿门”,都哇尔中众人的呼唤:“你容许吧。”第06章 沙沟诗草在宁夏川和西海固,老百姓有一种争相传抄秘籍的风习。几种抄本,虽然都没有印刷,但却遍藏四乡。平日上寺礼拜、劳动之余摸索着能念几个阿拉伯文的人,鼓起勇气抄阿拉伯文本。至少抄行文间的阿文的本子——有一些无名氏,不知什么时候译了一些缩写本,包括关里爷的书。百姓们对这些抄本看得非常神秘,一般不愿借人,哪怕是同村同姓的多斯达尼来借阅。这种抄本的流传,像是指示着什么。 ——还不是写出心灵的体验。 只是朦胧的、表现心灵的一种意识。 我放浪于他们的风土和故事,也放浪于这种奇异的文学之中。 我判断和体会。 众多钞本中,有第七辈导师、沙沟太爷马元章的一册诗词、杂感、对联和散文的合集。这是哲合忍耶民众最信赖的汉文著作,八方争抄,处处散布,我自己就见过好几种副本。 它主要写成于沙沟。 沙沟的诗——它既是沙沟这个光阴的诗,又是沙沟穆勒什德的诗。 我打开这部诗集的扉页,不可思议的一种沉重感和袭人的苍凉迎面而来。我被慢慢地吸引住了。遨游西北四十春,苍苍白发已满头。 回思畴昔遭大事,年方弱冠无知识。 妇女尽节激义愤,主圣眷佑脱困危…… 太平景象虽光冕,有名无实类杭柑, 日事无益神空耗,光阴似箭甚堪惜。 齿落腰疼吾已老,深忧后人难继余, 愿主假年遂素志,完全遗嘱见先君……如此沉重的心境,吸引着我进入。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深深地警惕着和平。我觉得自己似乎无意中攀住了一道门,看见了门内藏着的一颗鲜活心灵。午夜恐惧霓云降,半生负罪何以赎…… 已坠暗世合泥期,罪孽深重祷难达。 长夜漫漫何时旦,尝盼东方两眼穿。 日诵罪己唱悔段,哀求上帝施白恩!这种七言长歌,在沙沟诗集中数不胜数。他似乎常常有需要一泻千里地倾诉的时刻。他倾诉时使用汉文七言,一气百十余韵不绝。他喜欢评论史事,指点英杰,引用典故。但是,我牢牢地凝视着他的——悲凉: 道友公私均整理,主圣教道则振兴, 唯恨未饮三湘水,深感弗登周武山。 午夜思维性焦躁,朝夕忧虑心神驰, 身虽衰老志耕钓,常惧还矢恐无期。 陇山既老一世雄,滇池何生百代英! 晨昏祈祷鲜感应,罪孽深重难格天……他的自责和负罪感使我震惊。在诗中,他似乎在向我表露心迹,又似乎在向我显示机密。没有人曾深读这一部沙沟诗,多斯达尼们只是满足自己的信仰需要。他的心孤独无依,尽管哲合忍耶已经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大教派。居于黑暗唯求恕,真主颁赦东方明。 沫浴更衣复初景,礼拜感赞谢大恩。有时他怒面问天,诗中有激烈之句迸溅:十有八年少动静,莫非灵魂亦无知? 不急公愤有私恨,然何哑哑无声息! 陇山无情将吾老,上帝有意困英雄。 自古英雄莫余如,年逾花甲无一成!……他独自踽踽前行,四野只是沙沟黄土。他独自缓缓回味,留下了一些即景生情的短章。 今日复过黑窑洞,忆昔当年来沙沟。 骞一小驴驮行李,开平查李三人随。 沿途不敢令人晓,进庄尚且先通知。 屈指今年三十九,所经艰苦难尽述。 后生不肯学前辈,欲望奢侈成惯伎, 老成凋谢鲜有继,天不生才奈并何! 旧日侍从皆脱凡,今朝出行无故人。 抚今追昔心感痛,睹景伤情泪潸然。他从云南带出来的穆勒提,一个个脱凡离世。他不仅缺乏理解者,也缺乏亲密者。开平阿訇和查、李二人,尽管忠实地守护着他的左右,但是哲合忍耶的民众不善感情交流。 又如一首关川诗,在“黑窑洞”之后,“黑窑洞”一诗尚写于壮年。但是老年的他并未因时光而获得安宁,壮年的他也未因来日方长而情骄志满——伤感和不安,永远地笼罩着他的诗。这种诗性,令我沉思:关川起身葛家岔,心烦意乱不安宁。 猛忆蒙尘所经地,目睹心伤泪潸然。 回思昔年殉道事,我今荣耀到此间! 先人积德后人享,富贵勿忘艰难时。 年近古稀志未展,祈主假年遂我心。最长的一首长诗,是写给他的挚友和学生、著名的云南穆勒提老何爷的。这是一首挽歌,细腻委婉。“十八鸟儿出云南”之际,随着他逃离东沟的五个人已经死了一个。老何爷追随着他,至此已是五十三年。这一次,在关川道堂者何爷落马摔伤,急救无效,突兀地无常了——而几天前他本人的坐骑“大青”刚刚死去。极度的哀伤,绝望的预感,深深的内疚,折磨着当时还在潜伏隐藏中的导师马元章。 他给老何爷办了隆重葬礼。先至西吉滩,再埋入沙沟坟苑。毛拉沙赫本人亲自给这位为哲合忍耶拚死赌命、奔波一生的门徒站了者那则(殡礼)。导师穆勒什德的儿子们为老何爷穿孝,导师本人宣布老何爷为自己义子。何爷家族从此姓马,与诸子排行起名。但是——悲剧是不可阻止的,忠勇之士正渐渐稀少。马元章本人能够安排庄严肃穆的葬礼,但是不能弥补自己难言的遗憾和心伤。从亡五人已卒一,回忆绝粮犹寒心。 拌命舍生守绝地,主开一径复逢生。 微服徒步离虎口,闻信肩履来寻余。 追随五十有三岁,千辛万苦志益坚, 百折不回秉正气,为公忘私是素行。 腊月十一祭忠毕,十二侍余同出游, 十三中途忽堕马,息于关川麻乡约, 十四遣人探汝病,尚冀渐愈常侍余, 十五惊闻汝归真,惨目伤心泪潸然! 急速派人抬回舍,停于西吉北厢房, 余于沿途被众缠,延至半夜方归家, 进门惨然泪难禁,掌灯看汝面如生。 半世功苦尚未赏,何以讵遭意外灾? 哀哉汝死于跟余,幸哉汝死于余目! 年近古稀非夭寿,素志未酬心难甘。 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 马革裹尸伏波志,禳星祈寿忠武心。 十六送殡人齐集,三个阿訇洗尔身, 一家三辈亲殓汝,道堂窑门站者纳, 一颗门牙摇半载,汝死前夕落口中, 余思此乃汝之分,殓时放于汝顶门。 因余无暇亲送汝,与汝永别心难安, 仁武奎衡弟兄辈,素服步履送沙沟。 汝死前日大青死,天不遂人何此极!都是深刻的前定。一切都是无力穷究的神秘异界。 几十年前有人恭恭敬敬地抄写着他的遗诗——那个人曾经打算收集齐全,为此恳求他的孙子即名震西北的英雄马国瑞协助。百姓们守密惯了,不愿把私藏秘籍示人。 那个人悄悄走了,后来只印了一页,向八方友人分送。举念中应当在五十年前由那个人编印的《沙沟诗草》,仍然在农村用手抄的形式流传。 几十年后,准确地说是五十年后,我来到了宁夏川和西海固。我不知为什么也举了同样的意。百姓们仍在守密,仍然守着抄本不肯示人。我也感到无力出版印刷,我也仅仅只能在这里印上几页。也许包括我的心血之作也仅仅只能是抄本,在心心相印的几个朋友之间默默流传。 机会也许在开始时就错过了。谁也看不见自己眼前眉睫的终结。永恒的只是你我透明的心灵。第07章 天问谁布下了充斥四极的空气,无嗅无色,让它运载着无常? 满心堵塞,欲诉无语,欲哭不敢,无常的边界在哪里?无常的形状什么样?无常仅仅是死灭么?无常仅仅是命运么? 只因为我们被赶进了死角,只因为我们被逼进绝境,只因为我们一辈辈只能为打一个窖装满浊冰堆雪、人畜吃饮一年,而再没有一丝气力读书认理——于是就只能用无常二字,就永远无法知道原因么? 皇帝和刽子手,他大和他娘养他时,难道不也是只有一股精水么?他当娃不穿裤子闹耍的时辰,难道已经长全了一颗黑心肝么? 灾难来时,怎就拦也拦不住呢? 太爷、爷、娃娃他大,现在是娃个人家,几辈子人举了舍西德的念,穿着血衣裳睡进拱北山上——还要怎样虔诚呢? 春天一颗雨点没有,麦收被一顿冰雹毁掉。天只是万能的主的花园,为甚不驯服这残忍的天呢? 听见了吗,我们辈辈高念的即克尔! 承领么,我们万千人洗大水跪雪地捧起茧子都磨碎了的两掌,乞求的都哇尔! 我们罪大。我们永世接近不了。 可是我们的穆勒什德——他们提着头颅、带着剐碎的肉身、舍去男子的独特部位、散了妻小家乡、走过黑牢和现世的火狱,他们不是已经代我们求情了么?为什么只有无常? 痛苦的边界在哪里? 忠诚、正道、坚守、信仰的回赐在哪里? 赎回易卜拉欣圣人亲生子的羊羔子,哪一年能为我们出现?难道哲合忍耶真的只有当那只羊羔的前定,难道干罪行亏的公家才是幸运的伊斯玛仪勒? 信仰者的终极是什么? 没有回讯。 但是我们依然诚信,用牺牲证明诚信。 阿米乃…… ※ ※ ※ 民国八年沙沟太爷马元章实现进兰州的事实,是他对自己事业和生命感悟的结论。他果断地向兰州进发,使哲合忍耶飞跃成为中国最强大的教派。 次年,民国九年即一九二○年,可怕的海原大地震发生了。沙沟太爷马元章不是在兰州都市,而是在苏菲老人的贫瘠荒山深处——西海固腹心的西芨滩窑洞中,在信仰的赞念中,被突然坍塌的黄土高原淹没。 享年六十八岁。 后来知道,这次大地震即使在世界地震史上也是罕见的,史称海原大地震,震中烈度十二度,震级为八点五级! 极震区东起固原州,西至甘肃景泰,全灭了贫瘠的西海固,面积竟达两万平方公里以上。地震时,北京电灯摇晃、上海时钟停摆、汕头客轮荡动、广州墙落泥片。震感甚至远达越南海防市。 地震没有先兆,余震三年之久。此次不可思议的灾难中,共死亡二十三万人。银川以北接近蒙古沙漠的长城被地震切断,黄土高原地貌全改,高崖成沟底,连山裂开巨口,平地出现了小湖。 哲合忍耶在西海固教区的多斯达尼和他们躲避风雨的泥屋,被这场大地震又毁灭了一次。哲合忍耶刚刚由沙沟太爷进兰州象征的明亮前途以及幻想,又被彻底地粉碎了表象,打回了老家、归回了根本。 有一位老阿訇回忆说:“刚刚礼罢了虎夫坦,毛拉正在念《穆罕麦斯》。我退出道堂窑,突然觉得夜黑得不见五指。呼呼的北风吹来,浑身一阵寒噤。走到前院,猛听见西边轰轰轰大响三声,地摇了,房屋在乱响中全都坍倒。我赶快往道堂窑跑。跑到见道堂窑已经不见了,只有冒着气的土。大家发现毛拉没有从道堂窑里出来。我就动手刨,那时谁也不知道毛拉被压在哪里。有个被土块夹住没有打坏的阿訇喊:往这搭刨!太爷在这搭!后来刨出了毛拉,但他已经归真了。” 兰州拱北老马阿訇回忆说: “第二天我去沙沟送太爷,冰消了,河水大。我过不去,迟到次日早晨才从冰上过去。到了家里,看见多斯达尼还在刨人。我看见国瑞师傅,他手里拿着一炷香,步行着往前走。当我随到坟上时,我看见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亡人,都停放在路的两旁。当时沙沟拱北已给迎来了太爷。当我靠近归真太爷的坟圹时,我连上前向他道色俩目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跪在他身旁,当时的悲哀痛苦怎能言说!那一天,多斯达尼都失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众人只是痛哭。四下还震着,全部的房子都给摇平了。” 一九二○年的海原大地震,消灭了哲合忍耶甚至中国回教的虚荣、功绩和奢想,使之又回归于自己的本质——穷人的宗教。 沙沟太爷马元章,字光烈,经名穆罕默德?努尔,道号逊迪格拉(忠于真主的人),于一九二○年农历十一月初七夜逝于西芨滩道堂,——现在的西吉滩哲合忍耶满拉学校。逝后先送沙沟拱北,后迁张家川宣化岗。他的遗骨经受的劫难,本书不予叙述。因为哲合忍耶任何一代穆勒什德,都不仅要为教门献身,而且要一直献出骸骨——这一点已经由前几辈人反复证明了。 他是在完成了“进兰州”的伟业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沙沟和西海固穷乡僻壤腹地的。从上一年四月初八开始奔赴兰州,在兰州上坟一百天,然后奔赴关川,一路尔麦里,直至进入家乡西海固。 他的穆勒提、大阿訇西马营阿布杜?秀库尔叙述道: 我用了一生心血,用信仰的功课,用阿拉伯文字,全美了《兰州传》。……九月二日(民国八年)太爷从兰州起身,欢送的人万众拥挤,送了三十里路。三日到了马坡,这里有他祖先的坟茔,在马背上他念完了古兰经三十本。兴隆山道人跪迎太爷。又到了小马家;太爷指点着:这个村是小马家,那个村是大马家,这里住道祖,那里住多斯达尼,讲了金县艰难迁徙的往事。四日干尔麦里住下关营,五日至古马境,再到了关川磨米湾,尊敬地进了道祖坐静干功的旧窑。干尔麦里,教胞马正信从八十里外为一行担来了甜水,关川一带只有苦水。六日在关川,骑一个黑马,经过被害在四十六年的多斯达尼坟园。共有十一处坟园。七日在关川拱北旁边念了古兰三十本。九月十日,走了铁葫芦庄子,在山顶为以前的牺牲者上坟。十一日葛家车庄,九月十二日进了会宁城。后来骑着那黑马,过鹿岔沟,到黑窑川,十八日到大坪。二十日那天,前往西吉滩。走了八十里,到了家里。多斯达尼围在他的周边,就像婴儿依着哺乳的母亲一般。二十五日他到了沙沟坟园,一路上念着古兰经…… 抄写这样的日程表也许太多余了。其实,我还节略了西马营阿訇逐日逐晚的宗教功课记录。我两次逐日抄写沙沟太爷马元章进出兰州回到沙沟的日程表,是因为我感到了——他正匆匆地奔向自己的归宿。这归宿,是由地震象征的——压迫和赤贫,是对官府礼遇、衣锦兰州的否定。 多斯达尼们坚信不疑:他知道自己的死期。 我也应该说:他至少有了关于死的预感。 真诚突破限度,灵感——不仅是作家的灵感,而且是人的灵感——就会出现。我本人、我熟识的每个哲合忍耶人,都有过体验。 那么,历史和意义,就都有了重现的可能。 我怀念他。 身上天天带着纯洁之水,口中永远诉说着对主的爱,避开城市,走进荒山,使历史变成情感,使低贱穷人变得高贵自尊——然后他走了。他一路匆匆,走向自己的终末。 我怀念他。 ※ ※ ※ 沙沟太爷马元章逝后,哲合忍耶的教务主要由其四子马震武主持。其他,板桥派在二太爷马进西逝后,其第十子马腾霭被尊为穆勒什德。沙沟、板桥两系中,还有一些教务的分理,兹不一一详述。 二十世纪即将结束。 万象都显示出一种似乎大结束和大开始、大生死与大抉择的倾向。哲合忍耶已经迫切地需要进步和总结,为此我写作了此书。 由于种种考虑,这部沙沟故事或者心灵故事,决定只写到这里就止笔。文学不讲究完整。比如关里爷、毡爷、曼苏尔都没有更多地对现代使用笔墨。《红楼梦》没有写完。鲁迅只写了散文和短篇,根本没有开始他的总结之作。 沙沟太爷马元章的光阴结束了,而现代刚刚开始。我也许还有精力写下去,但也许我的前定仅仅是这半部。 哲合忍耶的满拉们正在苦学准备。我把希望寄托于他们,一切迹象都表明,他们身上承担着更重大的使命。他们,或他们的晚辈。 我只是想说——读者们,我从未想用这些文字强求你们接受哲合忍耶;我只是希望你们相信我的话:在中国,为着一颗心能够有信仰的自由,哲合忍耶付出了难以想象的牺牲。你们曾经相信过我独自一人时的文字,请再相信我站在几十万人中间时,创造的这种文字吧。后缀 我写完了。 不仅仅是这部长篇;我感觉到,我多年来选择了钢笔和稿纸的生涯,连同一本本饱蘸着我心血的文字,都写完了。 在这文字之末的后缀上,我清晰地感到我被锋利地从一个巨大的血肉之躯上剥下。我获得了最后的启示。我该告别了。 终章的音乐,在孤独的我四周升起了。 我悄悄地告别。 道出一个沉重的色俩目。 我走了。 从今以后,我不复存在。请忘却我。那个昔日的我已经消失。 连我自己也吃惊,我居然就用这样一部书,猛地终止了自己。而且我并不盼望人们读它,这是一部平凡的书。无论是夸奖或是批评,于我毫无意义。我写它仅仅为了自己。我甚至不奢望多斯达尼的肯定。我写它连同我全部的文字,都仅仅因为我前定的宿命,以及我要拯救自己的渴望。 都实现了。 已经结束。 ——相传: “赞美主,他使没有尔麦里的知识变成无用的;他使缺乏尔麦里的知识变成病态的;他使有虔诚的尔麦里的知识成为端正的。” 我实践了这样的尔麦里,仅此一次。 我写出了这样的知识,不会再多。 所以,我的道别是出自真正的判断和自知。我伸手抓住了。但启示不会重复,前定无法抗拒。如有苟活之期我还会写,但是该写的已经写完。 此刻宁寂。 我独自一人,没有伤感,沉默而自由。 我还能享受一首终章,这是人的权利。牧人离别尚有挽歌,回民临终尚有讨白辞——这里是我私人的、喜悦的挽歌和安详的讨白,这是我剩余的诉说。 风景在我的笔下聚合。我在这些年里跨入的土地,连结了古老中国的北方。有草的大海,春夏秋冬分呈黑绿黄白四色,它起伏如母亲的胸脯。有穷乡僻壤的黄土沟壑,它深埋着情感,刚强冷漠一如父亲。 而且古道穿插其中,西极指向伊犁焉耆。黄河长城如同一双兄弟,处处挡我迎我,直至探明了我的真心。民族分布有致,语言和土话都使我留恋,使我在不觉之间变了口音。 村庄一个个对我开放了,即使当地人也不知晓我的深入。淳朴和强悍两面夹击,重铸的我已经很难适应昔日。 我在学校里和书本中取来的一切都在这大陆腹心提炼,如今我是一个怀着真知的人。 乌珠穆沁的牧人——阿洛华(Rahua)和他的母亲;西海固的回民——马志文和他的父亲,是我的人生挚友和知音。在这终章里我听见他们正为我怦怦心跳,如同低沉的节奏。我与他们的情谊无法解说,一切都尽在不言,一切都尽在这壮阔无边的风景之中。 凝视着这一派无言景色,我静静地感慨。它们在我年轻时给我以浪漫和健康,等我成年了它们又给我以艰忍。大草原使我酷爱自由,黄土高原使我追求信仰。时间只能沿着我的肌肤摩擦,我心中的纯真和热情始终未变。 我写不出胸中的感激。 来世我仍将对今天感动。 ——我知道,我承受着一种伟大的爱。我知道,我顺从着一种无形的力。当我的感知一刻刻更清晰,当我的生命一分也不能缺少这种爱与力时,我信了。 在这篇别辞中,我必须面对——你。 是的。你。 你是我眷恋的一切人和事。你是我也许再也来不及完成的遗嘱作。你是我心目中不多的崇拜者。你是我的孩子。你是那匹为我殉死的白马和那口为我大净的水井。你是《离骚》和《野草》。你是我的女人。你是我的浑身褴褛深具灵性的农民朋友。你是四蹄的密集声和沙漠的空响。你是我那样怀念的大光阴。你是老百姓苦苦寻找了五十年的英魂。你是用乳汁和清贫养我的母亲。你是《真境花园》和《热什哈尔》。你是真主的朋友和穷人的导师马明心。你是追随了他却磨难了我的父亲。你是我来临和逝去的机密。你是我吞咽下的痛苦。你是我享受时珍惜的快感。你是我的艺术小路。你是为我降下的那场奇迹大雪。你是人人都说的幸福。你是石破天惊的启示之相。你是唯一的神。你是主。你是我苦苦恋着此刻仍舍不得离开的存在。你——在这个终结之上,我要与你在一起,我要向你留下我的隐语。我曾经打算将来单独地完成这部别辞,但是我担心来不及了。(一)你那花园里鲜花常开,虽然它貌似旱荒赤裸的黄土。你是我的花园么,你能容下我的自我和天性,使我如同纵马一般奔驰在你的怀里,使我泄下我的真纯和志愿么?你朦胧难近。你不让我安宁。你粉碎了我又远远在彼岸隐现。又逼近了。你这雾中的帆群;你这迷茫的、影子一样的雄浑轮廓。你撕碎了我,你让我心首情愿地献出了自己的魂。 它给你了。它是我的奉献。 你是永恒的。长城在你臂上颓废,黄河在你股间浑浊。 我只是你上空长风吹舞的一粒种子。我只是扑进你的灼烤之中的一只虫。我只是沉进你的旱海之底的一块石头。 你使我的心,总算是丰满了。 你使我远离了新的和旧的大陆。你使我抛下了我一生一世的全部情感,如抛下了无索的一只锚。 你知道我的告别和依恋难解难分。我已经淡漠一切。哪怕穷愁无路前途全断,你知道我会凭想象你过活。 你是不灭的。草原在你趾尖褪化,沙漠在你脸上新生。 我只是像每一个穷人那样,只有走进你才能心安。我只是像那个断腿牧人,只求找几只羊放牧。我只是像那个瞎眼回民,只求进一个寺跪下。 我的热土,我的北方,我的大陆!我知道你从五十年前就等待着我,我知道你在二十年后还能记挂着我。别人嫌你穷,近在相邻老死不往来,我却从千里之外投奔了你。别人易遗忘人去情移,我却对称始终不渝。 你正是你,严父一般三番五次阻挡我。你以迷人风景和严冬酷暑对我考试。用虎穴般的危险,用沉默和禁忌,不向我显示真情。 而我正是我,大陆之子和北方之子,草原义子和回族长子。我遵循着一种约束,我坚信我的使命——我进入了你,无鱼的旱海,无花的花园。 于是大雪为我纷纷扬扬地飘下来了 镫鞯的击碰铿锵,天山的蓝松白雪,都为我合奏,让我独自倾听这大陆的音乐 你这大陆,你这只要触碰一次便使人堕入苦恋的热土,你这苦难者的真境花园! 古时的拜火徒,就是这样蹈火么? 旱海的落水者,就是这样沉没么? 请你作证—— 我没有抓住火中的金子 我没有捞取海底的珍珠 请你作证—— 我确实找到了你 我确实两脚泥土 请你作证—— 你广袤不尽的山河 确实是我灵魂的宿地 别了,路已尽头,你已应允 别了,我的大陆(二)你是拨转地球的那个支点,自从有了你的支撑,我的内里便不弯不断。其实应该有一支完全献给你的歌,其实应该单独为你写成一部别辞。 但是我学习的是乌珠穆沁和西海固的方式。我留心过,他们比掩饰痛苦更习惯地,掩饰或者轻视这一类表示。不要说时尚,不要举例——你不可能比我更清楚,你不可能直接从一个放羊牧人或者回族农民口中听见那个词。`` 潜望,永远是黑暗的深沉的 力量,仅仅只从你那里输入 你是神奇的`` 每逢我吮吸时,我没有告诉你真实的本质。我在心在意,我如同举礼。我在感受着自己被滋润得活泼时,我想——牧人该去风雪中驰骋了。我在脱离了枯萎能够活到明天时,我想——回民该去山峁上割麦了。 忘了么,那险山恶岭环抱正中,一块平川地当心有一株黑色的大树。大雪涂抹着,千山万壑的白雪都围着这一小块净地,而这一小块晶莹之中矗立着那棵骄傲的黑柏树。 忘了么,那艰难的孤旅开始时,你看破了我的危命。我拒绝了茫茫世界,我只向你一人强求。那时你尚未看到今日的辉煌,便向我刺血为誓。如今——凡在我眼中的胜利,都有如血的红色。 忘了么,那遥遥快要逝尽的、我们艰辛的日子!那数不清的劳苦,那伴着劳苦的数不清的激动!我如一面水中的旗子,借着你不沉的船,变成了高扬的帆。劈开了风浪——我曾经自豪地高喊过。浸泡着咸水——你却从不诉说。`` 你应该感叹你的消耗呢, 还是该赞美我的牺牲? 你若再生 是选择安宁的定居呢, 还是重新担忧着飘泊? 你仍然容忍——我掀起的波浪么? 你重新肯定——我独有的意义么? ——我使你憔悴和衰老。我使你激动和希望。我使你双重 地痛苦。我使你永远地骄傲。有一天我会猝不及防地 使你失去我,连你也预感到了——这是提前的告别 时刻 我们终于摒弃了那些话语 和谐终于打通了喧嚣岁月 你依旧默默不语,像我感动的那样 我依旧如同孩子,像你喜欢的那样 警号闪烁着 它猝不及防 别了,我的女人(三)当我转过身来,面对了你—— 我的朋友啊 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 皎洁的银月清辉轻轻抚摩 唯有你,才是众多的希望,虽然我看不见你。我只能从几 个人的动作和神情中 猜出你的存在 并说你属于我 你是曾经被人类迫害的犹太人 你是不戴眼镜的蒙古人 你是不伸懒腰不听大鼓书的中国人 你是大草原凄冷雨季里的白发额吉 你是盘山脚下看守水闸的壮工仲祺